紀塵,廣西人,瑤族。2000年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廣西第五屆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2004少數(shù)民族作家班成員。曾在中國許多大型文學刊物發(fā)表散文、詩歌、小說等,出版有散文集《喬麗盼行疆記》《寵物記》《賀州浮世繪》《遠方,一無的有應有盡有》以及《廣西作家紀塵小說集》。喜歡動物和旅行。
時下有個頗為流行的詞——穿越。
那天,當我站在克里斯蒂安納(Christiania)那滿是垃圾且尿臊味四散的停車場時,“穿越”這個詞立現(xiàn)腦海。要知道,僅在半小時前我還站在哥本哈根端莊整潔的市政府大廳里,身上還散發(fā)著玫瑰和紅酒的味道,半小時后卻置身于克里斯蒂安納。
克里斯蒂安納是什么——十九世紀的軍事廢墟、流浪漢的家園、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基地、哥本哈根最大也是最公開的大麻(俗稱“葉子”)交易場。一句話,嬉皮士的烏托邦城。
幾年前,在中國云南一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古鎮(zhèn),曾有一個美國人和一個捷克人跟我提起過克里斯蒂安納,前者認為它“聲名狼藉”,后者則一臉陶醉地稱之為“理想國”。這不難理解,前者生活習性良好,不嗜煙酒,到云南的那座古鎮(zhèn)純屬觀光,后者一頭齊腰臟辮,煙不離手,剛剛離開印度。
我到哥本哈根是為了一個簡樸而又重要的人生儀式——成為我心愛的男人的妻。之所以我們選擇既不是我的祖國也不是他的祖國的丹麥,是因為哥本哈根的結婚手續(xù)方便快捷,只要你是單身,只要你的護照合法,只要兩廂情愿,哥本哈根就決不會為難兩個相愛的人。幾乎每天,哥本哈根市政府都會接待數(shù)對為避免煩瑣結婚手續(xù)而來的國際新人。
結婚儀式從頭到尾只花了十五分鐘,然后,我們帶著人們的祝福和一頭的鮮花朝克里斯蒂安納走去——它與市政廳不過一湖之隔。每天傍晚,潔白的天鵝總在湖面優(yōu)雅漂移,野鴨在岸邊從容地梳理羽毛,毛茸茸的小野鵝跟在雙親身后搖搖擺擺,而大教堂那漂亮的旋轉狀塔樓則身披金色霞光,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那是個寧靜而又生機勃勃的湖泊。
沿著公路右側的小徑在湖畔漫步一陣后,我們踏上了湖邊小坡的石階。幾十秒鐘后,在石階上方,一陣濃烈的味道撲鼻而來。這味道并不陌生:無論是海島還是沙漠,無論是西伯利亞還是中東,無論是喧囂的狂歡場還是漫不經(jīng)心的街角,在曾經(jīng)的路上,總是有這樣那樣的人沉浸于葉子所帶來的那種消耗性、廢黜性的歡娛。而云南的那個古鎮(zhèn),在我租下的院子外的空地,葉子亦曾如野草般在自然的恩澤下瘋長。
莊嚴的救世主教堂就在幾十米開外,教堂對面那所古老的大學門口,朝氣蓬勃的大學生們三五成群,而石階之下,年輕的夫妻正推著嬰兒車安詳漫步。沒錯,就在這似乎跟葉子扯不上半毛錢關系的溫馨地帶,就在哥本哈根的腹地,強烈的葉子味道旗幟鮮明地昭示著它無須質疑的存在——克里斯蒂安納!
教堂—大學—克里斯蒂安納,這三者的街道轉角處,一些年青人正在那面色彩鮮艷的涂鴉墻下懶散地吞云吐霧,更多年青人則朝著涂鴉墻邊的那條小石子路步履匆匆,仿佛正趕向一個不可錯過的盛大聚會。
我們出現(xiàn)在這里的原因很簡單:全哥本哈根僅這里停車是免費的。要知道,就在前一晚,身邊那個剛成新郎的男人就因為停錯車而被罰了整整600克朗(1克朗=1.1387人民幣)。憑著多年的行走經(jīng)驗,我們知道嬉皮士聚集的地方多半松散寬容且消費低廉。何況,它身邊還有著個美麗湖泊!
就這樣,那天,我們把那輛既是交通工具同時也是“移動客?!钡亩周囃T诹丝死锼沟侔布{門口,抖了抖半小時前還踩踏在潔靜美麗的市政大廳的鞋子上的垃圾,神色自若地手拉手走了進去。一些人吃驚地看著我們,這些人,通常是“到此一游”的游客,一些人對我們視若無睹——這些人,自然是寵辱不驚閑散淡定的自由之城居民。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小廣場,十幾個花花綠綠的攤子散布其中。那些商品,我一眼就能分辨出大多來自印度和尼泊爾,雖然攤主多半是金發(fā)碧眼的歐洲人。其中一個攤位的東西稍有不同——東西應當來自巴基斯坦或阿富汗。沒錯,攤主正是位阿富汗人,與我一眼就分辨出商品出處一樣,他一眼就認出我食指上的青金石戒指出自他的國度——我的確是在白沙瓦買的。白沙瓦是巴基斯坦去往阿富汗的邊城,那里生活著許多普圖什人(阿富汗東南部和巴基斯坦西部的主要穆斯林民族)??磥砑幢阍谶b遠的西半球,人生也是山水有相逢啊。
這位阿富汗攤主已在此擺了兩年攤,“這里游人較多,管理也比較松,對我們這些人來說較好?!彼Σ[瞇地說。
我清楚他的意思——“我們這些人”指的便是流落在此的國際難民。除了阿富汗人,這里還不時可見一些黑人——他們黝黑的面孔在眾多神魂顛倒的“飛行員”(飛葉子的人)中來回穿梭,他們的雙目清醒而灰暗——只有地面上的礦泉水瓶、酒瓶和易拉罐才能使它們煥發(fā)出一閃即逝的喜悅之光。“這些人”便是這座“邊緣之城”里的“邊緣人”——不是為著葉子而是為著生存而來、而在。
除了賣工藝品的小攤,廣場還有一些神秘莫測的攤子。那些攤子清一色以迷彩帳篷遮蓋,昏暗的光線下,你完全不可能看見商品是什么——里面根本沒有貨架。然而這些看似一無所有的攤子面前顧客卻排得老長,其中一些顧客與攤子一樣神秘——除了雙眼,整個腦袋都被汗巾捂得嚴嚴實實。并且,這些攤子是絕對嚴禁拍照的,我就親眼看到一位好奇的游客剛掏出相機,馬上就被一個手捧盒飯匆匆而過的年輕女子嚴厲喝斥:“把該死的相機收起來!”于是明白了,那些攤子賣的便是令許多年青人趨之若鶩的葉子。可,這不是“自由之城”嗎?不是全哥本哈根人都知道并默許的“毒品”交易場嗎?
事情得追溯到1971年。
當海軍從克里斯蒂安納撤走后,丹麥一位小有名氣的無政府主義記者雅各布·盧德文森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里面寫道:“克里斯蒂安納是拓荒者的土地,是我們建造一個新社會的契機。它擁有一座電站,一座浴池,還有巨大的健身房,那些尋求平靜的人可以在這里冥想,喜愛戲劇的團體可以在這里的大廳表演……”
一石激起千層浪。本著“拒絕政府統(tǒng)治,建立一個自治共管的‘自由城”的共同心愿,很快的,社會各路邊緣人:無政府主義者、流浪漢、憤世嫉俗的藝術家、厭倦現(xiàn)代文明的隱士等,紛紛在廢墟安營扎寨。漸漸的,克里斯蒂安納成為哥本哈根一個充滿叛逆的“兒子”——它成長、駐留于哥本哈根之懷,卻又從未停止與母城的對峙。
這個占地85公頃、現(xiàn)常居人口約為1000人的特立獨行的公有制公社里,雖然沒有機動車、網(wǎng)絡和工業(yè),卻有著自己的郵局、圖書館、電臺、劇院、醫(yī)療室甚至幼兒園。人們在此拓荒耕種,隨心所欲地涂鴉創(chuàng)作,并一度容忍各式各樣的毒品交易。
1978—1979年,這片自顧自的、與世無爭的土地發(fā)生了一系列悲?。阂荒曛畠扔?0人死于毒品!事件震動了丹麥當局也為克里斯蒂安納人敲響了警鐘,為了保證這片土地的安寧,同時也為了向當局證明他們擁有自治的能力,自由之城的居民開始組成巡邏隊,一旦發(fā)現(xiàn)海洛因販子就立即毫不留情將之驅逐。自那時起,除了葉子,克里斯蒂安納不再有其他任何毒品。
盡管如此,哥本哈根作為世界聞名的童話之鄉(xiāng),克里斯蒂安納的存在讓當局覺得還是多少有些“有傷風化”——接踵而至的觀光客們很多是沖著舉世聞名的美人魚而來,而更多的人(特別是年青人)則是沖著那能使人飄飄欲仙的草本植物而來。吸食大麻是如此一種無意義、頹廢又純粹的行為,人們什么也不做,也沒有任何期望,在吞云吐霧中遠離一切事物,讓自己的身心都處于一種“閑置”狀態(tài)——從某種角度看,這種宿命式的廢黜更接近于美學的要求,甚至還有些宗教意味。
事情似乎總是這樣,有悖世俗之地之事,那自發(fā)低調的無聲浪漫,總是更容易撥動人們的心弦。
丹麥政府不止一次試圖將克里斯蒂安納“正?;保恢挂淮沃中抻啞翱死锼沟偌{法”,比如取消嬉皮士們對土地的集體所有權,拆除一些滿是奇形怪狀涂鴉的舊建筑,以及取締大麻交易等。然而政府每強行干涉一次,所得到的回應從來都只有從四面八方飛過來的憤怒的石塊和鞭炮……對峙的最終結果不是所有建筑都被政府畫上大大的“拆”字,而是雙方都各退一步:當局要求克里斯蒂安納人繳納一定的稅,以換取哥本哈根市政向該城提供電力、用水和垃圾清理等,大麻交易依然允許但不能那么公開囂張(某大學就在一墻之隔),克里斯蒂安納人則要求警車不得再出現(xiàn)在自由之城里,最多只能在自由之城外晃悠——至于他們能不能抓到倒霉的在城外進行大麻交易的笨蛋,就看他們的本事了。
協(xié)議簽是簽了,但哥本哈根歸根結底也是丹麥的心臟,是寸土寸金的名城。為了能更心安理得,2009年,嬉皮士們咬著牙向當局交繳了6千萬歐元——買下克里斯蒂安納的所有權。自那時起,這個苦苦堅守了幾十年的自由之城,終于理直氣壯。
雖然嬉皮士們對物質的需求非常之低,雖然大多嬉皮士其實家境殷實,但1000人的共同生存依然不是件易事:那些殘障的老嬉皮士,那些在此出生和成長的嬉皮后代,以及那些離鄉(xiāng)背井、靠游客的垃圾滋養(yǎng)的難民……因此,哪怕“被成為旅游品牌”并非嬉皮士們的初衷,哪怕他們如此拒斥那些挎著相機的游客,克里斯蒂安納依然不得不“對外開放”,而讓游客源源不斷投奔這個“擁有純正嬉皮士血統(tǒng)的城邦”,令克里斯蒂安納一直安然運轉至今的,便是那使人神色迷離的葉子——它才是這座城的真正教主。
我們一共在哥本哈根呆了四天。
白天通常在城市其他地方度過,當傍晚來臨,我們便如知返的鳥兒般回到克里斯蒂安納——我們的晚飯永遠都在那家按重量收費的餐廳解決。那也許是整個哥本哈根最便宜且最美味的餐廳,食物基本來自嬉皮士們自家的菜園子。
吃飽喝足后,我們常會長時間沿著湖泊散步。也正是這一走,我們才知道喧囂的廣場和廣場附近有著夸張涂鴉的老軍事建筑不過是迷惑游人的外衣,克里斯蒂安納真正的精華其實隱在這個美麗湖泊的另一面:那些用廢品搭建的,叢林中的散布的別出心裁的湖畔小屋,那與孩子或伴侶在湖邊靜坐冥想,以及形只影單低頭專注于手工藝品,或是沉默地修枝剪草的人……
在這些靜僻之處,偶爾,一些背著帳蓬的身影會出現(xiàn)在密林深處——他們既不是克里斯蒂安納的居民,也非沖著葉子而來的“飛行員”,而只是為了省住宿費的背包客。有時,一兩個沉默的賣炭畫素描的中年黑人也會出現(xiàn)在某棵樹下。我記得他們——他們總在同一家餐廳沉默地吃飯,沉默地把畫像放在其他游人的桌面,然后在一邊靜靜等著。晚餐結束后,他們安靜地收好那些被無數(shù)雙手翻過但成功交易少得可憐的商品,安安靜靜回到某棵樹下——巨大的樹干便是他們的棲身之處。除了這些不擾一物的人,漫步途中有時還會碰上一兩個走路顫巍巍的老嬉皮士,他們衣裳骯臟,胡須凌亂,笑容可掬——這笑容透露出他們的流浪身份??死锼沟侔布{的居民是不會這樣對游人笑的。他們笑著走向你,笑著跟你天南地北地聊一聊,然后突然壓低聲音略帶羞愧地告訴你——他已一天沒吃任何東西了。當你微笑著遞過一包油炸花生,他們卻又嚴謹?shù)貙χb一看再看——許多這樣的老嬉皮士是嚴格素食主義者。當肯定食品絕不含任何一點與動物有關的成分后,他們才迫不及待地將花生放進嘴,對你一再感謝。
或者這便是我們能在克里斯蒂安納呆下去的原因:它永遠不主動接納卻也從不冷漠拒絕。它的淡然里蘊含著一絲不卑不亢的人間溫情——不管你是游人、背包客、難民,還是流浪漢,既不會引起太多關注也不會被蔑視。
散完步,發(fā)完花生或硬幣,我們便往回走向過夜的棲身之地——門口的停車場。雖然這最多能容納20輛車左右的小小停車場屬于克里斯蒂安納,但卻沒有任何一輛車與城中居民有關,它的存在只是為了方便一些驅車前來的游人——比如我們。盡管我們除了吃飯再沒在此花過其他錢。除了一兩輛運貨的卡車可以自由出入外,克里斯蒂安納的居民是絕不會使用任何機動車的。他們的交通工具不是自行車,就是用廢品組裝的三輪人車力。這些三輪車的“車廂”里通常放滿舒適靠墊,里面不是坐著握著酒瓶蹺著雙腿的女子就是不諳世事的孩子,而車主——男友、丈夫或父親,則安靜地在身后一路踩踏。除此之外,城里常見的還有輪椅:那些長發(fā)飄飄、胡子花白、行動不便的老嬉皮士,他們一手握著酒瓶,一手用力滾動車輪。他們眼神冷峻、言語含混,對他們而言,這里既是他們在塵世間的唯一家園,也是將來塵歸于塵的葬身之地。
廣場的喧囂聲漸漸稀遠,救世主大教堂的金頂在蒼穹下剪影鮮明,白天在城外一遍遍徒勞悠轉的警車已離開,我們安靜地躺在四周都是垃圾的車里。我們知道,幾個小時后,那飄散在風中的濃烈的大麻味,將把我們從自由之城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