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養(yǎng)宗
雕花的身體
我一定有另一具身體也是雕花的,也有
你現(xiàn)在展示的牡丹,鳳凰,與流水
爭奪地盤的香氣,邊上幾個小字
明碼標價地,說這身體一直想做點什么
但它在另個朝代,另個朝代的
男女或幾朵無名火,曾爭相為之浮動
某家酒肆,大爭之世的小酌之時
它們一一袒露過,樓下徘徊的啞巴
占卦的人,在辯論這張人皮
說不出與必須說出的幽恨與兇險
某個三緘其口的左撇子,則直接指出
隱藏于我腦勺上的反骨及傾向
與主張,說我前世是獅子的表兄
腳板上多出腳趾丫,用于
此世界與彼世界交叉的奔走
就像現(xiàn)在的我,還能一一列出
唐代的發(fā)簪及一件帶有暗香的明朝綢衣
這是錯的,這是瘸子才會去
與人爭辯的污點,我也常查看
自己的小腹,大腿內(nèi)側(cè),腋下附近處
可疑的蛛絲馬跡與誰的話柄
而歲月橫飛一通,我想抓住自己
抓的是一把氣味,成為憑空捏造,卻又
似是而非地重疊著花影,沒有誰
仍舊是冰雪之體,狐貍或者山魈
依然沒完沒了地出沒于我的身體,我們
稱兄道弟,或像娃娃吃豆,或又猛士吞牛
我擺脫過斤斤計較的舊朝廷
身體雖無家可歸,卻繼續(xù)要在身上
雕花,雕永不讓時光抓住辮子的花
天下少了我一人,便無花可看
這具身體一直名花有主,只有一些
遁世的花朵,喊著我的小名
浮現(xiàn)與不浮現(xiàn),懂得這具身體又要作怪
今天我遠遠看著誰,一再地在空氣里
嗅來嗅去,嘴角仍帶有那份不屑
無?望
肉身上總有幾處是好風水,反過來
也有幾處壞風水,有時我會用手電筒
一再射向天空,以為這樣
就能照見誰的裙裾,有時站在街邊
對空氣嗅來嗅去,堅信能嗅出
某某某路過時,留下的幾縷體香
我是個人間惆悵客
愛著我的詩歌,明知這沒有什么好結(jié)果
仍感動,它給了我今生一事無成的歡樂
一條河的第三條河岸
一條河的第三條河岸可能就是
我昨夜說出的那句話
還可能是,北去的僧人越磨越薄的
鞋底,路對于他是不規(guī)則的
但白云常與他耳語,越來越空的前方
會有個左撇子帶他老往西邊走
麻雀也有第三只翅膀
讓身體左右不是,所有棲息的樹丫
都是可疑的,而落日,依然很圓
反常理的巫師又在罵人
說那個誰無論是往西走往東走
都得死,都將遇到為他設計好的陷阱
話很毒,卻對誰都適用
只有我心依然,在兩條河岸之外
一次次等著你,上游不上岸,下游
還可以上岸
提燈走人
三岔口上,有人正在用拋錢幣
取決東走還是西去,有人在看頭頂星粒
看了一眼,又要再看幾眼
萬物置位,無非或南或北,左與右
一樣的夕陽,一樣的大道,我卻是那個
提燈走路的瞎子,我有我的空蕩蕩,秘不宣人的黑
點著一盞燈,一頭走到黑的黑
無法聲東擊西,也無東方不亮西方亮,也不問一座
朝著我轉(zhuǎn)過來的房子
它轉(zhuǎn)過來有如另一個王朝向我露出陰森森的身板
我輕聲喝斥:“你又要施展什么魔法!”
聲聲慢
聲聲慢不是宋代的一個詩人與我的語感問題
不是地道蜿蜒入深,呼吸越來越困難
不是蛇走蛇的路,文字出現(xiàn)別的腳印,不是這些
更沒有土匪窩的黑話或晦暗的對接
是我心頭的雷聲已趕不上上一陣雷聲
是這張嘴再難以接近大地的聲母。是我再沒有
隱身法,扣住誰的五個指頭,哪怕在磨牙
那誰也知道我想說出的是什么。
聲聲,慢。聲聲必須慢下來。聲聲地,找到
這陣雨與那陣雨的音節(jié),這片積雨云
與那片積雨云的口與舌。牛羊已被誰
趕走,大地最可靠的聲音已不在場,慢下來的
是不知如何是好的時間。再沒有誰的聲音
在接住誰的聲音,許多話都病死了
死在口腔醫(yī)院。那么,再慢下來,讓語言繼續(xù)變黑
只剩下我對你的手勢。只剩下,不知如何是好。
生命的地圖
一只信天翁與另一只信天翁可以保持三十年的
愛侶關(guān)系,即使一年不見面
它們的交配權(quán)也不會輕易交換給別人
為的是,死了也要愛
非洲王蝶在幾千公里的遷徙中,則用了
好幾代的性命來完成,蝶變蟲,蟲變蛹,蛹再化蝶
沒有這條性命不是那條性命
半路上,沒有誰說,從加拿大南部
到墨西哥往返的路該怎么走,但它們身體里
有一張基因的地圖
堅執(zhí)或者奪路而去,攔也攔不住
每一滴血都有記憶,你的身體也是另一個人的地圖
王的女人跟定一個叫花子出走,也有地圖
有問題的復述
“照鏡子的盲人,是終于得到鏡中真相的人。”昨天
我終于把這句話又說了一遍。而最早
它不屬于這種表述:“照鏡子的盲人
是那面鏡子所要的鏡子?!比ツ?,我其實
曾將它改動過:
“照鏡子的盲人,是鏡子所要的最完美的人?!?/p>
坐擁十城
東邊有兩座城池造反了,北面的還沒有
北面還插著我的旗,西邊有旱情,南面下著雨
我一個人過著多么混亂的生活
在斗室里嗅來嗅去,點著十盞燈,看哪一盞率先撲滅
要派鴿子帶去雞毛信,還有給困在另一座城里的王后
發(fā)去信息,一些蟻群說糧食不夠用了
衣袋內(nèi)幾枚硬幣,正反面翻來覆去
星象忽隱忽現(xiàn),版圖忽多忽少
為了讓十個指頭能夠按住十匹悍馬
我通宵達旦把鋼琴彈了一遍又一遍
鐵?匠
這個鐵匠的閃光點已經(jīng)被人寫干凈
我來寫他的反面,寫他鐵器中
并不光滑的面積,寫他的糧食
全是粗糙的,全是人們餐桌上堅硬的鐵屑
仿佛他胃腸里也有一把重錘
銹鐵得到了回爐,鍛打發(fā)出了聲響
寫他的文字,用于最簡單的記件
他上午的“正”字只寫出四劃,最后一筆
肯定也是件值得贊許的器具
現(xiàn)在我要寫到他的女人,一個幸福的女人
她的男人沒有一點毛病,她最懂得
什么是身體最要緊的鍛打、淬火和造型
在女人堆中,她已經(jīng)
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利器
虎跳峽
因為虎跳峽,大地有了單邊。有了突然的
縱身一躍。我們被約,去死。死于夠得著與夠不著
像你對這里的閱讀,死于從這個字到那個字的
偏頭痛。裂開的跌宕,以懸空喝斥活人
像我生出來就沒了祖母與外祖母,永遠的
另一半,在山崖那邊,用手不能量,被斬首的愛
你去不去,或者拿命來?狂風大作的手感
空氣中的空,站在虎跳峽的人,已聞到
身體被燒焦,兩肋生煙,被神仙驚叫
要去飛,要對對面的人間說,我來自對面的人間
我不是你。我不能叫一只猛虎來重新跳一次
這里,工于論道的山川不問路,是哀悼者,
與其生于這3900米的分裂,不如死于想象中的彌合
父親與爸爸絕不是同一個詞
父親與你們習慣叫的爸爸絕不是
同一個詞。絕,不是。
棉布與化纖不是同一類東西
原木與纖維板,一嗅就嗅出差別在哪里
聽人喊爸爸,我耳畔便響起宏偉的嘈雜聲
石頭,鋼筋,混凝土,當然也有情親
都可以堆積,成為一座摩天大樓
而我口中的父親,是一只
領著我在泥土里忙碌食物的螞蟻
東走西竄中,他突然就走沒了
如果你一定,一定要我形容,我的父親
連抱頭鼠竄這個詞還不如,但適合
作為我一生收藏的落寂和孤煙。
像我這樣一個從小就跟著父親上山砍柴
半夜就挑著海蠣肉進城販賣的人
你一定要我跟著你喊爸爸,我喊不來。
父親在每一個小地方都有小小的叫法
我那里也有一叫,但我查了
所有的漢字,還是寫不出具體是哪兩個字
我說了,你也聽不出我在喊什么
向時間致敬
我從血液里面的可選性與多變性給舌頭帶來了障眼法
我從身子這一頭摸到另一顆星宿給神游帶來了障眼法
我從狂亂的點墨殘條給整體布局帶來了障眼法
我從窯外的碎渣給曠日持久的煉金術(shù)帶來了障眼法
我從空茫的一聲嘆息給永恒的暫時性帶來了障眼法
紅豆詩
前日晨起,研墨重抄紅豆詩,旁批:
贈心中的那個子虛鄉(xiāng)烏有人。
借南方一隅,登高,望云,認領自己的自以為是
昨夜酒醉,又寫下:去圣城。或者去荒域。
這就叫一而再。一個人愿意癡迷地
在同一塊石頭上讓自己被絆倒多次
多么假的地址,騙著遠方的誰同時騙自己。
我不是百足蟲,又能去哪里
每天用假腿跑步,假的塔,假的橋,還假惺惺說
我若不來,你千萬別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