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
二十六歲的史力,突然一摸口袋,那個存折弄丟了。是掉在上下班的路上,還是遺落在他停留過的地方?天知道。
這個大紅封皮的存折,存的不是錢,是時間,整整五十個小時啊,比錢還珍貴。
史力的老家在鄉(xiāng)下,父母為了供他讀書,真是吃盡了苦頭。史力本科讀的是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階段主修古典文學(xué)。沒想到畢業(yè)后,找工作難于上青天,只好應(yīng)聘去了一家文化策劃公司搞文案工作。憤懣也罷,傷心也罷,他得先找個飯碗,再不能拖累家里了。好在公司在吉和山莊早買了幾套三居室的房子,供未婚的青年員工居住,不收租金。一套房子住八個人,熱鬧得像集市,下班回來,打牌、看電視、聊天。史力對這些都不感興趣,只想看看書,但看得進去嗎?于是,他常趁夜色孤零零地在社區(qū)閑逛;若是下雨,就在亭、榭、長廊里呆坐。
有一天,史力發(fā)現(xiàn)吉和社區(qū)有了一家奇異的時間儲蓄所。社區(qū)很大,幾十棟樓,住了近三千人。老年人不少,其中一部分人或是子女不在身邊,日常生活需要人幫助,或是孤寡老人,有病且寂寞。于是管委會倡導(dǎo)中青年人敬老愛老,利用休息時間到這些家庭去做義工,所花費的時間一筆一筆都記于存折,當(dāng)自己需要時,則由其他義工來幫忙干活,謂之“領(lǐng)取時間”。
史力的業(yè)余時間太難打發(fā)了,于是申請去做義工,并領(lǐng)取了一個存折。儲蓄所負責(zé)人告訴他:“有位叫章文心的老人年過七十,原是本市江南大學(xué)中文系的教授,老伴十年前過世了,無兒無女,他要找一個懂行的年輕人幫他查找資料、聽他說話。我們物色了好久,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在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史力打電話給章文心老人時,對方說:“小史,你來吧,我掃榻以迎?!庇谑?,他第一次去了五棟三單元六樓的章家。
門早已打開,清瘦的章先生滿頭華發(fā),站在門邊,把他引進客廳?!拔以跒槟阒蟛?,你先參觀一下這上下兩層的復(fù)式樓,看可否入目?”
上下兩層近200平方米的房子,除客廳、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外,其他地方都立著成排的書架。書香如無形的波流在涌動,史力仿佛又回到了大學(xué)校園。
當(dāng)他們面對面坐在客廳的長條茶案前時,章先生說:“這是剛煮好的安化黑茶,請君一嘗。”
“謝謝?!?/p>
“小史,你的碩士論文寫的是什么呀?”
“是《論明人小品的藝術(shù)走向》?!?/p>
“這要讀不少書啊,難得難得。張瀚的《松窗夢話》、屠隆的《考槃馀事》、張大復(fù)的《梅花草堂筆記》、袁宗道的《白蘇齋類集》、張潮的《幽夢影》……想必都入了君眼?”
“是的。我只是泛泛讀過,沒有深入地研究,很慚愧。”
“你雖離開大學(xué),照樣可以自學(xué)成才,只要吃得苦。‘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何愁不成功。你叫史力,有字嗎?”
“沒有?!?/p>
“我給你起個字怎么樣?就從屈原的《離騷》中取出‘修遠二字。我名文心,字雕龍,取自《文心雕龍》?!?/p>
“謝謝雕龍先生賜字?!笔妨ν蝗浑p眼涌出了淚水,站起來向章先生深鞠一躬。
章先生哈哈大笑。
正午了,史力這才想起什么事也沒做,很內(nèi)疚。
“不,你陪了我三個小時,我寫個條子給你,你可去時間儲蓄所,登記在你的存折上?!?/p>
史力小心地問:“我什么時候都可以來嗎?但是……下次來,你得安排我做事,做什么都行。否則,我就不敢來了。”
史力覺得日子過得充實了。業(yè)余時間他或者去章家,或者耳塞棉花在嘈雜的環(huán)境中看書。他每次去章家,先打掃衛(wèi)生,再清洗章先生換下的衣服,然后為章先生查找資料,都干完了,一老一少坐下來喝茶聊天。
“修遠小友,做學(xué)問必先從識字開始?!?/p>
史力愣住了,自己認(rèn)識的字不少啊。
“自提倡簡體字之后,很多字的識別便成了問題。如‘簾,本指酒家的酒幌子及用棉布做成的擋風(fēng)門簾。以竹條做成的遮擋物,應(yīng)是竹頭下加一個‘廉字,李賀詩‘簾中樹影斜,是竹編的簾,這才能從竹條縫中窺見斜斜的樹影?!?/p>
“多謝先生教導(dǎo)?!?/p>
就這樣,史力的存折上,有了五十個小時的記錄。這個記錄義工時間的存折,居然丟掉了!其實只要史力到社區(qū)管委會說明一下情況,補發(fā)一個存折再記上數(shù)就可以了。但他覺得毫無必要,章先生傳授的做人、做學(xué)問的道理,才是他真正的積蓄。
三度寒暑過去了。史力在章先生的指導(dǎo)下,將當(dāng)年的碩士論文,擴展成一本近二十萬字的專著《明人小品的文化品格及個體生命潛能的釋放》,由章先生推薦出版了。接著,章先生又慎重地寫了推薦信,讓史力到江南大學(xué)中文系去應(yīng)聘當(dāng)合同制教師,并告訴他:“你一邊上課,一邊考博士,只要肯下功夫,你將來是可以留校的?!?/p>
史力說:“先生對我有再造之恩!”
“不,更重要的是你對自己的再造!”
說完,章先生拿出一個紅封皮的存折,說:“這是你三年前掉在我這里的,之所以沒有還給你,是想看看你會有什么反應(yīng)。愿意做義工而領(lǐng)一個存折已屬不易,但你掉了后不去要求補發(fā),心很安詳,說明連理所當(dāng)然的那點報償都淡忘了,是修德修文之所至?!?/p>
史力接過存折,翻了翻,除原有的頁碼之外,又加訂了厚厚一沓,上面由章先生填滿了他每一次做義工花費的時間。他合上存折,雙手捧著遞還給章先生,說:“我做義工的時間,即是先生義務(wù)教誨學(xué)生的時間,只有您知道我有多少長進,還是由您保管吧?!?/p>
章先生說:“好!”
(趙 均摘自《中華文學(xué)選刊》2015年第1期,宋德祿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