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洞的最后一搏

□雷頤

蒙慈禧召見

1907年8月10日，張之洞奉旨“著迅速來京陛見，有面詢事件”。9月4日，他與袁世凱一道被朝廷正式任命為軍機大臣。此次張之洞進入中央核心權(quán)力機關(guān)，是一貫以平衡之術(shù)馭臣的慈禧想以其平衡勢力漸大的袁世凱，因張、袁的明爭暗斗盡人皆知。一年前的“改官制”，袁世凱是唯一直接參與的地方總督，而張之洞只是派代表的六位總督之一，明顯袁在張上。對袁主導(dǎo)的“改官制”，張表面未表態(tài)，實際堅決反對，且在暗中積極參加“倒袁”活動。任封疆大吏二十年后，終于入閣拜相，成為重要的中樞大員，是張之洞在多少年孜孜以求的。而且，這些年李鴻章、劉坤一、榮祿先后去世，論資歷與威望，已無與張比肩者。袁世凱雖然權(quán)傾一時，但資歷與名望，仍不如張。張之洞確有理由認為自己能對朝政發(fā)生重大影響。

9月9日，張之洞乘車北上，12日到達北京。14日，張之洞即蒙慈禧召見。在奏對中，對立憲風(fēng)潮深有感受的張之洞對朝廷的“預(yù)備立憲”明確提出不同意見，認為應(yīng)“速行立憲”。

慈禧問他：“出洋學(xué)生排滿鬧得兇，如何得了？”

張之洞回答道：“只須速行立憲，此等風(fēng)潮自然平息?！睆娬{(diào)：“出洋學(xué)生其中多可用之材，總宜破格錄用?！睂τ诟锩h，他說：“至于孫文在海外，并無魄力，平日虛張聲勢，全是臣工自相驚擾，務(wù)請明降恩旨，大赦黨人，不準任意株連，以后地方鬧事，須認明民變與匪變，不得概以革命黨奏報?！敝灰?，就不會有革命，孫文就不足懼，其論斷與此前梁啟超的主張如出一轍。其中“大赦黨人”，尤其重要。

慈禧表示自己并不反對立憲，又要派三位侍郎出洋考察。張之洞的回答則頗有些不客氣：“立憲實行，愈速愈妙；預(yù)備兩字，實在誤國。派人出洋，臣決其毫無效驗?！彼粌H以國內(nèi)形勢說明立憲的必要，更以國際形勢說明只有立憲中國才會有國際地位。

張之洞的憲政主張

值得重視的是，進京前后張之洞通過種種渠道提出、散播“先開國會，后布憲法”的主張。憲法應(yīng)由國會制定而非“欽定”，確實反映了他對憲政思想的了解頗為深刻。當(dāng)然，他提出這個主張，又含有抵制、制約袁世凱的具體目的。袁一直主張緩開國會，先成立內(nèi)閣，實際權(quán)力盡在內(nèi)閣，自己通過總理大臣奕劻而掌實權(quán)。1908年夏，當(dāng)立憲派準備發(fā)動全國性國會請愿運動時，張之洞倡議應(yīng)“開國會順輿情”。

然而，張之洞的“速開國會”“開國會順輿情”“先開國會，后布憲法”的主張并未獲得慈禧首肯，袁世凱等人也堅決反對，所以未被朝廷采納。1908年，朝廷未開國會而先公布《欽定憲法大綱》立即遭到立憲派的批判，其中之一就是指其沒有單方面的“立憲權(quán)”。張之洞此時的一系列主張，其基本精神就是接納世界通行的立憲價值，限制君權(quán)、限制政府權(quán)力。但這些建議哪怕是由公認的“老成謀國”之士張之洞提出也被拒絕，說明清王朝的主政者對形勢的發(fā)展毫無認識，對自己的權(quán)力被限根本不可能接受。

成為誥命大臣

1908年11月14、15兩日，光緒、慈禧先后去世。慈禧死前安排年僅四歲的溥儀繼位成為宣統(tǒng)皇帝，其父載灃為監(jiān)國攝政王。

慈禧只征求了兩個人的意見，一位是軍機大臣世續(xù)，另一位則是張之洞。世續(xù)與張之洞，可謂誥命大臣。初掌柄國之權(quán)的載灃這時只25周歲，與一些滿族親貴對袁世凱倚仗慈禧太后培養(yǎng)自己勢力一直非常不滿，此時準備將袁治重罪。載灃擬就一道將袁革職，拿交法部治罪的諭旨。但征求奕劻意見時，奕劻堅決反對，警告說：“殺袁世凱不難，不過北洋軍造起反來怎么辦？”另外，當(dāng)時已規(guī)定了諭旨不經(jīng)軍機大臣副署不能發(fā)表的制度，奕劻是首席軍機大臣，如果他不副署就不能發(fā)表。載灃又征求張之洞的意見，張雖與袁一直有矛盾，但認為載灃剛剛掌權(quán)就誅殺大臣，影響甚巨，殺袁可能引起國家動蕩，也堅決反對。最后，載灃接受了張之洞的意見，發(fā)布袁世凱“患足疾”著即開缺、回籍“養(yǎng)疴”的諭旨。

載灃與張之洞的分歧

袁世凱開缺，張之洞又是“托孤大臣”，載灃對張倚重異常。然而好景不長，在一系列重大問題上，二者產(chǎn)生重大分歧，關(guān)系迅速惡化。簡單說，在用人方面張之洞主張化除“滿漢畛域”，以保局勢穩(wěn)定。但載灃越來越偏重任用滿族親貴，在清除袁世凱勢力時乘機剝奪、削弱一些漢族官員的權(quán)力，同時任命自己24歲的弟弟載洵為籌辦海軍大臣、22歲的弟弟載濤管理軍咨處事務(wù)。這些任命，張之洞都不得參與。張之洞完全明白這是傾覆江山社稷之舉，但與載灃力爭無效，以致“郁狂氣發(fā)”，直到嘔血。

在處理一樁鐵路弊案時，張之洞認為載洵、載濤兩貝勒推薦的繼任者人選殊不得當(dāng)，反復(fù)向載灃說此事“輿情不屬，必激變亂”。然而載灃只是冷冷地回答說：“有兵在！”張之洞大出意外，對人感嘆：“不意聞此亡國之言！”病情更加嚴重。

在立憲方面，張之洞深切感受到壓力強大，如不盡快開國會很可能會喪失民心，爆發(fā)革命，因此一直力主速開國會，也被載灃拒絕。

1909年10月4日，載灃前來看望氣息奄奄的張之洞，載灃走后陳寶琛進室打探攝政王究竟談了什么，張之洞只是嘆息道：“國運盡矣！”究竟載灃說了些什么使張之洞大發(fā)“國運盡矣”的悲嘆？不得而知。流傳出的，就是幾句問候話。然而正是在這一天，張之洞溘然長逝。

兩年過后，清王朝就在大革命中迅速覆亡。

自上而下的改革比自下而上的革命，社會成本當(dāng)然小得多，所以絕大多數(shù)人都希望以漸進溫和的改革而非激烈的暴力革命來實現(xiàn)社會進步。因此，指責(zé)辛亥革命打斷了晚清“立憲”的觀點頗有影響。其實，清末恰是執(zhí)政者的拒不改革，才為革命打開大門。當(dāng)老臣張之洞都大受排擠、其化除滿漢畛域、順輿情迅速立憲主張都不被朝廷接受時，還能讓誰相信它在“改革”？當(dāng)對晚清政局洞若觀火的張之洞都哀嘆這個王朝已入“末世”時，大清王朝的壽命還有幾何？進一步說，與其說它的“立憲”被革命打斷，不如說是它自己的所作所為斷送了“立憲”，最終斷送了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