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俏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北京100732)
嚴歌苓是海外新移民的代表性作家之一,“她的小說閃爍著‘新移民文學(xué)’獨有的精神特質(zhì),她以自己小說中無與倫比的敏銳和細膩被評論界譽為是當(dāng)今北美華文創(chuàng)作最具實力的小說家,尤其是被稱為北美地區(qū)最有影響力的新移民作家”[1]。嚴歌苓將自己曲折的人生經(jīng)歷和熟悉的生活素材雜糅進一部部耐人尋味的作品的同時,也滲透了她自己觀照人生的獨特視角和姿態(tài)。沈從文曾指出:“一個偉大的作品,總是表現(xiàn)人性最真切的欲望?!保?]嚴歌苓是一位非常真誠的移民人生的歌者,但她又決不局限于新移民生活的經(jīng)驗性表述,新移民對她而言只是一個角度、一個切入口,異域在她的作品中作為一種背景式存在。她很少單純?nèi)コ尸F(xiàn)華人在海外生活的艱難或成功,也沒有簡單因循前輩或同期作家對東西方文化差異及融合的寫作或極端的女性經(jīng)驗的表達,而是仍沿襲著她在國內(nèi)的寫作主題,表現(xiàn)不同環(huán)境中人性的扭曲和異化,觀照普遍人性。嚴歌苓的可貴在于她并非只著眼于本民族移民生存與文化困境,而是從自身生命移植的體驗出發(fā),直面那些處于各種邊緣的弱者的人生,穿透其表層的喜怒哀樂進入隱秘的內(nèi)心世界,表現(xiàn)出一種遼遠的苦難意識和悲天憫人的情懷,從而表達了維護生命尊嚴、守望人性本真的美好愿望。
嚴歌苓以其敏銳的眼光穿越異域異質(zhì)的文化阻隔,對女性生存投注深刻穿透的一瞥,為讀者提供了生動而全面的范本。女性的生存境遇是復(fù)雜而獨特的,尤其是對處在異質(zhì)文化空間和男性主流社會的雙重邊緣里的華裔女性移民而言,其生存境遇更加艱難。對人本身的關(guān)注,對女性生存境遇的關(guān)注,是嚴歌苓小說文本敘事的核心。
如果將嚴歌苓作品中那些形形色色的女性人物形象稍作審視便能發(fā)現(xiàn),她所欣賞和贊美的女性人物往往有一個共性:她們都有一點點遲鈍,有一點點缺心眼;她們身上有著不加取舍的寬容大度和犧牲精神,面對苦難她們表現(xiàn)出堅韌強悍的生命力,面對本能的情欲她們自由擁抱,甚至無比坦蕩地從中享受到樂趣。她們并非強者,事實上她們在生活中往往處于弱勢地位、苦難總是伴隨著她們,然而,她們能始終以自己本心面對,在她們的博大無邊的包容里,那些世俗所謂的強者們才能得到蔭庇和救贖,獲得心靈的安寧。
對這一類女性形象,不能簡單地做出是非判斷,甚至也不能以我們今天的道德觀念去衡量,她們寄寓了嚴歌苓所有關(guān)于人性尤其是女性的美好想象,并且在她的創(chuàng)作中一以貫之,從最初的扶桑、少女小漁到近年的王葡萄、田小菲、婉喻,她們從不在乎自己會不會吃虧,不跟尋常人一般見識,她們只是一味地付出和包容——為此嚴歌苓甚至不惜撥開歷史的重重霧障,跨越種族差異的距離,提攝那隱匿于人性深處、屬于遠古的“雌性”。
嚴歌苓對于“雌性”這樣解釋:“它包含女性的社會學(xué)層次的意義,但更含有的是生物學(xué)、生態(tài)學(xué),以及人類學(xué)的意義,把女性寫成雌性,這個容納是大得多,也本質(zhì)得多了?!保?]她的作品中總是散發(fā)著一股遠古雌性所特有的混沌氣息,這種雌性除了最高層的母性之外,很多時候還代表一種低層次的動物本能——身體的肉欲。正如王安憶所說,一個嚴肅的、有深度的作家,是無法逃避性這個問題的,如果寫人不寫其性,是不能全面表現(xiàn)人的,也不能寫到人的核心。嚴歌苓以她靈動自由的筆調(diào)和悲天憫人的情懷引領(lǐng)我們走入一片雌性的芳草地,給現(xiàn)代文明中我們以強烈的魅惑。若要理解嚴歌苓,必然繞不開“雌性”這個話題。
如果要將代表社會陰暗腐敗的“妓女”和圣潔無私的“母性”聯(lián)系在一起,大概很難。然而,尤金·奧尼爾卻在戲劇《大神勃朗》中,將地母設(shè)置為妓女,帶給人們一個截然不同的大地母親的形象。
地母娘娘是一個妓女,一個強壯、安靜、肉感、黃頭發(fā)的女人,二十歲左右,皮膚鮮潔,乳房豐滿,髖骨寬大。她的動作遲慢、踏實,懶洋洋地像頭獸。她的大眼睛里像做夢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騷動。她嚼著口香糖,像一條神圣的牛,忘記了時間,有她自身的永動的目的,她說話的口吻粗鄙而熱誠:“我替你們難過,你們每一個人,每一個狗娘養(yǎng)的——我簡直想光著身子跑到街上去,愛你們這一大堆人,愛死你們,使你們永遠忘記了所有的一切。”[4]
張愛玲毫不掩飾地表達了自己對這個“地母娘娘”的信仰,認為這才是女神,女人的精神里應(yīng)該有一點地母的“根芽”,“代表四季循環(huán)、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把人類飛越太空的靈智拴在踏實的根樁上”[5],她應(yīng)該是廣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而嚴歌苓則在前輩的基礎(chǔ)上又往前走了一步,她認為:“母性包含了受難,寬恕,和對于自身毀滅的情愿,是最高層的雌性,她敞開自己,讓你掠奪和侵害;她沒有排斥,不加取舍的胸懷是淫蕩最優(yōu)美的體現(xiàn)?!保?]在她的筆下,母性更多地與雌性本能相連,帶有藏污納垢的寬厚與原始,這種混沌不但絲毫無損于母性的完整,反而以其包藏萬物而生生不息。小說《扶?!繁闼茉炝诉@樣一個代表雌性典型的女性形象。
19 世紀(jì)中葉的美國,華人被視為“卑劣民族”而不能見容于當(dāng)時的時代和社會,女性移民更是處在本族裔和外族男性的雙重壓迫的夾縫中,艱難地求得生存。扶桑便生活在這個時代,她出身于農(nóng)家,從小就跟廣東一個8 歲的少爺定了親。成人后,未曾謀面的丈夫先行出海淘金去了,她被迫與大公雞拜了堂,被拐到美國后又數(shù)度像牲口一樣被標(biāo)以斤兩拍賣,受盡嫖客的侮辱。照常理,她應(yīng)該像普通女子那樣絕食,或者拼命拉客直至病死;然而,她對這一切災(zāi)難竟能泰然處之、逆來順受,對被迫做妓女不但毫無怨言,還是一個“敬業(yè)”的妓女,她對每個嫖客都笑得真心誠意,對每具男性肉體都只有迎合,并從中得到“最低下,最不受精神干涉的歡樂”。她就像開在廢墟上的“惡之花”,摧殘沒有使她枯萎,反而愈發(fā)嬌艷。作為人盡可夫的妓女,她的一生在社會意識的層面上是痛苦的、屈辱的,從道德觀看來這本是女性的不幸,社會的恥辱,道德的淪喪。
在此,嚴歌苓穿透社會道德層面,轉(zhuǎn)向人性層面,賦予了扶桑以超脫社會功利的自然本色,把一般人眼中那些代表了“無恥”的品行從扶桑身上輕輕濾出,上升為一種遠古雌性的大度、寬容以及對人性種種弱點的容忍。在扶桑的身上,張愛玲信仰的地母形象隱隱躍出。
首先,從外貌舉止上來看,扶?!俺墒臁唸A、高大、實惠,動作遲鈍,口慢腦筋慢”,她“微笑得那么無意義,帶一絲蠢氣”;甚至也出現(xiàn)了一些動物的特征,當(dāng)她被擱在販賣的船艙里時,“嘬起的嘴唇和垂下的睫毛使她臉上出現(xiàn)了母牛似的溫厚”,上岸稱體重時“賣力地吊在那里,被獵來的兔那樣團團縮緊腿,讓人看詳盡”。這和張愛玲描畫的地母形象有著驚人的相似——一個年輕、美麗、肉感、帶點懶散和淫蕩的女人。
其次,就女性角度來看,扶桑的個性中具有渾然天成般的東方女性的傳統(tǒng)美德,她溫順、謙卑、堅忍、善解人意、天真得原始。扶桑就像地母一樣,承受著所有外力的侵犯,即使歷經(jīng)無數(shù)凌辱與苦難,她仍然在卑微的生存境地里,以博大的寬恕與慈悲釋放出最遠古的“雌性”的光輝。作者借兒童克里斯——一個只有12 歲、沒有受到更多種族意識和價值觀念的影響、能夠以他未諳世事的眼睛和心靈來感受原始的人性美和生命本能的力量的男孩的視角,對扶桑作了全新的詮釋。
扶桑是慷慨的。她不圖嫖客的錢財,也不去辨認他們的身份高下,“你沒有技藝,也沒有妖惑的嫵媚,絲毫不帶那千篇一律的淫蕩眼神。你的平實和真切讓人在觸碰你的剎那就感到了。你能讓每個男人感受洞房的熱烈以及消滅童貞的隆重?!?/p>
扶桑是慈悲的。她雖受盡折磨,卻真心誠意接待各種客人,尤其是那些離鄉(xiāng)別井來美國淘金的苦力。她會極具同情心地在茶館后面的床鋪上接待那幾個菜農(nóng);在白人襲擊唐人街時,她的肉體成為種族主義者們泄憤的工具。她以母性撫慰著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單身中國男人,也以肉體充當(dāng)了阻止種族沖突的戰(zhàn)壕,她犧牲自己以換得雙方的寧靜,就如同耶穌以肉身拯救上帝的子民一樣,將十字架上的受刑看作是對苦難與罪惡的救贖。
扶桑是寬容的。當(dāng)人們一再掠奪和侵害扶桑時,她的姿態(tài)并不是被動的和痛苦的,反而是包容和寬恕的。扶桑心底埋藏著對白人男孩克里斯的愛情,她的內(nèi)心呼喚著他的名字,盡管他背叛過她,在茫茫人流中強奸過她,但她依舊不計前仇,將那顆紐扣珍藏在發(fā)髻里,同時“掩藏起最遠古的那份雌性對雄性的寬恕與悲憫,弱勢對強勢的慷慨與寬恕”。
扶桑是堅韌的。她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甚至只是被壓迫者的消遣對象,可以說是最卑賤、最軟弱的人。然而,扶桑把一切巨大的苦難都看作是對她的成全,對一切痛楚和罪孽全身心接受,以一抹謎樣的微笑面對生活。即使在遭到輪奸時,她也只是無聲地迎合與包容,“如同霧包容無論多嶙峋的礁石”一樣,包容著每一個戳向她的人。她這種異常的表現(xiàn)比受傷者的慘叫或慘不欲生的情景更令人心碎。在血淋淋的平靜中顯示了華裔女性所特有的一種堅韌。
扶桑是自由的。她擁有“最自由的身體,因為靈魂沒有統(tǒng)治它。靈魂和肉體的平等使許多概念,比如羞恥和受難失去了亙古的定義”。扶桑能聽從身體的自然屬性——來自她體內(nèi)的“性”的生命力的召喚,在被毀滅、被踐踏的同時釋放自己,“從這照理是巨大的痛苦中偷歡獲益”。克里斯本來認為,她應(yīng)該是一個等待被救贖的女人,但他最終明白,扶桑不能也不需要被救贖,因為“她心里實際上有一片自由”。
嚴歌苓鐘情于描寫扶桑“跪著寬容世界”,扶桑示弱以納強,用寬容的母性胸懷包容著以雄性為代表的強勢力量,她無私地給予,將自己低到了塵埃里,卻開出絕美的花來,這花在撫慰了男性的身體和心靈的同時,也實現(xiàn)了對他們的征服與超越。緣此,跪著的扶桑美得驚心美得奪目,不僅化解了大勇的暴戾之氣,也消弭了克里斯種族無意識積淀中對異族的仇恨與恐懼。此時的扶桑已經(jīng)不是唐人街那個華妓,狹義的道德在這里已無法解釋,只能歸結(jié)到一個更大的宗教般的道德范疇中,遠古雌性的力量便是這種道德的主宰。扶桑這個“天生的妓女”“舊不掉的新娘”,她從原始走來,是個“真正的、最原本的女性”,“健壯、自由、無懈可擊”。
嚴歌苓跨越百年、回眸扶桑的年代不是為了書寫東方人在西方的傳奇,而是由文化意蘊的剖析回歸至對人性內(nèi)涵的終極討論。一曲《扶?!穼嶋H上是對“包涵受難、寬恕,和對于自身毀滅的情愿”的母性的贊歌。嚴歌苓較為推崇東方女性的傳統(tǒng)善良,她認為這種“古典的善良”是潛伏在女性意識深處的美德,是一種弱者的宣言。當(dāng)她置身西方社會,不由感嘆現(xiàn)代文明逐漸褪去了女性心靈中這種古典的美德,從而往往使一個女人在殘酷的生存競爭中淪為輸者。但是,“女人的善良是對男人們在爭奪中毀壞的世界的彌補”,她認為,沒有了這種母性的善良,世界將會沒有光彩,所以她塑造出扶桑這樣的女性。
《少女小漁》就是這樣一篇“弱者的宣言”。在嚴歌苓的想象當(dāng)中,每個女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沉睡著一條溫柔、善良、自我犧牲的小人魚。這可以說是小漁最好的注解,她處處忍讓順從,在人和人的競爭、傾軋中,她是甘愿吃虧、甘愿輸?shù)哪莻€,而她的好心眼又使得她對于所吃的虧不以為意。她把少女珍貴的童貞輕易獻給了一個垂死的病人,僅僅緣于她令人匪夷所思的同情心。為了“身份”,她聽從男友江偉的主意,只好靠借來的一萬五和意大利老頭假婚。沒想男友江偉事后卻比她還委屈。她想哭,“但見他伏在她肩上,她覺得他傷痛得更深,把哭的機會讓給他吧。不然兩人都哭,誰來哄呢”?于是,“她用力扛著他的哭泣,他燙人的抖顫,他沖天的委屈”。為了避免被移民局清查,小漁和老頭假同居。老頭趁火打劫一再漲房租,小漁不吭聲就付錢,因為江偉知道了會找老頭麻煩,她“寧可拿錢買清凈”,于是“她瞞著所有人吃苦”,步行上下工。她甚至一點也不在乎頭的委瑣和鄙俗,用真誠的關(guān)愛與他認真相處,偷偷幫著收拾邋遢的房間,還在門口種了花。在小漁眼里,老頭與情婦瑞塔的相依為命,即使是“一塌糊涂的幸?!?,也讓她覺得“很感動、很感動”,而當(dāng)她發(fā)覺自己夾在中間妨礙了他們時,“心里的慚愧竟真切起來”。小漁發(fā)現(xiàn)老頭摔傷了,不顧江偉的阻攔送老頭上醫(yī)院。小漁沒有高尚的想法,只是抱著一種樸素的信念:她“希望任何東西經(jīng)過她的手能變得好些,世上沒有理應(yīng)被糟蹋掉的東西,包括這個糟蹋了自己大半生的老頭”[7]。她考慮的總不是她自己,而是他人,而這種對他人的憐憫和包容卻使她有著“弱者”的不盡的魅力。因為這種母性的力量,原本“每一天都過得像末日”、自暴自棄的意大利老頭找回了生活的勇氣與做人的尊嚴,甚至開始出門賣藝;他去除了氣質(zhì)里的齷齪邋遢,重新變得文雅、寧靜;“他仍愛赤膊,但小漁回來,他馬上找衣服穿。他仍把電視音量開得驚天動地,但小漁臥室燈一暗,他立刻將它擰得近乎啞然?!碑?dāng)小漁臨走時,意大利老頭交給她一張火車月票,“當(dāng)她接過它時,他臉上出現(xiàn)一種認錯后的輕松?!痹u論家陳思和曾說過,《少女小漁》“所證明的不是弱者不弱,而是弱者自有它的力量所在”[8]216,小漁身上的純潔真誠的人格品性和至善至美的質(zhì)樸情感,代表了東方傳統(tǒng)文化美德的精華,“只有出自于小漁那清潔明亮的心靈深處的真情,才能確實地打破文化的隔閡,從而使不同境遇中的人心都能夠得到相互間真正的溝通”[8]216。而小漁身上的善良與真情正是寄寓了嚴歌苓的期盼,雖然只是表達了一種美好的愿望,也顯得尤為可貴。
《金陵十三釵》是嚴歌苓繼《扶?!分笥忠徊考伺}材的小說,然而,和《扶?!凡煌氖牵@次是一組秦淮妓女的群像,并且是一群與天真原始的扶桑絕不相類的風(fēng)塵女子:她們風(fēng)情萬種、放蕩頹敗,她們輾轉(zhuǎn)歡場、飽經(jīng)世故,她們甫一出場就驚世駭俗:
書娟和一個同屋女孩這才看見兩個年輕女人騎坐在墻頭上,一個披狐皮披肩,一個穿粉紅緞袍,紐扣一個也不扣,任一層層春、夏、秋、冬的各色衣服乍瀉出來[9]。
然而,嚴歌苓卻硬是要從這些風(fēng)塵女子歡歌浪語的背后,去觸摸她們隱秘的心靈世界,穿透那層繁華與蒼涼間的悲哀無奈去發(fā)掘她們貌似孱弱的身軀中所蘊藉著的巨大偉力。小說以“我姨媽”書娟作為敘述視角,講述了南京大屠殺期間這群披頭散發(fā)的風(fēng)流窯姐無處棲身,死乞白賴地躲進教堂,與威嚴的神父,以及另一群純潔懵懂的少女共同面對血雨腥風(fēng)的故事。一邊代表著最卑賤的肉體,一邊象征著最圣潔的靈魂,嚴歌苓以其慣有的敏感和綺麗的風(fēng)格,不動聲色地逼視著人性在絕境中不為人知的復(fù)雜和豐富。
這群胭粉大軍轉(zhuǎn)眼間便將秩序井然的教堂糟蹋得烏煙瘴氣,窯姐們“打打鬧鬧,滿口穢語,扯起斗篷就當(dāng)?shù)胤奖?,圍成一圈就猜拳吃酒,一股輾轉(zhuǎn)歡場的邪媚糜爛之氣恣肆蔓延”[10]。她們?nèi)狈χR、沒有信仰,在這鐵蹄肆虐、江山覆巢的危難時刻,她們依然冷漠麻木地逍遙快活,罵罵咧咧地戲弄神父、醉生夢死褻瀆權(quán)威。阿多那多面對這樣一群不知亡國恨的女子憤然嘆道:“誰也無法救贖你們這樣一個民族!”[9]如果說扶桑還能于污濁中保有那份天然的雌性,那她們應(yīng)該算得上自甘下賤地蕩盡了雌性中的母性因子;如果說扶桑是寬恕悲憫的,那她們只能是粗鄙狂放的。
嚴歌苓當(dāng)然不是以一幅“亂世后庭花”的艷情圖來吸引獵奇的目光,她一如既往地注入了自己對生命的理解和對女性生存的關(guān)照。透過那影影綽綽的槳聲燈影,我們看到了這群秦淮妓女真實的生存圖景。她們其實是一群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邊緣者,誰天生淫蕩?誰自甘淪落?多半生逢亂世、誤入青樓,一介弱女子翻覆不出命運的掌心,只得倚樓賣笑、忍辱偷生。這里,玉墨是作者濃墨重彩刻畫的人物,她出身大戶、滿腹詩書,性格剛強、不甘下賤。因此,縱使淪落風(fēng)塵卻依然淡定嫻雅,她人前刻意裝扮的大家閨秀的氣質(zhì)、不無做作的應(yīng)酬,正是她努力想改變?nèi)藗兊目捶?,渴望被人尊重,試圖從邊緣走向主流的行為表征,與書娟父親的交往和戀情是遲暮美人的人生賭注??v使是積習(xí)纏身的紅菱和豆蔻也有她們潑辣直爽或者單純執(zhí)著那美好的一面。然而,歧視與偏見就是一道無形的屏障,始終將窯姐與常人等而劃之。玉墨那脆弱的“愛情”在身份被揭穿之后如青煙飄逝,書娟也為此對她有著深刻的仇恨;人人都可以鄙視、唾棄她們,為逃避侵略者躲入教堂時,不僅陳喬治說“別人動得我動不得?”阿多那多甚至用一條江北嗓門喊著:“神父,放她們進來,還不如放日本兵進來呢!”就連唱詩班的女學(xué)生們都時時處處顯示著高貴、尊嚴,像“菩薩看待蛆蟲一樣見怪不驚”。玉墨跳“狐步舞”時的心理活動和舞姿神情最能體現(xiàn)她的內(nèi)心向往和必將面對的冷峻現(xiàn)實之間的矛盾。她們注定遭盡世俗玩弄卻不為世俗認可,一生輾轉(zhuǎn)于無邊的炎涼之中逃不開塵世的宣判與道德的仲裁。無限的孤獨,無望的反抗,既如此她們干脆以徹底的沉淪來嘲弄那道貌岸然的神圣權(quán)威,曲折地表達內(nèi)心對尊嚴的渴望和對世俗的抵抗。
然而,就像厚實的大地承受了一切災(zāi)難、卻孕育著無盡的生命一樣,正是在這些經(jīng)受了種種傷害、為俗世唾棄又無人來救贖的風(fēng)塵女子體內(nèi)蘊藉了救贖的偉力。
在戰(zhàn)爭的惡魔面前,十萬國軍齊解甲,代表著上帝的英格曼神父也失去了他往日的權(quán)威,他無能阻止日本鬼子槍殺中國傷兵,甚至連他自己收養(yǎng)的陳喬治也倒在中佐的槍下。當(dāng)日本鬼子將魔爪伸向純潔的唱詩班少女時,以玉墨為首的十三釵挺身而出,讓渡了生命延續(xù)的權(quán)利!這一刻讓人想到斥奸罵賊的李香君,想到毀家紓難的柳如是;這一刻有荊軻的易水悲風(fēng),有孟子的舍生取義;這一刻,雖然她們?nèi)晕茨莒畛砩系姆N種陋習(xí),對不公的男權(quán)社會也始終難以抒懷,但是,她們歷經(jīng)反抗世俗到救贖俗世,始終真誠地守望人性的本真。此時的書娟也不再執(zhí)念于玉墨與父親的舊情,而是拷問內(nèi)心神圣與淫邪的分野,獲得了一次精神的洗禮,最終越過仇恨,走向?qū)捤 ?/p>
“這究竟是怎樣一群女子?她們在縱情與舍生、放蕩與圣潔間大步往來,一邊是譫妄的歡場俗行,一邊又是救贖的廣博胸懷,她們注定了在肉體上跌落地獄,但是她們又倔強地在靈魂上仰望天堂。這群倔強異常的女子,叩響了人性深處向美向善的門環(huán),也隱喻了人性對于文明的最終皈依?!碑?dāng)白衣黑裙的玉墨腰里藏著那把小剪刀,像小女孩犯了小錯誤一樣對走過身邊的大佐側(cè)臉?gòu)尚咭恍?。血與火的光影中,那分明是百年前的扶桑在微笑,而這微笑如此的壯烈和鏗鏘。
歷史是嚴歌苓進入想象世界的布景:扶桑來自于她偶然間見到的一個百年前的華裔妓女的照片和圖書館一百多本華人移民史書;玉墨等十三釵來自于她對南京大屠殺那段慘痛歷史的回眸。這次,嚴歌苓把目光從海外移民史轉(zhuǎn)向了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史的縱深處,從多少有點特殊的移民或妓女轉(zhuǎn)向了蕓蕓眾生:她以半個多世紀(jì)的歷史變遷作為背景貫穿了一個普通女人從青春到暮年的一生,延續(xù)了她以個人生存經(jīng)驗而非宏大歷史敘事揭示人性關(guān)懷的寫作特質(zhì),執(zhí)著地表達了“女性像海一樣把礁石包含起來,這種包容與撕碎的關(guān)系不能證明女性就是弱者”的理念,演繹了一種強悍的民間生存哲學(xué)。
王葡萄是《第九個寡婦》中最光彩照人的女性,生活對她來說是殘酷的,但她在生活面前始終是主人,表現(xiàn)出一種強悍的生存哲學(xué)。她一生中似乎始終伴隨著苦難:7 歲時就死了父母,逃黃水逃到史屯才被孫家收為童養(yǎng)媳,14 歲就成了寡婦;她生活的年代正是中國農(nóng)村不斷發(fā)生劇變的歷史階段,常常面臨嚴峻的人性和生存考驗。然而,這并不妨礙她理直氣壯地生活,也不妨礙她自由地表達自己的性愛愿望。這種強悍的生存哲學(xué)突出表現(xiàn)在葡萄救治被錯劃為惡霸地主槍決而未死的公爹孫懷清(事實上葡萄把他當(dāng)作親“爹”)、并將其掩藏于紅薯窖中這件事上。20 來年,她始終以不變應(yīng)萬變,使自己和“爹”度過了一次次饑饉、一次次政治運動帶來的危機。后來,“爹”逐漸失去了很多能力,像一個大嬰兒一樣只能完全處于葡萄的照顧之下,如同烏鴉反哺。母性和女兒性就這樣融合在葡萄保護公公的過程當(dāng)中。
葡萄作為中國農(nóng)村的普通婦女,她對社會變遷漠不關(guān)心,不過是“季節(jié)變化、花落花開、樹枯樹榮”,好像一個渾頑未開、不諳世事的孩子。葡萄最大的特點是“眼睛不會避人,沒有膽怯,不知輕重”,天災(zāi)人禍在葡萄這里全是見慣不驚、大事化小的。葡萄實心眼,“爹”叫她去討債,她就“人不還賬她絕不饒人”;她能披頭散發(fā),一身豬糞地追到煉鐵爐的地方大叫“把我的鍋還來”。葡萄對“解放”沒有概念,不知道究竟解了什么又放了什么,因此,革命寡婦蔡琥珀、干部孫少勇、演白毛女的女戰(zhàn)士對她而言都難以理解;革命話語在葡萄這里都落實為柴米油鹽,她成了養(yǎng)豬模范的意義就在于從此“饃”有“飯”;村里鬧饑荒,葡萄沒有餓著肚皮喊口號,她在公公的指導(dǎo)下嘗試著做一切可吃的東西,還盡力去幫落難的鄰居;四清運動、知青下鄉(xiāng)甚至“文革”對葡萄而言,大概跟戲臺上鬧劇類似,她并不費心去弄明白它們的具體含義,這一撥撥的人都是史屯的過客。她的責(zé)任一直都是保護“爹”,一年看兩次兒子,盡力幫助她身邊的可憐人,不論他的出身、地位和前途。無論形勢如何,葡萄始終能把人當(dāng)作人來看待,并能把人看作高于任何理念的個體。四人幫倒臺,葡萄讓“爹”出窖;知青回城,葡萄收養(yǎng)了知青留下的私生子;改革開放后她的紅薯窖里又開始藏躲避計劃生育的婦女了?!捌咸训拇_是個難得,很真很真的人”,她所秉持的則是樸素的人性論的觀念,風(fēng)雨不動,堅如磐石。
葡萄本色天然地活著。正如嚴歌苓評價筆下的這個人物:她骨子里是雌性的,在行為上也更多地保持了動物性,她擁有蓬勃的生命力,懂得主動去愛。日子雖然艱難,卻不妨礙愛情從石縫里發(fā)芽。她和丈夫的哥哥好過,并生有一個兒子,她先后和同村的史家兄弟倆好過,即便是在被男人蹂躪的時候,她內(nèi)心都透著對男人的憐憫。葡萄如扶桑一般,仿佛是地母的化身,既純潔又充滿肉欲,在苦難的年代里帶給男人慰藉,也潤澤了自己。她把身體和感情分得非常清楚,愛藏在心里留給心愛之人,而身體則作為施舍饋贈給可憐人。
這樣一個王葡萄,在傳統(tǒng)觀念里她是不潔的寡婦,在階級定位中她是受剝削受壓迫的底層民眾,同時還是工作出色的模范、“想落后的生坯子”?!皢⒚伞薄斑M化”和“階級”這類概念在民間世界難以找到受眾,民間自有自己的一套倫理哲學(xué),它只相信從很遠古的史前時代,最有力量的、母系社會的力量。她什么都不管,就像一個母獸似的雌性動物一樣,她只是管撫育你、生育你、為你療傷。葡萄這樣一個融農(nóng)村婦女與民間地母為一的人物,她的生存哲學(xué)是以民間的方式培養(yǎng)出來的,她對所有行為的是非標(biāo)準(zhǔn)是民間潛規(guī)則與自然人性的結(jié)合。王葡萄渾然不分的仁愛與包容一切的寬厚,使她像蒙昧少女一樣強大而囂張、堅忍而嬌媚,像地母一樣隱忍、遲鈍和渾然。
《一個女人的史詩》是另外一段大時代里小人物的生存軌跡。主人公田蘇菲第一次出場是一個16 歲的教會高一女生,她從小到大都較一般的女孩子單純、幼稚、甚至有點無知。她“一顆好心,滿腦糊涂”,毫不防備,因而常被人所蒙騙。小菲對革命一無所知,只因為一件要不回來的毛衣怕被母親責(zé)罰,稀里糊涂就被同伴伍善貞拉去參加革命了。在部隊文工團,她隨時準(zhǔn)備替補各種角色,大伙拿她尋開心,她不羞也不惱。作者著意刻畫她性情中不為塵世所染的純和真,正是為以后她對愛情的選擇做出鋪墊。
和葡萄一樣,小菲在愛情的選擇上是主動的。她敢于和命運抗?fàn)?,即使這抗?fàn)幹皇菍⑺龓胍粓鐾纯嘀?。小?8 歲那年,因為看得歐陽萸幾筆漂亮的毛筆字就要愛他一生,而且為了這個還不知道愛不愛他的男人還拒絕了旅長都漢的愛,而這份愛是一張通往安逸、富貴生活的通行證。忠于自己感覺的小菲自然不會為了地位和權(quán)勢所動而犧牲自己的愛情,但是,對她來說選擇歐陽萸實在是不明智的:她和歐陽萸本來就是來自兩個世界,歐陽萸出身于書香門第,風(fēng)流倜儻、學(xué)識淵博,他所鐘情的是和他一樣腹有詩書氣自華的才女,而田小菲都不是。巨大的差距注定了他們的愛情是一場互相折磨。而都漢不僅深愛著小菲,而且還懂得她的價值:真——這份“真”在歐陽萸那里卻被視為“俗”。小菲那份與葡萄類似的強悍使得她飛蛾撲火般選擇了歐陽萸這個讓她為情所困為情所苦的男人,半生磨難,愛得死心塌地,嘔心掏肺,甚至不在乎歐陽萸別有所愛,只要他愛她的“單純”就夠了。小菲未婚先孕促成了她和歐陽萸陰差陽錯的結(jié)合,此后,小菲一生都在用盡全力追求一個男人——從她最燦爛的青春,到她漸歸于平淡的中年——盡管這個人早已是她的丈夫。
小菲對歐陽萸的愛因為崇拜而卑微,因無私而崇高。她的愛,不僅僅是一種男女關(guān)系的兩性之愛,包含親情,更多的是一種母親般的憐愛。雖然婚后歐陽萸對她始終不冷不熱、甚至還一次又一次出軌,這對一個女人來說是最大的痛苦,而小菲只如同大地藏污納垢一般將丈夫帶給自己的痛楚一并接納;風(fēng)雨飄搖的年代革命的運動一個一個接踵而至?xí)r,歐陽萸總是受到?jīng)_擊,她以女人柔弱的肩膀和堅強不屈的韌性承受一切苦難,蔭蔽愛人和家人度過每一場劫難,最終贏得丈夫的心?!兑粋€女人的史詩》實際上就是小菲心靈的苦難史,生活慢慢將她磨礪得庸俗、老練,為了所愛的人,她可以奉獻一生。
嚴歌苓談到這部作品時說:“女人不在乎歷史,只在乎心里的情感世界,她的情感世界多少次被顛覆,多少次尋找情感的疆土和版圖?!碧貏e是小菲這樣將一生的目光都專注于她所愛的男人身上的人,“只要能得到歐陽萸的愛,再來一次‘文革’才好呢!”[11]她根本不在意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什么,歷史就仿佛是一件無法卸下的道具,陳設(shè)在那里,任由大王旗在城頭變幻。這和葡萄何其相似,似乎那樣動蕩的年代僅僅只為了成全她們那份強悍的生存哲學(xué)。
在嚴歌苓的作品中,苦難往往與女性形影不離,屈服還是承擔(dān)由此成為考量女人及人性的試金石。即使遭到了塵世中種種傷害與拋棄,扶桑、小漁、玉墨、葡萄、小菲、婉喻……嚴歌苓筆下的這些女人們幾乎無一例外地挺身而出,以素手柔荑撐托起令男人們也倍感吃力的苦難,證明了弱者自有他的力量。這種力量可以容納塵世間一切看似骯臟的東西,同時也能摧毀塵世中一切貌似強大的力量。猶如大地的沉默和藏污納垢,所謂“藏污納垢者,污泥濁水也泛濫其上,群獸便溺也滋潤其中,敗枝枯葉也腐爛其下,春花秋草,層層積壓,腐后又生,生后再腐,昏昏默默,其生命大而無窮”,其恰如大地本身,“大地?zé)o言,卻生生不息,任人踐踏,卻能包藏萬物,有容乃大”[8]216。這里,嚴歌苓通過女性形象的塑造開啟了一扇通向歷史深處的閘門,從遠古的雌性那里尋找人性之美,并且極力謳歌人物在污濁中綻放的這種純樸、本真和原始美,表達了對本真人性內(nèi)涵的終極關(guān)懷和高度禮贊。
[1] 陳瑞林.冷靜的憂傷——從嚴歌苓的創(chuàng)作看海外新移民文學(xué)的特質(zhì)[J].華文文學(xué),2003,(5).
[2] 沈從文文集:第12 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香港三聯(lián)書店,1984.
[3] 嚴歌苓.波西米亞樓[M].北京:當(dāng)代世界出版社,2001:138.
[4] 女作家聚談會[J].上海雜志,1944,(13):1.
[5] 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4 卷[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70.
[6] 嚴歌苓.扶桑[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1996:77.
[7] 嚴歌苓.洞房·少女小漁[M].沈陽: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1998:10.
[8] 陳思和. 談虎談兔[M].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
[9] 嚴歌苓.金陵十三釵[J].名作欣賞,2006,(13).
[10] 張健. 苦難與女性:解讀嚴歌苓的《金陵十三釵》[J].株洲師范高等??茖W(xué)校學(xué)報,2007,(2).
[11] 嚴歌苓.一個女人的史詩[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