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自然和諧的文化寫照：洞庭湖區(qū)水神信仰研究

人與自然和諧的文化寫照：洞庭湖區(qū)水神信仰研究

肖旻

(湖南商學院，湖南長沙410205)

[摘要]洞庭湖水神信仰在漫長的歷史時空中不斷發(fā)展、演化，到明清時期發(fā)展到頂峰狀態(tài)，其內(nèi)容既包括自然神信仰、龍神信仰，又包括各種類型的人格神信仰，具有門類繁多、體系龐雜的特點。可以說，洞庭湖水神信仰蘊含著人類思維的變遷與成熟，昭顯出人類與自然和諧發(fā)展的軌跡，洞庭湖水神信仰的歷史就是人與自然互動及和諧發(fā)展的文化寫照。

[關鍵詞]人與自然洞庭湖區(qū)水神信仰

[中圖分類號]B933[文獻標識碼]A

[收稿日期]2015-06-05

[基金項目]本文系湖南省社科規(guī)劃課題“洞庭湖水神信仰研究”(11YBA176)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肖旻(1959—)，女，湖南邵陽人，湖南商學院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湖南省和平文化研究基地成員。

洞庭湖遠古即為汪洋巨浸，它南納四水(湘、資、沅、澧)，北以四口納長江洪水，號稱“八百里”，曾為中國第一大淡水湖。千百年來，人們環(huán)湖而居，繁衍生息，創(chuàng)造出根植于“洞庭之水”的獨特文化，水神信仰即為其中最具特色的一部分。神靈信仰被稱為人類文化的活化石，體現(xiàn)著早期人類對生命意義的覺解和對生活安頓的把握，因此可以說，洞庭湖水神信仰史就是一部人與水、人與自然和諧發(fā)展的文化史。盡管與現(xiàn)代文化精致明朗的形式有著很大的區(qū)別，但其并不會隨著歲月的流失而幻滅，而是深潛于現(xiàn)代人的靈魂與血肉深處，成為人們校正人生方向和構(gòu)建社會和諧的文化坐標。

一、水神信仰與洞庭湖水神信仰的產(chǎn)生

水神信仰屬自然崇拜，是生存于民間社會的民間信仰。每個民族、每個地區(qū)水神崇拜的內(nèi)容與特點各不相同，均與該民族、該地區(qū)的地域特征、文化傳統(tǒng)、政治形式、經(jīng)濟變遷、民俗心理、民眾素質(zhì)等諸多因素相聯(lián)系。洞庭湖水神信仰正是當?shù)鬲毺氐淖匀粭l件與地域文化的產(chǎn)物。

(一)水神信仰的產(chǎn)生

水神信仰是各民族、各地區(qū)最為普遍的自然崇拜之一。在生產(chǎn)力極其低下的條件下，原始先民面對強大的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或者自然之物既擔心又恐懼，且充滿了敬畏之情，還無法解釋其神秘力量的來源，于是認為這些變幻莫測的自然現(xiàn)象背后皆有神靈支配，且這些神靈具有和人類一樣的意志、情感、人格。于是，隨之產(chǎn)生了自然崇拜。自然崇拜的對象極其廣泛，可以是自然現(xiàn)象，也可以是自然力量和自然之物，如天、地、日、月、星、雷、風、雨、云、虹、山、石、水、火等等。

水是自然的血液與萬物生存的根本，原始先民依賴水、感激水、害怕水、敬畏水、崇拜水，認為其背后有著“水”神靈的支配，逐漸形成了一系列與水相關的膜拜活動與儀式，我們稱之為水神崇拜與水神信仰。在水神信仰中，對雨神的信仰最為普遍和經(jīng)常。而江、湖、河之水，不僅是重要的水資源，洪水泛濫時還會威脅到人們的生命與財產(chǎn)安全，于是近江、湖、河的地方，人們多有祭祀水神的活動，或求神為農(nóng)業(yè)提供灌溉之利，或求神庇佑行船平安。早在商代的甲骨文中就記載在祭河的儀式上把牛、羊、豬和美玉等祭品沉入河底以祀河水神的卜辭，亦有商王一次屠殺三十名羌人以祭河水神的記載。

水神信仰主要生存于民間社會，但許多內(nèi)容與上層社會的信仰同源，在封建國家的正式祀典中，形成了以江、河、淮、濟為中心的“四瀆”和以東海、南海、西海、北海為中心的“四?！钡乃癯绨荩约霸梨?zhèn)海瀆的祭祀禮典。而民間社會中的水神信仰內(nèi)容更加豐富、形式更加多樣，形成了一幅幅色彩斑斕的社會畫卷。

(二)洞庭湖水神信仰的產(chǎn)生

首先，湖區(qū)水資源與水文化是洞庭湖水神信仰產(chǎn)生的前提。洞庭湖自古“水勢浩洋”，環(huán)湖而居的人們或從事漁業(yè)，或從事稻谷作業(yè)，或亦漁亦農(nóng)，對洞庭湖水資源十分倚重，因此對水的情感也十分復雜，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他們感激水、渴望水，因為水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物質(zhì)基礎；另一方面，他們害怕水、恐懼水，因為湖水的兇險無常、瞬息萬變隨時可能毀壞他們的生存和生活，甚至威脅他們的生命安全。兩種情感的糾集與交織，產(chǎn)生了最初的“洞庭湖水神信仰”。尤其是在湖區(qū)長期生活著一些以捕魚、擺渡和其它以船為生計的人們，他們勞作、休息、住家都在船上，為適應水上作業(yè)的要求和威懾水中鬼怪的心理愿望，普遍信水神、敬水神，并在船上設有水神專用的神龕。

其次，荊楚文化是洞庭湖水神信仰產(chǎn)生的基礎。洞庭湖所在的荊楚地區(qū)地形復雜、氣候多變、山川怪異，生活其間的人們?nèi)菀桩a(chǎn)生一種奇特的幻覺、神秘的猜度、浪漫的遐想，淫祀巫風盛行可以說是這種自然風貌在文化上的顯現(xiàn)。自古以來，楚人信鬼重祀，楚地巫風盛行的記載不絕于書?！稘h書·地理志》記載荊楚之民“信巫鬼，重淫祀”；《隋書·地理志》亦曰：“大抵荊州率敬鬼，尤重祠祀之事。”各個時期的出土器物、文學作品、文獻、民風民俗也都反映出荊楚文化的這一特點。

再次，文化交融是洞庭湖水神信仰不斷發(fā)展的動力。洞庭湖區(qū)文化在融合楚、巴、濮、越、羅、糜等民族文化的基礎上，又從多次大規(guī)模的移民與流民文化中吸取精華，從而使水神信仰體系更加龐雜和豐富多樣。如天妃信仰，原本為我國沿海地區(qū)從南到北的民間信仰，但隨著福建等地的客商來湘居住，特別是移民來湘，這一信仰也隨之遷移到洞庭湖流域并保存和發(fā)展下來。史載明清時期，僅長沙一地就有天妃廟六座，福建籍民眾多來此祈求神靈庇佑風調(diào)雨順，行船平安等。

二、洞庭湖區(qū)水神信仰的歷史流變

洞庭湖水神信仰在漫長的歷史時空中不斷發(fā)展、演化，適應著人類社會前進的需求，這中間既蘊含著人類思維的變遷與成熟，又昭顯出人類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發(fā)展歷程。

先秦是洞庭湖水神信仰的自然神時期。自然神崇拜是人類發(fā)展史上最為普遍、最為原始的共同信仰，亦是民間信仰的最初階段。關于洞庭湖水神的自然神記載最早見于《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又東南一百二十里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澧沅之風，交瀟湘之淵。是在九江之門，出入必以飄風暴雨。是多怪神，狀如人而載蛇，左右手操蛇，多怪鳥?！盵1](P80)后人將此處的“帝之二女”附會為舜二妃娥皇、女英，其實據(jù)文獻記載，二妃不但生前沒來過洞庭，且死后各有葬地。東晉文學家、訓詁學家郭璞注《山海經(jīng)》認為“天帝之二女而處江為神也”，這里的“帝”可以理解為“天帝”。由此可見最初的洞庭湖水神“帝之二女”，和天神、日神、月神、山神一樣，是自然崇拜的一種，屬于自然神的范疇。屈原在《九歌》中塑造了湘君、湘夫人的形象，后人爭議最大。筆者比較認同汪瑗土著自然神的說法，后顧炎武、王夫之等繼承了此觀點。因為《九歌》并非屈原原創(chuàng)，而是其根據(jù)古時民間祭神樂歌改編而成，當時舜與二妃的傳說還未產(chǎn)生。只是和《山海經(jīng)》相比，屈原的《九歌》不再單獨以女性為湘水之神，而是增添了一個男性湘君為湘水之神。這是因為，隨著人類社會過上男婚女嫁的家庭生活，便想著自然之神也應該有一個伴侶，于是洞庭湖水神由單一的自然神而轉(zhuǎn)化為配偶神。

秦漢晉是洞庭湖水神信仰由自然神向人格神的變轉(zhuǎn)時期，這一時期湘君、湘夫人神話演變成舜與娥皇、女英的愛情故事，完成了自然神向人神的轉(zhuǎn)變。最初將兩者結(jié)合的是《史記·秦始皇本紀》。史載秦始皇巡游至湘山(即今洞庭湖君山)，“上問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對曰：‘聞之，堯女，舜之妻，而葬此’”[2](P314)。從秦博士以“聞”作答可知：秦時已經(jīng)有著關于湘君、湘夫人為堯女、舜妃的傳說，且這一傳說得到了一定的傳播。漢代劉向《列仙傳》亦將湘君作為二妃的代稱。唐代韓愈在《黃陵廟碑》中言及，“湘君、湘夫人……，堯之長女娥皇為舜正妃，故曰君；其二女女英自宜降曰夫人也，故《九歌》辭謂娥皇為君，謂女英帝子”，將封建君王的后宮等級制度附會于遠古時代的水神，并被后世普遍認同。宋代洪興祖《楚辭補注》、朱熹《楚辭集注》、明代陳策《屈宋古音義》、清代林云銘《楚辭燈》、戴震《屈原賦注》均持此說。這樣，湘君、湘夫人由湘水甚至整個洞庭湖的自然神，變?yōu)榱酥矣趷矍榈娜烁裆?，并附會以封建等級制度，反映出“神”的人格化與世俗化趨勢。

唐代至明清是洞庭湖水神信仰的多元化時期。這一時期水神體系龐雜、數(shù)量眾多，既包括自然神信仰、龍神信仰，又包括人格神信仰。特別唐代以后，洞庭湖水神信仰這種首先發(fā)生并廣泛流傳于民間社會的信仰，逐漸為官方社會接納和肯定，歷朝歷代都把封祀水神當成重要的政事活動，這樣通過官方形式肯定了洞庭湖水神信仰這一民間信仰的合法性，進一步促進與鼓勵了洞庭湖水神的存在與發(fā)展。明清洞庭湖區(qū)的水神信仰較以前任何一個歷史時期都門類繁多、體系龐雜，幾乎涵蓋了民間信仰的各種類型。在此條件下，社稷壇、風雨雷電壇、城隍廟、龍王廟、劉猛將軍廟、風雨神廟、雷神廟、龍母廟等納入了國家通祀的范疇，獲得官方祭祀與地方官府出錢修葺的特權(quán)。清朝以后，洞庭湖水神信仰逐漸走向衰落。

三、洞庭湖區(qū)水神信仰的主要類型

無論是體系、數(shù)量、神格，還是官方社會的封祀，洞庭湖水神信仰在明清時期都發(fā)展到最高峰。但是，此時水神信仰的重點仍在民間生活中，官方社會的存在可視之為民間信仰的影響與延伸。

(一)自然神信仰

洞庭湖區(qū)的地方志對自然神多有記載。如據(jù)清嘉慶《常德府志》記載：桃源縣西北五十里有一云霧洞，“云見則雨，旱禱多應”[3]；桃源縣西三十里有一何仙巖，“傳為何仙姑所到，歲旱禱雨輒應”[3](P127)；武陵縣府北九十里有龍巖洞“禱雨輒應”[3](P124)；武陵縣府西北六十里七邱村有龍門洞，“明成化間知府楊宣禱雨，親詣其處，因驗，作歌頌之”[3](P116)。山或洞本與水關系不大，亦沒有化雨的神奇力量，但在這幾則記載中，只要虔心禱祝，山或洞也可以充任水神一職，司以甘霖。

風云雷雨等天氣現(xiàn)象與雨水形成關系密切，明清各地方政府設立了風云雷雨川山壇舉行祭典儀式，其中就包括祈請這些自然之神行水神一之職。如清《會典》規(guī)定：“風云雷雨川山壇，每春秋仲月，與社稷同日致祭，設城隍神合祭。風、云、雷、雨之神居中；山、川稱某州縣山、川之神，居左；城隍稱某州縣城隍之神，居右。”[4](P1634-1635)除了官方的祭祀外，民間對風云雷雨等神亦多有祭祀。如常德：以六月二十四為雷祖誕生日，在雷祖殿誦經(jīng)禮拜三日，居民前往行禮、輸錢、會餐，稱為“雷祖會”。

明清時期的洞庭湖水神信仰當中還有一種特殊的靈物——烏鴉?！扼蘩扰脊P》載曰：“洞庭君山有神鴉，客舟過，迎風舞噪。以肉投之，接食百不失一。傳為(湖神)(柳毅)使者。余嘗往來湖中，驗之良然，但有一種惟食飯米。相傳有葷、素二類，舟過之，必預備。”[5](P106)據(jù)說，如不善待之，則眾烏隨舟數(shù)十里，以翼沾泥水，污船而去。

(二)龍神信仰

佛教傳入中國后，龍王觀念日益滲入中國文化之中，并產(chǎn)生深刻影響。此后，道家的龍也附會為王。在佛道的共同影響之下，明洞庭湖區(qū)龍神祠宇廣布，龍神信仰是洞庭湖區(qū)水神信仰重要的內(nèi)容之一。

洞庭湖區(qū)龍神的祠廟廣布，不但各府、州、縣均有，且反復重修。據(jù)清同治《直隸澧州志》載：何玉棻(同治二年，1863年任岳常澧道守道)在《重修關山龍神廟記》曰：“嘗閱《澧州志》，載城東關山，舊有白龍井，廣深丈許，水不盈不竭，傳為龍神所居，禱雨輒應。其后式人立廟祀之?！盵3](P118)魏式曾(同治四年，1865年任澧州知府)在《重建關山龍神廟記》中言及：“及其興云致雨，澤沛崇朝，捷變化于風雷，壯波濤于江海，陰陽不測，龍固神而靈也哉！澧濱洞庭之熙，素稱沃土，然卑者多濕，雨久既防其溢；高者則平沙極目，晴久又慮其干。守土者齋禱虔求，歲凡數(shù)舉，幸而雨旸時若，年谷順成，罔弗借助于神靈焉?！边@些文字均說明：一是當時人們對龍神的依賴，認為龍神是他們雨旸有時、年豐谷順的保證；二是地方政府對龍神十分重視，不但專資重修，地方官員亦特意為此作記。相對于官方的專修祠廟，民間的龍神廟堂則廣布于江、河、湖、井乃至村頭各處。

(三)人格化水神

明清時期洞庭湖水神信仰中，人格化水神的數(shù)量眾多，主要包括專職水神、兼職水神、社區(qū)神、仙人、地方性忠烈孝子烈女等，這些人格化水神往往與洞庭湖區(qū)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相結(jié)合，最終融入到洞庭湖本土化文化的血液之中。

一是專職水神。洞庭湖專司的水神眾多，成為當?shù)鼐用竦木褚揽颗c靈魂依托，是當?shù)夭豢苫蛉钡谋Ｗo神。如湘妃、洞庭湖神(柳毅)、龍母、楊泗、屈原、水母娘娘等都屬此列。至今，湖區(qū)仍流傳著“大廟不離洞庭(王爺)，小廟不離楊泗(將軍)”的俗語。

二是兼職水神。湖區(qū)的一些人格神，本不專司水神一職，但在洞庭湖這一特殊的環(huán)境下，只有人們虔心禱祭，也能施以甘霖，客串水神角色。如觀音、關帝、孟姜女、太上老君、呂洞賓、陶公等，都被當?shù)匕傩枕敹Y膜拜，廣降甘霖或庇佑洞庭風平浪靜是其一項主要的神格或神職。

三是社區(qū)神。城隍與土地是典型的本地神，只要其轄區(qū)內(nèi)發(fā)生之事，二神都可以管，也包括司雨神一職。清嘉慶《常德府志》中記載，翁運標(余姚人，知武陵縣)在求乞龍神施降甘霖的《禱雨文》中言及：“運標三禱于城隍，雖施霡霂，無補旱干，因特率父老子弟請命于神。惟神致雨興云，代天興化?！盵3](P1363)也就是說，城隍神雖然兼有布雨之職，但力量微弱，只能司以“霡霂”這樣的小雨，而徹底緩解干旱的甘霖卻只能依靠龍神這樣專職大水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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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司馬遷.史記:卷六[M].北京：中華書局，2005.

[3]涂春堂，應國斌.清嘉慶常德府志校注[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1.

[4]陳國華，應國斌.清同治直隸澧州志校注[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

[5][清]陶澍，萬年淳.洞庭湖志[M].長沙：岳麓書社，2009.

責任編輯：胡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