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階
我清晰地記得季羨林先生發(fā)表《清塘荷韻》的那期《人民日報》,在“大地副刊”的左上角,也就是所謂的頭條位置。我把它剪下來珍藏。
這篇美文,后來被收入中學(xué)生教材,廣為流傳。但我心中一直有個情結(jié),就是找個時間一定要見識一下“季荷”,我腦海中的“季荷”,甚至比季羨林筆下的“季荷”還要美,因為摻雜了我的想象。它開在燕園的朗潤園,更綻放在我的心田里。
癸巳春夏,有幸到北大游學(xué),我第一想見的就是“季荷”。剛?cè)胄?,?jié)令不對,荷花還未開,我就憋著自己,不去季老的故居,等待荷花開的時節(jié)去,去體驗季荷的與眾不同:“我門前池塘里的荷花,同燕園其他池塘里的,都不一樣。其他地方的荷花,顏色淺紅;而我這里的荷花,不但紅色濃,而且花瓣多,每一朵花能開出十六個復(fù)瓣,看上去當(dāng)然就與眾不同了。這些紅艷耀目的荷花,高高地凌駕于蓮葉之上,迎風(fēng)弄姿,似乎在睥睨一切?!?/p>
有朋友約我去拜謁季老故居,我都委婉拒絕。我躲避著,有點兒自私,想一定在“季荷”盛開的時節(jié),一個人悄悄地欣賞。我一直等待著那個神秘的時刻,好像要完成一個神圣的儀式,我甚至刻意回避著走向季老故居的朗潤園的西北方向。
可是,終于耐不住誘惑。那是農(nóng)歷四月初九的凌晨,我到北大鳴鶴園去賞花,丁香、薔薇、槐花,映入眼簾。轉(zhuǎn)過去,竟然是荷花池,綠水中飄著幾片荷葉。我立時想到了“季荷”,為何要等到荷花盛開的時節(jié)看“季荷”呢?“季荷”,不僅僅是花,還有莖、有葉,有葉子上的露珠的。
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呆氣,于是折而往北,走上季老早晚經(jīng)常流連的小路,走向朗潤園,路邊開滿了黃的紅的花,有棵國槐有兩摟粗了,頂上還開著白花,花香自上而下鉆入我的鼻孔。我想,當(dāng)年,季老在這繁華似錦的季節(jié),是不會漠然視之,匆匆走過的,這樣想著,自己不覺也放慢了腳步,想象著季老走路的樣子,是倒背著手,還是甩手呢?我聽說,季老平時喜歡散步,即使在散步時也不忘記思考,所謂“路不空行,行必有思,思必有得”。
側(cè)柏、白皮松、銀杏、翠竹,一株一株看去,如看到耄耋老人的佇立,晨光掃過樹頂,顯得很光亮。
季老曾經(jīng)寫過對朗潤園的愛戀,他到廬山休養(yǎng)回來,一個同在廬山休養(yǎng)的老朋友來看他,看到朗潤園的風(fēng)光,慨然地說:你住在這樣的好地方,還到廬山去干嘛呢?可見朗潤園給人印象之深。此地既然有山、有水、有樹、有竹、有花、有鳥,每逢望月,一輪當(dāng)空,月光閃耀于碧波之上,上下空濛,一碧數(shù)傾,而且荷香遠溢,宿鳥幽鳴,真不能不說是賞月勝地。荷塘月色的奇景,就在我的窗前。不管是誰來到這里,難道還能不顧而樂之嗎?
我也要來到這里,還能不顧而樂之嗎?
我終于看到掩映在綠樹中的13號公寓。公寓前面,自然是季老說的荷花池??墒牵鞘且粋€不規(guī)則的無水的大坑。
讓我失望的是,干干的荷塘里,已經(jīng)沒有季荷,而是變成了一片洼地,一溝一溝的地壟,上面種著菠菜、油菜、芹菜之類。有白發(fā)老者在用鐵锨掘地,不知又要種什么。遠處的綠綠的密密的蘆葦,好像是在提醒,這里曾經(jīng)是個池塘,它們曾經(jīng)跟“季荷”在一起過。
我站在季老生前的13號公寓的門前,看到的是,門楣下,是一棵紅玫瑰,玫瑰花紅紅地都要伸到門洞了。門東是一叢紅薔薇,門西是一叢白薔薇,都開得爛漫,綠葉與紅的、白的小花映襯在晨光里。這些花是季先生種下的嗎?
我走到門洞里,大門緊閉,地上布滿了塵土。我看到東側(cè)的已經(jīng)生銹了的郵箱,郵箱上寫著:“郵遞員同志:凡是201室季先生的所有收件,全部送到外文樓傳達室,謝謝您的合作?!?/p>
這肯定是在季先生生前寫上去的,但不是季先生親寫,我認(rèn)識季先生的字。當(dāng)年,來自四面八方的信,都曾飛到這里。而今,季先生在哪里收信呢?
季老的門洞布滿了塵土,季老是很講究的人,他能容忍這樣的不潔嗎?記得2002年看到范敬宜先生一篇《謝季老》的隨筆,寫的是,范敬宜去朗潤園拜望季老,季老的助手告訴范敬宜,說季老一早就囑咐把他的“禮服”拿出來,準(zhǔn)備見客。所謂“禮服”,就是他上世紀(jì)70年代做的一套藏青滌卡中山裝,即使出國訪問,穿的也是它。
季老已經(jīng)去世四年多了,然而圍繞家庭財產(chǎn)問題,季老的兒子和外甥又對簿公堂。倘若季老一息尚存,看到他周圍人的精彩表演,該是多么寒心!
季老在世上活了三萬五千多天,夠累的了,就像一條長河終于流入了海。一路走來,清清濁濁,風(fēng)風(fēng)雨雨,悲悲喜喜,酸甜苦辣咸,他都嘗遍了,他累了,他需要休息,他甚至沒有了寫遺囑的力氣。我想,讓季老安息的最好方式,是繼承他的精神。
我在季老的故居前,想了不少。來來往往的行人,已經(jīng)沒有興趣關(guān)注季老,好多人也不知道這里曾經(jīng)住過一個智慧老人。這樣其實也好,太過熱鬧的故居,其實是多了些虛浮,不如這樣冷清著,如我一樣的人,可以在這里,面對老人靜靜地思考。
季老門前是一條不寬的柏油路,路南和荷塘相距的空地上有一條不足半米寬的小徑,小徑兩側(cè)長滿了灰灰菜,還有開著小黃花的苦菜,東為榆樹,西為柳樹,都粗如碗口。柳樹下,一個三人靠椅,空的,上面落著幾顆柳仁。這靠椅季老在月夜賞荷的時候,曾經(jīng)坐過的。季老說過,“晚上,我們一家人也常常坐在塘邊石頭上納涼”。塘邊的石頭還在。
如今,石頭空了,椅子空了,荷池干了,荷花沒了。“季荷”還能再長出來嗎?
正要離開,一只白貓,跺著小碎步,走在塘沿上,我知道季老愛荷葉愛貓,不知道這是不是季老的貓。
忽然想起, 季先生去世時,他的學(xué)生、作家張曼菱送的挽聯(lián),是蘇東坡的詩句:“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
霞光從高樓之間的夾縫里射到喜鵲窩上,一道道霞光,被高樓擠逼到喜鵲窩上,或者說,是聚焦到喜鵲窩上,喜鵲窩如霞光所織。干硬的枝條,為霞光所染,枝條也鍍成了霞光。
我站在六樓的廚房里,向外平視著,平視著喜鵲的窩,我和喜鵲窩相距大概是十米的距離。我在我的混凝土搭成的窩里,羨慕著喜鵲的枝條搭成的窩。喜鵲的窩通風(fēng)好,采光好。等綠葉長出,那如球的窩就被綠葉包圍在中間,有雨唰唰下來,細密的雨腳,將葉子擦亮,葉子遮擋著喜鵲的窩。真想借一借它的窩,假若它愿意借。但僅止于亂想。
所喜,喜鵲不怕我。
睡飽了的喜鵲,鉆進鉆出,睡飽了的喜鵲,叫得勤,叫得歡,叫得亮。無懶慵,清脆,陽光。
喜鵲站在它的“屋頂”上來回逡巡,細細的爪子踩著干硬的枝條,喜鵲的黑嘴檢查著,一下下地啄,腦袋一抬一低,一低一抬。像一個熟練的農(nóng)民在草屋上插培麥秸草,一根根麥秸草紋絲不亂,熟練的農(nóng)民,一下一下?lián)佒?,一絲不茍,偶然喊一聲屋下的媳婦:“扔上來!”于是一捆金黃的麥秸,就劃著弧線飛上屋頂。屋下媳婦仰著頭,眼睛一眨不眨,鬢邊發(fā)絲垂下來,腳下是牙牙學(xué)語的孩子。
喜鵲的尾巴閃著,很長,一閃,就發(fā)出幽藍的光澤,如鳳凰展翅的光澤,如靛藍的湖光閃爍,如一片云霞。
白肚皮突然上升,升到粗枝上。
睡飽了,它是吃飽了。吃的啥?我踱到樓下,在樹下看,看到有發(fā)白的東西,那該是喜鵲的遺糞。一點點,像白灰。
喜鵲吃飽了,是因為人吃飽了,人吃不飽,連喜鵲都吃。人吃不飽,即使不吃喜鵲,但是要搗毀喜鵲窩,要把喜鵲窩當(dāng)柴禾燒,吃不飽的人,缺柴禾。人吃不飽的時候,喜鵲窩很少,即使有,也搭得很高很高,搭在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恨不得搭到云端上。
無風(fēng),樹不動。枝不動,枯葉也不動,但鳥窩的枝條在動,微微顫動。仔細看,喜鵲在窩內(nèi)往里拖,用鳥嘴在一點點地啄。我站在窗前觀看,妻子說,她看見一只喜鵲從很遠的地方叼來一根枝子,在樹杈間叼來叼去,最后算是叼進去了。
愛聽喜鵲叫,喳喳喳……麻雀在另一個枝條上。看上去,麻雀是如此渺小。但它們和平共處,相安無事。
一個清晨,我站在樹下仰頭看,兩只喜鵲在喜鵲窩邊上的梧桐樹的枝子上跳躍,一個站在高枝,一個站在低枝,站在低枝上的喜鵲,用嘴擰下一根細枝條,叼來叼去,好像很不走運。另一只,則不看它,兀自對著樓的方向喳喳叫。搬運枝條的喜鵲最終放棄了,一下子飛往天上,不見了。一會兒又飛來,飛到?jīng)]有運起的枝條上。兩只喜鵲喳喳叫著,仿佛是在爭論,活似小兩口拌嘴。
我真羨慕公冶長,公冶長是懂鳥語的。我的老家山東安丘,縣城西南有座山名叫城頂山,在大山的懷抱里,有座古老的書院,這就是孔子弟子公冶長讀書的地方,后人命名為公冶長書院。公冶長后來成了孔子女兒的女婿。
每至清晨,城頂山便被鳥鳴驚醒,公冶長因久居于此,以鳥為友,與鳥為伴,漸漸懂得了鳥的習(xí)性和鳥鳴之意。公冶長于是以識鳥語而流傳后世。《紅樓夢》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 茜紗窗真情揆癡理》,說寶玉大病初愈,拄拐出門,時值清明時節(jié),“只見柳垂金線,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jié)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fù)了!不覺到綠葉成陰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寶玉由杏子想到邢岫煙已擇夫婿之事,將來也不免“烏發(fā)如銀,紅顏似槁”,“不免傷心,只管對杏嘆息。正想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于枝上亂啼。寶玉又發(fā)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fā)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里來與杏花一會不能?”
寶玉發(fā)了呆性,自從喜鵲在我家樓后搭窩,我也有了點兒呆性??珊薏苎┣鄄辉谘矍?,不能問他。倘若他見到此情此景,會有什么錦繡文章?
心里老裝著一件事,那就是喜鵲在我身邊。夜出歸來,仰頭看那喜鵲窩,黑黑的一團架在樹杈上,在月影里,我的影子鋪在地上很長,我呆想,窄窄的鳥窩里,兩只喜鵲是如何翻身的呢?那長尾掃到硬枝上,不疼嗎?那喜鵲該是入夢了吧,夢到了什么呢?
轉(zhuǎn)眼到了農(nóng)歷的二月,梧桐的葉子長出來,如銅錢,漸漸如小孩的掌,漸漸如小小的荷葉。葉子開始籠罩那黑黑的鳥巢了,鳥巢被綠葉簇?fù)碇?,鳥巢的干枝上,也有了遙遠的綠意,淺淺的,水水的,滑滑的。
某日凌晨,被雨聲驚醒,春雨唰唰而下。急忙跑到后涼臺,盯著那梧桐,盯著那黑黑的鳥窩。梧桐的葉子抖動著,迎著細密的雨腳。鳥窩里的鳥呢?鳥窩里面是不是也濕了,鳥窩里的食物是不是也濕了呢?
我跑下樓去,站在細密的微雨里,站在梧桐下,向上看那鳥窩,我很想聽到喜鵲在春雨中的聲音。但鳥窩是安靜的,什么也沒有。喜鵲,你睡飽了嗎?遠處,聽到麻雀密集的叫聲,沒有節(jié)奏。我還是在等待喜鵲。低頭看那白的鳥糞,被春雨泡散了,那一點點的白,被雨點砸著,滲著,滲到松軟的土里去。
梧桐樹肥大了,葉子讓它張狂。鳥窩顯得瘦小而內(nèi)斂。我耐心等待著,我吃飽了,我睡飽了。我從我的混凝土窩里鉆出來,身子一步步走下來,心呢,是飛下來的,心一直在鳥和鳥窩那里棲著。
我等待睡飽了的喜鵲,等待著它黑白相間的身姿,在綠葉間跳躍,小眼睛眨著,尾巴擺著,張開長長的嘴。
我期待著,睡飽了的喜鵲,放開歌喉,一定是飽滿的情緒。
時令進入五月,葉子愈加濃密,鳥窩沒有了,只有滿眼的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