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
菊花腦
居所臨湖,有個小院,堆土經(jīng)營時,就想到栽點菊花腦。年幼時住在城北廢棄的小鐵路邊,路基兩邊坡地長滿了這種常綠矮株野菜,一叢一叢的,是個天然的蔬菜基地,至今無法忘懷。南京人喜歡野蔬,馬齒莧、蘆蒿、馬蘭頭等都是時鮮,尤愛菊花腦(又名菊花葉、菊花頭),清涼敗火,清炒做湯皆宜。菊花腦其名應(yīng)是南京人的首創(chuàng),揣想一下這個名稱的由來,當是果實形態(tài)像野菊,長在莖端,故名。
初冬時分,從別處分來幾枝菊花腦舊株,扦插在南窗外小土坡下的隙地中,來年便見綠,坡土是從郊外菜田取的,無需施肥,莖葉長得甚是繁茂,掐了一茬,隔幾天又長成一簇,掐得勤,長得也勤,旺盛極了,從初春到深秋,一片綠色。陽歷10月中旬菊葉頂部開始含苞,細小如針眼,青青的,叢密在一起十分醒目,自此菊葉就不能采剪了,半個月后針眼開始膨大,擠山極細的小黃米,蔚然成片,相當可觀,11月初綻放黃花,黃燦燦的一片,過后就結(jié)籽;寒天,莖葉全枯,于根上部一寸左右處剪去枯枝,來年依然萌發(fā)新綠。
菊花腦是清涼消暑的菜蔬,從春到秋都可入菜,或炒或煮,以立夏后做菊葉湯為最佳,記得母親做湯時,是用生鴨蛋(現(xiàn)在大多人家簡便改用生雞蛋了),打成花,澆在湯葉上,綠中見白,是全家人的最愛。遵母法,我便常于太陽落山之際、小女未歸之時,去南窗下采摘,因長勢太旺,左手可以捋住一叢嫩葉,右手剪刀跟上,不一會兒可盈小筐,進屋抓上一把放在自來水籠頭下沖洗,余者包起來放冰箱,留待下次再吃。小女下班進門,拙荊始將水燒開,放入早已洗好的菊花腦,水一滾再澆上蛋花,青青的綠葉配以淡黃泛白的絲絲縷縷的蛋清,臨上桌時再灑上幾滴麻油,清香撲鼻。
掐菊花葉是件快樂的事,特別是夏末秋初時光,菊花腦的綠叢中時不時會蹦出一兩只小小的青綠色的螞蚱,從這叢跳到一尺多遠的另一叢中,頗有生趣,不由得會想到小時候捉蛐蛐和螞蚱的情景,最難忘陰雨天的傍晚,新雨初歇時分,一手持剪一手秉籃,杜甫的名句就躍出腦海:“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梁”,其歡欣無法言喻!
紫竹
小院栽竹,是心愿使然,選在一個小雨紛飛的下午,去城外苗圃移來幾根紫竹,栽在小院東南角,算是有點“帶雨有時種竹,關(guān)門無事鋤花”的趣味。對于紫竹,心儀已久,中學讀書在城北南京二中,地址紫竹林,栽下它便有了幾絲憶舊的意思,再說南海觀世音菩薩的住地叫紫竹林,也有沾菩薩之光的小心思。紫竹當年存活,第二年便有筍尖頂出地表,一陣風吹一寸長,很快便躥欄直上,緊裹在竹干上面的細茸般的長條嫩枝,漸漸舒展開來,由軟變硬……
竹不僅有文化內(nèi)涵,更有真實的風情,紫竹越躥越高,重垂下墜,彎彎的,幾根連片,窗前巡望,一片翠色,葉隙之中的天宇顯得格外澄明高遠,恰如鄭板橋所描繪的那樣:“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小風吹過來,一片颯颯之聲,讓人心曠神怡。竹葉常青,嚴冬時節(jié)依然昂直,大雪紛飛時日,晨起開窗,小院一片雪白,凌空的竹葉上厚厚一層積雪,不堪重負地彎下腰來,敲打竹竿,積雪嘩嘩墜落,沾得一身落雪,竹身也就漸漸挺直。翻閱明人高濂《四時幽賞錄》,有則“山窗聽雪敲竹”:“飛雪有聲,惟在竹間最雅”,他雪夜不寐,聽見雪灑竹林,淅淅蕭蕭,連翩瑟瑟之聲,感覺聲韻悠然,當聽到壓斷竹子的聲音,帶來心理上的不安,就不由得“寒氈增冷”。如今南方雪天少,雪量也小,暴雪之景難遇,聽雪敲竹也就只能懷想了。
竹子的繁殖快捷,竹筍逐年增多,也逐年粗壯,幾番春雨后筍尖就會從這兒那兒冷不丁地頂開一撮泥土冒出地表,那種銳不可擋的勁頭是讓人嘆為觀止的,沒兩天就會躥高一公尺多高,筍衣脫落后,白粉會漸漸消褪。紫竹不是一出土就是紫色的,而是在經(jīng)年的風吹雨淋中從下至上由綠變紫,揣想神話故事中秦穆公的女兒弄玉吹的簫當是紫竹做的,唐寅的“仕女吹簫圖”中的洞簫也該是截的一段紫竹。俗話說“梅花開五福,竹葉報三多”,對于祈望幸福的中國人來說,這是再好不過的聯(lián)想,既是人們的價值理想取向,也是竹子本身的韻味所致。
紫竹移栽后不久,一日突然發(fā)現(xiàn)舊有的一只紫砂花盆上有兩行刻款:新栽十竹皆紫玉,門對九峰如畫屏,仿佛為我所撰,不覺莞爾。
牡丹
四月是小院最為燦爛之時,除了紫竹青翠,月季初綻,最值得期待并心動的是牡丹盛開。小院僅有一株牡丹,紫色,卻有“占盡風情向小園”之意。
春風和煦,小院牡丹蓬勃的枝葉舒展開來,仿佛有只小手在翠葉叢中撩撥,冒出了許多圓圓鼓鼓的花蕾,幾乎在一夜間像聽到號令似的同時綻放,紫色大花,每朵面徑都在30公分上下,最盛之年一株21朵燦然盛開,花團錦簇,昂然的,頷首的,低斂的,羞怯的,躲藏的,各具面貌,好像在唱一臺大戲,把不大的小院映襯得喜氣盎然,可謂滿院春色;最忙的是小蜜蜂,從金黃的花蕊中飛進飛出,嗡嗡不歇……流連其旁,沉浸其中,一時間仿佛身入花叢之中,隨著花朵的低昂而恍惚莫名。據(jù)說牡丹的品種甚多,花色繁復,魏紫姚黃,花蕊為黃色,花瓣常見的有深紅、淺紅、淺紫、深紫、白等幾種顏色,好的品種一窠幾十上百朵花并不鮮見,歷史記載洛陽興唐寺一株牡丹競開花1200朵,讓人無法想,21朵就令人怦然心跳了。小女白天上班,無由得見天光映照的景象,晚歸時就持手電筒去花旁巡視一番,有點類同蘇東坡夜賞海賞“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的意味。為了能永駐這窠紫牡丹的風采,我拍攝了一張瓶花照片掛在客廳顯目處,表示個人的喜愛。
薔薇
“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種春。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夫人?!?/p>
這是白居易在陜西周至當縣尉新栽薔薇時所寫的詩句,那一份懷抱著幾分浪漫的真誠之愛躍然紙上,讓人怦然心動。
薔薇是一種蔓藤攀援的植物,其花簇生,有單瓣、復瓣之別,色有紅、粉紅、白、黃等多種,初夏開放。小院南、東、西三面是漏空矮墻,植物攀援能足以遮擋窺視小院的目光,薔薇就是當仁不讓之選。薔薇是容易存活的植物,很快便能發(fā)芽長葉,從青嫩的枝莖漸變?yōu)樯n老的硬干,余暇時流連花叢邊,順手將抽高的枝條從縫隙中穿入彎山,它們就順勢攀援,三株藤蔓次第在小院三面圍成一道綠綠的屏障。牡丹謝后不幾天,薔薇便挺身而起續(xù)當美麗女神,綠籬上端冒出一莖幾朵的花苞,恰如一胞七女,人稱“七姊妹”或“十姊妹”,當是形象之喻;花開之時,粉紅色的重瓣小花綴滿綠籬,從西爬向南,再延到東,薔微花雖小,但簇擁在一起,就有股奪人眼球的氣象,花瓣高低錯落,厚度有二三十公分,一道名副其實的花墻,它們像是一母所生的幾位姊妹一同回家省親,春風滿面,嘰嘰喳喳地說笑不停,偶有小風而至,就順風婆娑起舞,婀娜顫動,有笑彎了腰的,有搖頭跳躍的,還有擠扛拍肩的,熱鬧非凡,就像《紅樓夢》大觀園里群芳聚會喝酒猜拳射復一樣,在這春光明媚、惠風和暢的日子里,它們聚會在一起,在春天的大手指揮下,上演一闕“春之聲圓舞曲”,整個小院乃至小區(qū)便春意流淌,回旋著動人的旋律。小區(qū)鄰居路過時無不側(cè)目甚至佇步來觀賞滿墻的云霞,斯情斯景,同樂大家,甚幸!endprint
含笑
在小院西南角栽了棵“含笑”,與院墻外的櫻花,高低錯落,成為西向的屏障?!恫莼ㄗV》說:花開不滿,若含笑然,是其名之義。這常綠的植物,有著橢圓形的樹葉,手感厚實,互生而起,葳葳蕤蕤,一派“木欣欣以向榮”之況,若干年前在宜興徐秀棠先生庭院外墻邊見此,就心儀它所散發(fā)的甜香氣,以及淡黃色的小花安然在綠葉叢中的淡雅的姿容。
幾度春秋,含笑已從小灌木長成小喬木了,每年春夏之交,繁多的枝杈上綴滿了褐色絨毛外衣的花苞,然后次第綻開,像掩口胡盧而笑的美人在綠葉叢中打量周圍世界,這是含笑初展境況之美的第一層內(nèi)涵,而它的笑容是含蓄內(nèi)斂的,如同“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則是它的第二層內(nèi)涵,真是“半開微吐長懷實,欲說還休竟倪眉”。
含笑花瓣呈奶黃色,卵圓形,稍稍張開的小口邊緣有點紫暈,放在掌心上如同特大粒的淡水珍珠似的,浮現(xiàn)腦海的就是《詩經(jīng)》中形容美人的句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含笑的名稱確是如此,倩麗的巧笑,流盼的美目,它奶黃色的花瓣也如美人的膚色: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含笑的花期很長,有三四月之久,盛花期時,花朵極多,一根枝杈上排滿了奶白小珍珠,十分搶眼,它的香氣會隨著陽光的變化而變化,光線強花香則濃,散發(fā)出香蕉味;光線弱,花香則淡,有股絲絲的甜瓜香,開門進院,幾米開外便能聞見隨風而來的甜香,舒懷愜意,每每在小院中經(jīng)營,這股甜甜的氣息就一直伴隨著,不離不棄,令人愉悅,這約略就是“花香襲人知驟暖”之意,因此也常在下午時分,擎只青花小瓷盤,掐上若干,回屋擺在茶幾上,目視之有色,鼻嗅之有香,仿佛佳人光臨……
秋天,含笑依然有苞芽冒出,只是不開花了,今年暑熱天長,10月下旬起始之日,忽見綠葉叢中有只白色的蝴蝶在枝頭晃動,走近一看竟是一粒碩大的含笑花,怪異之時順手采下,甜香滿鼻,放在案頭,香氣三天不絕。
青花大缸
非植物的青花大缸,是小院中永不凋謝的風景。
缸高48公分,內(nèi)沿直徑55公分,沿口寬5公分,最大外圍200公分,是全家人去景德鎮(zhèn)觀光時,隨車買回的。想當初,在宜興長樂陶莊見幾只大缸栽了蓮花,一汪清水之中,小荷青碧,清水出芙蓉,煞是怡情宜人,印象深刻。古人用天水泡茶,皆以大缸貯之,“瓦罐天水菊花茶”,天水就是雨水,古代沒有自來水,烹茶以山泉為上選,其次就是雨水,梅雨如膏,也有的認為秋雨為好,梅雨次之的,如今大氣污染,天降酸雨,所積雨水只能澆花洗地,如此等等。
青花大缸用幾塊青磚墊高,置放在小院圍欄邊花壇正中處,巍巍然,像是不老的護花使者,永不疲倦地守衛(wèi)著滿園嬌娘。大缸外壁是淺浮雕的青花顏色,周遭圖案上方是國色牡丹和長壽青松,下方是拖著長長的尾羽、昂然緩行的孔雀,端莊大方,自成風景,特別是萬木蕭瑟時節(jié),兀立在枯枝光干之中,更顯其青花色彩和圖案之美。春季,小院漏墻外的櫻花花瓣會隨風飄落一缸,薔薇的小葉和小花也會點綴在水面上,小有情致;它裹藏在牡丹和茶花之間,多少也熏染了幾分花香;寒冬,天降瑞雪,一夜之間,缸內(nèi)就積了薄冰,可見絲絲冰裂紋,缸沿上則摞了幾公分高的白雪,像是一圈碩大的玉鐲,青白相間似有對應(yīng)之韻。
最讓人難忘的是梅雨時節(jié),院門西向,一方平臺下幾級青磚臺階,上端是遮雨遮陽的塑料陽篷,淅淅瀝瀝的雨水沿著篷沿不斷線地滴在臺階外,頗像舊時房舍黑瓦檐口的滴水;雨水滋潤了滿院花草,顯得葉更綠、花更艷;南窗夜臥,夜半醒來,透過磨花玻璃窗依稀得見小區(qū)路燈的幾片光亮,朦朦朧朧的,側(cè)耳之間聽得雨打陽篷,嘀嘀嗒嗒,便想起詞句: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便立刻意識到大缸的水滿了,天地精華外溢出來,會洗凈缸壁,油滑光亮,而聽到雨滴聲越來越細弱,間隔時間越來越長,也不由得想到明天可能雨過天晴,小缸里的三尺清水,又將要映現(xiàn)一方藍天,于是翻過身,又重新睡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