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益群

(湖南商學(xué)院，湖南，長沙，410205)

亞歷山大·伊凡諾維奇·庫普林是19世紀(jì)末20世紀(jì)初俄羅斯偉大的現(xiàn)實主義作家、僑民作家，他被稱為“健康、愉快的人類情感的歌者”[1]。他的小說諸如《大象》、《白哈叭狗》等是當(dāng)今俄羅斯小學(xué)生三四年級的閱讀作品。他自己也曾說過，“最難和最負(fù)責(zé)的文學(xué)種類——就是為兒童、少年的作品?！盵2]庫普林對兒童的關(guān)注、對兒童敘事的書寫，幾乎充斥在他每個階段的創(chuàng)作中：從1895年《可怕的一刻》到1933年他僑居法國創(chuàng)作的小說《扎涅塔》中，都閃現(xiàn)著孩子們的身影，既有貴族家庭的小孩，又有武備中學(xué)的學(xué)生，有行竊的孩子、礦廠工作的小孩，也有極賦天才的歌手和鋼琴師，還有馬戲團的小雜技演員……庫普林小說中兒童形象的多樣化，在文學(xué)史上也極為罕見。

全面審視庫普林筆下的兒童敘事，兒童一直是被敘述的對象，他筆下的兒童敘事既是一種敘事內(nèi)容也是一種敘事方式。透過兒童的敘事，作者融入了家庭倫理問題、貴族與底層人民的生存問題。不僅如此，兒童敘事本身也成為庫普林關(guān)注的焦點，這里涉及到作者自傳性的言說，兒童成長的兩極敘事。

一、兒童敘事與家庭倫理道德

“家庭主題是思想的焦點，包含著關(guān)于文化傳統(tǒng)、歷史、人道主義和‘人類的獨創(chuàng)性’的思想?！盵3]庫普林童年時就沒有一個完整的家。正是這種缺失，在其作品中家庭倫理的主題在作者一生的創(chuàng)作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兒童是家庭倫理敘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庫普林小說中不是以家庭關(guān)系來直言道德，而是通過兒童的介入將家庭倫理的觀念滲透到文本的敘事中。這種借兒童敘事來言家庭倫理的方式，將家庭倫理提升到一個更高的層次。兒童成為家庭倫理的呼喚者、傾聽者、營造者。

庫普林筆下的這一類兒童敘事中前兩種類型的兒童承載著形象的功能化特點。兒童的符號性遠大于其實質(zhì)的形象意義。作者借兒童這個符號來引入成人社會中的家庭倫理問題，兒童成為家庭倫理的喚醒者，兒童功能性尤其突出。庫普林小說《可怕的一刻》中女主人公瓦拉瓦拉·米哈伊洛夫娜·良扎恩采娃沉迷于一段婚外戀中，當(dāng)她準(zhǔn)備離家出走時，她聽到了隔壁嬰兒室四歲小女兒對自己的呼喊。正是孩子的呼喊將她從“出軌”的邊緣中喚回，她流下了純潔而高興的眼淚，從“沉重的人類疾病”中恢復(fù)過來。普拉東諾夫作品《弗拉》中吹笛子的小男孩同樣喚醒了欲走向自私愛情的弗洛。通過兒童這一形象的呼喚，庫普林的家庭倫理觀躍然紙上：對家的守護超越了世俗沖動的情感需求，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兒童的存在。庫普林與普拉東諾夫的作品同樣表達了俄羅斯作品中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觀：反對只求情欲發(fā)泄與自我滿足的“欲愛”，而注重一種純潔美好的“摯愛”。[4]兒童成為這種倫理觀的呼喚者。

類似的主題在庫普林1896年的作品《故事》中得以體現(xiàn)。但在這個小故事中，兒童不是家庭倫理的呼喚者，而是傾聽者。《故事》中七歲的科季克請求父親霍爾謝夫尼科夫給他睡前講故事。父親被孩子身上的和諧、愉悅和明快所感動。盡管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和其他男人有關(guān)系，他想到的卻是妻子在自己窮困潦倒時給予他的幫助。他溫柔、寬廣、善良的內(nèi)心世界里編造了一個故事，孩子成了這個故事的傾聽者。很久以前一個古老王國里國王在自己的孩子中選接班人，要求他們?nèi)ヒ粋€大理石的宮殿里找圣火，能用這圣火點燃油燈帶回王國的人就是繼承者。但是在這個宮殿的門口鎖著三頭獅子，他們的名字分別是：妒忌、貧窮和猜疑。從沒有受過父王任何賞賜卻被稱為“伊凡-傻瓜”的小王子在美麗的仙女幫助下不懼怕這三頭獅子獲得了圣火點燃了油燈。作品以科季克聽完這個倍感無趣的故事入睡，赫爾謝夫尼科夫的妻子與其學(xué)生在一起而戛然而止。家庭倫理底線受到了挑戰(zhàn)，庫普林借兒童聽神話故事這個看似無關(guān)的情節(jié)，突出了人性中挑戰(zhàn)“妒忌、貧窮、猜疑”的圣化心理。家庭關(guān)系中夫妻關(guān)系受到了道德的挑戰(zhàn)，丈夫面對妻子的背叛，并沒有仇恨。正如作品中小男孩問父親為什么人們稱小王子傻瓜伊凡，父親的回答卻是：如果沒有這個仙女，小王子將會迷路，會遇到野獸。作為傾聽者的兒童，自然無法理解故事的深層含義，但是正是兒童的出現(xiàn)，才將一個家庭倫理問題上升到宗教道德層面。父親給兒子講完這個故事后，帶著一顆感動的心，給兒子劃一個十字，悄悄地離開了。可見，父親是一個基督教徒，面對妻子的背叛，他心生的是感激。家庭倫理轉(zhuǎn)化為宗教倫理：救贖和寬恕。在上述功能化的兒童敘事當(dāng)中，兒童的功能性得以突顯，關(guān)于兒童本身的敘事被弱化。

家庭倫理中承擔(dān)營造者的兒童形象，出現(xiàn)在庫普林《佛像》、《莎什卡和亞什卡》、《故事(1920)》、《扎涅塔》等作品中?！斗鹣瘛分幸浴巴昊貞洝钡男问浇榻B了童年記憶中父母、妹妹、姐姐及其未婚夫等的情況，講述了“我”幼年眼中圣誕節(jié)日的家。但因為大人懷疑“我”打破了一尊佛像，受到姐姐和父親的指責(zé)，“我”委屈地跑到自己的床上，設(shè)想著出逃計劃，想象著父母是如何求著已入寺院的我回家。對“我”而言這場不公正的事件讓我銘記在心，但之后受我敬愛的準(zhǔn)姐夫來安慰我，母親也來到我床前送上甜奶渣糕、甜面包和紅蛋，這家庭中發(fā)生的一切給我留下了“痛苦而又溫柔的記憶”。這個家庭小故事，由一個八歲的兒童為中心得以營構(gòu)。《故事(1920)》中描寫的是一個普通家庭在一個暴風(fēng)雪的深夜，孩子們、家人們被狂風(fēng)呼嘯驚醒后的一場對話。這個故事只是一個簡單家庭場景的再現(xiàn)，孩子們和父母、爺爺?shù)脑捳Z構(gòu)建了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渡部ê蛠喪部ā分兄v述活潑好動還不到十歲的尼卡飛行家庭的歷史，文中重點敘述的是尼卡引以為豪的飛行員教練父親和兩位勇敢的飛行員哥哥，但整篇故事是以尼卡為基點來構(gòu)建這個家庭成員的故事。這些故事都以兒童為家庭的營造者，表達了作者完整家庭的倫理觀念。庫普林流亡海外創(chuàng)作的《扎涅塔》中的主人公西蒙諾夫教授迷戀于一個小姑娘扎涅塔，因為他能從這個孩子身上感受到家庭中“賜予祖父母的安詳而無私的快樂”。由對小女孩的癡迷而引出教授家庭的缺失。教授雖然家庭生活不幸，但“對孩子們的愛，對她們無盡的憐惜，聽到她們的聲音、看到她們的笑臉、觀望她們嬉戲和她們初次涉世時的喜悅，都像治病的香膏一樣充盈著他的內(nèi)心?！碑?dāng)小女孩突然離去，教授“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寂靜的憂傷”。小女孩扎涅塔給教授營造了一份家的溫暖與愛，小女孩的離去，也意味著家的徹底喪失，沒有了家的根基，人就象浮萍一樣失去了根基。此處，庫普林作品中家的形象得以擴展到整個俄羅斯，他身居海外，卻割不斷對祖國、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之情。

上述作品中，無論是以兒童為主的敘事，還是以兒童為功能性的敘事，都著重表述的是一種家庭倫理的敘事，對婚姻的維護，對人性的關(guān)注，對家庭圓滿的關(guān)懷，對祖國大家庭的依戀。兒童無疑成為這一家庭倫理道德的代言人。

二、貴族兒童與底層兒童的互補敘事

庫普林筆下的兒童世界紛繁復(fù)雜，既有貴族家庭兒童的敘事，也有關(guān)于底層兒童的敘事。

庫普林筆下的貴族兒童敘事不同于托爾斯泰筆下詩意化的貴族兒童，他一方面著重描寫兒童的天性，與動物的息息相通；一方面又批判貴族兒童教育的失敗?！断蟆分谢疾o藥可治的小女孩娜佳在與大象相處之后，病不治而愈。《巴爾斯與朱立卡》中的孩子們請求父親讓狗巴爾斯進入狗棚與生病的狗朱立卡一起，因為孩子們比成人更接近于動物，孩子們能猜到動物所想的。小狗和孩子們一樣天真純樸。庫普林筆下兒童與動物的親近，正是人類天性的體現(xiàn)。當(dāng)然，兒童純樸的天性不僅僅是貴族兒童所具有的，底層兒童也同樣具有此種品性。庫普林在再現(xiàn)兒童純樸品性的同時，也批判了貴族社會對兒童的教育。《可憐的王子》中十歲的丹尼·葉夫列夫在很小的時候還認(rèn)為自己是有魔力的王子，長大了才知道自己是個可憐的不幸的王子，被限制生活在一個寂寞而又富有的王國里。他雖然有著富裕的物質(zhì)生活，他的爸爸雖然是當(dāng)?shù)氐拿?，卻一點也不了解兒子心里所想的。他偷偷地跑出去和“不體面的孩子們”玩耍，才感覺到真正的快樂?！栋坠裙贰分斜粚檳牡男∧泻⑻乩?，在家稍不順心就又哭又鬧，想要什么就得得到什么，完全是一幅被慣壞的貴族小霸王的形象。這是一個被貴族教育寵壞的兒童形象的典型。

兒童作為一種非主體的社會群體，其邊緣地位在庫普林筆下不僅僅是悲劇性和苦難化的書寫，而是一種具有美好品質(zhì)的精神象征。兒童作為一種弱勢的群體，他的無權(quán)性，決定其必然壓在社會的底層，他們處在成人社會的強權(quán)之下，但兒童身上散發(fā)出的積極向上、善良純樸也成為當(dāng)時黑暗社會一抹亮麗的色彩。庫普林筆下作為苦難化身的兒童形象，出現(xiàn)在其多部作品中。作品《兒童花園》中小公務(wù)員布爾明小女兒莎什卡長久生活在地下室而患病，連生存起碼的新鮮空氣都無法得到，也無法償付起去公園的路費，最后在春天來臨時悲慘的死去；《沼澤》中有一群受濕氣而生病去逝的孩子；《圣伊薩基·達爾瑪茨基尖頂》中描寫了收容所無產(chǎn)階級幼童，飽食的是污穢的有毒食物，多數(shù)孩子病倒，十一個死了，還有一個小女孩濟娜臉上如同悲苦、病態(tài)的老婦。這些苦難的孩子是對當(dāng)時社會的控訴，也是作者對當(dāng)時社會關(guān)注的一個體現(xiàn)，不僅僅是對俄國當(dāng)時黑暗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控訴，也反映了庫普林對當(dāng)時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思考。

但是，苦海中的兒童卻擁有著美好積極的品性?！侗I馬賊》中的十三歲小男孩瓦西里不想成為一個乞討者，而是向往成為一名象布茲卡一樣天不怕地不怕的盜馬賊。小男孩的英雄主義氣概與爺爺卡扎爾形成鮮明的對比。當(dāng)布茲卡被捕沒有招供同伙這爺孫倆時，瓦西里表現(xiàn)出一幅初生牛犢不怕虎、欲與布茲卡同擔(dān)當(dāng)?shù)男蜗螅鵂敔攨s為了保全兩人性命，忍讓退縮，不敢承認(rèn)自己是同伙，拖著瓦西里遠離是非之地?！栋坠裙贰分行∧泻⒅x爾蓋和老爹馬耳丁·洛第施金相依為命?！八麄冎械囊粋€心力交瘁，另一個才剛剛進入生活。男孩以一雙滿是驚奇、天真和贊嘆的雙眼看著世界。生活為老人畫出的卻是一種枯燥而現(xiàn)實的生活?！盵5]和他們一起相依為命的小狗被搶走后，老爹表現(xiàn)出的卻是認(rèn)命無奈，而謝爾蓋卻在深夜冒險克服層層困難，獨闖一座別墅，救出了小狗?！对诘叵隆分惺q的瓦西卡從遙遠的山村來到礦廠，他沒有礦工那種縱酒作樂和肆無忌憚的畸形生活，卻能在坑道崩塌的危險時刻，救起發(fā)羊風(fēng)的礦工格列克。成人都放棄救礦工格利克，只顧逃命，幼小的瓦西卡卻把格利克救出了危險坑道。上述庫普林作品中勇敢兒童形象有著高于成人的優(yōu)秀品質(zhì)，這種品質(zhì)也是兒童敘事的重要內(nèi)容。庫普林后期作品《扎涅塔》中法國小女孩在她生活的那個地方被認(rèn)為是一個善良、禮貌、熱忱、深受愛戴的公主。她大方而又樂于和人分享自己的快樂，“倘若不跟別人分享，她會憋得透不過氣的”。這個兩眼烏亮靈動、面色黎黑的臟兮兮的小姑娘身上，有著交織在人的、狗兒的、馬兒的和貓咪的可愛之處。這個可愛的女孩卻不能得到更好的教育，她的母親只是一個不甘于報刊亭工作的女人。兒童除了美好的品質(zhì)外，還有一種質(zhì)樸的美：《時間之輪》中“我”和瑪麗亞看到了一個巧克力色的男孩兒：這一切都如此和諧：陽光，大海，這清新的空氣，這少年的身軀，這修長的腿，而最關(guān)鍵的是——男孩兒根本猜不到有人在注視著他。他自由自在，他的每個動作都很自然，因此也美極了……在這一刻，“我”打開了“內(nèi)在的心靈”，“好象頭一回領(lǐng)悟到世上竟有如此豐富的質(zhì)樸之美?！?/p>

庫普林筆下不同階層的兒童敘事，使其作品中的兒童形象得以豐富而多彩。此類敘事既有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對窮苦兒童關(guān)注的縮影，也是契訶夫筆下兒童童真趣味的多面體現(xiàn)，同時我們也能從中找尋到高爾基筆下類似童工的美好品質(zhì)。但庫普林筆下的兒童敘事又是獨特的，是作者對兒童深切關(guān)注和熱愛的體現(xiàn)。

三、兒童成長的兩極敘事

兒童敘事的主要內(nèi)容是關(guān)于兒童的成長問題。庫普林筆下的兒童成長涉及的不僅僅是兒童個體健康的成長，而且敘述了兒童個體在成長過程社會環(huán)境給予其生命或延續(xù)或滅亡的外在力量。兒童個體成長中既有發(fā)展也有失敗甚至滅亡，也就是說在兒童個體生命中，兒童成長也有截然相反的兩極。

一方面，兒童成長是積極的，其敘事包含著宗教救贖的思想。兒童成長發(fā)展的關(guān)鍵是“奇跡”的出現(xiàn)。在小說《神奇的醫(yī)生》和《鋼琴師》中，庫普林將兒童成長的轉(zhuǎn)折點設(shè)置在一個極富宗教意味的圣誕節(jié)前夜。圣誕節(jié)前夕的梅爾察諾夫一家窮困潦倒，幾個孩子穿著濕漉漉的破衣爛衫，聞著煤油煙子、臟衣服和老鼠的氣味，格里沙和弟弟沃洛佳在外尋求幫助逛了一天，饑寒交迫只是早上喝了點清湯，七歲的小女孩生病在床，“臉燒得滾燙，呼吸短促、艱難，瞪著兩只發(fā)亮的眼睛，呆呆地?zé)o目的地張望著?！背阅痰膵雰嚎薜脻M臉都是皺褶。這一家中可憐孩子的父親走投無路，正欲自殺。整個家庭的孩子也將會慢慢餓死之際，拯救者出現(xiàn)了，神奇的醫(yī)生治好了小女孩的病，給這個家庭送了“幾張票額很大的鈔票”?！皬哪菚r起，就好象大慈大悲的天使降臨我家。一切都變了樣。元月初父親就找到了工作，母親也康復(fù)了，我和弟弟進公費中學(xué)。這位圣潔的人簡直是創(chuàng)造了奇跡?。　盵6]“把眼淚掉進盛著稀湯的熏黑了的鐵罐里的”格里沙成長為一銀行的要員，為人正直，扶危濟貧，頗負(fù)盛名?！朵撉賻煛愤@個故事同樣發(fā)生在圣誕節(jié)前夜，十二歲的季諾奇卡·魯?shù)履藜乙e辦新年晚會，但卻請不到鋼琴師。最終只請到了一位十四歲的小男孩，在樂譜架后面只能勉強露出一個頭的這么一個小孩兒。就是這樣一個小男孩尤里為家庭新年晚會演奏了許多的曲子，得到了大家的贊許與包容。然而他的成長并不止是在這一場家庭晚會上充當(dāng)鋼琴師，而是在這里遇到了俄國最著名的鋼琴家魯賓斯坦。在這個威嚴(yán)且不同凡響的人面前，尤里“突然充滿了藝術(shù)家的激情，手指也變得特別靈活，格外得心應(yīng)手”。尤里由一個穿著舊制服的中學(xué)生成長為一個聞名于俄羅斯最有天才的作曲家，得益于魯賓斯坦在嚴(yán)寒的圣誕之夜對他的神圣教誨。救贖者是兒童生命中出現(xiàn)的奇跡，是他們完成了兒童命運的劇烈轉(zhuǎn)變，兒童的成長得以順利地完成。而成長的空間是處在一個濃烈的宗教氛圍中，成長的時間是在圣誕前夜這個極具宗教意味的時刻?？梢?，庫普林筆下兒童成長敘事已經(jīng)打下了宗教的烙印。

另一方面，兒童的成長也是極具悲劇性的。庫普林自傳性的成長小說《在轉(zhuǎn)折時期(中等軍事學(xué)校學(xué)生)》中布拉尼恩的成長是屈辱、苦難和被拋棄的。布拉尼恩來到學(xué)校的第一天，就挨了一頓揍，衣服上的扣子也被扯了。軍校里，老師醉酒，同學(xué)之間以強欺弱，以大欺小。布拉尼恩從同學(xué)手里以佘賬的形式買下了個燈籠，卻被老師沒收，而他沒有向母親開口要這兩盧布的燈籠錢，一直受著同學(xué)的懲罰，每天的飯被同學(xué)拿走吃不了，還得給他擦鞋子，受他的打，布拉尼恩卻一直忍受著。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沒有考慮過逃跑，沒有思考過抵抗，他只是寄希望于奇跡“чудо”，希望天堂里的天使的幫助，他認(rèn)為所有的人都是幸福的，而只有他在受盡折磨。庫普林在此批判了軍官學(xué)校的教育制度，“作者深信，在軍官學(xué)校形成的教育系統(tǒng)是不能容許的，它摧殘了人的命運，將人變成了毫無感情的粗俗之人、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人、殘酷的人和野蠻的人?！盵7]但庫普林在小說中并沒有指出兒童成長的道路，依舊寄希望于“奇跡”，寄希望于宗教的救贖。

庫普林另外兩部作品《未來的帕蒂》、《沖呀》中，我們看到的是具極天賦的兒童在成長中藝術(shù)才賦被泯滅的過程。這類型的兒童成長敘事寄托著作者對社會的批判與控訴?！段磥淼呐恋佟分鞋斈婵◤男”徽J(rèn)為將是一個天才的歌唱家，去中學(xué)學(xué)了不到四年級，又向一個教授學(xué)習(xí)聲樂而不了了之，之后又進入音樂學(xué)院因考試過不了只能停留在一年級，這樣一位被家人寵為有天才的女孩，最后成為了老處女。正是因為家庭和社會教育的失敗，這樣一位少女的偉大天才也就隨之消逝了?！稕_呀》中在雜技團被譽為空中飛人的諾拉，從小受盡了磨難，在單調(diào)、四處流浪的童年生活中只有一聲聲命令式的高叫“沖呀”，以及無數(shù)次的受傷，而最終占有她的雜技團名丑角麥諾基又拋棄了她，她只能站在高高的窗臺上，沖向了大地，結(jié)束了自己年輕的性命。這個空中飛人的成長過程是充滿苦痛的，她的成長最終以藝術(shù)性“沖呀”死亡而結(jié)束。這兩位小女孩的成長，不同于以往的成長小說，而是以走向毀滅而告終。

“十九世紀(jì)俄國古典小說兒童敘事中的成長模式主要表現(xiàn)為在愛的包圍之下兒童心理成長的特點?！盵8]處于世紀(jì)之交的庫普林偏離了這種傳統(tǒng)的敘事模式，以含有宗教意味的“奇跡”和社會黑暗教育制度的兩極的外在影響，敘述了兒童成長截然不同的兩種成長模式，引發(fā)人們對宗教道德及當(dāng)時社會更深層次地思考。

庫普林小說中的兒童敘事的豐富性和鮮明性，既有對十九世紀(jì)俄國小說中兒童敘事的繼承也有發(fā)展，兒童敘事營建的家庭空間使其具有深遠的倫理意義。而對貴族兒童和底層兒童的敘事在延續(xù)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小說中兒童敘事的特點外，在敘事形式和敘事內(nèi)容上都有了更加廣泛地拓展。同時，對兒童成長的敘事也不同于傳統(tǒng)的英美文學(xué)中兒童成長文學(xué)，不僅涉及到兒童成長的悲劇性，也融入了宗教的因子，將“奇跡”引入兒童的成長敘事中。庫普林作品中的兒童敘事，看似作者信手拈來的題材，似路邊的野花，卻生機盎然，散發(fā)著淡淡的芳香。正如庫普林女兒所說，“我知道，父親活著，活在自己的書中，那些書立在上百萬人的書架上?！盵9]庫普林作品將永遠活在人們的心中，他關(guān)于兒童敘事的作品應(yīng)成為當(dāng)代兒童可欣賞的經(jīng)典之作。

[1][5]Волков А.А.Творчество А.И.Куприна[M].М.：Худож.лит.，1981，с.3.

[2]Емец Д.А.Произведения для детей и о детях в творчестве русских писателей второй половины XIX века ：К.Д.Ушинский，Л.Н.Толстой，А.П.Чехов，А.И.Куприн[D].МГУ ，2001，с.115.

[3]Лотман Ю.М.Внутри Мыслящих Миров.Человек-текст-семиосфера-история[M].М.：Языки русской культуры，1996，c.265.

[4]參司俊琴.論普拉東諾夫的家庭倫理觀[J].黑龍江史志2009,（22）.

[6]庫普林選集(第一卷).中短篇小說選[M].藍英年譯.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7]Чернышева Е.С.，Репрезентация педагогических воззрений в автобиографически-нарротивных произведениях русского писателя-реэмигранта А.И.Куприна[J].Социгуманитарные и социокультурные аспекты педагогических исследований，2011(5)，с.135.

[8]夏益群.十九世紀(jì)俄國古典小說兒童形象研究[M].成都：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13.

[9]Ксения К.А.Куприн--мой отец[M].М.：Советская Россия，1971，С.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