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再復
鋒杰兄:
聽建法說,你將在蘇州大學主持“八十年代文學理論”討論會,并希望我參加。但我因這里的課程未了(正在講述《文學常識》)而離不開,請原諒。聽說此會還有我的好友何西來、夏中義等參加,請你幫我問候他們。我真想念你們這些從未拋棄過我的朋友。
說起八十年代的文論,我總是遺憾。因為那是一個未完成的時代,我自己也是一個未完成。以“論文學的主體性”而言,我才剛講了“主體性”(剛走了第一步)就中斷了。按正常的思想邏輯,第二步還得講“主體間性”(或稱“主體際性”);第三步(八八年才想成熟)再講“內(nèi)在主體間性”。第二步哈本瑪斯講得較充分,但不是在文學范圍內(nèi)進行。而第三步,則完全可能只屬于中國學者。因為我們有高行健提出的人稱小說《靈山》可作依據(jù)。《靈山》的內(nèi)部主體三坐標(你、我、他)所形成的復雜語際關(guān)系,把弗洛伊德的靜態(tài)內(nèi)主體(本我、自我、超我)化為動態(tài)的主體際性,正好讓我們可借此講些他同他人未曾說過的理論新說??上覀冨e過了時間上獨創(chuàng)的可能。再如“懺悔意識”,也是剛一提起就煙消云散。此一理念題目好像很老,其實它牽涉到人性的真實與靈魂的真實,也牽涉到作家的“大悲憫”等精神深度。幸而到海外后,我和林崗還合編了《罪與文學》,從而表述了一部分思想。
盡管八十年代未完成,但出國后我還是繼續(xù)思索,而且在自構(gòu)的“象牙之塔”中還愈走愈遠。所謂“遠”,也就是清醒與徹底。近日我與高行健在科技大學、香港大學共同作了兩次講述,一次題為“要什么樣的文學”,一次題為“美的頹毀與文藝的復興”。兩題都在繼續(xù)告別二十世紀的大思路,也就是徹底地揚棄政治上各種意識形態(tài)。我們共同認定:作家與文學最重要的品格也是唯一的出路,乃是“獨立不移”和“自立不同”。所謂獨立不移,便是既不迎合任何集團指令、“主義”指令、“市場”指令,也不迎合媒體、大眾及公共知識分子的“意見”。即既不媚俗也不媚雅,既不媚上也不媚下,既不媚左也不媚右,既不媚東也不媚西。而所謂“自立不同”,則是不輕易“認同”各種時髦的思潮與理念。世界那么豐富復雜,人性那么豐富復雜,文學完全沒有必要納入某種思潮或某種理念的框架,一旦納入,視野就狹窄了。我們在共同的講演中還再次重申,作家絕對不可以從政,從政便是走火入魔。文學也不可以介入政治(不是說作品中不可以有政治生活內(nèi)容),介入必定使文學“淺化”與“浮躁化”。我和李澤厚主張“告別革命”,也包括告別文學中的各種革命理念,既告別魯迅的“匕首投槍”說和聞一多的“時代鼓手”說,也告別劉賓雁的“干預生活”說和阿多諾的“批評生活”說(阿多諾認為“文學乃是一種對生活的批評”)。我們認定,文學創(chuàng)作只能從“真實的人性”和“真實的人類生存處境”出發(fā),而不能從“社會批判”與“政治批判”出發(fā),這不是害怕什么,而是擔憂文學落入“晚清譴責小說”的水平而遠離《紅樓夢》的境界。二十世紀過去十三年了,我們可以放下這個世紀留給我們的精神負累和文論中的許多老思路與假命題了。一旦放下,我們則可以追回“文學的初衷”與“文學的本性”,那是一片真正可以贏得大自在的凈土。我祝福你和與會的朋友們永遠生活在這一凈土的至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