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慧萍 寧夏作協(xié)會員。出版散文集《行走的陽光》?,F(xiàn)供職于寧夏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有散文、小說作品散見于《六盤山》《黃河文學》《朔方》等報刊。
姐攀著門框,不出也不進。
爸說:進去。進去呀!進去把門鎖好,昂。
媽說:這個女子!你聽話!昂,聽話。昂,我娃乖。把豬喂好,把雞喂好。媽回來給我娃帶好吃的。昂!
姐不吭聲。她不出來,也不進去。就那么攀著門框站著。
走吧。這個死女子,氣死人了!
媽一抬腿坐上了爸推著的自行車。爸沒注意,車子差點歪倒,爸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坐在橫梁上的我一歪身子,刺溜一下滑了下來,幸虧爸用胳膊攬住了,沒掉到地上。我吸溜著鼻涕,回頭看姐,姐狠狠地剜我一眼。仰起頭,做出不理不睬的樣子。
媽的懷里抱著弟弟。弟弟不聲不響,他才半歲,還不會說話。
爸穩(wěn)住車把:坐好了嗎?坐好了咱就走?爸的語氣是問媽的,卻回頭看著姐。爸盯了半天姐,姐也沒有走進大門去。爸就嘆了口氣,推著車子慢慢走了。
這死女子,死犟死犟的!媽回頭對著攀著門框的姐喊:去,進去,把門關好!去呀!
姐還是沒有照媽說的那樣進門鎖好大門,她的兩只手拽著大門上的鐵門環(huán),腳踩在門檻上,把自己拉成了一棵樹一樣,歪歪扭扭、干干巴巴。
爸推著自行車慢慢走。我回頭張望。姐離開了大門,磨磨蹭蹭追著我們走,走了兩步又站住了。
爸騎上車子,使勁地蹬著腳踏子,車輪轉起來,越來越快,已經(jīng)走出老遠了,我回頭,看見姐突然奔跑起來。姐的腳步騰起一層土霧,看樣子她是要追著我們來了??墒?,已經(jīng)追不上了。爸的自行車比姐的雙腿跑得更快。
弟在媽的懷里哭了起來。他餓了,要吃奶。媽對爸說,歇緩歇緩吧。
爸把車子停下來。掏出皺皺巴巴的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媽敞開懷給弟弟喂奶。我望著來路,光溜溜的一條土路。連姐的影子也看不見了。
那年,我六歲,姐八歲。
爸的自行車只能捎帶我和媽媽、弟弟,姐姐已經(jīng)長大了,爸自行車的橫梁已經(jīng)坐不下姐姐了。
那是個秋天,爸單位的院子里有許多果子。蘋果,梨,還有黑紅黑紅的名叫“楸子”的小果果。我一直以為那種黑里透紅的小果果是叫秋子的,是秋天的孩子的意思,沒想到后來我從書上查到是叫“楸子”,總覺得“楸子”不如“秋子”好聽,好看。第一次看到的楸子的時候,就是那種紅而亮的,掛在黃葉的枝頭上,那么鮮艷,那么飽滿,那么圓滑滋潤,給人一種乳汁飽滿的感覺。我一直喜歡著這種小果果,喜歡把它叫做“秋子”。
那次回來,除了給姐帶了些水果等好吃的東西以外,我?guī)Ыo姐許多新奇的信息??h城里有商店,商店里有許多花花綠綠的東西,有好多好多,多得說也說不上來??h城里還有電影院,有戲園子,有寬寬的大馬路,比我們這里的大路都要大好多好多倍呢??h城里的人穿的衣裳也和我們這里的不一樣。人家的小女孩都梳兩只小揪揪,像羊角那樣彎著……縣城里的學生都穿那種白球鞋,雪白雪白的……
姐就把她的長辮子剪短了,扎成兩只朝天撅著的羊角辮。姐的長辮子已經(jīng)長到屁股上了,又粗又黑的,要是再長長一些,就夠得上賣給劇團里當?shù)谰吡??!都t燈記》里的李鐵梅,《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寶都需要這樣長長的獨辮子。姐姐卻把自己差不多就要長成“材料”的辮子給剪了。
媽氣得臉都青了:這個死女子,遲早要把我氣死呀。
姐就把自己的青條絨鞋用白粉筆一遍又一遍地涂抹,姐的青布鞋就變成了白粉鞋,一走路,白粉噗噗噗往下落。
媽看見了。咬著牙關子:就跟戴孝的一樣,你要咒著你媽死呀!
姐不知道城里人到底穿什么衣服,姐從電影上看到賣花姑娘穿的布拉吉,就把媽用來做被面的大花布偷偷剪了,做成一件大花裙子。還沒有穿到身上,姐就挨了媽一頓打:你這個死女子,咋這么害人呢,你就把人害死了。咋這么不聽話呢,耳朵長到肚子里了?■?咋就這么不成器呢?■?頭腦子是吃飯用的?■?
媽攥著那件誰也不能穿的“布拉吉”,氣得渾身發(fā)抖,罵得筋疲力盡,睡倒了。媽是個要強的人,那塊花布是媽攢了好長時間才買來的。被姐毀了。媽肯定要生氣了。媽生氣的時候,我們都不敢言喘,姐也不言喘,一個勁地搓著衣襟,不知道心里在想啥。
咋給我世了這么個女子么,就是個冤家,就是個對頭啊。
媽每次罵姐都會氣得喘不過氣來。
誰叫你生呢,你早知道就不要生了!
姐姐斜睨著眼睛,不跑也不哭,硬對硬跟媽頂。姐的言語里也有對我和弟的不滿。姐是不是也想過,如果不生我和弟弟,她就是爸媽的寶貝呢?
那是個夏天,我記得清清楚楚的,一整天都沒有見到姐。誰也不曉得姐去哪了,干什么去了。媽找遍了所有姐可能去的地方,大哥和二哥也分頭去了南岔壩和西凡溝兩個水庫,親房里的幾個叔叔分頭去了南河灣、北河灣,哪里都沒有找到姐。
“我咋給他爸交代呀!這個死女子,你要要我的命呢嗎?你這個死女子……”媽連罵帶哭,一整天水米不沾,愁得睡倒了。
爸打電話到公社里,公社里的秘書跑到我家來,告訴媽:你家男人打電話來,說你家大女兒在他那里呢。
媽一聽一骨碌翻起身來:這個死女子。咋就這么整人呢!
姐是讓比她大三歲的岳家姐姐帶到縣城里的。岳家姐姐的父親也在縣城里工作。姐對岳家姐姐說,咱倆偷跑吧。聽說去縣城只有七十里地,咱倆沿著山跑就跑到了。岳家姐姐和姐一拍即合。啥時候走的,媽不知道,連我也不曉得。
爸給姐買了新衣裳,是那種黑底金黃格子的罩衣。還給姐買了新鞋,就是我見過的城里學生都穿著的膠底的白球鞋。爸給姐買了班車票,托付班車上買票的人把姐送回來了。爸捎話給媽說:不要打娃娃了。娃大了。
媽氣得咬牙切齒:你要走也言喘一聲呀!咋不言不喘地就走了呢!你給我丟人現(xiàn)眼的,咋不跟了人嫁了漢呢!
姐還是擰著,不說話。
姐擺弄著爸給買的新球鞋,白色的,塑膠底的,左看看右看看,剛穿到腳上又脫下來,金貴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睡覺的時候,姐把白球鞋壓在枕頭底下。
沒人拿你的鞋,你壓在頭底下。誰敢穿你的白球鞋呀。媽說。媽拿眼睛看我,又看看姐。
姐還是不聽,每晚把白球鞋壓在枕頭底下睡覺。
姐是學校文藝隊的。姐跳舞的時候一點也不擰,眼睛靈活得就像會說話一樣,亮晶晶的。姐還會“打車輪子”“劈叉”“翻筋斗”,“打車輪子”的時候,姐的兩個朝天翹著的羊角辮像兩把刷子,刷刷刷地響。還有翻筋斗,在土地上翻,很容易弄亂頭發(fā)弄臟衣服,姐的頭發(fā)就經(jīng)常散亂著,把自己鬧騰得汗?jié)娏魉模駛€泥猴兒。
但是姐總是當不了排頭,當不了主力,姐說是因為自己沒有白球鞋的緣故?,F(xiàn)在,姐有了白球鞋,排頭的還是比姐大了許多也胖了許多的那位。不過姐在跳舞隊伍里,我一眼就能找到,媽也一眼就能找到。我們在臺底下招手,姐就跳得越發(fā)起勁了。臉蛋紅撲撲的,眼睛笑成了一對月牙兒。媽說:這才像個女娃!
姐的白球鞋小了。爸說:小了就給妹妹穿吧。
姐說:不小。
我看著姐的大拇趾都頂?shù)叫饧馍狭?,就給媽說:姐的白球鞋小了,我能穿了。媽就態(tài)度溫和地對姐說:小了,就給妹妹穿吧。
姐還是說:不小!
姐的大拇趾把鞋尖兒頂出了個洞洞,姐還是穿著,硬說不小。姐獨自把那雙白球鞋穿爛了,穿得誰也不能穿才脫掉了。后來姐的大拇趾就彎曲了,關節(jié)處長了個疙瘩。
有一次,姐撫摸著自己的腳趾頭,感嘆自己的“命窮”,連個高跟鞋都不能穿。媽說:看看,這就是犟造的孽。咋就那么犟呢!
姐笑了。說:我是誰生的呢,還不是跟你著呢。
姐十九歲就嫁人了。姐夫比姐大九歲。
起初爸、媽,還有哥哥們都不同意姐的婚事,覺得姐的年紀太小了。這么早嫁出去要吃虧的。姐擰著,誰的話也不聽。
這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死女子!媽說到姐總是又氣又恨!
我想,姐是不是因為想要逃離這個家呢?
三十五歲時,姐患了乳腺癌。這時候,姐的三個孩子都還小。在醫(yī)院里,媽抱著姐哭了。
姐豐滿的右胸沒了,傷痕從腋下一直延伸到頸窩。胸骨一根一根排列著,裸露在媽面前,媽看了一眼:你這個死女子……你還不如把我的心頭肉剜了去……
姐用海綿做了一個假乳,縫進文胸里,姐的胸就又飽滿又好看了。
姐喜歡穿裙子。給自己買了一套湖藍色的裙裝,慫恿我買那套桃紅色的。雖然在姐的心里我永遠是她的小妹妹,其實我只比姐小兩歲,當時也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早就過了穿這么鮮艷嬌嫩顏色的年齡了。姐卻認為我穿了好看,一定讓我買。我們分別穿了湖藍和桃紅的套裙去公園里,黃河邊,配著綠柳,配著紅花,配著滔滔的黃河水,拍了許多照片。
姐說:我就不信這病能把我的命要了。我要和它搶著活,我看它厲害還是我厲害!
嘿,我這倔強的姐姐呀!
時光仿佛在一瞬間走過了,而讓人欣慰的是,困難和劫難都沒有打倒姐姐,姐姐依舊那么愛美地生活著,心氣兒還是那么高。
走在街上,看見有車過來,姐就一把把我拉到她的身后,就像小時候那樣,姐姐一點都不會溫柔。
送給我禮物的人
關于外婆的文字我寫了又刪,刪了又寫。不知道該如何下筆。直到看到一首詩,這首詩是一個叫“野谷”的人寫的。他寫道:
又老又窮/那就是外婆/她總是不安地說/“我沒什么帶給你”//待我懂得時/她已長眠地下/有什么比得上你的深厚/外婆,你給了我媽媽。
這首詩牽引出了我的淚,我的愧疚,我的傷心。我的外婆長眠地下已經(jīng)有二十余年了。這二十年里,我竟然沒有給外婆上過一次墳,沒有給外婆送過一次寒衣。
“外孫子,菜根子?!边@是鄉(xiāng)下人對于外孫子和外公外婆關系的定義,在傳統(tǒng)觀念里,外戚遠不如本家親戚有地位。
然而,我是敬重外婆的,從心底里說,外婆占據(jù)的位置甚至超過了“媽媽”。可以這么說,外婆養(yǎng)育了媽媽,也養(yǎng)育了自己女兒的孩子。外婆像個接力運動員,她的接力棒傳給了下一代,卻陪著她跑了大半個旅程。
那時候,媽媽有五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大一二歲,像一些小板凳一樣滿院子亂跑。父親因為工作的緣故常常下鄉(xiāng)。母親一個人操持著五個娃娃的生活,顯然有點力不從心,尤其是生了最小的弟弟以后,因為營養(yǎng)缺乏,媽媽的健康狀況急劇下降,常常臥床不起。
外婆就成了我家的及時雨,總是出現(xiàn)在最需要的時候。
記憶里,外婆是柔弱的,甚至有些面黃肌瘦,后來聽說外婆有貧血的毛病,時不時會暈過去??晌业挠洃浝锿馄趴偸切χ摹<氶L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兒,就像她臉上的一道皺紋。外婆的臉上有很多皺紋,那些皺紋不像一般老人的皺紋刀刻斧鑿一般粗硬,外婆的臉就像揉好的一團白面被順手擰了一把,拉長的同時出現(xiàn)了那么多的紋路,然而,這些紋路也是柔和的,就像綻開在臉上的笑容。
外婆多是坐著的,這就顯得上身特別長。溜肩長腰大屁股。青色罩衣,后背平平的,后腰直直的,罩衣的衣襟落在炕上,寬寬大大的。像一尊佛的袈裟。
我剛從門口進來。書包還沒有放下,外婆的目光就追過來:
“偶娃回來了。偶娃餓了吧?偶娃冷了吧?”
“偶娃上炕來”
“偶娃”就是我的娃。外婆說著一口和我們不同的方音。不大好聽,但“偶娃”這個詞叫得我心里熱乎乎的,很是受用。
現(xiàn)在,我聽不到外婆叫我“偶娃”了,我女兒的姥姥從來不說“偶娃”這兩個字。我女兒不明白,我告訴她:偶娃就是我的娃。女兒還是不明白:你不是你媽媽的娃嗎?怎么你姥姥也叫“偶娃”?我說就是呀,姥姥是我媽媽的媽媽呀!
女兒明白了,你姥姥就是我媽媽的媽媽的媽媽了!
我們都笑了。笑出眼淚來了。一股暖流鋪天蓋地而來。媽媽的媽媽,這就是外婆!
外婆并不和我們一起住,外婆住在一個叫“南里”的鄉(xiāng)下。住在南里鄉(xiāng)下的外婆什么時候需要了就什么時候來我家。但春秋兩季是雷打不動的。
外婆到來的時候,是秋天,卻是我們的春天。
外婆會把我們揀來的,父親買來的,生產(chǎn)隊里分來的各種蔬菜,其實也就是一些蘿卜葉子、大白菜的根,幾只蔫里吧唧的紅白蘿卜洗凈了,切碎了,灑上鹽,用一塊大青石壓在一口大缸里,做成咸菜。外婆還用有長條葉子的土白菜做成酸菜,這樣一大缸腌咸菜,外加一大缸酸白菜,我們的冬天就會好過多了。
在秋天,外婆還有一樣工作就是拆洗縫制我們兄弟姊妹五人的棉衣棉褲。外婆經(jīng)常說,娃娃就像莊稼,見著太陽就長個兒。真的,我們前一年穿過的衣服,第二年就短了小了,需要接續(xù)才好。外婆還是很有辦法的,大哥二哥穿過的棉衣褲,拆洗干凈就變成我和姐姐的了。我和姐姐穿過的拆洗之后就成了弟弟的。大哥二哥呢,就很高興自己要穿新衣服了。其實,哥哥們的新衣服也是用父親的外衣改成的。父親的衣服多是青色或者深藍色的,給哥哥們改造時顏色都變了,膝蓋屁股胳膊肘,都成白色的了,外婆很有辦法,她是把父親的衣服翻過了給哥哥縫棉衣的,那些翻新過的面料雖然有點變薄了,顏色還算新著,哥哥們便很高興自己能穿到新衣服。
外婆做好這些就回鄉(xiāng)下去了,外婆的鄉(xiāng)下離我們有四五十里的山路。外婆常常自己走回去,外婆的腳是小腳,外婆的一條腿有點殘疾,走幾十里山路的外婆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腳,重新裹腳,那被纏裹在腳心里的四個腳趾頭會把外婆的腳底磨爛,流出膿血來。
后來,大哥二哥會騎自行車了,就央求媽媽借了公社里唯一的一輛自行車送外婆回去。大哥二哥特別喜歡兼這樣的差事,一是可以過過騎自行車的癮,二是能吃到好吃的。
回到家,外婆會端個碗出去,然后就會聞見香甜的味道從廚房里冒出來。一個煎雞蛋,那是和了好多白面才煎出來的,有時候是炒雞蛋,仍舊和了面,放了園子里的韭菜,那味道就又不一樣了。有時候,外婆還會烙油千子,就是現(xiàn)在的油千層餅,還有蕎面坨坨,還有芽面燙兒。芽面燙兒是用出了芽的麥子磨成的面烙成的餅子,因為麥芽糖的作用,有甜味兒,這種餅子先用開水燙得半熟,然后放進熱鍋里烙,吃起來又粘又甜,民間把那種能說會道的人叫做“芽面燙兒”就是取其比喻義的。
端了碗出去的外婆不一定每次都能借到白面或者雞蛋之類的好吃的,有時,實在借不到別的,外婆就借一碗豆子回來,給哥哥們炒了,即使是一把豆子,哥哥們都覺得那是非常好吃的東西。每次從外婆家回來,哥哥們那個吹噓啊,吃的什么什么,說得我們涎水直流,那時候,能去趟外婆家就是我們最大的快樂。
開春的時候,外婆也會抽出時間來我家一趟,這次來,時間非常短,常常是一兩天,就在這一兩天里,外婆就會種好了我家的自留地。并且上上土肥,叮囑哥哥注意澆水。臨走的時候,外婆會帶一些東西。半口袋種子,或者一口袋洋芋,外婆的身體瘦弱頎長,看著背著那一口袋鼓鼓囊囊的東西,拐著小腳的外婆的身影越去越遠了,就覺得外婆活像一頭驢,只有放在她背上,不管什么東西,她總會馱起來。
關于外婆的記憶還有很多很多,可以說在我們成長的每一個細節(jié)里都有外婆的身影。外婆被鹽水浸泡得通紅的關節(jié)粗大的雙手,外婆跪著收割糧食時滴在土地里的汗水,外婆拐著瘸腿出出進進忙碌的背影……外公哪里去了?在這個似乎只有外婆的家里,外公又起到什么作用呢?我常常想。
其實,外婆家除了外婆,還有外公,一個舅舅、兩個姨姨。
媽媽是老大。生媽媽之前,外公就參軍去了外邊。外邊是哪里?外婆不知道。外婆只知道外公從小讀書、習武,是個有志向的人。新婚才幾天的外婆似乎連外公的容貌都不大記得清楚,外公就走了。外公回來的時候,媽媽已經(jīng)十三歲了。不要說媽媽不認識外公,就是外婆也不敢相信這位騎著高頭大馬的中年軍官是自己的丈夫。外婆恍惚做夢一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關于外公的傳聞很多,有人說他跟隨部隊去了臺灣,也有人說他在異地他鄉(xiāng)娶了妻生了子,還有人說他已經(jīng)戰(zhàn)死多年。外婆哭干多年的眼淚禁不住滾滾而下??赏夤珔s很快要走,外公是大男人,志在四方?;剜l(xiāng)只為一件小事。外公說的一件小事在外婆就是天大的大事:外公要和外婆離婚。
這時候,外公的父母已經(jīng)亡故,只有外婆和女兒相依為命。平常柔弱依順的外婆不知哪里來的氣力,她死死地抱住外公的腿不肯放松,任憑外公的馬鞭狠狠地抽在身上。
不知道是親房鄰居勸說了外公,還是外婆的苦苦哀求,抑或是看在13年沒有見面的女兒的份兒上,外公放棄了回部隊的決心。
也許還有一些外公不愿意承認但心底里確實存在的原因,外公死心塌地脫下軍裝,成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
也許,外公的這一決定為外公乃至一家人的境遇釀下了災禍,也許正因為這一決定才保全了一個瀕臨破碎的家。正如老子所說的“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福禍向來是互為依存的。不知外公有沒有后悔?外婆有沒有愧疚?
外公當初參加的是國民革命軍,外公回鄉(xiāng)的年份是1949年年底,此時他的部隊剛剛“起義”成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歸屬地遠在新疆。在去新疆之前,外公回鄉(xiāng)探親,主要是想解除這并無多少感情基礎的包辦婚姻。沒想到卻因“一念之差”誤了前程。
外公被定為“歷史反革命”,解除公職,回鄉(xiāng)勞動。自此,外婆就歡樂而沉重地勞碌著,把這一切都消化在自己瘦弱的身體里。
一方面,她保住了自己的丈夫,女兒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父親,自己也有了一個“溫馨”的家。另一方面,外婆從此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她覺得外公所受的一切磨難都是自己造成的。就傾其所有補償著自己的虧欠。而外公除了抱怨和郁郁不得志以外一無所長。
后來又有了舅舅和兩個姨媽。舅舅比我媽媽小整整15歲,姨媽能做我媽媽的女兒。
1960年前后,饑荒肆虐著本來就不能解決溫飽的西北山區(qū)。因為吃不飽肚子,而掘墳挖墓偷吃死人的,搶了人家懷抱里的小孩子吃掉的事屢有發(fā)生。
外公把自己帶來的能吃的東西都貢獻出來了:牛皮褲帶、腰帶。高腰的牛皮靴,還有那個用牛皮制作的公文包……外公的頭發(fā)很快全白了,用一根草繩束著腰的外公除了發(fā)脾氣之外,再毫無辦法可想。
人們似乎吃遍了所有能吃和不能吃的東西。堿土、樹皮、草根、昆蟲……
外公因為吃了太多的堿土而渾身腫脹,肚子脹得像一面鼓,面皮成了青灰色,鼓脹的雙眼因此放出冷峻而陰鷙的光芒。他命令外婆:舍了那兩個小的。不然大家都沒命了。
就像面對敵人,冷靜地命令隊伍撤退的指揮官,外公顯得果斷而絕決。也許外公的決策是明智之舉,在關鍵時刻,那些頭腦冷靜具有超乎常人判斷力的人往往是英明的、偉大的。
而外婆卻不能。外婆只是普通的平凡的母親。外婆沒有偉人的素質??粗ぐ穷^,沒了人形的兒子,看著趴在炕上像兩團稀泥一樣扶不起來的兩個女兒,外婆恨不能割掉自己身上的肉。外婆就使勁地喝水,幸虧還有水,外婆在喝水的同時拿自己松軟得像兩個癟口袋的乳房喂養(yǎng)著女兒。乳頭被咂出血來了,腫脹得碰也不能碰,外婆還是沒有放棄兩個女兒。
在災難面前,為了自己的孩子,一個母親,再平凡再普通的母親也能迸發(fā)出超乎常人的聰明和智慧。
外婆的聰明在于她常常能發(fā)現(xiàn)別人還沒能發(fā)現(xiàn)的能填飽肚子的東西,能夠做到別人做不到、或者想都沒想到的事情。外婆比別人起得更早,專找那些無人能去的崖壁鏟取堿土,因為那些常年風吹日曬的堿土比別的土更含有營養(yǎng)物質。外婆還發(fā)現(xiàn)了那些筑在崖縫里的鳥窩,運氣好的時候還能夠撿到一些鳥蛋。這在外婆無疑于救命稻草。甚至是那些還沒有長毛的小鳥,外婆也會帶著內(nèi)心的驚悚和愧疚捉了,帶回去熬湯給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喝。小腳的外婆常常走幾十里山路尋找那些還沒有被人發(fā)現(xiàn)的、沒有被人捋光了樹葉的樹。蚯蚓、癩蛤蟆,甚至那些最低級的蟲子都是外婆獵取的對象,為了能夠吃到肚子里,變成營養(yǎng),外婆學會了烹制一切生物。
春種時候,生產(chǎn)隊里由國家補助了一些種子,以保證春耕生產(chǎn)。外婆是生產(chǎn)隊里的主要勞力,播種小麥,玉米,蕎麥,以及土豆。對于一個饑餓的人,沒有什么比看到食物而不能進食更讓人難受的了。外婆饑腸轆轆,想著的卻是如何拿一些給家里的老老小小。外婆是小腳,褲腿處有黑色的裹腿布扎著,外婆就在播種的間隙趁人不備抓一把種子灌進自己的褲腰里。如此幾番,竟然沒有人發(fā)現(xiàn)。也許,在那個饑餓的年代,大家都知道日子的艱難,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地放過罷了。和外婆一樣,很多婦女都發(fā)現(xiàn)了這個聰明的辦法,偷偷地帶一些種子回家。外婆把帶回去的種子用搗藥的臼子搗碎,讓那些野菜湯里有了些許的面味兒。不過外公卻并不領情,有一次,外公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外婆肥胖的褲腿里的秘密,就飛起一腳,把外婆從屋里踢出屋外。外公住著的是架在一間房頂上的房屋(我們叫做高房子),被踢出門外的外婆就懸懸地從房頂落到院子里,當場摔死了過去。掐人中、呼喚、灌了涼水,外婆被很有急救知識的外公搶救過來了,可是,外婆的一條腿從腳腕處斷了。這就是我的記憶里外婆總是拐著腿的原因。
而用這條腿換來的卻是外公的原則:“寧肯餓死我也不吃你偷來的東西!”這是外公的原則。讀了一輩子書,戎馬半生的外公是有原則的,是有做人的最低底線的?!熬硬皇赤祦碇?!”何況是偷來的!而外婆就沒有這些底線也沒有什么原則,外婆只知道讓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活著就是自己最大的心愿,寧可自己餓死也不能讓他們餓死,這就是外婆的原則。為了讓自己有力氣,外婆吃過從牲口的糞便里摳出來的還沒有被消化掉的糧食。也吃過從人的嘔吐物里揀出來的還沒有消化的食物。當然這些都是背著外公和舅舅他們的。要知道,外婆也曾經(jīng)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外婆也曾經(jīng)享受過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生活是多么強大的訓導師,外婆在生活里蛻變著,變成了沒有廉恥、沒有信仰、沒有節(jié)操的只知道填飽肚子的最低級的微生物。這是外公對外婆的評價。
外婆是先外公而走的,是在生活好轉以后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外婆走了以后沒幾年外公也去了。我不知道外公是不是追隨了外婆而去。我想,沒有外婆,外公其實是沒有能力生活的。除了一肚子的抱負和志向,除了一肚子的委屈和不得志,外公這一輩子都是仰仗著外婆生活的。
我把外婆放在了前面,還是覺得要從外公寫起。外婆一輩子都沒有“斗”過外公,在我的筆下,也不能越過外公光說外婆。外婆就是外公的附屬品,總是站在外公的后面,當外公的背景。
說來也有些像天意,外公姓楊,外婆姓殷,諧音“陰陽”。外婆經(jīng)常說“陰陽陰陽,隔著界河呢。”有些自嘲,也有些信命。也是對他們長達十余年的分離的解釋。這么說著的時候,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外公的形象,他披著長及膝蓋的灰色大衣,一手叉腰,一手端著閃著幽光的黑色煙斗,下頜微抬,目光如炬。而在外公的身后,遠遠的地方(就像站在村頭看見村尾的一個人)站著的是外婆。外婆的身影總是小小的、淡淡的、瘦瘦的,就像外公的一個影子。
去了外婆家,總是外公陪著我們,說話,玩,到田野里散步,摘些野花野草,或者順手拔幾根蘿卜,刨幾株洋芋。而外婆呢,就總是在廚房里忙,在磨房里忙,在豬圈里忙,在田地里忙,外婆總是忙得忘掉了自己,消失了自己。就像磨房里那兩扇沉重的磨,天長日久之后消磨得牙齒禿了,自己小了。
外公的口才很好,善談古論今,手握著黝黑的木制煙斗,滿嘴之乎者也?!皠谛恼咧稳耍瑒诹φ咧斡谌恕边@句話我初次是從外公的口里聽到的。
外公滿口鄉(xiāng)音,卻字字飽滿粒粒有聲地背誦著這些我聽也聽不明白的古文。后來,我上了大學中文系,外公更是像遇到到了知音一樣,開口閉口“治國之道”“人倫道德”。顯然外公的理想遠遠大于外婆,外婆除了自己的孩子和后代,心里頭沒有別人。而外公想著的總是國家大事,人生大事。
媽媽說,你外公目光在遠處,你外公的胸懷在外面。你外公從來沒有低過頭,即使是在挨批斗的時候,你外公也是仰著頭的。
媽媽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腦海里就出現(xiàn)了外公的形象,外公長著一張頗似《列寧在1918》影片里那位“列寧”的臉,眉頭高聳,下巴微翹,鼻梁直挺,眼窩深陷,目光犀利,永遠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即使是渾身打滿補丁的衣服,也洗得干凈清爽,絕不沾染半點污垢。
而外婆,卻幾乎是一個和土地和莊稼和牲畜和野草融為一體的人。你幾乎挑不出她在哪兒。
外公名永升,字一鶴。外公曾用“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沖天”的典故解釋自己的名和字。
而外婆有沒有名字?叫什么?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媽媽回憶說,出身地主家庭的外婆確乎是有名字的,也有字。外婆名淑貞,字潤子。
檢索著這兩對被大家遺忘了的詞語,我覺得外婆一定沒有忘記這兩組詞語加在自己身上的分量。
堅守愛情,忠貞不渝,護佑子女,如陽光似雨露。再沒有比淑貞和潤子更恰當?shù)拿至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