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翔武, 1980年生,湖南安鄉(xiāng)人,2001年至云南,2004年起在各種刊物發(fā)表作品,另有散文、隨筆、書評見于各類報刊?,F(xiàn)客居昆明。
窗外的山
周圍都是山,遙遠而沉寂,
人難免產(chǎn)生無法翻越的絕望,
就像當(dāng)年杜甫坐在船上
望著洞庭湖持續(xù)不停的雨。
那些山變化著顏色,早晨黑藍色,
中午綠色或黃色,傍晚
它們是黑色,多了一道金色輪廓。
在草木和陽光的隱藏下,
不管如何變換顏色,
山一直是障礙,讓人無法翻越。
夜宿金沙江邊一個小鎮(zhèn)
一些公雞睡了,另一些醒來
開始歌唱,吵醒旅館里的客人。
在海拔兩千兩百多米的小鎮(zhèn),
夜幕下群山涌起又隱退。
天空像深藍色的皮面
鑲滿了一顆顆銅紐扣,
那么近,混雜在樹上的金橘里,
隨便揚手就能摘下一枚。
它們這樣顯眼,這樣巨大,
北斗星相當(dāng)好認,抬眼就見,
獵戶座在哪兒?再過百年,
它們?nèi)匀恢皇橇闵⒌男切恰?/p>
從一顆到另一顆,
光線是它們相互交流的方式,
每次對視都要穿透漫長的黑暗,
還好——
它們不必逃避,也沒有隔絕。
站在屋外,我想起
一些人和星星那樣清亮,
多少次引起我的注意,
隨時可見,一直存在某個角落,
而我從來不知道怎么接近。
迷鳥
車輛取代牛馬,
街道和住宅區(qū)擠走樹林和池塘,
青蛙和蛐蛐的鳴叫消失
在發(fā)動機的咆哮聲里。
風(fēng)起時,一張張臉
(同樣的表情和話語)
落葉般翻動,
漂在黑色河流上。
通往世界的路突然拐向
地標性建筑背后,
公路在地圖上交叉
如吹破的蛛網(wǎng),
外省人左看看右看看:
此時此地,一只迷鳥。
追蟬
夏天傍晚,陽光垂落下來
像很多片谷芽糖懸掛天地之間。
蟬出生在露珠蒸發(fā)之前的早晨,
用盡短促的叫聲抵抗?jié)L燙的暑氣。
它拖長顫音,好像圓鋸剛剛割完
一塊木板,激蕩嗡嗡的余音。
我輕手輕腳,想看個明白,
噗,它早有警惕,縱身離去,
舞動閃光的翅膀,
從前門到后門穿過堂屋,
它落在屋后一根樹上,
重復(fù)那首簡單的歌曲。
我正要靠近,它再次一躍而起,
逆著光線躥入天空——墻上
夕陽留住我的影子,許多年。
瘋少年
公路上,一個瘋少年走著,
衣服落滿灰塵,領(lǐng)口結(jié)著油垢,
脫掉線縫的袖子露出倒肘
像鳥的翅膀掉落一撮羽毛。
孩子們跑來,瞪著眼睛,不敢靠近,
大人們嘆息一聲,繼續(xù)埋頭干活。
天要黑了,云群滾來,
風(fēng)暴躲在暗處,蚊子飛出草叢,
孩子們在爸媽的吆喝聲里磨蹭。
有人端來一碗飯菜,
瘋少年只扒一口,立即吐掉,
另一個他,從胃里伸手
朝自己臉上猛打一拳。
他掙脫別人挽留的手,
哀哀地嚎幾聲,低頭走路。
頭頂開始下雨,粗啞的嗓音穿透夜色,
雨水絞緊頭發(fā),像樹根摳進泥土。
家家戶戶開始關(guān)門,
窗口亮起了燈,
沒有一扇門為他敞開,
鄉(xiāng)村的路在延伸、翻轉(zhuǎn),
像蛇的肚子。
他擁有任何一條路,又無路可走。
鯉魚板籽
三月里,鯉魚從深處上浮
跳出水面,借助墜落的力量
催生春天的魚籽。
聽到那一聲叭喇
我總是轉(zhuǎn)頭去看,永遠只能看到
一團銀光沉落水里。
水花收攏、再平伏,漣漪蕩開
仿佛一只手不停畫圓,
越來越大,擴向遠處的橋洞。
那聲水響是魚弓起身子
向上蹦跶,然后砸向水面——
一個音符飛轉(zhuǎn)空中之后
重回它在樂譜中的位置。
洄游、挖汁、浮頭、吃草,
所有的魚在這條河里,
都以隨意狀態(tài)完成自己的演奏。
上梁
幾個月來,大人們每天都忙:
挖池子,燒石灰,挑河沙,
從拖拉機上搬下成千上萬的磚,
這些磚火一樣在瓦匠手里上升,
追向冒出地平線的朝霞。
砌好了山墻,
人們抬起雕上龍鳳的房梁,
它沉浸于金黃的光,
散發(fā)一股桐油味。
有人拿來紅綢,系上房梁,
說這可以鎮(zhèn)宅辟邪。
站在山墻上的人
提起拴在房梁兩頭的繩子,
用力,向上,繩子逐漸拉直,
緊緊繃住,像根根琴弦。
地上的人仰頭大喊——
高點啊,再高一點!
它橫在屋頂,好像生來就是
為了找到這個位置。
屋主笑著,點燃鞭炮的引線,
爆炸聲壓過人們的歡呼聲,
突然,糖果、餅干、花生從天上撒落,
大人小孩圍上去,彎腰哄搶
像一群鴨子雨后追啄蚯蚓。
煙霧飄過墻頭,
房梁在太陽下閃亮,
它將承受雨水、臘貨和種子的重量。
失眠
對失眠的人來說,深夜的
任何聲音都是一種挑釁,
狗在樓下狂叫,蟑螂爬過灶臺。
天亮了,一只不知名字的鳥
在樹上打開嗓門,時高時低,
像歌手吊嗓子那般專注,
它的聽眾只有那個徹夜失眠的人。
他的臉浮現(xiàn)在裂紋蜿蜒的穿衣鏡里,
身后影子拉長,正如地球懸轉(zhuǎn)空中,
一半沉落光明,另一半陷入黑暗。
出走
離開,我對自己說,
出走多少次,我終于逃離湖區(qū),
趁著青春期的漲水季節(jié)
逆流而上,越過父母的堤壩,
游向陌生的河流和城市。
和所有人初出家門一樣,
好奇心耗盡,玩心變小,
頭腦里生出孤寂的菌子。
斜靠著車窗,緊盯火車外面,
試圖從陌生的山山水水里
找到熟悉的事物,哪怕
一根果樹,一片魚塘,一只水鳥。
沒人等我,他們已經(jīng)存在,
人群和街道按照自己的方式晃動,喧鬧。
那好吧,我該找到自己的世界,
跑快點,找個安靜的角落。
直到累得渾身發(fā)抖,
我躺下來,看見遠遠的地方
站著當(dāng)初的我,身穿一件中山裝——
害羞,拘謹,不講一句多話。
致莊蹻
你跨上戰(zhàn)馬,緊握刀把,
帶領(lǐng)軍隊輾轉(zhuǎn)群山之間,
我只有一支筆、一張紙,
孤身游走壩子里的城市。
二千二百多年后,
我還能望見那片大水,
時而蒼白,時而閃耀,甚至湛藍
好像天空扔下喜怒無常的孿生兄弟。
你是侵略者,攻占城市,又失去它們,
直到成了亡國者。山重重,水重重。
故國的消息經(jīng)過電磁波從云層里傳來,
機器、工廠和城市取代秦國的兵車
向湖區(qū)推進,成為新一撥占領(lǐng)軍。
他的國度,
流亡的將軍在馬上得以另建,
他的本土,
漂泊的詩人只能在紙上追憶。
詞語
你迷戀詞語,勝過其他事物,
搬來或移走它們,塑造出各種風(fēng)景。
不管早晨,還是晚上,坐在
本來是飯桌的書桌前——
上面堆滿書、稿紙、筆記本和詩集復(fù)印本。
頭腦里一陣風(fēng)暴攪亂涼開水似的生活,
一只只黑蜘蛛接連爬上空白地帶,
還有一個詞應(yīng)該更適合這里。
外面,太陽伸出千萬把灼熱的劍,
一生中,多少天會這樣過去,
你從不可惜,本來就該如此。
電話沒有動靜,樓下的街區(qū)
遙遠得像是亂世的戰(zhàn)火。
世界轟響,人群轟響,絞肉機轟響,
眼里都是黃色的臉,愁苦而警惕,
哪里缺少你那一筆悲涼?
喉骨容易碎裂,詞語沒有聲音,
你慢慢坐下來,等待下一場風(fēng)暴來臨,
伸手抓住陰暗天空中的閃電,
釘在紙上,排成一行行漢字。
失獨
誰知道她怎么失去女兒,
每天半夜在小鎮(zhèn)上唱歌。
歌聲穿透墻和門窗,
傳進還沒睡著的人們的耳朵。
唯一的伴奏是臘月的風(fēng),
快速,寒冷,飽含力氣,
想要凍結(jié)它們觸碰的任何事物,
這些身穿冰雪鎧甲的軍隊
邁著大步,跨過空蕩蕩的街道。
只有她看見沒有盡頭的隊列,
卻當(dāng)作什么都沒看見,
她照舊到處亂走,照舊大聲唱歌。
有時候,風(fēng)住了,
她的歌聲變得清晰起來,
仿佛一根快要淹死的樹
從大水里掙出它的頂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