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奉親日記

      2015-04-01 22:55賀虎林
      山西文學 2015年4期
      關鍵詞:醫(yī)生母親

      賀虎林

      1

      2014年3月21號,甲午馬年2月21。今日春分,天氣晴好。望著窗外密密麻麻如小蜜蜂般嫩黃的柳絮,我的心卻布滿陰翳。

      我剛從醫(yī)院回來。

      兩個妹妹在給父母整理壽衣。

      父母的老衣,早在二十年前就備下了,是小妹做的。故鄉(xiāng)人有講究,尊親的壽衣,要在人健在時備好,且要選閏年,并由女兒操辦。那年,父親才七秩有三,母親六十六,都很健朗。按古風習俗,人還健在就置辦冥衣,一為添壽,二為慰親,三則顯示孝順。當時父親也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毛主席都這么認為。他就是虛歲八十四走的。他是‘帝王,尚且服命,我一介草民,豈能硬得過閻王?!比欢?,八十四歲時,父親依然鶴發(fā)童顏,牙齒都不曾掉一顆。母親高血壓,還有膝關節(jié)疼,一直吃著藥,仿佛霜晨過索橋。不過,雖然年年有虛驚,但是斷沒有出現(xiàn)今年這樣嚴重的局面。

      父母親同時住了醫(yī)院。是驚蟄那天,大妹妹突然打來電話,說父母住院,情況嚴重。于是我馬不停蹄往回趕,下車就直奔醫(yī)院呼吸科。進門第一眼,看見二老,一前一后半仰在兩支病床上,鼻子里都插著吸氧管,父親床下還耷拉個尿袋。頭頂輸液架上,每人吊著至少三四個輸液瓶袋,隨著老人此起彼伏劇烈的咳嗽,整個房間都在晃蕩。我一下就傻了眼,怎么會成這樣?

      去年冬天,父母親還都很正常。臘月里,母親念叨想回老家過年,說是正月里要看“紅火”。大妹妹就接他們回了老家。大家知道老媽愛看老家的秧歌。過年的時候,其他弟妹們都回去和父母團圓去了。我沒回去,父母一直跟著我。我兩口偷閑去武漢故地重游過春節(jié)。原計劃天氣暖了,就接回二老,可是還沒等過了清明,雙親突然同日生病。大妹妹說,那天晨起,母親身子很重,咳嗽得出不上氣來,父親催促趕緊給母親看病,中午就住了院。剛把母親安頓好,中午回家,發(fā)現(xiàn)父親坐臥不寧,也兼咳嗽。問是不是也感冒了,只說不是,但是不停地上廁所,讓人奇怪。飯也吃不下去。以為是掛記老伴,妹妹兩口子安慰說沒事,就是感冒,輸上液了。父親還是直說肚子疼,一摸,小肚子鼓得像口鍋,趕緊去醫(yī)院。一查,前列腺腫大,尿道憋死了。馬上插尿管,安排住院,但是泌尿科不接受,說老先生咳嗽這么厲害,怕傳染,這里的手術病人最怕患咳嗽。于是也住進了呼吸科,醫(yī)院開恩,把老兩口安排在同一間病房,便于服侍。

      床上擺滿深深淺淺的老衣。絳紫青藍,真絲府綢,旗袍馬褂,冬夏春秋。兩個妹妹討論著,還用不用再添置?現(xiàn)在人們富裕了,壽衣的件數(shù)越來越多,五領三腰,是不是嫌少了點?還有,母親的衣服,是否瘦小了,老人家的肚子比以前更闊大了,別到時候系不住扣子。叫人聽得好不心酸,眼淚就嘩嘩淌下來。

      說起來,父母也算高壽了。父親1921年出生,掐指九十有三。照父親的話說,早就夠本,而且大賺了。母親小父親七歲,也跨過了閻王劃定的生死線。母親說,年年說該走了該走了,可就是走不了,罪過罪過。母親說,這一回,走定了,倆人一起走。這老東西離不開我伺候,賺我七年陽壽。父親卻不語,父親似乎已經(jīng)弄不清生死,弄不清他的歲數(shù)。

      父親是去年失憶的,醫(yī)學上叫阿爾茨海默病,俗稱老年癡呆癥。我們不愿這么說,聽得刺耳。但是老人家的確癡呆了。剛開始發(fā)現(xiàn)時,是吃飯。該吃中午飯了,請老爺子上座。老人家奇怪:剛吃了午飯,又吃啥飯?說得大家發(fā)笑,說你糊涂了,那是早飯,都過四個小時了,你不餓?老爺子笑,說,哦,剛才吃的是早飯???隔天,看完晚間新聞,要老人家上床睡覺去,老人家又犯迷糊了,說,睡什么覺,還沒吃晚飯呢。大家說,你憨了,都晚上十點半了。父親也樂了,說,真是憨了,我還記得沒吃晚飯呢。我開始警惕。但是細細觀察,也沒發(fā)覺大毛病,一切談吐,都還正常,只是晨昏早晚,茶前飯后,偶爾犯點癔癥,也不奇怪。每天上午下午,都要大睡一覺,混淆午前午后,也是難免,都九十高齡了。

      然而幾個月后的一天,老爸突然失蹤了。是下午出去遛彎。幾十年來,老爸每天都要出去走步。一日兩次。剛退休那些年,是早晨下午。每天一大早起來,要出去走五公里。然后伸腰踢腿,活動四肢。下午原路又是一大圈。其余時間,看書看報看新聞。從六十歲到八十六歲,堅持不懈,風雨無阻。2006年出車禍,父親還能騎自行車。結果一個早晨,鍛煉的時候被輛面包車撞倒,幸好沒有骨折,但卻留下個后遺癥:丹毒。隔幾個月,就發(fā)作一次,一條腿從腳尖腫到大腿根,發(fā)紅發(fā)熱,看著可怕。每次都得輸十幾天抗生素,很折磨人。但這也沒有阻止住老先生鍛煉的腳步,只是早晨改在了上午。走路的距離也縮短了,不過也走一二里地,順路還要買菜買吃的,還去銀行領退休金。但是這天,去銀行取錢,一直沒回來??纯凑茻魰r分了,還不見人影。大家急了,分頭去找,把個城市找遍了,一無音訊。大家害了怕,冒出不少奇怪的猜測,最擔心又被汽車撞了,沒有人管,更怕給黑心人哄騙或塞到后備箱里拉荒野扔了。于是趕緊報警。警察正做筆錄,一個陌生電話打到我手機上,說一位老先生走到他們單位,找不見回家的路了,地址也說不清,問來問去,說出了這個手機號。我叫對方請老人接電話,一聽果然是尊親。大家喜泣,趕快前往接人。回家后幾經(jīng)詢問,說不清自己怎么走到那里的,也說不清自家住址。方才覺得,老爸可能真要糊涂了。第二天即去就醫(yī),診斷老年癡呆癥,局部腦梗,開一堆藥回來,腦絡通之流。從此之后,不敢再叫他出門,可又管不住,就做了個“好人關照”卡,掛在脖子上。不過半年,癡癥迅速發(fā)展,開始穿錯衣,開始認錯人,開始不知饑飽,開始整天要他裝錢裝退休證的黑皮包……終于,不能讓他單獨出門了。老爸的社會生命,似乎到此完結??伤纳砩廊环鍪?。去歲臘月回故鄉(xiāng)時,大妹妹說,坐了幾百公里車,到家時,老爸一口氣就上了五樓,還不要人扶??墒沁@回……“唉!看來老爸,住不上我為他買的新房了!”

      2

      三年前,我專為老父母買了新房,高層,有電梯。當然,也是為自己老了上下方便。這么說,免得人說我矯情。

      父母一輩子,沒有自己的房子。母親說父親,我跟著你,串了一輩子房檐!父親說,你嫁給我時候,還是有房的,是被人分走了。母親說,還是沒有。父親說,新中國,公有制,不是我不買房。母親說,現(xiàn)在允許買房了,你的房呢?父親說,允許了,我沒錢。母親調侃,錢哪去了?父親幽默地指指我們,表情夸張地說,都攢他們身上了。我這一輩子,就賺下幾個孝子。

      父親對于我們,還是很自豪的,盡管我們,都是很普通的公民。沒有一個沾得上“富貴”二字的邊。最數(shù)我,還算在官場混跡過幾天,但早就式微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就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了。因為“道”不同,桌子玻璃板下那張自我標榜的座右銘,成了耐人尋味的諷刺品。什么“同流不合污”?傻子不是?其余弟妹,大妹妹也算端的“鐵飯碗”,然而不過科員而已,三十年了,科班出身,卻連個官場序列最低級別的烏紗也沒撈著??梢姷湍埽臀乙粯拥姆A賦。淋漓品嘗了中國官場的心靈雞湯。另外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都是下崗職工,最后靠自己的雙手勤勞過日。但是父親,從來沒覺得自己的兒女們不張門楣。尤其是我,當官也罷,不當官也罷,問都沒有問過,你衙門多大?為啥不干了?或許是他,經(jīng)歷的太多了,幾經(jīng)浮沉,也做過舊社會的官,也做過新中國的民,也參過國事,也搞過技術,還當過農(nóng)民,“文化大革命”中被“階級清理”壓回農(nóng)村“勞動改造”。我至今不明白為什么要把“改造人”冠以“勞動”二字?仿佛勞動是最卑賤最殘酷的事情。但是人類,恰恰是依靠勞動得以存衍。恩格斯還說過:“勞動創(chuàng)造了人本身?!卑职植灰欢ǘ@些大道理,但是爸爸尊重勞動,尊重勞動者,從小教育我們,要熱愛勞動,不要輕賤勞動者,哪怕是撿破爛的,那也掙的是良心錢。這樣的人格,應該仰視。

      父母親一輩子搬了無數(shù)次的家,從我記得了,在省城,先是在上馬街永安里,后來搬到賽馬場,又搬到小東門,都是因為父親工作調動。1957年,全家離開太原,父親被派往晉中晉東南,搞高爐設計。從平定,到長治,再到晉城,一路順著太行山顛簸而下,最后落腳到太行山的尾巴上。然而還是不停地搬家,從柳樹底村,搬到五龍河西。從農(nóng)家院,搬進鋼廠家屬院,因為父親蒙冤入獄,又被趕出家屬院。然后是“六二壓”,全家第一次壓回老家離石。兩年后,父親出獄,全家又返回晉城。沒有房子,只能租住鋼廠附近的農(nóng)家院。一年幾倒騰,兩年數(shù)遷徙。不久,“文化大革命”爆發(fā),父親再次被打倒,然后再次被押回老家。本以為從此安居了,總算住進了自家的老窯洞,誰想七年后,“四人幫”垮臺了,父親又被召回廠。接著我們全家也回到晉城。當然還是居無定所,今天臨時工棚,明天職工宿舍,后天廢車間改造的家屬房。繼續(xù)倒騰,一直倒騰到上世紀八十年代父親退休。之后子女們陸續(xù)成家,但都屬于有家無巢,誰家也不具備能讓老人安生過日子的居住條件,只好各家輪著擠。父母還是奔來奔去。等到各家都有了舒適的房子,老人已經(jīng)耄耋。大家都想要父母同住,只好再接來接去。母親說,俺倆就這屬車轱轆的命!我跟朋友說,我爸媽的搬家史,就是中國特色房產(chǎn)證的誕生史,也是《憲法》公民財產(chǎn)權浴火重生的涅槃史。

      所以,我下決心,要為父母買一套房子,以安慰兩顆漂泊了一輩子的心。

      可是房子,要等三年。

      三年,對于耄耋之年的老人,是什么概念?

      習語說,人到七十,生命就一年一說了。八十呢,一月一說。上了九十,一天一說了。還有種說法,九十歲后,就是以時辰挨了。所以,為這房子,我有種度日如年的感覺,每天掐著指頭期待。終于快到交房期限了,父母親,卻似乎等不到那一天了。二十一,二十一,妹妹們整理壽衣那天,正好雙二十一!看著日歷上這兩個重疊的數(shù)字,一家人膽戰(zhàn)心驚。

      記得選房子時候,我特意規(guī)避了二十一層。那天,搖號第二個就輪著我,我本是想選二十一層的,是性價比對于我最合適的層次。可是,朋友對我說,令尊二一年出生,講究的話,最好別選二十一層。而且平時,逢二十一,一定要警惕。說得很玄乎。這個社會,不知從哪年起,神鬼鋪天蓋地而來。修墳蓋廟成風氣,拜佛占問遍朝野。

      爸爸一輩子,不信鬼不信神。戰(zhàn)爭年代,和平時期,無論多少兇險,他都從不叫母親求什么神,驅什么邪。記得是爸爸蒙冤入獄那年,我們寄居在一個農(nóng)人家里,那家的老奶奶就勸母親,到五龍廟許個愿,請神仙保佑父親平安無事。母親沒去,母親說這違背父親的意志?;氐嚼霞?,外婆也要母親燒香許愿,還特意去集上買了一只小山羊,作為許愿的祭禮。母親也沒從。我的父母,都非共產(chǎn)黨員,但是他們卻很唯物主義。這點上,我很佩服他們。父親教導我們,善良做人,良心做事,“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求神拜佛,作惡弄奸,神若護佑,天何圣明?這便是父親的人神觀。

      和父親一樣,我也向來不迷信。母親打小敲打我,你個犟骨頭,咋原模原樣拓下的!爸爸卻以此為豪,說,我的兒,像我就對了。不過,我也迷信過一次,走了一次很好笑的迷津。是在豐都鬼城。三峽大壩快合攏那年,我正在重慶,怕和萬年古三峽失之交臂,便乘船做了一次長江五日游。到達豐都那天,下了船,我被一位豐滿的姐攔住,游說我坐她的面的暢游豐都城,價格優(yōu)惠,還兼導游??粗敲礋崆?,那么面善。我同意了。她拉著我順江岸盤山公路迤邐而上,一路介紹說,游豐都要先上陽山,再去陰山,這樣符合人生軌跡。上達山腰,迎面看見蘇公祠。面的停下來,豐滿的姐說,蘇公祠是一定要看的。我說,一定看。我從小崇拜蘇東坡。走進山門,蘇先生的雕像刻在寺崖上,旁邊一桌一磬一僧人。僧人單掌合十說,施主萬福,請給父母家人自己許個愿。我笑說,蘇軾不是神仙。僧人曰,蘇公不是神仙,勝似神仙。千古中華,有幾人能如蘇公,雖顛沛潦倒,而醉生不夢死,詩酒伴豐神,快活如神仙?這話說得,我有些佩服。豐滿的姐不失時機說,住持說得對,這里一定得許個愿。來豐都的人都知道,拜神不拜鬼,拜鬼就別來。這話說得我二五眼了。但還是說,我無欲無求,一不求升官,二不求發(fā)財。僧人說,不為自己,不可不為父母。父母是你人生的第一大恩人,不可不報答。這話說得我不好再搪塞。于是問,為父母許愿健康長壽,功德多少?僧人說,不要錢。我說,那就拈一炷香,祈愿父母健康長壽。僧人叫我在一黃本子上,寫下父母姓名,生辰年月,然后問,要為父母祈福多少日?我不明白。僧人補充說,就是要為父母燒多少天香。我問一般燒多少天?僧人回,以九記秩。我說那就取個中間,五九四十五天吧。僧人要我寫下四十五天。然后焚香,然后叩頭,然后合十道謝,然后揚手說拜拜。然而僧人說,施主須往功德箱里,投四十五張領袖!我一下愣了,不是不要錢么?僧人說,是不要錢,這錢,是施主走后,你請我們代為燒香祈禱的香火錢,香火是花錢買來的。尷尬之際,我回頭問的姐,可是四下里尋,哪里還有豐滿的姐的鬼影子!

      我怏怏下山,找到豐都城售票處,賣票的笑著說,逛豐都城,都是先陰曹,后陽世,人往明處走,哪有從陽世進陰間的?這話,說得我又是二五眼。乘著索道,進了豐都城大門,耳邊盡是鬼哭狼嚎。上得奈何橋,我從心底嘆息,人生信鬼神,鬼神莫奈何。鬼神都不信,世上有鬼神!

      從此,我再不拜廟燒香,哪怕為了父母??墒?,買樓的時候,我又鬼使神差信了一回。然而,還沒等到住進新樓,父母怕就要買豐都城的門票了。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3

      4月20日,谷雨。又是兩個節(jié)氣過去了,馬上就要立夏。父母已經(jīng)住院四十多天,穩(wěn)是穩(wěn)住了,但就是不見好。每天還是十多個小時的輸液,老人的手上腳上布滿針眼,幾乎到了無可下針的地步。小護士們一個個都躲著,不敢來為608、609床輸液,護士長只好親自上手。母親怕針,每次扎的時候,她都齜牙咧嘴,進針的一瞬,她的手一定會神經(jīng)質地抽搐一下。如是,就難免刺穿。一刺穿,只好換只手重來,挨的針就越多。大家都安慰她鼓勵她,像哄小孩子似的??墒遣还苡?,手臂該抽搐還抽搐。所以每天,她都要多挨幾針。兒女們看著著實心疼,也難免惱火。尤其讓人惱火的,是她的上廁所。母親尿急尿頻,大家給她戴了尿不濕,可她除非睡著,否則一定要上廁所。大家說你該尿就尿吧,有尿不濕??伤恍?,她說那種尿在褲子里的滋味不好受,也羞煞人。我們說,你一起床,又要刺穿??墒遣还苡?,我們說我們的,她行她的。沒人扶她,她就自己掙扎著起。大家只好趕緊去扶,于是,再挨一針甚至幾針的苦果又得自己吞。大家嘴上發(fā)牢騷抱怨,心里也像針扎一樣的痛。就開始懷疑,是不是醫(yī)生折騰病人?狠收錢,不治?。棵咳嗣刻煲磺辶賶K的藥費護理費,怎么就一點不見效?七瓶八袋的液體,血管里都是藥水了!是不是真的因為沒送紅包,“舍不得”就叫你“好不得”?妹妹就和我商量,還是給科主任主治大夫每人送個紅包吧。病友家屬都說,現(xiàn)在的醫(yī)生,沒有神醫(yī)了,只有鬼醫(yī)。不給醫(yī)生送真錢,你就準備買紙錢吧。

      我起先不很贊同,覺得這委實傷害大家的尊嚴。但轉念一想,醫(yī)風醫(yī)德的這些“口碑”,也是“白衣秀士”們一日一日賺來的,百姓未必冤枉他們。何況,為了父母長壽我還為那看不見的神明送了幾千大洋,現(xiàn)在活生生的救命菩薩每天盯著你,你不上“布施”,不是分明假孝么?于是不由分說點票子。然而,醫(yī)生沒有收大妹妹塞過去的錢,再讓小妹去,依然被拒絕了。于是大家放下心來,也塌下心來:聽天由命吧。我老婆咕噥說,再熬一個月,老人怎么了怎么不了且不說,恐怕弄不好你得先打前站去了。妹妹們沖她:嫂子你烏鴉嘴!

      老婆真的擔心我要被熬垮了。

      回來半個月不到,我的血壓驟然升高,低壓又過了一百關。本來,我就是高血壓,三十年前高考檢查身體的時候,差點就被血壓沒收了錄取通知書。記得復查,左量右量,低壓不下90。醫(yī)生也替我著急,農(nóng)村壓了十年,好不容易考上了,叫血壓再卡回深山,委實過于殘忍??墒牵菚r候的人,仿佛真的誰也不敢瀆職。怎么辦?醫(yī)生就叫我喝醋,喝涼水,再用冷水澆腦袋,可是怎么也不管用。那時候,我想,就是叫你喝尿吞大糞,也不會拒絕。農(nóng)村真是太苦了,理想真是太煎熬了!以后,血壓基本略高而平穩(wěn)。2006年,服侍老爸車禍住院順便檢查了一下,醫(yī)生突然警告,心肌梗死,趕快住院!一個支架就進去了。于是再離不了藥片。好在還算不錯,血壓一直保持正常。這回,吃著藥,血壓也下不去。怎么能下去呢?每天睡眠不足三小時!白天,醫(yī)院不讓陪侍人躺著。而且,兩個病人,這個要解手,那個要吐痰,這個該換藥,那個需翻身,一刻也不讓你閑著。尤其是吐痰,這么一件“唾手可得”的事,對于垂垂病人,尤其是八九十高齡的重病人,那真是難于上青天。醫(yī)生說,咳嗽病人,大多痰液黏滯,加之人老了,氣管口腔肌肉萎縮無力,咳嗆剔祛痰液的能力很弱很弱,很多垂危病人,往往就死于一口痰咳不上來。所以,是很令人恐怖的。也所以,我們都非常小心謹慎。兩位老人此次都因感冒導致嚴重肺炎,咳嗽就成了每日每時的“必修”。且有傳感效應,左邊剛一喀喀,右邊立即跟進,咳咳咳咳,喀喀喀喀,整個房間就像開進了兩臺拖拉機。趕快拿紙,幫老人往出摳痰。老人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最厲害時候,輸液管里都倒流出殷紅的血!兩個妹妹的眼淚就下來了。

      然更厲害的是晚上。我問緣故,醫(yī)生說,一方面,白天用藥,藥物作用使病人白天稍微好轉。其次,晝夜交替陰陽輪回,人的身體器官到晚上就相對較弱。所以,整個晚上,我就只能不停地躺下起來,起來躺下。一摞一摞的紙,很快就用完了,再準備兩摞,分別碼在倆人床頭。不多久,又用完了。早晨醫(yī)生查房來,問,晚上休息的好嗎?我說,看看那幾大塑料袋痰紙,就知道他們睡幾小時,我睡幾小時了。

      醫(yī)生說,你也要注意身體。

      我苦笑,我只能注意,但不能逃避。

      記得母親常跟我說,我小時候身體很孱弱,三天兩頭地鬧病。一不小心,就發(fā)燒感冒,一感冒就殃致肺炎。有那么幾年,我父親幾乎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送我去醫(yī)院。有時候上班都帶著我,隨時準備去就診。那時候父親在省交通廳供職,當著技術科科長,同時兼單位司機。上世紀五十年代,廳長也沒有專職司機。一部小嘎斯汽車,客貨兩用,就父親一人會開。母親說,那個年代,人們都是工作第一,家庭第二。有幾次,我高燒得休克,她也不敢打電話叫父親,只好自己雇了黃包車往醫(yī)院跑。醫(yī)療條件也很差,哪里有現(xiàn)在到處可見的門診藥店。醫(yī)院的條件也非常落后,更沒有兒童醫(yī)院兒童科室。氣管炎肺炎嚴重的時候,痰咳不出來,爸爸媽媽就用嘴銜住我的小嘴朝出吸吮。所以,今天,即使累得要死,也不敢抱怨,只能自己安慰自己:欠債總是要還的。

      爸爸聽見了,問,我欠你啥債?我說,是我欠你債。老父追問,你欠我啥債?我說,我欠你的債多了。母親側過頭問,你倆說啥呢?我說和我爸算賬呢。母親問,算啥賬?住院費不夠了?我說,不止是錢。母親說,還有啥?我說多了去了。母親舔幾舔干澀的嘴唇,會心地笑了,嘟噥說,倆半吊!

      母親當然記得我第一次給她擦屁屁的事。

      那天下午,母親幾次上廁所大解,但是,每次都解不下來。又是干結。住院以來,父母親的便秘便陸續(xù)嚴重起來。臥床,吃得少,便秘是必然的。先前一直吃麻仁丸加水果,還算見效。這回不行了,咳嗽,不能吃水果,刺激喉嚨,麻仁丸也不夠勁了。便秘一天天嚴重。每次大解,倆人都像上刀山。我去找醫(yī)生,醫(yī)生說,用點開塞露。我買了,請護士操作,護士說,沒下醫(yī)囑,自己弄!我說,是我母親用,我們的女眷都不在。護士說,母親怕啥,你不是媽生的?一句話噎得我語塞。門外一病友說,咱不是高干病房啊。

      我把母親扶進衛(wèi)生間,要她趴在洗面池上,幫她脫褲子。母親問我做啥,我說幫你解大手。母親用扎著針頭的那只胳膊支在面池臺上,另只手使勁揪住褲腰不讓我脫。我說你要憋死了,我給你用藥。母親說不中不中,我不用你管。我知道母親嫌我是兒子,不叫我為她做這類事。這使我愈發(fā)慚愧。想起長期以來一件愧事,家里衛(wèi)生間放的那把褪了毛的鞋刷子。幾年前的一天無意發(fā)現(xiàn),一把我扔垃圾桶里的舊鞋刷,怎么又擱在坐便器旁?便撿起來又扔到垃圾簍里??墒堑诙?,舊鞋刷又回到原處。我奇怪,問老婆,老婆說她沒動過。我就又拾起扔了。快過年了,家里大掃除,我在坐便器后的旮旯里,再次撥拉出來那把刷子,就挨個問,誰把它藏到那里的?母親紅了臉說,你給我擱著,我有用。我大惑,問她何用。母親說,你不用管,給我擱著就是。我說都啥年代了,什么破爛都舍不得扔??墒怯幸惶?,我進廁所撞見母親大解完畢正吭哧擦拭,手里攥著的,竟是那把鞋刷。短毛的那頭,上頭裹著一圈手紙!我立時鼻子一酸,喉頭如哽。我怎么就沒想到?母親體胖臀大,關節(jié)疼痛僵硬,手幾乎夠不著肛門,每次解完手,擦拭都是件極艱難的事??伤堑宦闊﹥号?,甚至不愿啟齒。就靠自己一點小智慧,解決自己的困難。這真是兒女的羞怍!但雖如此,我還是沒有想過自己為母親服務。今天被護士一激,反倒悟醒了,自己應該怎么做。

      那天,我為母親打藥,排便,然后清洗,一切進行得井然釋然,可是看見鏡子里的母親,低著頭,閉著眼,兩腮微微泛紅。我笑著說,老娘啊,記得六零年吃糠吃高粱面拉不下來,你給我們用指頭一點一點朝出摳嗎?母親嗯嗯哦哦,說,養(yǎng)兒養(yǎng)女,前世的債主。我說是啊,前世我是你的債主,如今你是我的債主,我也是在還債哪!誰叫你屎一把尿一把把我們拉扯大呢。母親嘿嘿笑了,笑得那么甜,那么欣慰,但嘴上卻說,倆死丫頭,也不懂得留下一個。

      4

      5月12日,陰歷4月14。今天陽光燦爛,近午時分,第一聲夏蟬嘹亮的情歌飛進病房。我向遇見的每位護士祝賀護士節(jié)快樂,她們也祝賀我母親康復愉快。母親今日要出院了,昨天,她在病床上度過了母親節(jié)。我們給她的節(jié)日禮物是一束鮮花,還有辦理的出院手續(xù)。父親的肺炎咳嗽也治好了。說來真是神奇,這老兩口,同時生病,同時康復。全樓層的醫(yī)護病眷都交口談論這件事情,說這真是一對老神仙,西游記九九八十一難,居然扛過來了。不過,父親還不能出院,他還得轉到泌尿科,繼續(xù)治療前列腺腫大。

      還在兩天前,我就和泌尿科主任聯(lián)系了,他親自下來給老父親做檢查,和呼吸科心腎科的主任一起分析了老父親的心肺康復指標,以及其他臟器的功能狀況。之前,他就給過我三套治療方案,要我選擇。一套是保守辦法,也是最安全辦法,尿道插輸尿管。第二套是肚上打眼,做膀胱引流管。第三套,前列腺切除術。這一套,風險最大。畢竟年齡太大了,弄不好,手術臺也下不來。開始,他們傾向于第一第二套方案。我向他們做了詳盡咨詢,尤其是術后的日常管護問題。讓我了解到,無論尿道插管,還是膀胱導管,都存在術后兩大風險,一是感染問題,必須每天為導管口部消毒,并且還得定期換導管,尿道管半月一次,膀胱管一月一次。我的天,那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而風險更大的,是導管固定的安全問題。老爸已然腦筋糊涂了,對很多問題沒有了正常判斷。在呼吸科治療期間,就好幾次將尿道插管拔了出來。幸好是在醫(yī)院,能夠及時處置,如果回到家,一不小心被他拔出來,尤其是膀胱插管被拔出來,將會造成腹腔污染等極為嚴重的后果。我把擔心說給醫(yī)生,醫(yī)生說,那沒辦法,只能密切關注,基本不能離人。我說這可難了,就是雇個保姆,也不能要求人家二十四小時不睡覺。設想一下,一位糊涂了的老人每天吊著根管子和尿袋,生活質量將會降低到何等程度,生命風險將會升高到何種程度。所以,經(jīng)過再三權衡,我比較傾向于第三套方案。但是醫(yī)生說,這么大年紀,我們還沒做過,術中風險術后風險,都難以預料。所有親朋以及醫(yī)護病友,幾乎一邊倒保守治療。言外之意,這等歲數(shù)了,有一天沒一天的,不要冒那風險了。更給我造成很大壓力。但是今天,泌尿科主任檢查完后,意外地跟我說,老賀,我接受你的意見。綜合看來,老爺子基本狀況不錯,我對這臺手術很有信心?;蛟S,能創(chuàng)造個奇跡。我聽了大喜過望,但是,隨即,又極為忐忑起來。老尊親的性命,全系在我這一抉擇上了。成功了,全家歡喜。失敗了,我可就是罪人。這段時間,為這個問題,大家沒少和我討論、爭論。激烈的時候,妹妹們甚至和我吵架。說我無權擅自決定爸爸的命運。“但是,”我說,“不依我的意見,就等于服從你們的意見,那么,按照你們的意見,就不是由你們決定爸爸的命運了嗎?”問題就出來了,在這種情況下,兒女到底有沒有權力決定父母的治療方案?尤其是像這么高齡,已經(jīng)幾乎沒有判別能力了的父母?兒女們該怎么辦?這真是一個兩難抉擇。畢竟,這不是動物試驗。錯了,也不能返回來重新選擇。

      已經(jīng)回了家的母親,聽說要給我父親做開刀手術,突然又咳嗽起來,咳得很厲害。我勸娘親,你可不敢再復發(fā)了,我這幾天要集中力量伺候我爸。可是我越這么說,她咳得越厲害。下午,她又提出,還要去住院。沒辦法,大家只好又把老人家送進病房。但是,沒有讓她再住進608床,我們擔心她再傳染給父親,那樣,整個手術計劃就全泡湯了。不過,我們輪椅推著父親,在她的門外逗留了幾分鐘,老父親還和她深情地擺了擺手。于是那個晚上,老媽沒怎么咳嗽。然而,我卻一夜沒有合眼,呆呆地瞅著安靜地睡在病床上的老爹爹,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刮痧一般在我的脊椎頸椎腦球里亂竄。可憐的爸爸,您的健康,您的生命,您的意志,全由我獨斷左右了!人啊,人到這般境地,多么可憐!

      5月16日上午十一點,老父親被身穿綠袍的護士推進手術室。這里有個插曲,本來,父親是安排第一臺手術的,但是,頭一天,由于化驗室工作的失誤,化驗單顯示老爸血液帶艾滋病毒(事后才知是化驗錯誤)。這怎么可能?大家緊張且憤怒。但是無可奈何,那是科學。為了避免給其他手術病人造成感染危險,只好把父親的手術改在最后。這真是往死折磨人。這么大年紀了,從頭天晚上就不吃不喝,早早的脫個精光,在低溫下等候在那里,上不了手術臺,人就抽抽了。手術室外顯示屏上顯示,十二點半,老爸的手術開始,我們都捏緊心臟守在外邊,生死一線啊,我的老爹。兩個妹妹抱著我的胳膊,都在顫抖。墻上那面老式電子掛鐘,秒針有氣無力踽踽獨行,從6到12之間,吭哧吭哧看著隨時要停下腳步,就想到老爸現(xiàn)在是不是也似這般……雙拳不由得一握一握為它使勁。

      終于,會見室的那扇小窗打開了,室主任一手捏手術刀一手捏一個小塑料袋召喚我。我箭步上前。他指著小袋里高粱粒樣的小肉渣給我說,切了這么多,很順利。準備接病人吧。我激動得抓住他胳膊,使勁捏了幾捏。

      老爸還沒完全醒過來,布滿管線的身軀微溫。心電動態(tài)觀察,心率觀察,含氧量觀察,輸液管,吸氧管,微型麻醉泵……遍布左右上下。通過尿道管和膀胱造漏管輸進流出的消炎殺毒生理鹽水,帶著創(chuàng)口殷紅的鮮血,山泉似的汩汩淌出,一會兒就是滿滿一臉盆。不到半小時,輸液架上兩大袋3000毫升生理鹽水就輸完了。我和大妹夫,不間歇地往衛(wèi)生間倒血水。漸漸地,爸爸恢復了知覺,肢體開始動彈,危險也接踵而至。身體的任何部位每動彈一下,從膀胱里流出來的洗液立刻變紅。我才知道了,術后的危險,一點不亞于手術過程。原來,前列腺腫塊切除手術,創(chuàng)口是無法縫合的,只能用電熨將前列腺里的血管燒結凝固。再用液體球囊壓住撐緊。然后,通過向膀胱里輸進生理鹽水,清洗從血管不斷滲出的血水。所以,病人身體一動,創(chuàng)口就會發(fā)生大小不同程度的破裂,血就往出流。就需要不停地清洗消炎,否則血液凝固成血疙瘩,集結在膀胱里,病人就完了。而最為可怕的,是動脈大出血。醫(yī)生說,人體血管最密集的地方,就是前列腺。這真是讓我非常后怕。事后想,如果手術前我親眼見過像父親這么出血的情景,我是斷不敢下切除術治療的決心的。那天夜晚,隨著父親麻醉后的身體整個復蘇,肢體挪動的生理需求無法克制地一再加強,通過膀胱流出來的鹽水就不斷由淺紅變作深紅,甚至稠得幾乎和血液一樣濃。我們把輸液閥擰到最大,六斤鹽水一眨眼就淌完了,但是流出來的還是深紅深紅,濃烈的血腥味直沖鼻竇。醫(yī)生告誡過,一定要謹防血崩!一旦里面大動脈出血,幾乎一無可救!我們害了怕,趕緊找值班醫(yī)生。醫(yī)生過來檢查了,采取了幾項措施,不很明顯。最后伸手拉緊從尿道里伸出來的管子,方才見效。液體又變成了淡紅。醫(yī)生堅持了二十分鐘,然后說,就這么一直拉著。我說那怎么行,得想根本辦法。醫(yī)生說,這就是根本辦法,里面是止血球囊,只能抻住勁這么拉緊強壓住創(chuàng)口,如果還止不住,只有再進手術室。

      我和妹夫就這么輪流交替著,一人倒血水,一人拽球囊,從半夜一點,一直持續(xù)到次日上午九點,才被妹妹們替換下來。清點清點,已經(jīng)輸進輸出了六十袋鹽水,十八萬毫升!五十斤的水桶,得裝整整八大桶!誰知道父親的生命,經(jīng)歷了怎樣的掙扎?或許癡呆癥對他有幸?可是,他的知覺、觸覺、痛覺等等傳感系統(tǒng)神經(jīng)系統(tǒng)沒有癡呆?。∥业奶?,我真是老媽說的二半吊!老爸差點,命喪我手。不由得倒吸數(shù)口涼氣。

      要命的術后二十四小時終于挺過去了。為了保險起見,醫(yī)生說,多清洗十二個小時吧。于是,父親鹽水清洗膀胱的程序,到第三天上午才除去。但是醫(yī)生說,還不能大意,危險并未過去,要隨時觀察排出尿液里頭血的含量,并要不斷擠壓造漏管,吸出膀胱里凝結的血疙瘩,防止堵塞。為防止父親身體亂動,尤其是防止他拔掉肚上的造漏管,醫(yī)生打開了連接在父親脊椎上的止疼泵。

      止疼泵果然靈驗,爸爸很安靜地睡著了。但是,數(shù)小時后,父親突然變得狂躁,不停地用手揪拔肚上的膀胱造漏管,以及另一只手上的留置針頭。我們一再阻止,可是怎么也看守不住,稍一回身,他就又去揪拔。給他講道理,他和我們爭吵,圓睜著眼,疾言厲色。住院以來,他一直很安靜,扎針,抽血,插拔尿管,各種檢查,從來不哼一聲。今天突然怎么了?而且力氣很大,摁也摁不住,自己突然就坐起來了,根本不用人扶,全然不像個九十多歲的病人。手術前,別說自己坐起來,單獨一個人扶他,都很吃力,需要先把床頭搖起來,再扶他坐起。難道手術竟有如此神奇的效果?大家很納悶,問護士,護士也說不清楚,只是關照,務必不敢叫拔掉導管。我問那怎么辦?總不能一直壓著他胳膊。護士說,不行就綁??!

      我只好按護士的辦法,將爸的手腳,綁在床邊的護欄上。我找來舊襯衣,撕成布條,輕輕纏繞住他的手臂。他問我為什么綁他?他犯了什么罪?同時用力掙脫。我只得使勁拽他縛他,心如錐刺一般,雙手抖個不止。阿彌陀佛!有誰知道,在我大腦的溝壑深處,深埋著對繩索、鏈銬毒蛇般恐怖的密碼。九歲那年,爸爸被以反革命破壞罪逮捕。那天中午放學回家,迎頭撞見幾名全副武裝的警察,押著兩個五花大綁的人從廠里踉蹌出來。爸爸!五花大綁的人是爸爸!腳上還戴著鐐銬!像電影里的許云峰。可是,他是被新中國的警察押解著!若干年后,他的冤案得以平反,但是,那個陰影,那個被繩捆鐐銬的可怕鏡頭,永遠地烙在了我的心底。而此后的“文革”批斗及押回農(nóng)村“勞改”,他又不止一次被繩捆索縛。那毒蛇吞蛙般的恐怖場面,一次次強刺激著我脆弱的神經(jīng)。所以,我這一生就特別害怕看見繩索,看見鐐銬,尤其怕看見繩子捆在人的手腳肩膀上。一見這情景,我的魂魄就不知道該往哪里逃。

      爸爸拼命掙扎,厲聲呵斥,把我的手都抓出了血。我只好松手。然后等他疲憊了稍睡過去,再輕手輕腳一點點綁縛。可是,他馬上醒了,怒目瞪著我,充滿憤恨和恐懼。我的心滴血,但是還得強作笑臉,和顏悅色給他講道理。他說你不要騙我,你們就是想把我捆起來,塞到監(jiān)牢里。聽得我莫名其妙,胡亂猜測,癡呆癥也不至于這樣吧,莫不是回光?就有些害怕。隔很長時間,他又慢慢安靜下來,像個高壓下無助的孩童,滿眼凄清委屈的眼神,可憐巴巴看著我,然后伸出手,乖孩子似的說:綁吧,我不怕疼,綁吧,是為我好。

      那天晚上,我蜷在沙發(fā)上,痛楚地整整飲泣一夜。

      第二天,父親的狂躁狀態(tài)再度升級,甚至大爆粗口,用我們老家俚俗粗話呵斥訓罵我們,簡直就像中了魔。罵我們都是毒品販子,和秦檜勾結起來殘害他。他要調天兵天將,消滅這些賣國賊!還說了好多我熟悉不熟悉的人和事,亂七八糟,東拉西扯,跨度幾十年。門外有人悄悄說,老漢惡鬼附身了!可不是?幾十年里,我都沒見過他這個樣子,多少次政治磨難,受人欺凌,也沒見他這么大發(fā)雷霆過。最憤怒時候,也就一句國罵。他用力蹬腳扽胳膊,掙得面紅耳赤,青筋暴突,擰成麻花的布條勒得他手背腳背發(fā)了紫。我實在不忍這樣下去,要給他松綁,又擔心出事,只好請來醫(yī)生,幾個醫(yī)生都說少見。我提出種種分析,他們都說不應該,最后歸結為體征恢復的一種表現(xiàn)。我懷疑,說,體征恢復也不該這么亢奮,像吸了毒一樣。不想這句話提醒了醫(yī)生,那個打開父親止疼泵的醫(yī)生走到病床邊,摸出枕下的止疼泵看看,說,怎么還開著?可以關掉了。其他醫(yī)生面面相覷,環(huán)顧左右而言他,悻悻然陸續(xù)退了出去。兩個小時后,父親果然恢復了平靜,慢慢地軟癱成了一攤泥。

      過后我問另外一位醫(yī)生,到底怎么回事?他閃爍其詞:可能止疼泵里有杜冷丁成分吧。“可能?這個混賬家伙!”我在心里詛咒,“病人和家屬,哪里曉得這看不見的殺手!”

      5

      五月的鮮花到處盛開,窗外已經(jīng)一片錦繡。護士長手持相機,忙不迭給父親照相,說這樣的奇跡,一定要留些寶貴資料。科主任和主治醫(yī)師在給我們做出院前的最后交代,叮囑回家后務必注意的幾個事項,同時順便和病人留影。大妹妹結算回來了,說一共十萬三。主任說不會吧?手術費最多一萬多。妹妹說包括呼吸科。大家唏噓,一場咳嗽花了八九萬。不過大家還是很欣慰,說只要人好了,花多少也值。然后到護士臺醫(yī)生辦,挨個兒向大家道謝道別。

      父親被兒孫們說說笑笑抬上五樓。一下輪椅,就拄著拐杖直奔臥室。大家說您老慢些您老慢些,老父親已站在母親床邊,笑瞇瞇瞅著自己才幾日不見的老伴。母親笨重地坐起身,瞅著父親腰里的尿袋,抬頭問我們,不是說治好了么,怎么還吊著個尿泡?我說這是臨時的,過幾天就取掉了。母親不曉得,這是父親整個治療方案的一部分,既是切除手術的輔助措施,也是預防術后仍尿不出來的保底手段。不過那樣,父親那一刀就白挨了。母親聽了,指頭點點父親,戲謔地說,假干凈了一輩子,這回,說不得嘴了。父親卻問,你好了吧?然后慢慢挨著母親坐下去。

      老婆和妹妹妹夫,開始討論下一步怎么辦。是各家輪著伺候還是雇保姆。我聽見了,說,我們自己伺候吧。兩位老人,需要親人精心護理。妹妹妹夫們有些為難,說現(xiàn)在機關上班紀律嚴。老婆說你現(xiàn)在也需要兒女們伺候了。再者,老人也不能再像過去那樣搬來搬去。我說,給老人買的房子快交了,以后,就不用老人來回跑了,大家誰有時間誰伺候。有多少困難,想想你怎么帶自己孩子的,就知道老人小時候怎么帶的我們。我們待老人即使再好,也不及老人待我們的萬分之一!說句看似大話卻是實話的真話,像我們這么大年紀,每天進門能喊聲爸、媽,該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咱別整“子欲養(yǎng)親不待”那一套!

      大家一時無語,都去看父母,不見在臥室里。聽見陽臺上有唧唧聲,循聲過去,看見兩位尊親,正一手牽手一手拄杖,在和他們生機勃勃慈眉藹目的吊蘭紫羅蘭,還有他們翠羽斑斑通靈人性的小鸚鵡,互道闊別傾訴思念呢。

      6

      一個月后,大妹妹打來電話,說父親的膀胱造漏管也拔除了,一切恢復正常。我說,真好!過幾天,我就回去接父母。

      猜你喜歡
      醫(yī)生母親
      聽醫(yī)生的話
      母親的債
      最美醫(yī)生
      會拔牙的“鞋醫(yī)生”
      醫(yī)生
      望著路,不想走
      換醫(yī)生
      母親
      悲慘世界
      送給母親的貼心好禮
      武穴市| 永胜县| 东城区| 织金县| 蒙城县| 道孚县| 离岛区| 万州区| 同德县| 和政县| 昭觉县| 韶关市| 福州市| 垣曲县| 报价| 芷江| 武定县| 榆树市| 青海省| 高尔夫| 临桂县| 富阳市| 东港市| 健康| 晋江市| 白山市| 淄博市| 前郭尔| 乐业县| 凤山市| 台中县| 贡觉县| 曲沃县| 平远县| 鄂伦春自治旗| 分宜县| 成都市| 禄丰县| 拉孜县| 华容县| 北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