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歡
內容摘要:刑法中的“野生”和“原生地”系專屬概念。基于野生植物保護的立法本義,人工培育行為可以看做是對野生植物的保護行為,并且無論是野生還是人工種植,植物的種質屬性是相同的,因此,人工培育的珍貴樹種也應視為國家重點保護植物。
關鍵詞:植物 野生 人工培育
[案例一]被告人方某某在未經林業(yè)主管部門批準的情況下,以11000元的價格收購張某某在峨眉山樂都鎮(zhèn)新溝村自留山上的3株楠木采伐,并雇請人員非法采伐。經鑒定,被采伐的3株樹木,屬國家二級保護植物楠木,原木材積為3.062立方米,立木蓄積達4.6097立方米。
[案例二]被告人鄧某在未辦理木材經營加工許可證的情況下,違反國家規(guī)定,大肆收購無合法來源的林木原木,并囤積于某木材市場內伺機出售。市場內共查獲其非法收購楠木原木3730件,材積866.44立方米,折合立木蓄積1444.068立方米。
[案例三]被告人方某某、岳某某為牟取暴利,以總價80余萬元的價格從本時某某(另案)、阿國某某(另案)等人處非法收購紅豆杉原木672件,并轉賣至上海某紅木家具公司,收取貨款109.979萬元。經鑒定,涉案紅豆杉屬國家一級保護植物,折合立木蓄積66.9846立方米。
一、司法實務分歧
以上三例案件具有共性,即行為人非法采伐、收購、出售的對象均為列入1999年國務院批準公布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名錄(第一批)》(以下簡稱《名錄》)的珍貴樹種(或其制品),三例案件的被告人及其辯護人都提出了類似的辯解意見:涉案樹木為人工培育(種植)的,鑒定意見在未考慮區(qū)分人工種植植物和野生植物的情況下就得出屬于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的結論不當。對此,司法部門存在二種意見:
第一種意見認為,根據《野生植物保護條例》第2條第2款規(guī)定:“本條例所保護的野生植物,是指原生地天然生長的珍貴植物和原生地天然生長并具有重要經濟、科學研究、文化價值的瀕危、稀有植物”?!睹洝纷鳛闂l例所附屬的名錄,是從屬于條例的。因此,一種植物除了納入《名錄》外,還得同時具備另兩個條件,即屬于原生地和天然生長的。原生地外的和一切人工栽培的植物,即便屬于《名錄》內的植物,也不能認定為國家重點保護的野生植物,如果涉案樹木又不屬于古樹名木的話,則不應以《刑法》第344條定罪處罰。
第二種意見認為,《野生植物保護條例》所指的“野生”和“原生地”的概念不同于通常生活中的“野生”、“原生地”。野生植物保護的立法本義是“為了保護、發(fā)展和合理利用野生植物資源,保護生物多樣性,維護生態(tài)平衡”,列入《名錄》中的野生植物都屬于瀕危植物,其生存環(huán)境十分嚴峻,人工培育行為可以看做是對野生植物的保護行為,且列入《名錄》中的植物,無論是野生還是人工種植,其木質結構、紋理完全相同,均屬國家珍貴樹木,同受國家法律保護。
二、法理評析
筆者認為,從立法精神、法條規(guī)定、司法解釋等方面分析,《刑法》第344條中的“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及其制品)不區(qū)分野生與否,只要行為違反國家規(guī)定,非法采伐、毀壞、收購、運輸、加工、出售人工培育的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及其制品),亦構成《刑法》第344條所列犯罪,這并不會導致打擊范圍過大。具體理由如下:
(一)符合野生植物保護的立法精神
《刑法》第344條是對破壞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的刑事規(guī)制,由于此犯罪是行政犯,其罪狀為空白罪狀“違法國家規(guī)定,非法采伐、毀壞、收購、運輸……”。故對該條“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的理解,應首先立足國家對野生植物保護的立法目的和立法精神。國家保護野生植物的目的在于,珍貴、瀕危野生植物對于保護生物多樣性,維護生態(tài)平衡、生態(tài)安全、人類經濟社會持續(xù)發(fā)展有著重要意義。而中國的植物多樣性面臨著嚴峻的威脅,據中國生物多樣性國情研究報告估計,中國動植物種類中已有總物種數的15%-20%受到威脅,高于世界10%-15%的水平。近50年來,中國約有200種植物已經滅絕,許多名貴藥材如野人參、野天麻等瀕臨滅絕。[1]當前,我國關于野生植物保護方面的行政立法,主要有《森林法》、《森林法實施條例》、《野生植物保護條例》、《野生藥材資源保護管理條例》等,其立法原則都體現了“加強保護、合理開發(fā)利用”的立法精神。
《野生植物保護條例》保護的對象是珍貴、瀕危、稀有植物,第2條提到的“原生地天然生長”,筆者認為應當理解為是珍貴、瀕危、稀有植物物種在被人類發(fā)覺、認識時的棲息地、生長方式。當有權部門經過反復調查論證,確認這類物種屬于珍貴、瀕危、稀有植物,并列入《名錄》中公布后,就應當作為法律上的種類物加以保護。保護的方式多種多樣,如就地保護、遷地保護、離體保護、栽培發(fā)展,人工培育就是栽培發(fā)展的一種。第5條也規(guī)定了“國家鼓勵和支持野生植物科學研究、野生植物的就地保護和遷地保護?!币吧参锊豢赡芄淌匾坏兀膊豢赡艽嬖诮^對的“天然生長”,它總會受到人類活動的直接或間接影響,只要人的活動未改變野生植物的種質屬性,仍應當屬于野生植物。如果通過人工栽培如嫁接、雜交等行為,改變了野生植物的種質屬性,就不再屬于條例中的野生植物,例如利用野生水稻,雜交后的水稻就不能看作野生植物。因此,立足于加強保護的立法精神,人工培育的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只要未改變植物種質屬性,仍屬于國家重點保護植物。
(二)法律未區(qū)分“野生”與“人工培育”
第一,從立法歷史看,我國《刑法》對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的保護力度逐步加強。1979年《刑法》只規(guī)定了盜伐林木罪和濫伐林木罪,1997年《刑法》第344條規(guī)定了“非法采伐、毀壞珍貴樹木罪”;2002年《刑法修正案(四)》對第344條作了重大修訂,保護的范圍從“木本植物(珍貴樹木)”擴大到含“木本植物、草本植物、藥材”等所有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從“珍貴樹木原木”擴到“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制品”,懲治的犯罪環(huán)節(jié)從“非法采伐、毀壞”增加到“非法收購、運輸、加工、出售”。如果將《刑法》第344條保護范圍限制為“野生”的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及其制品,那么特別是在“植物制品”狀態(tài)以及在查獲非法收購、運輸、加工、出售等環(huán)節(jié),“野生”問題是難以或者根本無法鑒定或查證的。上述三起案例都面臨這一問題。而修改第344條的目的是基于“事實上,非法收購、運輸、加工、出售國家重點保護的植物及其制品的行為直接刺激了非法采伐、毀壞行為。因此,如果對于非法收購、運輸、加工、出售行為不加大打擊力度,則無法遏制非法采伐、毀壞國家重點保護的植物的行為。”[2]立法的目的是為了施行而非陳列展示,如果預設一個前提(“野生”)必然會導致這一規(guī)范有時無法適用。
第二,從《刑法修正案(四)》的權威解讀來看,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分別在各自指導性刊物《刑事審判參考》、《人民檢察》上刊發(fā)了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刑法室副主任黃太云撰寫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四)的理解與適用》,[3]文章指出,“根據國務院有關植物保護的規(guī)定,國家重點保護的植物是一些具有重要經濟、科學研究、文化價值的瀕危、稀有植物。植物包括木本植物和草本植物,樹木屬木本植物。但很多國家重點保護的草本植物的價值并不低于珍貴樹木和珍貴動物。如南山不老松僅生長于海南三亞的南山,而且無新植株出現,非法珍貴,一旦遭到毀壞,無法恢復,但不老松在植物學上屬于龍舌蘭科,并非木本,也需予以保護。國家重點保護的植物既包括野生的,也包括人工栽培的。這樣的修改對保護我國脆弱的生態(tài)資源將會產生重要的積極影響?!贝宋膽搶斫?、適用修改后《刑法》第344條的含義具有司法實踐上的指導意義。
第三,從兩高的最新司法解釋來看,2014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聯(lián)合發(fā)布的《關于辦理走私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2條規(guī)定:“刑法第一百五十一條第三款規(guī)定的‘珍稀植物,包括列入《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名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藥材物種名錄》、《國家珍貴樹種名錄》中的國家一、二級保護野生植物、國家重點保護的野生藥材、珍貴樹木,《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附錄Ⅰ、附錄Ⅱ中的野生植物,以及人工培育的上述植物。”該條對“珍稀植物”的定義基本上吸納了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破壞森林資源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關于對《刑法》第344條“珍貴樹木”的解釋,只不過前者因為要解釋“植物”外延更廣。2002年《刑法修正案(四)》對《刑法》第344條作了重大修訂后,兩高未就該條出臺新的司法解釋。但是,從嚴格保護珍稀植物資源的立法目的和立法精神來看,非法采伐、毀壞珍稀植物是非法走私的前置環(huán)節(jié),而非法收購、運輸、加工、出售等行為與走私行為在危害國家珍稀植物資源上具有同質性。《刑法》第151條的“珍稀植物”與第344條“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的內涵與外延應當一致。
第四,從刑法體系解釋來看,《刑法》第六章第六節(jié)關于破壞珍稀動植物的犯罪規(guī)定共有兩條:一是第341條第1款非法獵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非法收購、運輸、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制品罪;二是第344條非法采伐、毀壞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罪、非法收購、運輸、加工、出售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制品罪。第341條第1款破壞珍稀動物犯罪在條文和罪名上雖然都表述了“野生動物”,但是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破壞野生動物資源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條明確規(guī)定了“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包括“馴養(yǎng)繁殖的物種”。相反,第344條本身和兩高的罪名確定都沒有體現“野生”二字,司法實踐中,也不應對第344條的保護范圍“國家重點保護植物”作“野生”的限制性解釋,否則不利于遏制破壞珍稀植物資源的犯罪。
(三)行政法對刑法打擊范圍的適度抑制
部分林業(yè)執(zhí)法人員提出,若將人工培育的國家重點保護植物納入《刑法》第344條的打擊范圍,嚴禁采伐(集)的,將擴大刑罰的打擊面,妨害當前珍貴樹木產業(yè)的發(fā)展,侵犯林權人的合法權益,抑制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對珍貴樹木的需要。筆者認為,持這種觀點的人忽視了《刑法》第344條作為行政犯罪,其對行政部門法具有較強的依賴性,行政法的相關管理規(guī)定對《刑法》第344條的打擊范圍將起到適度抑制作用,以實現行政管理之目的。
行政法和刑法是兩大不同的法律部門,其體現的法律價值和調整的社會關系雖各有側重,但不會產生適用上的沖突和矛盾。(林業(yè))行政部門法基于保護、發(fā)展和合理利用珍貴植物資源的行政管理目的,針對“野生”和“人工培育”的珍貴樹木的采伐利用管理可以制定不同的審批權限和審批程序,如《四川省人民政府關于推進我省集體林權制度改革的意見》為鼓勵珍貴樹木產業(yè)的發(fā)展,明確規(guī)定:“對人工培育的珍貴樹種用材林,按一般樹種商品林進行管理”?!秶伊謽I(yè)局關于人工培育的珍貴樹木采伐管理有關問題的復函》也回復“除古樹名木外列入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名錄、但屬于人工培育的樹木,可按照一般樹木進行采伐利用管理”。不同于行政法,《刑法》作為最后保障法,具有嚴厲性,《刑法》第344條所侵犯的客體是國家有關珍貴植物資源的保護制度,[4]行為人只有“違反國家規(guī)定”,“非法采伐、毀壞、收購、運輸、加工、出售珍貴樹木及其他國家重點保護植物(制品),才構成《刑法》第344條的犯罪。而評判行為是否“違反國家規(guī)定”、“非法”,需要依據相關的行政法律、法規(guī),需要行政執(zhí)法部門的確認或移送。如果行為人取得林業(yè)主管部門的相關許可,依法采伐、收購、運輸、加工、出售人工培育的珍貴樹木,自然不會納入《刑法》第344條刑事法評價的范疇。需要指出的是,為實現行政效益,行政審批權可以委托、授權,林業(yè)管理規(guī)范中可以規(guī)定“人工培育的珍貴樹木,可按一般樹木進行采伐利用管理”。但“人工培育的珍貴樹木”并不等同于“就是一般樹木”,行為對象的出(入)罪,需要全國人大制定的法律予以明確??梢?,區(qū)分“野生”的意義在于行政管理領域,而《刑法》第344條更強調的是“違反國家規(guī)定”,通過懲治違反國家珍貴植物資源保護制度的行為,以保護珍稀植物物種資源,維護生物的多樣性和生態(tài)安全。
注釋:
[1]邢福武:《中國的珍稀植物》,湖南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
[2]黃太云:《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四)的理解與適用》,載《人民檢察》2003年第3期。
[3]同[2]。
[4]張軍:《刑法[分則]及配套規(guī)定新釋新解(下)》,人民法院出版社2013年版,第148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