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寶鳳
德漢爺?shù)捏H丟了。
每天早上起來,通常情況下德漢爺有兩件事必須要做,一件事是倒尿盆兒,另一件事是趁著清晨露水牽上驢,上南山坡放到日頭高。這天早晨,德漢爺剛走到驢棚就傻了眼,驢不見了。德漢爺趕緊把整個院子喚了個遍,就是不見驢。
驢丟了,德漢爺?shù)幕陜阂哺鴣G了似的,一聲不吭地蹲在墻旮旯里,旱煙鍋叼在嘴上叭噠叭噠地抽。
鄰近晌午還不見個驢影,德漢爺決定出去找驢,他用包袱背了半蓋干糧和兩壺水就出了門。德漢爺逢人便問驢,見村就打聽驢,餓了就找個背陰的地方胡亂啃幾口干糧,渴了就喝幾口壺水。一連尋了兩天兩宿,沒有丁點兒驢的消息。德漢爺感覺兩只腳掌像釘了馬蹄鐵,每走一步都鉆心的痛。他絕望的回到家,往炕上一躺就像一灘泥沾在炕上。
有句話叫“風雨同舟渡,感情深似海”。說起這頭驢,村里人都知道,德漢爺喂了它十六七年,拿著當家里的一口子對待。當年土地大包干后,德漢爺正要甩開膀子在自家承包的六畝負責田里大干一番時,他的老伴不幸得了癌癥,數(shù)日便撒手人寰,當時他的兒子大星才8歲,在正是缺人手的節(jié)骨眼兒,不想走的卻走了。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眼看國家的好政策在自家得不到施展,他心有不甘。思過來考慮去,德漢爺一咬牙,把壓箱底的大星爺爺留下的八塊袁大頭翻了出來,喃喃自語道:現(xiàn)在都是新社會了,不興留這個了,能換幾個錢是幾個,買個勞力吧!
就這樣,德漢爺揣著這八塊袁大頭來到小銀匠福貴家里,磨嘰了半天才換了600塊錢。隨后他就用這些錢從牲口販子麻三那里買回了一頭灰不溜丟的小毛驢。驢繩遞到德漢爺手上時,小毛驢像早認識德漢爺是自己的主人似的,雖然它瘦得皮包骨頭,但驢性溫順,不住地用毛茸茸的嘴舔他的手。德漢爺心頭很是滋潤,一路上哼著小曲牽回了家。
德漢爺養(yǎng)驢有他自己的一套。什么時候填草,什么時候喂水,什么時候讓它撒歡,他都做得井井有條。剛買回來時的一頭干巴瘦的小驢兒,在他的精心呵護下,兩三個月就變得膘肥體壯。
這頭驢也好像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似的,犁地、耕種、拉莊稼不僅有板有眼,而且還狠下死力氣,與德漢爺默契進行著良好的合作,小活兒干的那叫個利索,連村里人都說,這頭驢真叫德漢賺著了。
驢雖然不那么嬌氣,但也有生病的時候。這時,德漢爺就會憂心忡忡,打聽各種治驢病的秘方、偏方。記得有一次,德漢爺?shù)捏H病了,幾天不吃草,嘴里含不住口水,一個勁兒地往外流。德漢爺?shù)哪樕蠋滋於汲钤撇徽?,飯也吃不下,蹲在驢棚里一鍋接一鍋地抽煙。驢病的最重的一個晚上,他就在驢棚里守了一夜。等到驢慢慢好起來,又開始吃草時,他一顆心才掉到了肚里。
德漢爺嘴上總說一句話:驢是家里的一口子。所以每年過年時,他總會給驢吃幾個白面餃子,以示對它一年來辛勤勞作的獎賞。當驢吃的歡時,德漢爺臉上會顯出孩子般燦爛的笑容。在他看來,驢是除了兒子大星外最要緊的心頭肉,那么多的臟活累活都為這個家毫無怨言地干了,幾個白面餃子又算什么。
迷糊中,驢大搖大擺的從大門外走進天井,邊走還邊呲著牙咧著嘴笑。德漢爺大喜,剛要問你這個驢雜種跑哪去了,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電話鈴聲。德漢爺被驚醒,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做了一個夢,但又不對,桌子上的電話機明明真的在響。他愣了一下,透過窗戶朝院子里很仔細的看了一圈,也沒見個驢影,看來驢回來是夢,電話響是真。
電話是兒子大星打來的。大星是德漢爺?shù)莫氉?,當年大星娘死得早,全憑德漢爺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吃糠咽菜供應著上學。大星也爭氣,從小就是個學習的胚子,德漢爺家的房屋四壁被各種獎狀糊得一片榮光。所以那時候,村里人教育自家娃子一般都會說:你看看人家大星那個省心,好好跟人家學著點。后來,大星果然不負眾望的考上了大學,而且是全縣的文科狀元,錄取通知書是縣長親自送到德漢爺家門上的,那場面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別提多轟動了,德漢爺臉上很是風光。
再后來,大星大學畢業(yè)分配到了縣委宣傳部。再后來,也就是大星第二次在村里引起轟動的一件事,是娶了縣長的閨女當媳婦。
大星出息了,村里人見著德漢爺比自個兒親戚還親。有的人說,人家德漢門庭正,教子有方;有的人說,人家德漢老墳上有勁;還有人說,人家德漢房宅風水好。
不管人們怎么說、怎么議論,德漢爺聽了心里都美滋滋的。沒有驢,哪有現(xiàn)在這個家呀!德漢爺常常在放驢的時候,一邊瞇著眼看驢悠閑的吃草,一邊自言自語。村里人每次看到這副情景,就對德漢爺說:“你別養(yǎng)驢了,受了一輩子累,跟大星到城里享享清福吧!”德漢爺就笑呵呵地說:“現(xiàn)在我和驢還能動彈,自己還能養(yǎng)活自己哩。”
大星是個孝順的好兒子,雖然現(xiàn)在已當上了宣傳部副部長,但還是和以前一樣,隔個十天半月就帶上老婆孩子大包小包提一大堆好吃好喝的東西回來看看。每次臨走時,大星提出要德漢爺搬進城去跟自己住,可德漢爺很犟說:“我走了,驢咋辦!”任憑大星怎么勸說他都不答應。
大星在電話里說:“爹,聽說咱家的驢丟了,你也甭找了,還費那些勞什子勁干啥?!卑肷危聺h爺一言不發(fā),只是巴巴地抽著旱煙。煙鍋里的火星兒一閃一閃,好像德漢爺燒灼的心。
電話那頭的大星感覺這次爹聽進去了,就把壓抑了很久的心里話一股腦地全說了出來:“不就是一頭驢嘛,丟就丟了,這不也正好,家里沒什么牽掛了,跟我進城吧,讓我們好好伺候伺候你。爹,你要是不去,咱村里人還以為我不管你哩……”
德漢爺?shù)谋砬樵疥幵匠?,仿佛醞釀著一場暴風雨。突然,他打雷似的吼道:“丟就丟了?這十幾年來,它給咱家出過多少力受過多少苦流過多少汗?要不是它,咱家能種那么多地打那么多糧賣那些錢,讓你吃喝供你上學?現(xiàn)在它老了,走丟了,我這心啊是個啥滋味?”德漢爺爺?shù)脑捪褚魂嚤?,砸得連電話機都掉在了地上。
一連數(shù)日過去了,驢還是沒回來。德漢爺蜷縮在炕上嘴里有氣無力地反復念叨著:“驢啊,我的驢啊……”他的眼窩深陷,黃不拉嘰的臉越發(fā)像斷了秧子的癟葫蘆。村里人看望德漢爺后都難過地搖搖頭說:“怕是德漢這回邁不過這道坎了,還是通知他兒子回來處理后事吧。”
后來,德漢爺咽氣那天,他的兒子大星從城里急匆匆地趕回來了,但令人蹊蹺的是他的手里還牽著那頭丟失的老驢。大星一進門就長跪在德漢爺?shù)倪z體前,捶胸頓足,痛哭不已。聽說,自從德漢爺死后,他家的土院內(nèi)整日整夜傳出那頭老驢“啊哦……啊哦……”的叫聲,那聲音悲愴而凄涼,令人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