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傾城
時光遠去。
村莊遠去。
再也找不到童年的井,童年的橋,童年的土路,童年的蒲公英,童年和伙伴一起尋找蟬蛻的夏天里的黃昏。
俱往矣。
唯一不變的是蟬鳴。
就在村莊之上,就在山林之上,就在曾經(jīng)漣漪層層水聲潺潺不知起于何方又將奔向何處的河流之上。
《禮記》說,水曰清滌。蟬聲亦然。蟬者,禪也。聽蟬,也是在聽自己。
蟬聲起伏,總會帶給我們至深至大的遙想,縱使我們的世界落木無邊、風(fēng)雪載途,也能蕩滌心中積聚的塵埃,忽略人生中的冷漠凄涼,把喜怒哀樂功利貪欲輕輕放下,包容千里風(fēng)霜,擁抱萬里秋色,精神得以皈依,得以回鄉(xiāng)。
悠悠蟬鳴,聲聲入耳。
知否,知否,我遙遠的故鄉(xiāng),我是你枝上的一只鳴蟬,每逢夏至秋來,響一片久違的鄉(xiāng)音。
蟬聲在耳
蟬是屬于夏天的,是夏天特有的一個符號。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自己被重重包圍時,夏天便到了。
每年夏天,蟬音澎湃,一樹接一樹,一聲連一聲,從日出到日落,從傍晚到黎明。那時緩時急、忽高忽低、似有似無的蟬聲,恬靜曠遠了一個單調(diào)而燥熱的季節(jié)。
這是夏日特有的風(fēng)情。
可以說,無蟬不夏。正如有花而無蝶飛蜂繞,清風(fēng)明月在懷卻無琴無酒無茶無詩書相伴一樣,總覺少了幾分意境。
蟬聲四起,在風(fēng)里流動,于柳岸清絕,在山林熱烈,于鄉(xiāng)間喧響,像一壺老酒,把千村萬戶熏得有點微醉。細細聆聽,似乎感覺那聲聲蟬唱在風(fēng)里輕輕搖動。
于這樣的氛圍里,可以“簟枕邀涼,琴書換日”,“墻頭喚酒”,搖扇拈棋,潑墨揮毫,手倦拋書,“偷得浮生半日閑”。當(dāng)是時也,那些悠閑的、散淡的、逍遙的,甚或是倦怠的、慵懶的、枕著蟬聲入眠的人們,都化作了夏日絕句的一部分。
古人常聽蟬。
清代文學(xué)家張潮在《幽夢影》中寫道,“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風(fēng)聲,水際聽內(nèi)乃聲,方不虛生此耳?!庇纱丝梢姡@質(zhì)樸的帶著鄉(xiāng)土味的最初的音樂,是一種多么詩意的存在!
然而,這悠揚幽遠的蟬聲到底是何時出現(xiàn)在文人墨客筆端的呢?
翻開一卷卷古籍,我們很容易找到這鄉(xiāng)間這最常見的物象,它們常常于閑中、客中、愁中在人們的心頭奏響,牽動心靈深處的柔軟和悠遠。
最早文字記載的蟬鳴,可溯源到我國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三百》:“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菀彼柳斯,鳴蜩嘒嘒”?!抖Y記》里也記載了這個有古典詩歌美感的名稱,“仲夏之月蟬始鳴,孟秋之月寒蟬鳴”?!冻o·九辯》有云,“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既交代了時序的更迭,又滲透了古人主觀的情緒,令人不免凄涼哽咽。
之后,蟬聲如雨,在詩人的耳畔回旋縈繞,經(jīng)久不散。詠蟬之詩更是層出不窮,佳作頻傳。詩中之蟬,亦被多情傷感的詩人們賦予了深厚的文化意蘊,興寄遙深。
我想,詩人怕是最能深味蟬聲的含義的。
無論是王維、盧仝、虞世南,還是朱熹、柳永、駱賓王,他們對蟬聲的理解多飽含了身世之感、君國之憂、人生之智、離別之苦。蟬的聲音,便是詩人心底的聲音。他們對蟬有著復(fù)雜的情結(jié),褒貶不一,愛恨迥然,所詠之蟬,更是各有各的意態(tài),寫盡了蟬之高潔之清雅之幽寂之蕭瑟悲涼……
或許蟬夏生秋亡,和春花、朝露、夕陽一樣匆匆去來,因此,這千古如斯的小小尤物,常常使人有一種人生苦短而宇宙永恒的傷逝之感,再加上羈旅異鄉(xiāng),遲暮不遇等因素,則更覺難以為情,聞蟬而悲而愁而寂而肝腸揪結(jié)者數(shù)不勝數(shù)。
蟬自故鄉(xiāng)來,應(yīng)知故鄉(xiāng)事。詩人在蟬聲里,看到魂牽夢縈的土地,看到故鄉(xiāng)最美最樸實的風(fēng)景。蟬把鄉(xiāng)村當(dāng)成了永遠的故鄉(xiāng),人又何嘗不曾把蟬當(dāng)作鄉(xiāng)情的眺望?其中,洋溢著最濃重最稠密的鄉(xiāng)愁的詩篇,當(dāng)屬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的《早蟬》“一聞愁意結(jié),再聽鄉(xiāng)心起。渭上村蟬聲,先聽渾相似”。
和“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類似,聽過蟬鳴的詩人,大多也會感時傷世,產(chǎn)生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的苦悶抑郁悲憤無奈,以及時光短暫而宇宙無窮的遙想,如司空曙的《新蟬》“今朝蟬忽鳴,遷客若為情?便覺一年老,能令萬感生”,駱賓王的“露重飛難進,風(fēng)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許是蟬餐風(fēng)飲露、高棲深樹的緣故,歷來被認為是高潔的象征?!帮嬄渡砗螡崳黠L(fēng)韻更長”“高蟬多遠韻,茂樹有余音”“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fēng)”。
當(dāng)然,在有蟬的長長時光里,帶著老莊的色彩的蟬鳴,也曾讓很多詩人恬靜、悠閑、超然物外,宛入太古之境。較為典型的有“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
涼風(fēng)至,白露降,寒蟬鳴。
那,是秋天到了。
水瘦山寒,草木有時,蟬聲漸稀漸老漸趨于無。自此后,我們再也聽不到滿堤的蟬聲,滿塘的蟬聲,滿世界的蟬聲了。
秋日聽蟬,總帶了幾分蒼涼,一聲,足以斷了人的肝腸。
“秋來吟更苦,半咽半隨風(fēng)”。寒蟬就這么悲吟著,聲聲隨風(fēng)輕送,似乎把一腔寒意,都散布在了這暮色之城里。
岑寂?!案吡硐s,說西風(fēng)消息”。所有聲音的本質(zhì),其實都是安靜的。白石道人在一片清寂中訴說著時序?qū)⒆兊睦淝寮帕?。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詩人的心頭必是凄然以悲、千頭萬緒的。
就如同晉代的張翰見秋風(fēng)起而思吳中鱸魚之美一樣,如果說,落葉是秋天的提醒,那么,蟬聲則是生命的提醒。
法國昆蟲學(xué)家法布爾告訴我們,“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個月陽光下的享樂,這就是蟬的生活。我們不應(yīng)當(dāng)討厭它那喧囂的歌聲,因為它掘土四年,現(xiàn)在才能夠穿起漂亮的衣服,長起可與飛鳥匹敵的翅膀,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什么樣的鈸聲能響亮到足以歌頌它那得來不易的剎那歡愉呢? ”
莊子曾經(jīng)感慨“蟪蛄不知春秋”,然而,那餐風(fēng)飲露、用盡一生光陰歌唱生命的生靈,卻向我們莊嚴(yán)宣告,這世界,我來過。它們,把自己的理想活成了自己的摸樣。
這,是一種境界。
萬籟俱寂,惟余蟬聲在耳。
我突然對蟬心生崇敬起來。
蟬鳴“知——了”,那一聲又一聲的知了,唱出一片了然的意境。
蟬已知了,你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