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鐵橋
“文章出軌事件”是不是新聞事件?至少在兩位新華社記者的眼中,不是。4月2日,袁汝婷和謝櫻兩位作者,在一篇題為《狗仔當道“新聞”蒙羞》的專家態(tài)度型的評論中,開頭即稱:明明是活脫脫在導演狗血的八卦劇,卻標榜這是“新聞報道,呈現事實”;人們寧愿相信這僅僅是一起狗仔八卦事件,而與嚴肅的新聞報道無關。
繼而,該文對“文章出軌事件”的報道展開全面批判,稱跟蹤手法、泄露的方式、對無辜者的傷害,都違背了基本的新聞操守,完全一副狗仔隊的做派。
文章的結尾,則借“不少業(yè)內人士和專家”之口呼吁:“在目前期刊、雜志的注冊登記越來越便捷的時代,不能放任一些打著新聞旗號的期刊成為甚至都被西方主流社會所摒棄的狗仔隊的‘自由島,以免它們無限度地放大、傳播負能量,影響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順利推行?!?/p>
這種聲音,已然超出了正常媒介批評和業(yè)務探討的范疇,給原本沒有政治色彩的娛樂事件,生硬地披上了一件泛政治化的外衣。
拋開超出正常業(yè)務探討的部分,該文值得商榷的是,“文章出軌事件”究竟是不是新聞事件?在容易出現道德失范的娛樂報道領域,報道者和媒體有沒有違背新聞職業(yè)操守?該如何看待新聞人物的隱私權?進而,該如何看待公眾一邊消費明星緋聞,一邊指責報道者的怪現狀?
一、“文章出軌事件”報道是娛樂新聞領域的調查性報道
“文章出軌事件”是否是新聞事件,脫胎于對娛樂新聞是否是新聞品種的分歧。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廣州日報》等報紙開辟《娛樂》專版,側重對電影、電視、流行音樂等娛樂圈內人物、作品的報道,并且刊登很多明星的奇聞軼事,這被視為娛樂報道脫離文化報道,成為一種獨立報道品種的標志。
娛樂報道究竟是不是新聞報道,一直存在爭議。研究者劉宏的觀點被大量引用,他曾撰文稱:今天的娛樂新聞已經很難用新聞定義來衡量了,假如用經典的新聞定義來看,娛樂新聞不只是要素不全,它甚至更像是制作出來的新聞,是打引號的新聞,它可以納入“無變動新聞”,還可以說它是“無意義新聞”,但娛樂新聞不是新聞,是一種“娛樂信息”。
確實,隨手找來一條娛樂報道,如《暮光女染紅發(fā)面顯憔悴》(4月17日新浪網娛樂頻道):“新浪娛樂訊近日,暮光女克里斯汀·斯圖爾特換了新發(fā)型染了紅頭發(fā),與多名男子在片場吸煙,面顯憔悴?!痹搱蟮溃瑢φ招侣勎逡?,“何時”、“何地”不詳,“何人”用一個“暮光女”輕松帶過,“何事”——僅僅是抽煙而已,“何因”則完全未作交代。
即使如此,這條娛樂報道,仍是對新近發(fā)生或正在發(fā)生事實的報道,雖然其新聞要素看起來模糊不全,報道的內容也可能對絕大多數人沒有意義,但并不能否認它作為一條新聞的存在。首先它是真實的;其次,雖然它不能提供像政治新聞、經濟新聞等新聞品種那樣嚴肅的“意義”,但確實滿足了部分受眾的好奇心,甚至對部分受眾而言,它的重要性要超過某些嚴肅新聞。
近年來,國內有不少研究者給娛樂新聞下了定義,雖然表述方式不盡相同,但基本上都認同,娛樂新聞是以新近發(fā)生的娛樂界內(以演藝圈為主)的人與事為主要報道對象的新聞報道品種,主要內容為明星的事業(yè)及生活報道。
在筆者看來,“文章出軌事件”不僅是新聞事件,而且,對該事件的報道,可稱得上是娛樂領域的調查性報道,不僅新聞要素齊全,且若沒有記者的進取心,該新聞就不易被披露,所披露的也是公眾人物試圖竭力掩蓋的真相。該事件的報道者卓偉及其搭檔花了近8個月的時間獲得核心信息,事后也拒絕了當事人的金錢收買,這是專業(yè)主義的表現。
娛樂新聞的繁榮興盛,被視為社會各產業(yè)發(fā)展的必然產物。但也遭到了許多人的敵視,被貼上的標簽,無非是媚俗、低級趣味、炒作、惡搞等。
但在筆者看來,娛樂新聞的繁盛,恰是社會秩序正常且社會發(fā)展繁榮的標志之一。只有在戰(zhàn)爭年代或像文革那樣的非正常年代,才會出現正常的娛樂新聞被抑制甚至被消滅的現象。況且,娛樂新聞在性質上一般處于中間地帶,或有益無害,或無益無害,或無益有小害,基本上都處于受眾的接受范圍內,既能讓受眾在安全的心理環(huán)境下接受,又不會給社會造成重大惡劣影響。
二、報道過程沒有違背基本的新聞操守
確實,在娛樂新聞領域,報道者和媒體的職業(yè)表現是堪憂的,在白曉燕被綁架并被撕票、戴安娜王妃車禍、李亞鵬王菲離婚后王菲保姆車被逼停拍照等事件中,“狗仔隊”的行為備受社會批判。
但“文章出軌事件”的報道過程,是否也出現了類似的問題呢?
首先,需要界定的是明星的隱私權問題。明星是公眾人物,所謂公眾人物,是在一定范圍內為公眾所關注,其言行對國家或社會產生影響的人,如政治名人、商業(yè)名人、娛樂體育明星、知名學者等。
雖然在現代社會,隱私權是人類不可侵犯的權利,但社會所達成的共識是,公眾人物由于身份特殊,他們置身于公共視野中,不能期望得到和普通人一樣的隱私保護,其隱私權要作出部分讓渡。
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娛樂明星因其特殊的社會地位和影響,其工作和生活為人們所關注,能引起公眾的廣泛興趣。其私生活部分更是公眾的興趣所在。因此,新聞媒體對娛樂明星的喜怒哀樂、衣食住行、言談舉止、生老病死、婚姻戀愛乃至各類訊息都甚為關注。對娛樂明星工作、生活的關注是普通大眾的一種普遍心理需求,是公民實現知情權的內容之一。“一個普通公民的桃色新聞可作為隱私不予披露,但對于一個娛樂明星來說,此類新聞恰好是媒體關注的焦點。對娛樂明星隱私權實行有限的保護或限制是國際上通行的做法。”
而且,從現實情況來看,有些明星不但不介意讓渡自己的個人隱私,還想方設法傳播自己的觀點、興趣愛好,甚至主動制造緋聞等噱頭,希望以此引起公眾的注意,獲得知名度,從而獲取利益。
作為代價,明星們也理應承擔相應的社會責任,因為他們的行為可能引發(fā)公眾的模仿甚至崇拜,如果行為放蕩不羈,道德水平低下,必將沖擊社會公序良俗。所以,公眾有權知道明星們是否有不良行為,媒體對明星不良行為的報道,不但有助于限制明星們的各種不良行為,而且對維護社會秩序起著重要作用。
正如卓偉所言:“實際上我們無形中對娛樂圈也起到一種凈化和監(jiān)督的作用。作為一個藝人,當他取得了一定名望和地位以后,公眾形象對他來講肯定也是一個無形的法寶,他也得愛惜羽毛。但靠他自己監(jiān)督自己、要求自己,肯定是不可能的?!?/p>
卓偉也聽到有人跟他講,因為有狗仔隊的存在,很多藝人現在都很收斂了,很少再去外面亂搞了。
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對公眾人物隱私的報道就沒有限制,雖然知情權與隱私權的平衡在公眾人物的報道上很難把握,但無論是西方國家,還是中國的新聞界,經過多年發(fā)展,也形成了一定規(guī)范,甚至細化到對于明星,鏡頭可以對準明星家里的大門,而不能對準臥室等。整體而言,有如下幾條:一是其住宅不受非法侵入或侵擾;二是其家庭生活和正常私生活不受監(jiān)聽監(jiān)視;三是正常通信秘密與自由不受侵犯;四是正?;閼俸头蚱迌尚陨畈皇芩烁蓴_;五是與社會政治和公共利益完全無關的私人事務不受侵擾。
卓偉等人跟蹤偷拍文章是否有違新聞職業(yè)道德?筆者認為沒有。在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2013年出版的新聞記者培訓教材中,有這么一道題:記者的哪些偷拍行為是允許的?答案是偷拍某高官與情人約會。正如前述所言,高官與明星都是公眾人物,他們理應接受監(jiān)督。而且,卓偉等人是在大街上拍到文章和姚笛旁若無人地纏綿擁抱,完全符合職業(yè)規(guī)范。
從被報道的當事人反映來看,他們也沒有指責卓偉等人有違職業(yè)道德。相反,很多新聞界的同行尤其是娛樂界人士,都在稱道卓偉的敬業(yè)精神。至于職業(yè)道德,娛樂記者圈子里流傳一個說法,卓偉不可能被錢收買。而且,他也沒被傳出過故意炒作明星的情況。他對新聞的理解也很純粹,追求真實、獨家、轟動。卓偉在這個行業(yè)堅持了10余年,別人都退了,他還在堅持,沒有信念支持是不可能的。
卓偉自己在接受采訪時說:“很多人說我們狗仔隊沒有職業(yè)道德,實際上我們很有職業(yè)道德。我們一不跑會,二不拿紅包,三不發(fā)通稿,我們靠自己辛辛苦苦的努力去做新聞,我們難道沒有職業(yè)道德嗎?難道那些拿紅包的記者,幫人家炒作宣傳的人,他們就有職業(yè)道德嗎?所以我覺得在職業(yè)道德方面,我們是沒問題的?!?/p>
至于新聞報道出街前,“周一見”的提前預告,實為正常的新聞產品營銷手段,也跟紙媒較長的出版周期有關,卻橫遭“熱點被刻意拉長了”的指責。按照《狗仔當道‘新聞蒙羞》一文的邏輯,是不是所有的新聞預告都是炒作呢?
三、丑聞被報道歸根結底應歸咎于犯錯者自身
“文章出軌事件”中,還有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是,跟以前報道出來的眾多娛樂新聞一樣,報道者和相關媒體備受輿論批評。許多人指責他們“破壞他人家庭”、“擾亂社會風氣”。
所以,有聲音認為,公眾是“最”虛偽的,他們一邊消費著八卦,以低成本獲知明星隱私,一邊又指責報道者和相關媒體。正如《皇帝的新裝》中,不去怪皇帝被騙子騙了裸奔,反而怪孩子們說出了真相一樣。
《狗仔當道“新聞”蒙羞》一文中,也有匿名的采訪對象“一位資深主編”指責道:“明明做著狗仔隊的事,卻硬要標榜自己在做嚴肅的新聞,非常令人不齒,也讓新聞人蒙羞?!卑蠢碚f,來自媒體同行的批評聲應該予以重視,但該文卻沒有對該事件的報道為何讓新聞人蒙羞展開論證。
在筆者看來,無論從哪個層面來說,報道者都只是丑聞的揭露者而非制造者,他們不應受到過多指責,尤其是被進行泛道德層面的批評。丑聞的存在,歸根結底,是先有丑聞,才有被曝光,丑聞之所以被人指責,首先是當事人的行為存在道德過錯,即使不被曝光,這種行為的道德性質也不會發(fā)生任何改變。文章如果不出軌,又怎會有對出軌行為的報道?明星如果能夠潔身自好、清白干凈,娛記們盯得再緊又有何用?
也許有人會說,文章的妻子,同樣身為明星的馬伊瑋J現在正在哺乳期,她的一個女兒才剛出生,另外一個女兒還很小??丛诩彝サ姆萆?,也不應該披露這個丑聞。
筆者認同卓偉對此事的看法。他說,就像一個膿包,你若不把它扎破,這個傷口永遠也不會愈合;如果你把它扎破了,雖然一時會很疼,但不會給你留下隱患?!叭绻覀冞@個新聞報道出來后,他能痛改前非,重新回歸家庭,承擔一個家庭的責任,那這不就變成好事了嗎?”
事實上,公眾對明星緋聞一邊追著看一邊指著罵的行為,一是反映出社會大眾對明星窺視的獵奇心理,二則滿足了公眾在道德上的優(yōu)越感,甚至還滿足了他們對被揭丑聞明星的同情心。指責報道者,在一定程度上為公眾提供了一個心理宣泄的通道,但冷靜之后誰都明白,只要報道者沒有跨越倫理底線,如同指責喊出皇帝沒穿衣服的孩子,終究是荒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