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成
2015年3月,是一個人人談論移動互聯(lián)網的時間。餐桌上、咖啡廳甚至坐個地鐵,“風口行業(yè)”的聲音都不絕于耳,VC、PE、P2P、IPO一輪又一輪的話語轟炸簡直是“從A到B,然后再來一回”的安迪·沃霍爾哲學的應驗。一定要強調這個時間,在這樣一個焦躁的背景中,我們才能感受到吳建棠作品的樸素和平靜。
版畫分為木版、絲網版、銅版等版種,最早應用于復印《金剛經》的木刻版畫起源于中國,解放戰(zhàn)爭時期,魯迅等人組織的左翼藝術家聯(lián)盟將木刻版畫作為重要品類,成就了版畫在我國的又一個黃金時代。長期以來,版畫以其便于印刷的特點多被用于宣傳推廣,對內容的強調相對輕視了版畫作為藝術本體的價值。黑白兩色的簡單對比,最大限度地壓縮了抒情的空間。并且,版畫是一門“間接”的藝術形式,復雜漫長的制版過程是版畫創(chuàng)作的主體,它不像繪畫作品由藝術家直接鋪陳于畫布之上。上墨拓印,作品最后呈現(xiàn)在紙上只是漫長過程的最后一步。
1986年出生的吳建棠與我們見到的80后藝術家非常不同,他不卡通,不電子,不急于成功,面對擺在桌子上的錄音筆,不知道該如何介紹自己的作品,摳凈了從哲學書、媒體上看來的措辭附加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上,多少有些別扭。而隨著他開始追溯作品圖像的來源,與自己的成長經歷相對照,話語才變的自然貼切,圖像的力度也被語言的描述所激發(fā)升華。
縣城里的《古惑仔》
80后是沐浴著改革開放成果的一代,是在中國大規(guī)模城市化過程中成長起來的一代,是用“知識改變命運”的一代?;ヂ?lián)網和全球化讓我們看到最前端的中國,而那些脫胎于農業(yè)中國的藝術作品沒有成為今日藝術的典型。吳建棠,是能代表這個巨大群體的藝術家。
現(xiàn)就讀于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的吳建棠在談話中流露出對今天學習機會的無比珍惜。而他的成長背景幾乎與賈樟柯電影里的縣城一模一樣——這可能也是經歷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大多數(shù)人的成長環(huán)境。
造景 120×79cm 2013
吳建棠出生在貴州農村,父親是村里的醫(yī)生,尊崇文化的父親從小支持家里兄弟在文化藝術上的學習。初中開始,他從村里到縣城學畫。城鎮(zhèn)文化加上青春期,碰撞出一個“小武”式的少年時代。
“你知道那個時候我對縣城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就是錄像廳里放的《古惑仔》。”
90年代城鄉(xiāng)結合部隨處可見的錄像廳和臺球室是最主流娛樂項目?!豆呕笞小窞樾℃?zhèn)青年框定了一個大都市的幻想,片中的兄弟情義、江湖規(guī)矩如此貼合青春期少年的江湖幻想,長期占據著門口小黑板熱門影片的席位。
接觸吳建棠,仍然能感受到港片《古惑仔》在他身上的影子。他對規(guī)則秩序的敬畏和堅守,是今天這樣一個以“創(chuàng)新”消解傳統(tǒng),效率為王的時代不再多見的珍貴品質。
歸于土地的野心
媒體時代下的中國當代藝術,充斥著太多的特寫、潑灑、速度與激情。而翻看吳建棠的版畫,作品中沒有青年藝術家作品中普遍的視覺經驗。他的畫面細膩、精巧、平靜而祥和,尖頭刻刀一下一下刻出的細線讓人能聯(lián)想到他的創(chuàng)作過程——可以肯定他在工作的時候是不聽音樂的——那些線甚至平靜到沒有聲音干擾他的情緒起伏。
四川美術學院開放的教學思路成就了一批作品豪邁的藝術家。本科于四川美院學習的吳建棠,何嘗不想用刺激的主題和躁動的畫面表現(xiàn)自己。細看畫面中的形象,奇思妙想的生命形式用肢體語言展示著個體的獨立,或奇裝異服,或歇斯底里,充滿想像力的造型營造出一個超現(xiàn)實的情境。然而,這種復雜的營造最后卻被籠罩在以農作物和自然環(huán)境所構成的更大的邊框中。在這大幅畫面的背后,是一顆被壓抑著的躁動的心。
吳建棠是一個對“傳統(tǒng)”持有敬畏的藝術家——不單單是對繪畫傳統(tǒng),更是對他成長的文化傳統(tǒng)心懷敬畏。從小通過家里二哥買來的藝術書籍最先接觸到國畫,少年時代就喜歡臨摹。至今他仍然記得馬遠的《獨釣寒江圖》所傳達出冬日江景的孤寂。影響他作品樣式的另一個背景,就是成長經歷中農業(yè)生活給他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生活在霧霾中的城市人,不知道有多么向往空氣清新的農村。提到田野、郊外,那種清新和綠色頓時涌上心頭,想想心里都潤了。但是在吳建棠的作品里找不到這樣怡人的田野。尖口刀刻出的植物生澀、鋒利、野蠻繁茂卻難見其溫潤。他說:“我對農村的記憶都是干農活。夏天收完玉米要收秸稈,白天太熱就晚上收。曬干了的秸稈扎手,有時候地理長出荊棘,我對農村的記憶主要是這樣的。”
都市生活提供給吳建棠無限的想象空間,在這里他可以異想天開,他可以盡情發(fā)泄。超現(xiàn)實的場景是他的野心,但是承載著這些超現(xiàn)實故事的,還是那片粗糙鋒利的土地。從這片土地上生長出來的肌理,正是吳建棠作品精彩和價值的所在。
“我做得很慢”
在一個凡事講求效率的時代,吳建棠在藝術上并沒有追逐這個浪潮。他不夸大這種回歸本真的心態(tài),不把這種一刀一刀的刻版說成是“修行”,他只是說“我做東西很慢。真的很慢。”語氣中帶有些許羞怯,他似乎覺得是對這個時代的辜負;同時,又無比坦然,這是藝術帶給他內心的滿足。
一米左右的畫幅,一刀到底的技法并非易事。并且吳建棠選用的是紋理細小的尖口刻刀,不同密度的刀痕在木板上呈現(xiàn)出畫面不同的灰度,不取巧,幾乎刻滿整版,無比沉穩(wěn)。每一張作品刻板的時間就需要兩三個月。而且作為一種間接呈現(xiàn)的藝術形式,刻版過程中無法整體把握作品面貌。一味地工作且見不到最終的效果,這不免讓人感到厭倦。
“我也有刻煩了的時候,刻煩了我就想要破壞!”
從他的本科畢業(yè)創(chuàng)作《烏托邦》系列中,畫面中出現(xiàn)了細小的亂線。這些線條看似隨意地漂浮在畫面上,但它們好像一張網,將瑣碎的細節(jié)統(tǒng)一起來。亂線的出現(xiàn),正是吳建棠在刻煩了之后對畫面的破壞而得到的靈感。
木版版畫的一個弱點就是在反復印制過程中對母版的損傷。所以我們見到的傳統(tǒng)木版印刷常以大塊面明朗的畫面結構呈現(xiàn)。這樣,一方面,木版肌理松軟便于雕刻,再就是大塊面的構圖便于反復印刷而不變形。
然而,吳建棠反其道而行,選擇用木版刻制細膩的肌理。木版的好處是板材便宜,且可以制作大幅,而這種猶如銅版的效果著實在技術上增加了其制作成本。刻版的時間自不必說,這些木板上的細小木紋在拓印時遇到了大問題。首先,不能用機器拓印。機器拓印的粗暴方式根本無法呈現(xiàn)細小的紋理變化。那么用手持馬蓮(版畫拓印工具)印制一張一米見方的版畫將是一件極其精細、枯燥并且考研耐力的工作。第二,木版的脆弱使工作變得更復雜。持續(xù)的摩擦和拓印同樣會對木版的肌理造成損傷。即使人不累,木版也無法連續(xù)印刷。吳建棠愛惜兩三個月刻制的作品,同時也是對反復印刷作品的負責,他在拓印時會制定計劃,讓母版在印制過程中得到休息。并且,清洗母版的過程同樣復雜精巧,只有控制好松節(jié)油的用法用量才不會使版子因為清洗而受潮變形。
所以,他做得很慢。
功夫不負有心人,潛心作畫的吳建棠在剛剛評選出的2015英國木版信托教育獎獲得最高獎。這是世界級收藏、研究和推廣中國木版版畫的權威獎項。吳建棠的獲獎,是對他精工細作的回報,更是一種對傳統(tǒng)精神的致敬。吳建棠懷揣著這個時代珍貴的敬畏,以樸素的雕刻打敗了互聯(lián)網時代的喧囂。
談到今天的成績,吳建棠說出了一連串曾經幫助過他的老師的名字。每一個名字后面都有一段令人難忘的師生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