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乘風
如果不是在疾馳的大巴上瞥見,我?guī)缀鯇⑺z忘了——蕎麥,我不見你,大概已有三十年。
猛然見到蕎麥花,讓人一下子有了恍惚之感,仿佛一轉身間邂逅年少時的心儀,突然怔住,心思不能言。而他卻靈犀全無,兀自平白風月落紅塵,漸去漸遠。視覺的不能及總要用想象力來成全。舊日里的許多舊事,經(jīng)歷時總是心不在焉,像雁在林梢,雨落沙灘,當時以為全無痕跡,誰知卻是在心里雪藏。多年以后劈面撞見,世事翻轉,一切都到眼前來。
兒時,蕎麥在我這里是不討好的。它不但沒有白面的色相,更無白面的柔韌筋道。白面比較隨性,怎么揉怎么成,而蕎面似乎脾氣大得很,動不動就碎裂開來,不起成全作用。這倒頗像一個倔強的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樣看來,蕎麥倒像是一個有格的人,有品有相,雖然有些落落,卻也平靜開闊。不管他人高眉低眼,自己總是一貫的作派。
蕎麥確屬塵埃里的花,有著不一樣的動人之處。早年的我,只瞪著一雙饑餓的眼,而不生欣賞和贊美之心。今日再見,仿佛舊雨之好,隔了歲月的長河短流再次攜手,微涼的早秋有一縷溫熱的陽光,化開心里的陰影。
說蕎麥有格,是緣于它的自守。在東北平原,最強勢的莊稼莫過于玉米和向日葵。玉米占據(jù)著大片良田沃土,搶盡一切好的天時地利,它像一出戲里的大牌,總是擁有著話語權??ㄒ膊焕?,雖然不及玉米強勢,卻在怒綻時掠走所有秋日的陽光。相比之下,蕎麥就低調(diào)得多了,如果農(nóng)人們將它忘記了,就忘記了,如果想起來,也是在臨秋末晚。農(nóng)諺有“頭伏蘿卜二伏菜,到了三伏種蕎麥”的說法。小時候,常聽下工路上的農(nóng)民們相互打招呼,你們家那塊地拔了麥子種啥呀?另一個說,種啥都不行了,種點蕎麥吧,能收多少算多少。言下之意,收了就算偏得,不收也不損失什么,因為麥子已經(jīng)進倉了。蕎麥在這種態(tài)勢下長出來,自然腰桿不是很硬。它似乎很知道這些,所以生得低眉斂首,清淡寡素,一小片寒綠霜白小心翼翼地鋪開去。所有的心事都在秋風里凝結成一片霜白,在曉露未褪之時頂出滿頭的雅潔繁盛。這滿頭的雅潔繁盛其實就是語言:農(nóng)時里,我只占用三分之一,卻也有花有果有收成。
雖然蕎麥的果實不很豐盛,但它開花時是真的好看。秋風都有些蕭殺了,玉米、葵花的綠也已成強駑之末,這時,忽然就有一條嫩白的花開在初秋的陌上,不招搖,不作勢,靜靜吐著香氣,有時遙對一天月色,有時獨占向晚夕光,寂寞而不頹唐,在霜寒露冷的晚秋時節(jié)成就一分收獲。最早在文字里聽到蕎麥花是有些吃驚的,在我幼稚的思維里,凡是能人詩人詞的,都得是好花,比如牡丹、梅花、桃花等等,或國色天香,或傲雪風骨,最次也要成全一對男女青年的一段愛情??墒呛髞?,當我聽了黃梅調(diào)《對花》之后,我才曉得,世間的花都能附會男女情事,蕎麥花也擔當?shù)闷疬@樣的重任。你聽:
女: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
男:丟下一粒子
女:發(fā)了一顆芽
男:紅桿子綠葉
女:開的是白花
男:結的是黑子。
女:磨的是白粉
男:做的是黑粑
合:此花叫做……叫做蕎麥花。
蕎麥花不但在民間被賦于情懷,在詩人筆下也風雅過。白居易曾作《村夜》一首:霜草蒼蒼蟲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絕。獨出前門望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
白大詩人是最擅長描寫黎民百姓疾苦的,這可能是他在農(nóng)村體驗生活之時,累了,便于傍晚時分踱出篷門小院,伸伸懶腰,遠望當歸,忽然就見到了月光下的蕎麥花雪一樣白,白得月光都起了樂音,秋蟲都唱起了頌歌。詩人也許真的累了,他只寫了見到的景色,卻沒寫出景色背后的心情。這也讓蕎麥花的白多少顯得有些單薄,幸虧有后來的詩人完成了這一缺憾,他就是宋代的王禹。雖然王的名氣不及老杜,但他這首《村行》卻好于《村夜》,因為我們讀到了詩人當時的心境:
馬穿山徑菊初黃,信馬悠悠野興長。
萬壑有聲含晚籟,數(shù)峰無語立斜陽。
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
何事吟余忽惆悵,村橋原樹似吾鄉(xiāng)。
他想念家鄉(xiāng)了。初秋的傍晚,思念郁郁累累,于是信馬游韁,夕輝余照里,望見蕎麥花,望見那橋、那樹,仿佛就是故鄉(xiāng),卻又身處異地,于是心生惆悵,立盡斜陽。
有些花,因其資質不同,令人產(chǎn)生不同的聯(lián)想。比如杏花讓人想起春雨,桃花讓人想起人面,荷花菊花則顯襟懷和風骨,但蕎麥花卻的的確確是思鄉(xiāng)花,懷舊花,它讓人想起童年,想起曾經(jīng)的歲月和蒼白的經(jīng)歷,淡淡的,卻是幽幽的。以往,它們害羞似地僻居于歲月深處,好像被蒙住了頭。多年以后,乍見,仿佛新嫁娘的蓋頭被揭開,春光流轉,往日再現(xiàn),沖淡平和的田畈間,走過我年輕的爹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