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鏞
之一:谷物
2013年10月的一個傍晚,我站在故鄉(xiāng)的家門前,看村莊對面的遠山,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遠處的天際線不僅把天地物質(zhì)上下分明,使時間也出現(xiàn)了分野。黑夜在大地上已經(jīng)大致就位了,天空中分明還是白天。
我走到田野處,看見還有一些人,手提著鐮刀,在立著的稻谷旁,直起腰,抬頭看了看天,準(zhǔn)備再干一會。但是,當(dāng)他們彎下腰看地,卻是該收工回家的時候了,因為夜幕已經(jīng)從大地上升起,并且,周圍四方,出現(xiàn)了一種表面上的安靜。緊接著,天空也仿佛把黑暗一口吐了撒下來,與大地上的黑夜同流合污,形成了黑色的同黨,鐮刀伸進谷稈的位置,已不再運用自如。這樣,他們不得不收工,提著割谷的鐮刀走上了回家的路。
由于天色已經(jīng)黑咕隆咚,我看見收工走在路上的人,身材矮小,待他們走進了,我才發(fā)現(xiàn),還在勞動的這些人,盡都是上了年紀(jì)的,體態(tài)彎曲。在今年,稻谷成熟得如此之好,非常難得,但在這樣豐收的季節(jié)里,我看到他們的神情和田野一樣平靜。我不知道,他們對今年的莊稼,是喜還是憂,盡管,在這塊土地上生活了一輩子的人,誰都清楚得很,人的生命和莊稼之間,有著最親密的生死關(guān)聯(lián),但是,從虛弱的勞力和孤獨的靈魂中,他們沒有表現(xiàn)出大豐收的狂喜。我就靜靜地站在路上,每遇見一個人路過,根據(jù)村中的輩分,我就謙卑地叫著他們:大爺爺、二爺爺、大奶奶、二奶奶、大媽、大爹、叔叔和嬸嬸,他們拖著疲倦的身體,卻非??蜌獾鼗貞?yīng)我,熱情地招呼去他們家坐坐。他們臉上,終于露出笑容,就像我是他們外出的兒子,回來了,也或者,是把我當(dāng)成來這個村莊做客的人。我仿佛成了故鄉(xiāng)生活的旁觀者??粗麄兊纳袂?,回到家,我對于今年故鄉(xiāng)莊稼的豐收,心里帶著驚喜,也帶著悲涼。
秋天自古都是沖著莊稼而來的,故鄉(xiāng)的稻谷今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成熟得很好,金黃黃沉甸甸地看著大地,它們以飽滿的肉身隨時準(zhǔn)備奉獻給了人類的胃。但是,連日來,陰雨綿綿,稻谷無法及時收進糧倉。再加之每家的勞動力都不多,只有一個兩個身影在田野里忙碌,盡管稻子在有限的勞動力中,最終還是一片一片地被割倒了,又因為勞力不夠的因素和急需奢侈的陽光一樣緊缺,使得割倒在田野里的稻谷,來不及捆扎了搬到場院上,在雨水和泥土的混合中,捂出了芽。
豐收而沒有顆粒歸倉,對于莊稼人來說,又會是怎樣一種無奈,惋惜,打擊和心痛?
我始終相信,關(guān)于米香的味道,每一個人應(yīng)該從出生就從鼻孔里彌漫進去過,只是不會辨識而已。于我而言,我從出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時候就更應(yīng)該熟悉,并且,它和我童年時候光著腳丫,尾隨著小腳的奶奶去田野里拾稻穗的味道一樣,谷粒一樣。我只是一時難以辨別,童年時候所見到的谷粒,和現(xiàn)在我所見到的谷粒,它們是同一粒,還是隔著時間的另一粒?或許,可能是有一粒谷種成為了所謂稻谷之神一類的東西,在時間中永生,直到現(xiàn)在。我想,對于自然的萬物,它應(yīng)該是得永生的?;蛘?,它應(yīng)該像大地一樣,本身就有著一種古老的持久性,自有天地開始,一切都有自身規(guī)律的屬性。種過莊稼的人,有誰不喜歡和愛惜那一粒谷物?是它,才維系了一個個具體的生命,是它,才哺育和延續(xù)了一代人,又一代人的成長。
事實上,這都全靠大地。
關(guān)于大地,在我小時候,我認為大地的具體具象,走出村莊看前后左右,大地其實就這么一點地方。周圍的遠山與天相接的天際線,我就認為那是天邊,它就限于這個圓圈里,人類的活動都在這個圓圈里進行,自然萬物都裝在這個圓圈里,應(yīng)該從史前開始,或是老人們說的自盤古開天地后,就絲毫不變,僅此而已。大地究竟有多大?我偏執(zhí)地認為,它反正不是世界的全部,大地就是我的故鄉(xiāng)這么大,它包含了生長莊稼的部分,生長植被的部分,生長村莊的部分,生長河流的部分,還有生長墓地的部分,山坡上會種上牛羊,其余,我一概不知。
在今天看來,大地好像不是這個樣子了,大地如此廣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中國版塊上,還有著無數(shù)的村莊和城市。故鄉(xiāng)的人和事,也正在因世事變化走到了遠方,絕大多數(shù)隨波逐流。比如村莊里的人,開始的時候只是偶有出走者,或者,男人出去尋找他們認為富有金礦的城市,留下婦女照管孩子。但近年來,卻是成群結(jié)隊,男人女人,走出了故鄉(xiāng)的這塊大地,他們少部分帶著孩子出走,大部分留下孩子給老人。也有年輕單身的男人和女人,他們離開故鄉(xiāng),分布于各處,時間長了,相互之間,有親人,有朋友,有血緣姻親,形成了另一種故鄉(xiāng)。不管是一家人,還是一個人的出走后,都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只留下包谷,洋芋,稻谷,和六十年代或者是六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一茬人,還在用雙手和汗水,從春天埋下種子,盼望著秋天來收獲。
在今年莊稼長勢特好的年成里,我觸目所見的人中,那些在我印象里還在年輕力壯的大媽、嬸嬸、大爹、叔叔,甚至爺爺輩的人,如今只有蒼老,他們的臉上失去了見到豐收后的喜悅,失去了曾經(jīng)充滿活力的體態(tài)和容光,只有冷靜,僵硬,木訥,任勞任怨。我記得在這塊魚米之鄉(xiāng)的土地上,和人性是那么完全地融合在一起,現(xiàn)在,人的離開,加劇了這塊土地的虛空速度,使得這塊大地,雖然不呆板,也不沉悶,但卻多了份冷清,仿佛被親近的故鄉(xiāng)人冷落。唯獨只有還在活著的老年人耕種的莊稼,依然一茬一茬地生長,只有村前的那條河流,依然流向遠方。
晚上坐在火塘邊,沒有了串門子的人,沒有了擺農(nóng)門陣的人,沒有了從盤古開天地的故事和神話隨著煙圈從豁著牙的老人嘴里說出來了,也沒有了扯聲曳氣怪腔怪調(diào)唱老歌的了。連在一起打牌賭酒喝賭煙抽的人,也湊不齊了。在屋子里聽著熱鬧的,大多數(shù)人家是一臺彩色電視機,在嘰里呱啦地說著中國的外國的國事天下事,或者是唱歌的武打的戰(zhàn)爭的古裝的現(xiàn)代的真的假的劇情播放。
但是,即便晚上是以這樣方式的熱鬧,時間也不長,差不多十點左右,他們就洗腳睡覺,連村莊也開始睡眠。直到次日,鳥兒先醒來,把翅膀打開,叫醒熟睡的村莊。
太陽終于冒出來了一回。
但是,秋天和冬天并沒有什么嚴(yán)格的界限。日出的方位已經(jīng)從東北挺進到了東南,日落方位也從西北退卻到了西南。這種日頭方位的變化,使得時光仿佛比實際來得要晚些。同時,因為太陽位置的移動變化,故鄉(xiāng)的北風(fēng),就是在這個秋季,早晚也依然冷涼。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我走在田埂上,秋風(fēng)徐徐的吹來,也不禁會打寒噤。在田野里,我聽見在村莊里我喊奶奶輩的兩個老人的簡短對話。
“他嬸,這時有多大時候了?”
另一個老人慢慢直起了腰,抬頭看了看天,回過頭說:“該走了,大概有十二點了吧!是吃早飯時候了!”
“喲!你看你看,我老暈了,沒點記性,孫子都早放學(xué)了,飯還沒做呢!”于是,匆匆忙忙收工,十萬火急地上路,大步流星地趕回家。她身后的土地上,還彌漫著她留下的體溫和新割斷的谷稈的味道。
在故鄉(xiāng),這種習(xí)以為常的對話,是普遍的,經(jīng)常性的,但是,這原本緩慢的生活氛圍,卻在那一刻突然緊急起來,那急匆匆的身影,竟刺痛和震撼了我。我知道,在這些話語的背后,她們還保持著日漸遠離的原初意義上的生活,她們的使命,除了一直與泥土和大自然保持著基本的聯(lián)系,把兒女撫養(yǎng)成人,還肩負著照管孫輩的重任。這是一種崇高。但使得原本是小與大的對比關(guān)系,是否重新謀求秩序,鄉(xiāng)村只能成為小與老的對比關(guān)系?在我印象里,家里家外的活路,都是頂梁柱的那一撥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了。連我的二叔,我發(fā)現(xiàn),自我父親去世后的這幾年時間里,他也老了,模樣也越來越像我的父親。二叔和眾多的老年人一樣,一聲不吭地生活在村里,盡管歲月劃過,世事變遷,但他們一直留在這塊鄉(xiāng)土之上,和大地一樣,仿佛什么事情也未發(fā)生,繼續(xù)在消逝一天,又消逝一天的日程中,履行著自己莊重的使命。
關(guān)于土地上的勞作,在我的人生歲月中,從我記事開始我就清楚地記得。我的母親,一個在村子曾經(jīng)是女性勞動力的象征,她在諸多男人干的活路中毫不示弱,別的女性出不起的勞力,她都能出,比如像牛一樣拉車,這在村子里全都是男人的活路,在我家里,就是母親一人所為。為此,母親在村里需要勞動力的人家就受到特別的尊重,連吃飯都會叫母親帶上我。母親因此會流露出些許自豪。我也為此自豪過,因為母親用勞力去幫人,換得了不止是她還有我的飯食,并且,我跟著去了人家,吃飯還吃得理直氣壯,恨不得每天都有人上門來請母親干活?,F(xiàn)在想想,我巴望的這種方式簡直沒有道理,母親當(dāng)年的勞累,如今積累在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身上,讓我感到更多的是不安,擔(dān)憂和心痛,特別是母親去年股骨的一次斷裂,盡管手術(shù)后行走如常,我還是在夢里時常驚醒,擔(dān)心她又閑不住,獨自跑到地里去。一有空,我就會迫不及待地往鄉(xiāng)下跑,我知道,母親是一個閑不住的人,從小到大,我所了解的母親,親和又倔強。她很疼她的每一個兒女,但就是要死守著那塊土地,連一座老房子她也不愿離開。我說了多次,卻讓我無法從嘴里吐出一個帶溫度的漢字,把母親說降。新的房子建好后,讓母親搬過來,母親卻說,“人是房子的魂,我要是搬開,那座泥巴和樹木搭建的窩,就會空掉和冷掉,還會逐漸垮掉。”
我非常清楚,母親所說的話是她一生磨難的經(jīng)驗,曾經(jīng)的貧窮讓她早已學(xué)會了如何虧待自己,現(xiàn)在要更改,就像把一棵樹從土里拔出一樣。像母親這一代出生的人,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如今就是這樣的一個現(xiàn)狀,仿佛天邊的天際線,從中割開,分為兩極。
其實,不止他們,就是我們這一代也一樣,除了對生活抱著希望,對未來,誰也沒有決定權(quán)。除了肉身,在靈魂深處,或許所祈盼的,是什么時候才會出現(xiàn),土地和人和人性的完整,像開始一樣,完全融合。
之二:田野
太陽的位置無論從田野的哪一個地方看,它都移向了南回歸線,即便站在故鄉(xiāng)靠南的群峰之上,它還是靠南。不過,他們滿不在乎太陽的遠近,反正秋天就是沖著收獲而來。他們一如既往,盡管年歲已去,照樣采用螞蟻搬家的方式,拼盡全力,把稻谷從田野里搬上了騰空的打谷場。以我之前跟隨母親從早到晚勞作的親身感受,我非常清楚,只要莊稼成熟,勞力再怎么欠缺,誰都不會把成熟的果實,撂下一粒籽。
我看見,天空打開,大地打開,陽光潮水一樣漫在空了的田野上,露出一排排錯落有致的谷樁。但一切都是靜的,仿佛世界都有一種安靜,天地連為一體。我不知道,那么多奔奔跳跳的孩子,他們在放學(xué)的路上飛奔,卻對田野不屑一顧,要是退回二十多年前,它會令無數(shù)奔跑的孩子,在上面,歡欣鼓舞。我記得在我的兒童時期,田野是我們的疆場和天堂,一幫孩子,捕鳥,追逐打鬧,放牧,翻跟頭,或者在上面,實施各種體育競技,跳繩、跳高、拔河比賽等,玩得忘乎所以。而在今天,田野的平靜,和一潭死水別無二致。
但它給我一個全新的認識和發(fā)現(xiàn)。在之前我始終認為,土地只有沉默,如此而已。而在這個秋天的季節(jié)里,我發(fā)現(xiàn)它是會說話的,從春天到秋天,它都在不停地說著話,只不過它的發(fā)音是從泥土深處而來,因此從表象上看去,它是沉默的,沒有一點聲音。而實際上,它和所有在它上面勞作的人,有著親密無間的對話,從人們破開新土的那一天開始,它就不斷地和人們講述,種子播上去后,到了秋天怎樣才能收獲的事情。事實上,人們的生活計劃,是土地告知的,到了秋天的季節(jié),人們必須要搶在冬天來臨之前,用勤勞的雙手,給即將空了的糧倉重新填滿。大地之所以在這個季節(jié)才孕育成熟的果實,是它永遠知道,在它上面勞作的,都是些厚道,樸實和所求有度的莊稼人。
對于今年莊稼的收獲,在我的記憶里,每家場院上的谷堆,從沒有哪一年有過這樣的金黃黃和沉甸甸。我記得在1998年的時候,有過一次前所未有的收成,那一年,他們相互間談起豐收就讓人激動得發(fā)抖,話語結(jié)巴,但都無法和今年相比。而在今年,相互幫忙打谷,他們卻沒有一個人說豐收,說的是,誰家的兒子兒媳冬天就要回來了,誰家的,要過年才回來,誰家的,可能要明年開春才回來,再是誰誰誰家的,又要明年過年才回得來。說著說著,就發(fā)出“唉”的一聲長長的嘆息!就什么也不再說了,就只自顧自地默默做事。
從離開故鄉(xiāng)到現(xiàn)在,我承認,我成為了一個生活的旁觀者,并且,再也返不回去。但我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在踏上故鄉(xiāng)土地的時候,那些記憶和場景,全都靈魂一樣附在我的肉身之上,童年對田野的那種依賴,還有什么比它更快樂?唉,也許真的沒有了,沒有了?,F(xiàn)在即便雙腳陷進松軟的泥土里,也再用不著刨根問底,為什么會沒有了?一切都開始散失,在精神上,誰都孤身一人,即便村里的兒童們,他們除了尾在爺爺奶奶的身后,大幫小補,更小一點的,跟屁蟲一樣貼著老人,還能相互吆喝結(jié)伴而玩?時代真的改善了物質(zhì),改善了房屋,也改善了村莊,但為何沒有改善曾經(jīng)因貧窮和苦難在土地上掙扎了一輩子的一代人?他們?yōu)榱瞬蛔屫S碩的莊稼,到了這個份上還不能歸倉,只得拼上老命,起早摸黑,一步一喘地干活,肚子餓了,帶上農(nóng)具回家慢慢做飯。雖然這種勞力的喘息,是無休無止年復(fù)一年的喘息,雖然他們的光陰,最后全都堆積在臉上,像貼上一張揉皺了的白紙,他們還是一如既往,仿佛誰也不會在乎!
不這樣又能怎樣呢!人人都無可奈何。故鄉(xiāng)對年輕人的召喚,聲音減弱,沒有了力量,成為了遙遠。而物質(zhì)在時代一意營造的發(fā)展和升華中,照樣蜂擁而來,長大的一茬年輕人,也照樣又出去一茬。以這樣一種方式的沖刺和速度,人類無法想象,它是否會在內(nèi)里隱藏著一個小畜生,跑出來撒野,它是否會讓人類變得自我膨脹和自作聰明,總是以為物質(zhì)就是一切,締造了物質(zhì)就是締造了偉大。但從上帝造物那天起,自然是有規(guī)律和屬性的,就如冬天還未來臨只是臨近冬天的季節(jié),人人都自以為是地認為,寒冷還在遙遠,而當(dāng)太陽戴上云層的面紗之后,北風(fēng)一吹,寒氣就從大地升起來了,悄無聲息,不知不覺,不用你知道,不用你準(zhǔn)備,它就來了,無孔不入,冷了,方又才仿佛忽然想起溫暖,火塘和溫度。當(dāng)然,這種人們可以制造的溫度,無可厚非,但要是生命的溫度,那會怎樣?一旦生命失去溫度,將是滅頂之災(zāi)。
那一天,在村莊門口的田野里,我遇見了村子里叫一撮毛的老人,憑輩禮,我應(yīng)該叫他爺爺。他為什么叫一撮毛,是因為他的胸膛正中央,莫名其妙地長出了一撮毛,像長鋒毛筆的筆尖。所以,在村子里,大人娃娃沒當(dāng)著他的面,都叫他一撮毛。這次見到他,他的面容讓我吃驚不已。我看他現(xiàn)在走路都很吃力,卻光著上身,在用顫抖的手捆著稻草。雖然我?;丶乙仓皇桥紶栍龅剿?,但是,在我的印象里,見過他也好像沒多長時間,最多一年的時光。而在這一年的時光中,他的胡須全白了,頭發(fā)全白了,那一撮毛也白得像白羊毫的毛筆了,特別是頭發(fā),白得和山頂上冬天的積雪一樣。
我記得在1990年的時候,那時,他還在年輕,村子里的人,說他日怪得很,當(dāng)然,也說他有本事。
事實也如此。我還在上小學(xué)時,就聽到大人們只要一說起他,沒有一個人不公認和佩服。他們說一撮毛是一個種莊稼的好手,特別是他家田里的稻谷,一樣的種子,一樣的肥料,卻總是在一大片的稻田中,成熟得比別人家的早,也比別人家的好。但是,一撮毛卻沒有安心種莊稼,他是我們村莊里最先以為外面的世界是有著更加肥沃的膏土去追尋的人。在1992年,他離開了村莊。誰也不知他去干什么,只聽說他去了浙江,去了江蘇,還去了上海,回來的時候,買了手表,買了皮鞋,買了自行車,還買了一臺熊貓牌的電視機。特別是人們聽說他去那些大地方,坐過火車,又坐過飛機。在那寂寞和漫長的鄉(xiāng)村史中,在村人們聽來,他走過的城市,是遙不著邊的世界,乘坐過的交通工具,是長龍一樣在地上跑和飛鳥一樣懸在天空的高科技和現(xiàn)代化。他的經(jīng)歷,從此成為了鄉(xiāng)村人串門子談?wù)摰脑掝}和資本,人人對他坐過火車和飛機都無比地羨慕和崇拜,以至于成為了一些家長教育孩子的教材,“好好讀書,長大了生本事么像一撮毛那樣,去做哈火車,做哈飛機去?!币渤蔀榱艘恍┤藗兂匙煜嗷ゴ驌魧Ψ降墓ぞ?,“你日能得很,有球本事么,還怕像一撮毛去過大城市,去坐火車坐飛機嘛!”再逞能的人,聽到這樣的打擊,覺得自己是沒那樣的球本事,就臉紅紅地回不了話。先說出這話的人,就得意洋洋,仿佛自己也和一撮毛一樣有資本。
然而,當(dāng)人人都在羨慕和崇拜,并有人巴結(jié)他,說如果還出去就帶上幾個人也跟著闖一闖的時候,一張吉普車進入了我們村莊。從吉普車?yán)铮聛砹巳齻€警察,用一根粗大的麻繩,把他捆牢了帶走。當(dāng)時,人們都不知道為什么,只是躲在后面驚得眼珠子都凸出來,交頭接耳,“這是咋啦!這是咋啦!”誰也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最后才聽說,他是掘人家的祖墳發(fā)了財了。再之后,人們也再不說他坐過飛機了,而是說他從天空中飛回來,天空中只有長有翅膀的鳥能飛,說他是一個鳥人。
在我們這個非常注重講道德的村子里,他的家人,進出村子都把頭低著,覺得無臉呆下去。他的老婆,帶著都滿二十歲的兩個女兒和一個剛滿十六歲的兒子,把門一鎖,不知去了哪個地方。直到他蹲了三年的牢房,回來后,門前長起了蜘蛛網(wǎng),院內(nèi)鋪滿了灰塵、枯草和落葉,只有糧倉里,干凈得像夏天晴朗的天空。
什么都空了。
一切從零開始。一切都重來。他把生了繡的鋤頭找出來,翻挖土地,再也沒有離開過村莊。
又過了三年,他的家人回來了,但是,卻只有他的妻子。他問妻子,“孩子們呢?”妻子一邊說一邊豆大的眼淚往下滾,“女兒們無臉回到這個地方,已經(jīng)出嫁在外了,兒子出去好吃懶做,偷東西被人活活打死。”回答了他的問話,又補了一句,“都是因為你做了缺德事!”接著又泣不成聲,眼淚把地下的塵土,一砸一個坑。
我猜想,一撮毛一定沒有想到,厄運的到來,比他當(dāng)初掘墓時還喪心病狂。一連串的遭遇后,他和妻子,很少經(jīng)常再出門。從那以后,他開始護衛(wèi)著自己的良心。
做活路時,他和妻子,要么比別人早下地,早回家,要么比別人晚下地,晚回家。如此又過了三年,才抬起了頭,和正常人一樣,出工收工,串門擺龍門陣。
我這次見到他的時候,只是感覺他老得太快,但他的神情,很安然。他腳下的田野,已經(jīng)翻挖出來了一截。我就想,在那個人人都堅守道德的年代,他自認為的聰明,滋長了他肆無忌憚地以盜墓的方式去發(fā)財,我相信,那個時候,他不是不道德,是他根本就沒去考慮道德,才導(dǎo)致他當(dāng)初喪心病狂的舉動。
我發(fā)現(xiàn),土地一年四季在講述的故事,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你得專注,誰也別想背叛。一撮毛腳下這塊肥沃的稻田,在他坐牢期間,沒有長出一粒谷物,沒有講述從春天到冬天的故事。它只是在上面,瘋長了一片蒿草。而自他重新護衛(wèi)自己的良心和親近這塊田野之后,它又才開始孕育稻谷的性命。我從他的背后望過去,盡管空曠的田野之上,就他一個人,但那種人與土地的溫暖,還在保持著,人與自然的和平精神和狀態(tài),還在天空之下顯現(xiàn)。這個場景,仿佛一絲光亮,照亮來自我童年時代對田野的印象。
故鄉(xiāng)在小的、地域性的地理上來說,那里長出的稻谷,相對聞名,魚米之鄉(xiāng),不是空穴來風(fēng)。它確實產(chǎn)出了其它地方難以出產(chǎn)的谷物。
在很多年來,村里人與稻田的關(guān)系,還是人與生命的關(guān)系,一切尚未分開。曾經(jīng)把土地看做命根子的這一代人,他們即便耗掉一輩子最后的光陰,也舍不得對一田埂寬的位置,去荒廢,去馬虎,他們的靈肉中,還激蕩著創(chuàng)世之神的意志。除非,生命逝去。
之三:村莊
冬天并沒有一下子就到來,但是,在我的老家,霧罩一起,冷北風(fēng)就來了。我無意識間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北風(fēng)呼啦啦地吹過村莊的時候,卻沒有帶著樹葉嘩啦啦的響聲。這讓我感到非常奇怪,北風(fēng)帶著樹葉在空中或者地上的聲音,我早已耳熟能詳。
現(xiàn)在,天暗得很早。冬季好像是黑夜的近親,傍晚六點一過,它就起身去迎接黃昏的暮色了。站在老家門口,我覺察出四周的景物有一種顯而易見地互相湊攏的趨勢,但沒有高過建筑的那些影像了,卻是一團的并過來。我突然想起村莊里那些高大的樹呢?我知道,關(guān)于這種普在的生命,一般人不會去注意它,不一般的人也不會去注意它,我之所以突然的意識,是因為它們封存在我的記憶里,又猛然地跳了出來。它雖然只是一個村莊的陪襯,但它會給村莊提供一種安全感,使得村莊在內(nèi)部,在深處,在有著遮擋物的中央位置。
我最開始滋生敬畏之心來自于樹。在我還沒有換牙的時候,我們家的茅房旁邊,種著一棵核桃樹,很粗大,我要一抱才能把它合圍。過年的時候,村莊都會在年三十晚的晚飯前先舉行祭祀活動,張貼門神,祭財神、灶神、土地神、樹神和日常生活中遇見的種種,一一祭完,讓眾神歸位,與先祖對話后,才開始吃年夜飯。那時,我最感興趣的是,父親每年都要去祭那棵核桃樹,目的是為了來年核桃的豐收。在祭樹的時候,父親總是提一把斧頭,端上米飯和肉,帶上我去充當(dāng)那棵樹,實質(zhì)是充當(dāng)樹的靈魂對白。我清楚地記得,父親用斧頭輕輕砍開樹皮的一小個裂口,問,“你結(jié)的核桃多不多?”我就站在核桃樹旁替樹回答,“多!”父親就喂了那個裂口一嘴米飯和肉,又砍一斧頭再問,“結(jié)的核桃大不大?”我就答應(yīng),“大!”父親又再次喂上砍開的裂口一嘴飯和肉。到了來年的時候,核桃真的又多又大。我真不知道,是否在眾神歸位之后,就會出現(xiàn)美好的氣象?
一如既往,又到過年祭神的時候。我很熟悉地站在那棵核桃樹旁,父親問“多不多和大不大”的時候,我故意咯咯咯地笑著,還神氣十足地回答,“不多,也不大。”父親看了我一眼,說:“亂說!重來!”看父親變化得陰沉的臉色,我只得認認真真地再一次重來。但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在來年開花結(jié)果的時候,那棵核桃樹結(jié)的核桃,沒能如父親所愿,結(jié)得又少又小。我后悔至極,準(zhǔn)備再到過年時,我一定要非常虔誠地回答。不幸的是,我換牙了,他們說換了牙的人說話不靈驗,我以此再沒有資格去充當(dāng)那棵樹的靈魂了。從那以后,我真的相信,萬物都有靈,山有靈,樹有靈,一棵小草也有靈,即便一只螞蟻,上帝都賦予了它一個靈魂,所以,對于村莊的一切,看見它,總會讓我變得虔誠起來,尊重起來,謙卑起來,內(nèi)心永遠充滿著敬畏。
如今,那棵樹早已不再了,父親也離開了我好幾個年頭,現(xiàn)在想起父親當(dāng)初的問話,我才發(fā)現(xiàn),我犯下了一個天大的錯誤,面對父親的愿望和他生活的滄桑,我怎么可以那么神氣十足地說話。更何況,與父親的對白,那是一種神靈之間的對白。對于我的村莊,它并不僅僅是代表著一種地理意義上的現(xiàn)實,放在時間的軌跡上,它也是神靈的化身,因為在它的內(nèi)核里,居住著各路神靈,人只不過是它永生永世的子孫。
以村莊南面的土地神為例。人們一直認為,村莊的五谷豐登,是它的保佑。誰家發(fā)生了不尋常的災(zāi)難,會去那里,尋求保佑。誰干了壞事,家人都會認為,不是他自身去干壞事,那是他的魂已不在,被魔鬼附身,都要去土地廟,為他喊魂。誰要是做了虧心事,不愿承認,只要到了那里發(fā)誓賭咒,即便是再怎么狂妄的唯物主義者,面對它,都會感到恐懼。
而對于一種日常的普在的樹木,盡管它沒有土地神一樣讓人們內(nèi)心充滿著敬畏,但是,它是會讓村莊對它充滿敬畏的,它永遠是村莊的守護神。從小到大,我太熟悉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了,內(nèi)部與外部,深處與表面。還沒來得及吃飯,我就急匆匆地從村子里繞了一圈。我發(fā)現(xiàn),路邊沒有樹了,村子中央沒有樹了,房屋建筑的前后沒有樹了,我走到小學(xué)時上學(xué)放學(xué)經(jīng)常走的林蔭小道,還是沒有樹了。我又走到曾經(jīng)像傘一樣遮住的水溝邊,依然沒有見到一棵樹,只見到光禿禿的兩根小道,被枯草覆蓋,像被人無意中丟下的兩根大麻繩,曲曲彎彎地盤踞在水溝的兩旁。唯一見到的部分樹木,都是矮墩墩的蘋果樹,或者零星的幾棵核桃樹,櫻桃樹和梨樹,它們都躲藏在房屋的后面。以前高過房屋之上,樹枝伸向天空,仿佛接住上帝撒下陽光的那些樹,不見了,一棵也不見了。它的成長,在我的印象里是無數(shù)年,而它的不存在,卻在我的無意識之中。這種消失勝于成長之間的關(guān)系,仿佛有著某種速度或者紊亂。當(dāng)然,這種關(guān)系,它也不止于我所說的樹木,例如季節(jié),我就發(fā)現(xiàn)了剛逝去的這個秋天,它還沒有結(jié)束的時候,寒冷來了,仿佛是冬天的樣子,而冬季的來臨,卻吹起了春季才能獨有的火南風(fēng),它給我某種錯覺,仿佛一個年代走遠了,另一個年代又到了我們身后。
我現(xiàn)在只在乎村莊里的樹木,它仿佛是在一夜之間亡失。我感到內(nèi)心沮喪和悵然若失,村莊是否重新謀求了另一種秩序,被改頭換面?
當(dāng)然,我知道,樹木永遠不會是村莊的核心。沒有建筑,即便是一片森林,也無人居住。但是,它絕對是一個村莊的陪襯,護衛(wèi)和守護神。我相信,這是一個村莊的真理。它與自然生靈,合為一體,它會自然而然地給你某種安全感,只是你不加注意而已。我記得在樹木密集的時候,白天,大雁到了村莊里,翅膀會越扇越慢,最后停歇在樹上;夜幕來臨,鳥兒會在村莊里合上翅膀,最先睡去;晚上,一只鳥扇翅的拍打聲,會驚破幽靜的長夜;清晨它們又最先打開翅膀,你就是想睡懶覺,也有無數(shù)的鳥兒給你叫醒,讓你珍惜清晨的時光。春天,它最先帶著信件而來,夏天讓無數(shù)勞累的人在樹蔭下,乘涼蔽日,秋天落葉從瓦房上掉下的聲音,它完全是大自然的呢喃細語,悄悄話和情話,冬天樹葉重新回到樹的根部的時候,那是大地對它的又一次召喚。
我完全沒有想到的是,這樣一種日常的普在的生命,卻在村子里一下被削減。一些不普遍的樹木,比如村公所后面的一棵桂花樹,它也離開村莊跑到了某個城市里,并充當(dāng)著某個城市政績的小數(shù)點。我無意識看見一棵樹,它們仿佛是同一棵。它被移植在城市的北邊,結(jié)果才過了兩年,它們卻在南邊生長。又過些歲月,它們出現(xiàn)在了城市的西邊,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棵樹不見了。我感到莫名奇妙,思去想來,我偏執(zhí)地認為,北邊、南邊、西邊的那棵樹,它們就是同一棵,因為南邊出現(xiàn)那棵樹的時候,北邊的樹不見了,西邊出現(xiàn)那棵樹的時候,南邊的又不見了,西邊也不見的時候,我就不知道,它們究竟跑到哪兒去了!但我猜測著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它們又去了別的城市,另一種是它們被再次移植的過程中,活在了另一種時間里。
我不知道,這是一種景象,一種時代現(xiàn)象,還是一種病象?
我記得在村莊樹木密集的年代,生活在我們村的人,騎著單車,不管遇見誰,打個招呼,必須下車,否則就視為這人沒有禮貌。從村子里出去,單車要推到村門口才能騎上,從外回來,到了村莊門口,有人無人都得下來推著回家,要不就會被老輩人罵“簡直無家教!”兩口子之間的稱呼,他們從來不喊對方的名字。曾有一件事為例,我們村里兩個男人打架,過后兩個男人的老婆到了村公所去找村長解決。見到村長時,其中一個嘴快的婦女指著另一個婦女說,“她的他先給了我的他一腳,我的他還了她的他一腳,結(jié)果她的他又接連給了我的他兩腳,我的他才給她的他打翻在地的。”村長是一個又矮又胖挺著一個大油肚的家伙,聽了半天,全都是他他他的,不知所云,卻看著兩個婦女笑瞇瞇地說,“沒出人命嘛!你們回去,要是你們的男人晚上不行了,再來找我?!绷硪粋€還沒說話的婦女一聽村長的話,扭頭就走,說話的那個婦女也跟著出門,兩人不約而同地罵了一句,“砍血腦殼的?!?/p>
說到我們的那個村長,直到后來他像村公所后面的那棵桂花樹消失的時候,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欺人太甚,社員們所有的勞力相當(dāng)于都是幫他白干。他在任期間,每一年的修路,修溝和打壩,都是攤到各家各戶,按照每戶人家人員的多少分?jǐn)偣こ?,完不成任?wù)的,還要扣上交的公余糧。在他被隔離審查的時候,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所攤派的每一樣工程,都是上頭撥得有款項的,一半公一半勞。人們最后終于知道,他為什么長那么大一個油肚在身上,低頭都看不見自己的腳尖,原來是它吸取了人民的血汗。當(dāng)人們知道這個事實真相后,異常憤怒,但也只是罵了聲雜種就了事,因為他在隔離審查后不久,跑掉了,至今下落不明。
關(guān)于他的案子,據(jù)說是他老婆告發(fā)的。那個時代,他把消遣與放縱看成為一種時尚,據(jù)有人傳言,說他在任的時候,很懂得異性的銷魂,他把社員們?yōu)樗麙陙淼哪切╁X,進城去找女人過夜?;貋砗笤诤屠掀抛鰫鄣臅r候,他要求他的老婆,要學(xué)會喊叫。他的老婆很聽他的話,于是,在一個寂靜的夜晚,他和老婆做愛,剛開始,他的老婆就喊叫了起來,村長日人了!村長日人了!叫聲之大,驚起了他家房背后樹上的一群鳥兒,撲棱棱地騰空而飛。那晚,他打了老婆一耳光,老婆的哭聲驚動了周圍的人,有人以為他家里鬧架,爬起來勸架,卻敲不開門,只聽到他的老婆殺豬般的干嚎聲。村長覺得丟盡了臉,之后再也沒有碰過他老婆的身體。每隔一久,他就進城。他的生命成了一種純粹的功能,以至于人們今天對他的記憶,只有一個模糊的肉身。
之所以我在這篇文章里提到他,是我覺得不論是村莊,還是時代,如果像我們村長一樣,生命成了某種純粹的功能,使得美好生活的愿望,成了一種類似于某種競技或者賭博,那最終面臨的,要么是被隔離,要么是下落不明。因為某種精神不在了,某種品德、良心、悲憫和理想正在散失,僅止于一個肉身,僅剩下對金錢的多少和物質(zhì)的追求,和對物質(zhì)享受不盡的傾心。這樣的赤裸裸并不是那么完全地美好,它缺少了一種完整性和神秘性,某些美好的東西,有時是需要一層面紗的。這樣的赤裸裸猶如現(xiàn)在的村莊,缺少了樹木的邊緣守護,只有被拋棄在光禿禿的大地之上的鋼筋水泥混凝土,表象上有著無比的堅固和龐大,其實,在天空之下,在村莊內(nèi)部,它們顯得很小,有些空,甚至渺茫。
誰也不知道,村莊的內(nèi)部,是否還隱藏著一部不滅的經(jīng)卷,讓人迷途知返。是否還是讓人們看見一座村莊的時候覺得,它的存在,不止是一座村莊,而是眾神的現(xiàn)身。
之四:年關(guān)
年關(guān)已至。它帶給人興奮,也帶給人憂傷。興奮的是,久別的人重逢了,而憂傷的卻是年關(guān)一過,又是老人一年到頭的盼望。好在這個時候,不管怎樣,一向平靜的鄉(xiāng)村,終于熱鬧起來了。無論是一個人遠在他鄉(xiāng),還是一家人遠在他鄉(xiāng),無論是在外經(jīng)商做官,飛黃騰達,安家落戶,還是為了生活奔波,在各個城市打工的道路上往死里賣力的人們,過年了,幾乎都往故鄉(xiāng)奔來了,我也同樣如此。故鄉(xiāng)的情,永遠揪著每個人的心。盡管鄉(xiāng)村的很多生活,熟悉得仿佛沒有了改變,村莊的夜依然一如既往地黑,甚至在我的內(nèi)心里,帶給我的苦楚比歡樂還多,但是,它始終像一個磁場,應(yīng)該說永遠是一塊巨大的磁場,在吸引著我。同時,也在吸引,在召喚,在牽扯著一個個在外的人們,或者一顆顆漂泊的心。說大點,這就是故鄉(xiāng),它默默地接納一切,說小一點,這就是家,它有溫暖和無限的魅力。如果把村莊看作一個人,那這個人永遠是我們賴以生存和站立的支撐,也是我們出發(fā)和回歸的力量。
年來了,多數(shù)從村莊里走出去的人,幾乎都來了。他們?yōu)榱司脛e的家人,為了熟悉的村莊,為了故鄉(xiāng)的氣息,為了兒時的記憶,為了那些久遠的傳說和風(fēng)俗。即使是一家人都離開村莊的,但是,那在墳場上祖先的一堆黃土,埋葬著自己的祖先,那些白骨和靈魂,深埋于大地,卻永遠一脈相承地出現(xiàn)新的生命,和不息的延續(xù)。他們就是為了給逝去的人燒上一堆紙錢,故鄉(xiāng),招魂一樣,把一顆顆心都召回了村莊。
我發(fā)現(xiàn)在秋收季節(jié)就盼著兒女們回來的老人們,在這個時段,也感到圓滿了,舒心了。他們的臉上,比收獲莊稼的時候,欣慰了許多,笑容滿面。天氣也仿佛隨人愿,突然放晴,陽光在飛,白云在跑,鄉(xiāng)村的路上,人比平時多了無數(shù)倍,而有的地方,走著游玩的人,甚至像在大街上一樣。鞭炮和煙花,也隨時會在村子里炸起,響徹在村子的上空。
其實,過年了。所謂年關(guān),就是每一年時間完成都要送走的一個夜晚,也就是除去了夕,再次迎接新一年新的一天,初始的第一天。這是一個仿佛周而復(fù)始的計算方式,或者是重復(fù)的方式。但是,一年,又一年,村莊、房屋、田野,新的氣息,就在這新的初始的一天,開始復(fù)蘇,開始發(fā)出了聲音,花兒即將綻開的聲音,冰雪融化的聲音,冬眠在土里的蟲子醒來的聲音,全都開始涌來,新的景象逐漸在展現(xiàn)。一切氣象萬千的景象,事實上都是讓人欣慰的,向往的,期盼的。在這樣的日子里,對于村莊,我本不想記錄半點憂傷,只是,有一點卻是擺不脫的事實,那就是過完年,又一部分人終將要離開了。留在土地上的人,又開始一種方式,盼望著從家里走出的人兒,又是從初開始盼到除去夕,盼回家里的人,盼回兒女,盼回丈夫,盼回身邊的親人。
算了吧。我盡量避免去想象年關(guān)過后的日子,還是記錄在場。我看到三叔一家也趕回來過年了。他們一家人在2012年的春節(jié)過后就外出打工,一直緊鎖的門,現(xiàn)在終于打開了,寂靜的屋子里重新燃起了火爐,有了炊煙,有了生活的氣息。我去了三叔家,室內(nèi)由于人的原因,有了溫度。人在家,也便有了溫暖。只不過他們回來過完年,還要出去。三叔說,趁著現(xiàn)在還勉強苦得起,打算再出去掙點錢,以前的分分錢,在現(xiàn)在已經(jīng)買不到什么東西了。三叔一家回來的目的,也就是為了給我的爺爺奶奶,燒一點紙錢。三叔說,他們在的地方太遠了,在那么遙遠的地方燒的紙錢,我的爺爺奶奶從來沒有去過那些地方,燒了讓他們辛辛苦苦跑那么遠的路程去領(lǐng)取,找不到路,心里實在過意不去。
當(dāng)然,像三叔這樣全都出去打工的人家,在這個年節(jié)的時間里,又全都回來的人家,不在少數(shù)。還有多年不見的面孔,也回到了村莊,他們的想法也大致相同。但不管怎樣,好在,他們都回來了。不管他們是對故土的眷念,還是對先人的緬懷,故鄉(xiāng)的土地,始終有他們的汗水浸過,至少,沒有在這塊土地上流下汗水的人,小時候,也在這塊土地上流下過淚水和鼻涕。即便全家已離開故土多年的人,在村莊,已沒有了活著的親人,但是,墓碑上的祖先,依然留在此地,這就是根。無論環(huán)境變得如何美好,生活如何富裕,村莊,依然是人們正在追逐和實現(xiàn)那個精神的居所,依然是一個人歇氣,修心,養(yǎng)性的地方。累了,回去。在外受苦了,回去。老了,可以回去。村莊什么也不說,它不止懂得真正的沉默,他更懂得你永遠是它的一個孩子。
對于沒有離開過村莊的一代人,雖然時代不同,但我始終感覺,這個社會發(fā)展比以往來說不管已有多么的不同或者是巨大的變化,他們卻像根一樣,穩(wěn)穩(wěn)扎扎地,一輩子,就守著那幾畝田地,身體的行走和目光的焦點,從來就沒有離開,當(dāng)然,也不會離開摸了一輩子的泥土,莊稼,鋤把,牲畜和瘋長在地里的野草了。我記得小時候,村莊里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子,我們都叫他老太爺,他總是閑不住,無事都要到地里去撥弄一下荒草。我們常常跟在他屁股后邊,學(xué)他彎腰走路的樣子。那時,他對我們說過,有了土地,就有了糧食,糧食是莊稼人的命,哪怕是能多收一粒,莊稼人也愿一顆汗珠摔成十瓣。他對我們說,你們要進學(xué)堂,學(xué)習(xí)方方塊塊的字,做堂堂正正的人。他還對我們說,我是快要離開這個村莊的人了,你們這些娃娃們要勤勞,不怕苦,不怕累。祖先也說過,錢在白巖,不苦不來。這個身子骨硬朗的老頭子,直到他安詳?shù)仉x開這個村莊的頭一天,他還從地里搬了一撮土,填在進村莊的路上。這是一種何等可貴的精神。這種精神,成為了一代又一代人生存和挺立的脊梁,是一代又一代人一種無形的教化,在村莊出生、生活的人都會銘刻在心。這一代人,他們的身體里,裝著的,是一個村莊的世界,大地的世界。他們對身邊的每一寸土地,熟悉得要命,哪一家的田埂有多寬,有多牢固,挑著重擔(dān)走時,需走哪根田埂才不至于踩塌;哪一家田邊公用的水溝,又被這家人貪圖便宜,種上了一排豆莢;哪一家地邊的交界,埋著的,是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的半邊碓窩,村邊十字路口的北邊,東邊,南邊和西邊分別埋著哪一戶人家做法事用的碗,半扇石磨。對村子里發(fā)生的每一件小事,他們更是記得準(zhǔn)確無誤,都收藏在記憶的博物館里,親人回來了,坐在火塘邊,他們就會一一的解說,哪一家,在去年的某月某日某個時候,走了一個老人,又在哪一天下葬,天上下雨還是放晴,云朵是疏還是密,氣氛如何,有多少戴孝的人,來了多少親戚朋友,收了多少錢、米、祭幛;哪一家的人出去打工,某年某月某日,一家人去領(lǐng)了回來,抱著一個骨灰盒,像抱著身體上長出的一顆毒瘤,淚流滿面;哪一家全出去打工,剩下一個老媽,幾天不見出門,有人去把門弄開,發(fā)現(xiàn)早已咽氣。他們說起村子里的事情,并不亞于那些年輕人在外見了世面回家吹牛,一樣地說得川流不息。
生活之細,留在他們的記憶中,細得像電腦里建立的一個文件夾,時間,大小,多少,一打開,就展現(xiàn)在你面前。但是,這一代人,在他們生活的世界,正在一步步縮小。我的父親去世后,我每次回家,母親常常念叨,父親走后,像是把家里的很多東西都帶走了,之前擁擠的房屋,現(xiàn)在感覺很空。我的姨媽也剛過世不久,我去看望姨爹的時候,變化讓我吃驚。在我的記憶里,姨爹是一個很威武的農(nóng)村漢子,五大三粗,常和姨媽吵嘴,但吃飯時端個大碗,一次吃個三兩碗飯,用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但是這次我去了,他變得很安靜,沒有人和他吵嘴了,看著姨爹吃飯,就像貓,他的心里,仿佛裝滿了孤獨與無助。
為此,我不斷地念叨著回家,回家的詞條。我在上面所寫的是每個人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在這個年關(guān)想著回家,那是故鄉(xiāng)牽扯著的故鄉(xiāng)之子的心。而在村莊里,更多的需要,回家,回家的召喚,是一代留守在土地上的人一種內(nèi)心的渴望和聲音,他們希望,有身邊的人回來,平安,內(nèi)心就有了幸福,臉上就有了慈祥舒展的笑。盡管,他們也習(xí)慣了,無數(shù)的道別和相守孤獨的日子,但是,常見或者是能見到身邊的親人,哪怕吵吵鬧鬧,它們才屬于生活,孤獨地在家的老人,血液里潛藏的溫度,才屬于生命。
之五:人事
我同意季節(jié)是有生命的說法,在冬去春來后,時間已經(jīng)在2014年的軌道上運行了。時間的快速和歲月的殘酷,一些東西只能讓人追憶。我在觀察記錄這組文章的第三個片段《村莊》時,是2013年的冬天,呼呼的北風(fēng)正隨著冬天陪嫁到村莊來時,它喚醒了我對村莊枯葉響聲的記憶。
這個春天來臨的時候,我刻意地注意過故鄉(xiāng)的大地,陽光普照,非常生動和明亮。然而,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那些還在用雙手和汗水播種的人,卻大多已經(jīng)年老,沒有了呼兒嗨喲的干勁,沒有了熱火朝天的場景,有的,是形單影只,是孤獨,是機械的動作和木訥的表情。
本來對于在土地上勞動的莊稼人來說,春天播種,秋天收獲,雖是一種辛苦的勞動,但在各種時令和季節(jié)更替的自然規(guī)律中,也讓莊稼人感到一種欣慰,喜悅和充滿希望的勞動。遺憾的是,如今隨著村莊年輕勞動力的虛空,那種曾經(jīng)勞作的活力和喜悅,不見了,真的不見了。
人與大地的母子關(guān)系,仿佛失去了一種溫度。我記得在土地剛下戶沒得幾年的那個時代,每一個莊稼人佇立在寧靜光明的土地上,對土地的熱愛,超過了一切。在那時,誰都與土地榮辱與共,誰都從春播下種子就期盼著秋天的收成。大人們在土地上勞作的每一天,誰都以其自身的善良,對現(xiàn)實和未來,充滿著期待和祝福。作為兒童,那時的生活教育了我很多東西,一根包谷稈的汁液也可以俘獲和滿足,覺得生活很可愛,看天上的星星也像溪水中閃亮的小石子。雖然在那樣的年月里,不得不承認,物質(zhì)實在貧困和匱乏,但每一個人面對大地,無時不在輸送著溫暖,無時不把一種幸福的可能,傳遞到生活中。
風(fēng)和陽光一直都在,天地萬物自創(chuàng)世紀(jì)的開始依然沒有中斷,但我看到手捏鋤把在土地里的人們,勞力少了,步伐遲緩了,手上的動作笨拙了。在土地上埋下種子的時候還可以繼續(xù),不用太趕時間,早一星期和遲一星期都沒問題。但是,在村莊開始插秧的時候就不同了。我在這個時期回到老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人們幾乎把一天的時間割碎,看著時間往前趕。當(dāng)然,這個被村莊里人人稱作是“農(nóng)忙”的季節(jié),就是因為忙,才有趕。這不用過多地說,在農(nóng)村生活過的人都明白。但我看見絕大部分的人家,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忙得無頭無尾,忙得仿佛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忙得不知所以,慌里慌張,忙得一臉的焦慮,和一副愁容的形態(tài)。
這與我記憶中的場景反差巨大。在我記憶里,我從來沒有感到這種追趕時間的氛圍,如此迫切和憂慮。在以前的這個季節(jié)里,也有忙碌,也有緊張,但充滿著熱鬧,愉快,一撥又一撥的人,在田野里,有歡笑,有歌聲,緊張卻活躍。在這個農(nóng)忙季節(jié)里,人們的生活況味,是非常豐富的。因為在這個時候,家家戶戶忙碌的身影,帶著輕快,帶著喜悅,仿佛一次難得的集會。在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每遇上這個季節(jié),學(xué)校要放一星期的假,老師要去“農(nóng)忙”,學(xué)生也得回家尾著大人“農(nóng)忙”,大幫小補地做事。我得益于當(dāng)初學(xué)會插秧的技術(shù),直到今天下田插秧,我的技術(shù)和速度也算一流。在那個時候,誰家定下了插秧的日子,有本村人,有外村人,有親戚朋友,有定了親或在者有意向即將定親的人家,會相互“拉幫結(jié)伙”地一起幫助插秧。他們在田野里,男男女女,唱著山歌,說著笑話,拉著家常,一些年輕人也借機談情說愛,或者打情罵俏。人人都向著美好純潔的心靈敞開,青春的人兒會在這個季節(jié)找到男人的心,找到女人的眼睛。再之后,灑滿田野的不止是笑聲,歌聲的飛揚,還有田野里最青春,最令人動情的綠油油的秧苗,讓大地迅速地改變了一種顏色,著了一身綠色裝扮。
從任何一個角度去看,鄉(xiāng)村的畫卷都是美的,純潔的,嫵媚的,生機勃發(fā)的。并且,它隨著一年四季的變化而斑斕多彩,與自然中任何一種植物一樣,屬于神造的東西,與萬物同在。讓人與這樣美好的自然接觸,心頭即便滋生一絲惡念,也會被消除。因為陽光和風(fēng),會在這個季節(jié)洗凈人與人之間的曾發(fā)生的過結(jié),怨恨和恩仇,洗凈平日里相互有點摩擦見面陰沉的臉,變得無比親和。
當(dāng)然,這是我童年的眼睛打量和記憶的鄉(xiāng)村。在農(nóng)忙過后,大地就會像一只大籮筐,裝滿陽光和風(fēng),裝滿雨水和朝露,仿佛各式各樣神靈的化身,安插在自然里。然后,讓人們祈盼著收獲豐潤的回報。
現(xiàn)在卻不一樣了,它仿佛完全相反,我在觀察現(xiàn)在這個農(nóng)忙季節(jié)時,插秧的人雖然也是“拉幫結(jié)伙”,但每一家都得去等,去排隊。與以往不同的是,現(xiàn)在“拉幫結(jié)伙”插秧的人們,沒有山歌的聲音,沒有說說笑笑的輕松,有的,是相互的催趕,相互的監(jiān)督,誰偷懶了,誰占便宜了,誰又在一個小時的時間借故跑了幾趟廁所,只插了多少秧苗了。事實上,他們也無可奈何,他們不得不這樣做。不這樣做,就無法完成一幫人承包來插秧的田野,就無法掙到更多的錢。不這樣做,還有很多家人排著隊等著他們插秧呢!等不到排不著或者不愿承包出去的人家,在田野里,有的有兩個人,有的就一個人,在陽光下,在田野的水中央,彎著腰,孤獨地半天挪一步地把靈魂交給秧苗。
這種場景讓我?guī)е鹁匆矌е鴳n傷。
我們村子不算大,也就是一兩百戶人家,可以說,幾乎每個人都在他人的眼皮底下生活。但不知為啥,我現(xiàn)在回去,除了老人或者像我這般年齡的人,極少數(shù)出現(xiàn)在村子里,比我小的那一茬人,現(xiàn)在長大,站在我面前,我一個也叫不出他們的名字。不知是村莊拋棄了我,還是我疏離了村莊。但我對自己很肯定,我的思想一直沒有終止與村莊的契約。我雖然沒有常年在土地上勞作,但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片故土,我無時不在注視著它。我只是換一種方式勞作而已。在雨水、河水、冰霜和火焰的這片故鄉(xiāng)土地下面,我一直沒有放棄種下思想和靈魂的文字莊稼。我唯一期盼的是,在故鄉(xiāng)各種人和事加劇虛空速度的過程中,我所種下的文字莊稼,能記錄著稀微的變遷,能散發(fā)另外的體味,能洋溢著那股土地濕潤的氣息,我就心滿意足。
雖然上帝已說我們是人,但在大地上,我們依然卑微。我只能把村莊的人和事的一部分變化,真實記下,哪怕成為一種念想。因為我每次回到村莊里,在我頂上的一輩人,他們出于對土地的信任,沒有像年輕人一樣出去尋找更好的膏土,但都正在老去。并且,我頂上這一輩的人們,大多數(shù),如今走路也都顫顫巍巍,仿佛樹上風(fēng)吹的樹葉。
那天和母親坐著,聽母親講起我頂上一輩的一個老人。母親嘆息說:“人啊,一病倒就可憐了,吃不起做不起。以前這么惡的人呀!”母親說的這個老人,我印象深刻得很,年輕的時候是一個二桿子,在村子里惡出了名。誰家孩子哭了,只要提起他的名字,只得憋著哭聲躲進母親的懷抱。他對自己的老婆,三天兩頭動手腳,開始有人去勸說,但誰勸他就打上誰家的門。后來,他家里一打架,誰也不敢去勸。他的老婆被他打了耐不住,最后用了一瓶敵敵畏結(jié)束她年輕的生命?,F(xiàn)在,這位老人雖然活到了現(xiàn)在,據(jù)我所知,他還沒有病倒之前,他的生活并沒有因為社會的發(fā)展而發(fā)展,而是生活得十分潦倒?,F(xiàn)在躺在床上,只想吃昭通城西街上的包子。為此,他的兒媳婦特意坐班車跑到昭通城,買了四個包子回來,兩天才能吃下一個。這讓我想到人的一種記憶和戀舊情節(jié),我知道,他想吃昭通城西街上的包子,是他還在年輕的時候進過城,在西街上曾有一家一百年的包子鋪,遺憾的是它被求新求現(xiàn)代的改造中早已消失了。
當(dāng)然,這是題外話,一百年都在做同一件事情,被割斷的東西只能成為人們的一種念想,一種追憶,一種成為文化喪失的遺憾。
對于母親說起的這位老人,我只是覺得,他作為一個男人,他誤將“無度不丈夫”,當(dāng)作“無毒不丈夫”奉行了。因為在村子里我觸目所見的每一位已經(jīng)離去的人,他們一生的安生和安息,我總結(jié)出,遵循自然法則生活的人,每一個忠于自己和遵從自己的良知的人,盡管物質(zhì)上貧窮,精神是富有的,一生是平安的,沒有大災(zāi)大難,沒有痛苦和折磨。
或許,這一切,是因為村莊里的一些人和事,正在被時間抽走?;蛟S,是因為人的變化,因為大地給予人類的恩惠一直沒有改變。
現(xiàn)在,我努力尋找沒有變化的東西,或者是,沒有大的變化的東西。但是,找去找來,我發(fā)現(xiàn),唯有大地,山川和天空的顏色,它們依然還是我記憶和童年生活中的樣子。但是,在這些自然景物之中,也不是那么地完全復(fù)原,山雞沒有了,野兔絕跡了,麂子不見了,鷹也消失了蹤影。
很多童年的場景,我無限懷念。我想,就算我的懷念,僅是一種沖動。但我不得不懷念,那里永遠是我來歷和源頭的地方,它貯存著生活的原汁原味,人們在那塊土地上生活的時候,諸神也同時存在。
之六:時間
家里打來電話,說村莊里的一個老人過世了,問我能不能回去跟著送葬。過世的這位老人,前不久我回家時還聽母親說起,他病了躺在床上說只想吃昭通城西街上賣的包子的那個。我必須回去。我頂上一輩的人,在村子里又少了一個,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我雖然沒居住在這個叫朱家營的村莊,但作為故鄉(xiāng)的一個養(yǎng)子,那里永遠是我生命的開端,無論我離開還是在場,我時刻都在注視著,對它一往情深。在我心里,那里的自然萬物,它們是各種各樣神靈的化身,全都帶著神靈的啟示,并且我認為,不光是我,就是從墓碑上的祖先到現(xiàn)在活著的每一個人,沒有一個人可以否定。因為那塊土地上,永遠貯存著生命的意義,貯存著四季的種子。墳?zāi)购痛迩f,連在一起。人與動物、自然,和諧生活。
村莊里死了人,場景都會一一鋪開。這在朱家營的村子里來說,每一個人由肉到靈后,規(guī)模不亞于剛過去的插秧的農(nóng)忙場景。無論是誰,奔波了一生,從一個生活的苦世進入一個極樂的世界,超度都是不會減少的。只不過,一些東西確實不在了,比如四筒鼓舞,拖聲曳氣的孝歌聲,都不會從村莊飄出來了。現(xiàn)在活著的人,仿佛誰都把時間看緊了,守靈的人少了,一幫年老的人又忙莊稼又得幫忙送葬,把一天的時間都分得支離破碎了,甚至像以前用錢一樣,把一分掰成了兩分來使用。
我唯一看見天空中無數(shù)的飛鳥,在白天將要離去時,它們會扇著翅膀,相互嘰嘰喳喳,向著村莊集攏來,在黑夜降下后,和村莊一起安靜,與人保持著最密切的交往。這種只有白天和黑夜的感覺,還讓我有些欣慰外,其余的場景,卻有種凄涼之感。我不想如實記錄一次葬禮,生命的離去,誰都無可奈何。我更想記錄的是,活著的人們對時間的概念,誰都仿佛被時間俘獲,焦慮和忙活成了一種生活的主旋律。一直沒有離開過土地的這一輩人,在他們的上一代的人,已基本過世,因為他們都是村莊里目前最老的一茬。在他們的下一代人中,勞動力非常虛空,因為大多都出去尋找自己的夢想,留給他們一片掛念。再在他們下一代的下一代,是出不起勞動力還要隨時讓他們照看著的小人兒。所以,面對那些生長莊稼的土地,他們不得不盡心盡力去把時間撕開。有時,生活被切成了片段,一些日子,仿佛成為一種空白,被不停的忙剝奪掉。
我記得在以前,村莊里的時間,只有白天和黑夜的概念,一天就是一天,不會支離破碎,沒有小時,沒有分,沒有秒。如果人們想知道時間,白天就抬頭看看天空中太陽的位置,夜晚醒來憑大地的感覺判定是,三更還是五更。天亮了,就做事去了,即便在下地干活時,遇上住村東頭或者村西頭不是每天相見的人,也要站著拉拉家常。干活回來,炊煙和飛鳥一起繞在屋頂?shù)纳峡?,到天黑了不久,睡覺去了,生活就這么簡單。即便在一個季節(jié)或者一年的時光里,人們春天播種守望到秋收的時候,也不會急急忙忙,管它早一天還是晚一天,只要最后顆粒歸倉就行。這種傳統(tǒng)和樸實的一種親和,一種溫暖,成為了村莊最真實的生活味道。并且,這種生活味道,傳了一代又一代了。這種慢節(jié)奏的生活,倒不是說村莊的人們生活得有多么的逍遙和自在,也并不是說村莊的人心靈有多么高貴,但即便他們的思想才有村前的山那么遠,才有村前的山那么高,有一點卻可以肯定,他們?nèi)菀字阕詽M。
在村莊里,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在一句平常的話語之中就傳遞,在樸實的內(nèi)心里相互感受,在訴說和傾聽的過程中升溫,在一次相互幫忙勞作的過程親近。生活不用如此地緊張和匆忙,雖然清貧,勞作,勤奮,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圍繞著每一天,但是,宮廷里有嘆息,茅屋中有歌聲,誰都自得其樂。不像現(xiàn)在,人們在時間面前充滿了焦慮。當(dāng)聰明的人類把時間割碎之后,時間就像催命鬼一樣,不斷地催著人往前跑。對于時間的精確,這是西方干的鬼事情。西方人為了充分利用時間,發(fā)明了鐘表等許多計量時間的裝置,當(dāng)東方如法炮制地移過來時,它逐漸地成為了充斥著人們的內(nèi)心世界,成為控制人們生活節(jié)奏的工具,它割裂了生活的整體。
當(dāng)時間不再是一年,一個季節(jié),一個月,一天,或者是太陽的位置,而是幾點幾分幾秒時,快捷,現(xiàn)代,時尚,潮流,趨勢,流行,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人們生活的主旋律。不知為啥,我總覺得雖然在同一個地球,但在不同的背景下如果過度地把時間剝離和撕開的縮小,和畝產(chǎn)上萬斤的夸大說法有異曲同工之感,有時,它會有弊端,也會有害。我不完全否定的是,一些事情是需要在時間中奮斗的,越快越好,越準(zhǔn)確越好,但是,把所有的東西卡在時間中進行,秩序反而會混亂。因為當(dāng)快節(jié)奏反過來推著人向前跑時,它會瓦解人的精神。人類失去的不止是信仰,還有內(nèi)心的安靜和純凈,人人會在千篇一律的生活節(jié)奏中,將喪失飛翔的夢想,喪失本源,喪失對自然的敬畏。幾千年傳承的一些優(yōu)美的德性,將會被割碎和撕裂的時間耗掉。我想,這不止是對于生我養(yǎng)我的朱家營這個村莊,對于一個以農(nóng)占據(jù)大多數(shù)人口的國度來說,也同樣如此。一些東西,在上天那兒,保存和創(chuàng)造完全是同一回事情,那些保存千年的傳統(tǒng),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它創(chuàng)造了永恒。只是時間的細化,也正在一絲一絲地抽走一些東西。
當(dāng)然,我所指的不是生命。時間讓生命誕生,也讓生命死亡,這是規(guī)律。正如這個剛過世的老人,他出生在那里,又從那里離開,歸于了塵土,這是必然。其實一茬又一茬的人都如此,我相信多年后,這個結(jié)果無疑輪到我們這一茬人身上,誰也逃不過。我所思考的是,故鄉(xiāng)的土地,它之所以一直沒有改變,永遠給生活在上面的人,不但提供著一個巨大的糧倉,還供養(yǎng)著村莊和墳?zāi)?。人走出村莊,就會看見墳?zāi)股系幕牟?,與萬物同在。在這樣的倫理和情義的村莊里,是什么讓人們的生活,在時間面前如此焦慮?它的無序的、模糊的、線性的、內(nèi)在的、農(nóng)歷的濃厚的生活味道,被什么東西取代了?難道未來,總意味著一切變化,在精確的時間中卻反而難以辨認?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在我的故鄉(xiāng),還有一點存在的是,對于生者和死者,誰也不會懼怕一座墳?zāi)乖诖迩f旁。對于已經(jīng)離去的人,誰都像背包袱似的一樣背著,因為誰都不愿意離開自己的親人,先輩們緊緊聯(lián)接著那片土地和村莊。人即便站在墳?zāi)沟拿媲?,也同時在上帝的面前,在需要祭奠的節(jié)日里,墳?zāi)挂彩巧竦姆?,會一一祭奠。只有在這一點上,人們對于時間,誰也不慌,不急,不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