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花開
不想當(dāng)作家的廚子不是好廚子
李天有來我家的時候,我剛上高中。那個時候,感覺他比我還瘦小,可是爸卻讓我喊他叔。
是叔,而且是親叔。從父親的口中,我知道他有這么個弟弟,比我大5歲,一直在農(nóng)村生活,后來報考了新東方,再后來,就來到了這里,他央求父親幫他找個工作。說句實話,他的烹飪專業(yè)還是比較好找活兒干的,在父親的幫助下,他很快就名正言順地成了一家大酒店的幫廚。
我去過李天有工作的后臺,看到他滿頭大汗地配菜、炒菜,通紅的爐火映著他的臉龐,就覺得他很充實,尤其是看到他把一盤菜擺得像藝術(shù)品的時候,我就對這個職業(yè)充滿了向往。
可是李天有不這樣認(rèn)為,他一心想當(dāng)作家。
在我家住下來之后,李天有讓我看過一個厚厚的冊子,里面摘抄了許許多多名言警句,有長的,有短的,冊子后面,隔了三兩頁空白,就是一篇又一篇他自己寫的東西了。他讓我看時,嘴角還帶著那么一點點自信的微笑。
可是那些東西,我實在看不下去,上面的草原平淡無奇,陽光又不溫暖和美,他喜歡用大眼睛,高挑的身材,粉紅色的臉龐,這些詞匯,讓看慣了網(wǎng)絡(luò)小說的我有點想吐。
可是他卻愛若珍寶,說實在的,我們那時不熟,看完之后,我不好做過多評價,只是笑笑,說了句:“小叔,挺好,回頭你發(fā)到網(wǎng)上,讓大家評價一下?!?/p>
沒想到李天有當(dāng)了真,真的發(fā)到了網(wǎng)上??墒歉緵]幾個回復(fù)的。
我以為李天有會就此放棄,可是他沒有,他說總有一天,他會寫出讓網(wǎng)友們刮目相看的東西。他告訴我,不想當(dāng)作家的廚子不是好廚子。
嗯,這句話還有點兒幽默感,我笑了。
這一年,我16歲,李天有21歲,父親已經(jīng)開始給他物色對象了。
你也看看你配嗎
有時候我會悄悄問李天有一些做菜的秘訣,他便會爽朗地笑,然后對我說:“千萬別學(xué)這個,又累又掙不了錢,還不體面?!?/p>
我與他爭,說多好啊,每一盤菜都像藝術(shù)品。
他搖搖頭,不再理會我,坐在自己的桌前忙他所謂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他已經(jīng)漸漸開始學(xué)會用電腦打字了,他告訴我,這個比較方便,他已經(jīng)開始投稿了。
我沒理會他。
那段時間,李天有投了不少稿子,當(dāng)然,有的石沉大海,有的會收到一兩句不合適。
那天,我回家,看到李天有在電腦前坐著,窗上恰好停了一只鳥,他對著那只鳥發(fā)著呆,我看到他的側(cè)影里,有一絲的惆悵。還沒等我說話,他就開口了,他問我:“強,你說我真的沒有寫作天賦嗎?”
我沒正面回答。后來才知道,他寄出的一篇稿子,被一個不知名的小編輯批評得一無是處,并且告誡他以后不要再投稿了,以免浪費他的時間。
李天有正悲傷間,那只鳥撲棱棱飛走了,我調(diào)皮地指著那只鳥說:“看,理想就是這樣,你不飛,誰也不知道你會飛。”
我看到李天有回過頭,眼睛亮晶晶的。
我把語文老師介紹給了李天有,老師姓吳,剛畢業(yè)不久,但名氣大得很,早在大學(xué)時,就在各類報刊上發(fā)表作品,是我們班所有男生的偶像。
我對吳老師說,我們家有個文學(xué)青年,想發(fā)表作品苦于無門,想請你吃個飯,讓你指點一下。
沒想到吳老師爽快地答應(yīng)了。
那天的飯局,是我見到李天有以來,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窘迫的模樣,他甚至擺出了抓衣角的舉動,讓我有噴飯的沖動。
倒是吳老師,很熱情主動,給他介紹投稿流程,然后講編輯的喜好,講欄目的要求。李天有的頭,自始至終拼命狂點著,像個最乖的學(xué)生。
吃完飯,他堅持送吳老師回去?;貋砗螅瑓s對我說了句逆天的話,他說:“強,我想好了,不管怎么樣,我要追你們的吳老師。”
一聽這話我?guī)缀鯂樕盗?,要是讓全班男生知道我給他們心目中的女神介紹了一個廚子,不集體揍我才怪。
我拼命搖頭,說:“你就別想了,你覺得你一個廚子,追作家老師,你們配不配?”
話一說出口,我就后悔了,因為我看到了李天有憂傷的表情。
也就是個夢而已
李天有雖然憂傷,卻沒有停止他的追求。那段時間,連父親也看出了些端倪。那天吃飯,我聽到他問李天有是不是有了女朋友。
李天有不敢看長兄的眼,笑笑,說:“有了想要的女孩兒,但人家還沒說樂意。”
父親笑了,笑得很欣慰,他的這個弟弟,自從跟了他之后,所有人都在為他的婚姻大事操心,所以這件事對父親來說,是個好消息。
可是我又怎么能讓父親知道,班上的幾個男生因為知道常給吳老師送書的那個男人是我小叔,集體討伐我了呢?不行,這事,我一定要和李天有說清楚。
于是在那個夜晚,在他下班的路上,我截住了李天有,對他說:“你不能和吳老師交往!”
李天有看看我,似乎明白了一樣哈哈大笑:“你說,你是不是喜歡你們吳老師?”
少年的秘密被揭穿,我頗有點惱羞成怒的感覺,怒火一點點積蓄,看著他一副無賴的模樣,我沖上去把他摔在了地上。
李天有蒙了,他沒想到我會動手,所以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我把他撲倒在地上,怒氣沖天地想對著他的臉揮一通拳頭,可是我發(fā)現(xiàn),我怎么也下不了手。這張臉長得太像父親,也像我,是我的親人,拳頭怎么能揮到這張臉上呢?
就在我猶豫的時候,李天有一把推開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沖著他的背影喊:“你有種,你有種別住我家了!”
那天,我回到家,第一次看到李天有沒有坐在電腦前,沒有對著回家的我回頭一笑,沒有興奮地告訴我他又往哪里投稿了,我突然覺得有些失落。
但更讓我沒想到的是,李天有走了,他真的就不在我家里住了。
父親對他搬到飯店住的理由很不理解,問過我和母親,說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對,讓天有誤會了,我們兩個都搖頭。endprint
李天有搬東西那天,我道歉一般乖巧地上去幫忙,他沒說話,板著臉往紙箱里放東西,我蹲在他的對面,父親說了句:“天有,還是在家里自由,飯店那里條件不好,哥不放心你?!?/p>
李天有把頭垂下來,我看到他的眼淚,滴落在了紙箱上。
臨出門,我把他送上車,他可能也察覺到了什么,轉(zhuǎn)過頭,對我說了句:“好好學(xué)習(xí),盡管你喜歡廚師這一行,但還是不能走這條路,太累了,我哥也喜歡你好好的?!?/p>
他和我成人式的對話,讓我鼻子一酸,只是,在我點頭感悟的瞬間,他跳上了車。
誰的理想都寂寞
李天有沒有追上吳老師,因為吳老師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是一家報社的記者。李天有知道之后,就再也沒有在我們學(xué)校出現(xiàn)過。
他來我們家的次數(shù)也很稀了,偶爾會回來一次,和父親坐在那里說說話,我的功課緊張了些,見他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做著那樣的夢,但是對他慢慢開始想念起來。
后來我聽父親說,他被另一家酒店挖走了,做了大廚,開很高的工資。父親說這話時,還高興地開了一瓶酒,看得出來,他很高興。
我發(fā)表第一篇文章時,興奮地想起了李天有,那是國內(nèi)很知名的一家期刊,收到用稿通知之后,我打印了出來,就想拿給李天有看。
輾轉(zhuǎn),我找到了他的飯店。其時,正是上客人之時,隔著玻璃墻,我看到李天有熱火朝天地炒菜,身邊漂亮的小服務(wù)員問我是李天有什么人,我說是他的侄子。
小服務(wù)員滿臉微笑,說:“你不知道,李廚師長在這里可受歡迎了,既會寫文章,又會炒菜,還會管理,好多人都喜歡他?!?/p>
我回過頭,問她:“那你呢,你喜歡他嗎?”
一句話;把服務(wù)員的瞼問紅了。
下午不忙時,李天有和我來到了酒店后面的湖水那里,我們兩個,心平氣和地如一對朋友。我有些小激動地拿出了那張紙給他看,第一次發(fā)表文章的喜悅,想一起與他分享。
他看了看,笑笑,把紙還給了我,說了句“繼續(xù)努力?!?/p>
他這分明就是忌妒,他自己發(fā)表不了,忌妒一定在他心里像火一樣燃燒。
他看著湖水,像個詩人一樣對我說:“強,你說理想是什么,是躺在草地上吃奶糖還是奔跑在山谷里看太陽,都不是,理想是照進心里的那一束光,照見你最幸福的一座城池?!?/p>
我嚇了一跳,這就是一個典型的文青啊,還頗有點讓人凌亂的樣子。
后來,他從包里隨手拿出一本雜志,當(dāng)我看到上面“李天有”3個字時,才知道自己此行是多么幼稚,這么些年,他的進步這么快,已經(jīng)發(fā)表了很多篇文章了。
彼時,他望著湖水,像是望著自己的理想,似乎自言自語:“你知道嗎,我小時候不如你爸,連你奶奶都這樣說,我在村子里可以說是最壞的小孩兒,可是在我16歲那年,看到你爸坐著小車回到村子,突然就感覺到了自卑,無限的自卑。當(dāng)時你奶奶告訴我,讀書好啊,你看你不讀書,只能做人下人。那時我就想,讀書,哼,我寫書,肯定要高人一等,現(xiàn)在想想,那個倔強的我,有些可笑?!?/p>
李天有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有些嗚咽,風(fēng)從湖那邊吹過來,也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似乎與他一同傷感。
我心里覺得,眼睛酸酸的。
后來很長時間,我們兩個都沒有說話,我看著這張我與他酷似的臉,想著我們身上流淌的相同血脈,一些莫名的親切,就涌了出來,我想拍拍他的肩,像個大人那樣對他說,好好的。
我沒有說,李天有倒先開口了,這個文青,卻說了一句俗之又俗的話:“你覺得張小美怎么樣?就是領(lǐng)著你去找我的那個服務(wù)員?!?/p>
看得出來,他對這個傾慕者十分滿意,我笑了,他也笑了,剛剛所有的傷感盡掃一空。我想,我回去,首先應(yīng)該給父親報告這個消息,而且我發(fā)現(xiàn),我與李天有的審美基本相同,我也愿意,讓那個溫柔漂亮的張小美做我的小嬸,雖然她并不會寫文章。
(摘自《人生與伴侶》2014年第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