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滿
消息是午夜傳來的。失蹤了一個星期的楊海陽突然在這時候給陳紫意打來電話。他說,紫意,真的垮了,蘭桂芝家的那堵山墻。 過了幾秒鐘后他又說,壯棒被砸死了。
壯棒先天性智障,二十六七歲卻只有四歲孩子的智力。他喜歡陳紫意和楊海陽,陳紫意和楊海陽也正在全身心地幫助這一家人。然而,一切就在那套經濟適用房指標的后面發(fā)生了,這家人在小兒子李志剛的操縱下,竟翻臉要挾陳紫意和楊海陽。結果壯棒死了,死得那么不值。陳紫意汗水下來時,整個人跌入了無邊的黑暗中,四肢冰涼冰涼。如今,這人心怎么啦?
1
是春的一個下午。陳紫意攥著一本學業(yè)導報在校園里散步,不一會兒,她聞到了一股香味,不是食堂而是來自命運。接著,一個神秘的意旨翩翩而至了,一個叫半邊街的地方,裹著一層看不清未來的面紗來了。白色的高樓里圓桌會議正在召開,一節(jié)課的工夫,陳紫意被確定成了選調生。這年,她研究生畢業(yè),剛滿二十五歲,已經積累了三段談戀愛的經驗。接著,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入了社會。到省委組織部報到之后,她從省城下到了沅州市,再從沅州市下到了沅江區(qū),再又從沅江區(qū)下到了半邊街社區(qū)。
選調生的試用期是一年,一年后的去向由半邊街說了算?;蛟S會有更高更新的目標在等著她,陳紫意告誡自己要熱愛這個地方。去了,任半邊街社區(qū)居民委員會組工專干,每天忙忙碌碌。
半邊街在沅州市的城邊上,碧綠的沅江一年四季流淌不息。它不是半邊街,而是完完整整的一條街。為什么起這么個名字,陳紫意猜想里面一定有個不一般的故事。
半邊街社區(qū)是一幢半新舊的兩層小木樓,院子的圍墻是紅磚砌的,遠看就像圍著一條紅圍脖。進了門是巴掌大的空坪,坪里栽有一排萬年青,還有一扇鋁合金宣傳窗,里面貼有一張槍斃人的告示。
書記是個女的叫羅良華,人喊羅書記。主任叫劉紅梅,她不怎么管事。還有一個會計和一個專門管印章的,再還有一個群工專干,他叫楊海陽,是個斯文帥氣的男孩子。
七月是沅江漲水的季節(jié),半邊街濕漉漉的像條發(fā)霉的毛巾。某天,陳紫意發(fā)現了一個狀況,即靠河邊幾戶人家的屋檐歪斜得更厲害了。陳紫意挑了一戶人家走進去,看見一個形容枯槁的女人和一個流涎水的蠢寶兒。陳紫意問她叫什么名字家有幾口人。那女人說自己叫蘭桂芝,家里有三口人,小兒子在外地打工,眼前是大兒子,不中用的一個人。
說話間,陳紫意看見了那堵山墻,兩丈高,一截在屋內一截在屋頂上面。遠看,屋頂上的墻有風景畫的味道,近看卻嚇了一跳。一條巴掌寬的裂縫像閃電從墻頭一直延伸到墻根。手一量,縫隙竟可以放進去一只雞蛋。陳紫意的手感到了一股寒意,縮了回來,看看手心,有點紅有點癢,覺得被什么蜇到了?;貋砗?,陳紫意跟楊海陽說這事,猜測那墻里是不是藏有一條蛇。陳紫意讓楊海陽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楊海陽搖搖頭說,那不是蛇是一只壁虎。
楊海陽這么武斷地肯定一件事,陳紫意覺得他幼稚。兩個人為此爭論了好久,這是他們第一次發(fā)生口角,游戲的意味偏重。
羅書記當然了解民情,所以她才會以此為借口找市里面要這要那,其中經濟適用房就是一項。前年她要到了一套,分給了一個勞模。去年她又去要,沒要到,大家便說羅書記年紀大了沒屁用了,應該下馬讓位給劉紅梅。
劉紅梅當然關注這件事,有一天她悄悄跟陳紫意說,今年經濟適用房指標馬上要下來了,市里正在開常委會。
陳紫意聽了,想,劉紅梅連市里開常委會都知道,她好厲害。
羅書記最喜歡搞這種有油水的事。劉紅梅嘰咕一聲說。
陳紫意有一條原則,凡是講領導壞話的一律不接茬,但礙著劉紅梅也是領導,便含含糊糊地說羅書記太忙了。
劉紅梅嘴巴撇撇說,忙屁。
劉紅梅想想又說,小陳哪,現在最難的是如何處理好上中下三者之間關系的問題。都說要多傾聽群眾的呼聲,但到具體事情上仍舊要唯上,所以基層干部常常束手無策。而現在的老百姓也不好管,動不動跟干部較勁,刁蠻著呢。至于怎么唯上,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肯定先要聽羅書記的,但是如果群眾的呼聲與羅書記的意見相悖,那得罪羅書記也是沒辦法的對不對?
陳紫意不做聲,她沒弄明白劉紅梅的意思,好像是在說基層工作蠻復雜,也好像是要自己聽羅書記的話——但也鼓勵自己跟羅書記作斗爭。
劉紅梅忽然脖子一伸說,你打個報告,我們去找一個認識的老領導,如果他給我們批指標了,也算我們?yōu)榘脒吔肿鲐暙I了。
陳紫意立馬說好,再問什么時候去,劉紅梅的脖子又短了,湊過來悄悄跟陳紫意耳語:聽說羅書記老公一年賣煙酒要賣大幾萬塊錢。
又是這個話題。陳紫意稍微挪開了些,想起蘭桂芝家的那道山墻,便說那我去趕快寫報告吧。
陳紫意邊走邊猜測劉紅梅為什么對羅書記會有如此不滿,肯定是讓劉紅梅坐了冷板凳的緣故。陳紫意覺得自己不應該摻合進去,還是把工作搞好重要。趕緊去打報告吧。
第二天,陳紫意還是向羅書記匯報了去跑指標的事——免得說不尊重她。
羅書記聽了說,嘿嘿鼻子真尖,市里剛開會她就要來當刮刮匠,你跟她去跑吧。
刮刮匠是占便宜的意思,陳紫意雖然是外地人,但也懂。
羅書記用一種多疑的眼神看了看陳紫意又說,你們要跑就跑,莫說我一個人攬功。
接著,陳紫意跟劉紅梅跑指標去了。跑的過程中,劉紅梅說,你這女伢兒悟性好入門快,將來會有大前途。
半個月后,劉紅梅認識的那位老領導簽字了,不是簽一套而是簽三套。天哪,如果真的批這么多的話,那劉紅梅和陳紫意就為半邊街立大功了。
羅書記看了看條子說,你以為領導簽好多就會給好多嗎?告訴你,吹泡泡的領導有的是。
過了一會兒,羅書記像是不經意地問陳紫意:劉紅梅是不是講我的背時話了?
背時話就是壞話,陳紫意正在考慮如何回答,羅書記臉騰一下漲得緋紅說,看老子哪天跟她撕破臉干一場,臭婊子,在外面敗我。說完了,她湊過來跟陳紫意耳語說:劉紅梅跟那個老家伙有一腿,外面?zhèn)鳢偭恕?
陳紫意聞到了羅書記嘴巴里的大蒜味,下意識地把頭挪開了。
2
鳥,是紗質的舞者。這是今年情人節(jié)楊海陽送給陳紫意的禮物。詩,寫在一本英文版書《最后的日記》的扉頁上。他們的關系發(fā)展得很快,從第一次見面到說愛只有半年時間。她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即到半邊街的當天,天已經黑了,走進社區(qū)辦公室,只有一個男孩在燈光下寫著什么。一介紹,兩人認識了,繼而獲得了好感。
我叫楊海陽,你是陳紫意吧,羅書記要我在這里等你。
楊海陽說的時候露出了白綢子似的牙齒。
哦,是嗎,那辛苦你了。陳紫意說。
陳紫意下意識看楊海陽,他眉清目秀皮膚白凈還有一副漂亮牙齒,用大學里的話說是恰好的菜。
楊海陽帶陳紫意去后面,那是社區(qū)的幾間閑房,打整后可以住人。陳紫意環(huán)顧了一下很滿意,房子舊但方便,打開窗戶一看,后面是沅江喔。
事實證明他們是一見鐘情了。
陳紫意在交談中了解到楊海陽是本地人,到半邊街工作才三個月,是一名選拔生,大學學的是計算機,學歷沒她高,是本科。
這么一介紹,兩個人的位置重新整理擺放了,陳紫意在上,他在下。選調生肯定是比選拔生高級,因為選調生是在學校里面就確定了的,而選拔生則是大學畢業(yè)后參加社會考試錄用的。另外選調生的試用期是一年,選拔生是兩年。到期后,選調生會走人,可能會高升委以重任。而選拔生卻不能走,合同里面規(guī)定了五年不許調動,他們需要做基層的后備力量。
楊海陽年齡比陳紫意小一歲,屬于學弟。他十分敬佩地看著陳紫意說,以后我要多向你學習。
哪里,互相學習嘛。楊海陽比自己小,陳紫意感到了一絲絲遺憾。
想了想,陳紫意試探著問楊海陽平時看些什么書。
楊海陽說自己喜歡閱讀英文原版書,最近看的是克里希納提穆的著作。
哦,陳紫意的眼睛睜大了。嗬,這小子不錯,有雅興。為了更多地了解楊海陽,陳紫意到網上看了那本書的提要,發(fā)現那是一本關于心靈世界的書。接著,她發(fā)現楊海陽還喜歡寫詩。詩與死在半邊街的方言里是同一個音,羅書記曾表揚楊海陽說,小楊不錯,小楊還會寫死。
這是你寫的死嗎?有一天,陳紫意頑皮地問楊海陽,也是她在很短的時間里把半邊街的某些字眼學會了。比如半邊街人講吃早飯叫過早,陳紫意見了熟人也會說,您過早了嗎。
羅書記講楊海陽寫死,她也跟著講寫死。
楊海陽回答說,是的,我喜歡詩——他悄悄更正了那個字。
兩個年輕人很奇怪地融合了,外地青年陳紫意和本地青年楊海陽很快就發(fā)展成了一對戀人。
陳紫意理解楊海陽給她送詩的含義——他愛她了,她也愛他了。但是那句詩的真正含義,陳紫意卻始終沒有搞透徹。也許,是陳紫意在戀愛的氛圍里遲鈍了,或者是敏感多多,簡單的問題想出了一大籮。她也不能問,怕顯得不夠文藝。然而,也正是因為這句詩,陳紫意看到自己一直在修路——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不得不努力填平自己和楊海陽之間的差別。不錯,她和他是有大差別的,不是水平高低的問題,也不是情商不情商的問題。
而當楊海陽告訴陳紫意說蘭桂芝家的那道山墻倒了,壯棒被砸死了的時候,陳紫意的腦子打了一個很長的空白隧道?;剡^神來,她覺得該把那句詩的意思搞透徹了。否則一切都來不及了。接下來,她問了。
但是,楊海陽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淡淡地說,詩是我安放自己的形式罷了。接著,一個星期后,他遞交了辭職報告,然后帶著他的安放形式去了深圳。事實是他放棄一切不要公務員這個職業(yè)了,這個人。
屈指一數,他在半邊街只奮斗了十一個月零六天。
3
陳紫意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與兩位領導的矛盾當中。
羅書記五十來歲,兩條臥蠶眉少有舒展的時候。她沒什么愛好,閑暇的時候把積壓的文件拿出來看,而且一邊看一邊罵,意思是文件規(guī)定得好但與現實脫節(jié)了。
劉紅梅原來是區(qū)里的打字員,在選拔女干部的時候下來任職的。她三十二三歲,細眉細眼,說話碎碎叨叨,喜歡用一根蘭花指在對方面前搖晃。她不常在辦公室,一問,就說自己在哪里開會或者辦事。她喜歡找陳紫意東扯葫蘆西扯瓢,根本不顧及自己的身份。陳紫意卻很在意周圍人的看法,于是很小聲也很小心地回答著劉紅梅的問話。
其實,陳紫意內心里是很愿意跟劉紅梅接近的。劉紅梅跟她的年齡差別小,審美觀也很接近,加上人熱情,今天給陳紫意帶一瓶豆醬,明天送陳紫意一條圍巾。搞多了,陳紫意覺得欠她的人情好大。有一次,她說,市人大主任是我的親舅舅,以后有什么要幫忙的只管說。
陳紫意腦子里一亮,連忙說謝謝那就拜托劉主任了。
劉紅梅又說,這個社會沒關系是寸步難行的,別看你是一個選調生。
陳紫意當然曉得,劉紅梅這么說,她只是覺得自己要矜持點,不要讓劉紅梅看見自己骨頭里輕的那一部分。
陳紫意分析了一下劉紅梅對自己好的原因,覺得只有一個理由:瓦解羅書記的人氣。
回頭來看羅書記,陳紫意發(fā)現自己尊敬她,卻不愿意走近。這個人一天到晚板著個臉,動不動就出粗口罵人,搞得人精神緊張兮兮的。
有一天,羅書記來找陳紫意談心,問陳紫意對自己有沒有意見。陳紫意說沒有。羅書記說,一個人不可能只有優(yōu)點而沒有缺點嘛。陳紫意想了想說,是的,只是自己平時仰視您慣了,哪會去想您有什么缺點。
陳紫意揣摩著羅書記的意思,透著圓滑和乖巧。
那好。小陳,你到我這邊來。羅書記高興了,要陳紫意到她的辦公室去。
過來了,羅書記要陳紫意坐,扯了幾句閑話后,開始講一個聽話是福的故事。慢慢的,羅書記把這個故事上升到保持一致性的高度了。講完后,羅書記感嘆地說,小陳哪,這句話你一定要牢記了,有什么樣的人際關系就有什么樣的氣場。你是個聰明人,有些事不需要我點穿。
陳紫意當然不需要羅書記點穿。接下來,陳紫意決定調整一下與劉紅梅的關系,不是不跟她好了,而是不要公開地好。這么想的時候,陳紫意少在辦公室呆了,盡量下去搞調研,但剛過兩天,劉紅梅怒氣沖沖把陳紫意攔在樓梯下,說,喂,你到底什么意思,約了你幾次都說沒時間,早上我打你的電話又不接。
陳紫意掏出包里的手機看,真的有幾個未接。
昨天開會搞震動我忘記調整了,對不起。陳紫意趕忙解釋說。
你陪我上街去,馬上,上次的那間店子正在搞打折活動。劉紅梅說。
陳紫意聽聽樓上的動靜,羅書記正在走廊上跟會計說話,如果此刻跟劉紅梅上街去,那會被羅書記瞧個正著。陳紫意只好打推辭說,剛剛跟楊海陽約好了要去福利院。
劉紅梅腳一跺說,陳紫意你搞勢利眼是不是,我告訴你,別看土鱉古小,咬起人來會喪命,你小心就是。
土鱉古陳紫意知道,在家鄉(xiāng)那邊叫蝮蛇,它的確是一種可以讓人喪命的蛇。
陳紫意被唬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之后,情緒低落了幾天。
陳紫意看看楊海陽,他倒是傻乎乎的沒這種煩惱,而且兩個領導都異口同聲地夸獎他。羅書記說他老實,搞事不玩花架子。劉紅梅說他心地單純,以后哪個女人跟他談愛會很享受。這小子,他是怎么擺平的呢?
很快,陳紫意找出了楊海陽能和諧周圍關系的卯竅了。首先是性別優(yōu)勢起作用,社區(qū)男人少,老女人都喜歡好看的小男人,喜歡就能包容,包容就會說好。其次是楊海陽兩耳不聞矛盾事,他不把自己放在風口浪尖上,所以他應該是一個還沒有完全入世的人。
楊海陽的處世方式不具有參考價值。陳紫意堅信和諧是一個多維度的關照學說,人的性格跟現實是刀和鞘的關系,吻合最重要了。個體的選擇只能存在于個體的范圍內,比如去選擇衣服選擇愛好,而大的方面,堅定性就是不能有選擇性。
陳紫意希望周圍一團活水汩汩流,流水不腐戶樞不蠹嘛。一年試用期滿后,她要靠大家說好話。至于關系,遠的里面有近的意義,近的里面也有遠的策略。只是現在拉關系要靠利益驅動,自己一個剛參加工作的女孩兒,沒有權也沒有錢。不過,羅書記說了聽話是福,這是一個秘密武器,陳紫意覺得自己悟到其中的三昧了。
4
一日,羅書記在會上放大嗓門說,老子今天把丑話先說在前頭,適用房的事哪個捅出去老子就通哪個的老娘。老百姓見風就是雨,一旦曉得了會天天纏著你,那我們莫搞事了,聽到沒有?
聽到了。大家異口同聲說。
羅書記的紀律宣布沒幾天,市建設局下來了兩個人,他們是來走程序的。羅書記要陳紫意和楊海陽配合他們兩個人。
你們盯著他們一點,這些人名堂可多了,但表面上放熱情點。羅書記說。
好的。陳紫意楊海陽答應著。
帶他們到春香茶樓吃飯,另外準備兩個紅包。羅書記說。
好多?會計問。
前年給的三千,今年物價漲了,搞五千吧。上次兩個鳥人用了我兩萬多塊錢。羅書記哼哼說。
第二天,市建設局的兩個人來了。還好,他們雖說吃喝照舊紅包照收,但客客氣氣不擺譜,走馬觀花地看了一圈說行了,便急忙走人了。陳紫意跟羅書記匯報,羅書記縮縮鼻子覺得哪里不對勁,于是叮囑陳紫意說,你們再去好生看看。
好的。兩個年輕人便又下去轉了一圈。
其實,陳紫意和楊海陽已經把整個半邊街的底子都摸清楚了。經過反復考察比較,他們達成了共識,如果經濟適用房是照顧危房戶的,那蘭桂芝家應該是排最前頭。
上會研究時,陳紫意說了情況。羅書記說,你們兩個人這段時間蠻辛苦,也很有成績,不過有些事情不是一般看看就了解的。我這么說不是說你們沒水平,而是說你們沒經驗,有待磨練。當然啦,你們文化高素質好,比我那時候強多了,我在你們這么大的時候,吃了不知多少啞巴虧?,F在我們要做的就是統籌兼顧,手要往最癢的地方抓,即服從大局抓矛盾的細部。
羅書記說完了,陳紫意看看楊海陽,正好遇到楊海陽的目光,兩個人都有些茫然。羅書記的矛盾細部會在哪里呢?
羅書記忽然扭頭問劉紅梅,劉主任,你有什么意見。
羅書記征求劉紅梅的意見,大家都知道那是給劉紅梅面子。
劉紅梅當然要這個面子,她想了想說,不曉得一些人從哪里得到的消息,最近好幾個人都找我來要指標,像馬家華和賀冰,他們說這回請羅書記認真考慮一下他們。
劉紅梅故意把羅書記三個字說得很響。
其實,這年頭不能怪老百姓鼻子尖,信息社會嘛,消息來源魚有魚路鱉有鱉道。
嗯。羅書記承認地點點頭。
怎么辦呢,接下來只好用排除法了。羅書記說,蘭桂芝這家人手腳都不干凈,在半邊街是最被人看不起。丈夫死了以后他們日子過得沒名堂。小兒子上次把劉主任的辦公室撬了,嚇不過跑了,到現在還沒現身。蘭桂芝本人也經常順手牽羊拿別家的東西,隔壁二往的人屙尿都不朝她這個方向。
劉紅梅接話說,次等居民,指標肯定不能給她,這是政策導向問題。
大家都不做聲,沒有人反駁劉紅梅。好,那就排除了一個。陳紫意和楊海陽又相互看了看。次等居民倒是第一次聽說。
接著是那叫馬家華和賀冰的人。
羅書記說,馬家華是小人,仗著自己的叔叔在市政府,歷來不把我們放在眼里,如果給他了,以后還不反天么?
他以為半邊街是他家里的,不給。會計很生氣地說。
又排除了一個。
那么賀冰呢?劉紅梅問。
賀冰放高利貸一年收入十幾萬你曉不曉得?羅書記反問劉紅梅。
劉紅梅不吭聲。
如果給他群眾是要告狀的。羅書記大聲說。
引導就是跟。陳紫意很快跟上了,羅書記說得對,有的事情是不能就事論事的,里面有背景和意義,難怪說要用聯系和發(fā)展的眼光看問題。
靜默的時候,楊海陽清清嗓子發(fā)言了。他說,我想不能因為蘭桂芝那樣子,就剝奪人家的基本權利吧?
楊海陽杵頭杵腦的問話,像顆鵝卵石扔過來了,砸了大家的腦門子一家伙,而且的確像個道理。
一時間竟冷場了好幾秒鐘。
羅書記撲哧一笑說,楊伢子,我建議你每餐多加二兩飯,使勁長腦子。
劉紅梅也笑嘻嘻地說,男孩子比女孩子懂事遲,不能怪他。
幼稚。陳紫意想,并使勁朝楊海陽遞眼色,意思是會上莫跟領導對著干。
楊海陽看懂了陳紫意的意思,不做聲了。
散會后,兩個人都很沉悶,楊海陽邀陳紫意去外面走走。
好的。陳紫意知道剛才會上領導奚落他,他很不高興。
這段時間,兩個年輕人一邊工作一邊發(fā)展感情,有喜也有憂。愛情甜蜜快樂,但是工作插進來領導插進來,愛情有被沖淡繼而有不圓滿。
陳紫意瞟了一眼楊海陽,心想這個男孩好的是人品,不好的是社會經驗差,好多事看不懂。
其實,楊海陽一直在想羅書記的話。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明白羅書記的意思了,但是蘭桂芝一家太造孽了,我們不管的話那墻萬一倒了怎么辦?
裂縫,突然由閃電變成了針,一枚巨大的黑針,硬生生地刺在他們心上。
裝作沒看見,心里的門檻跨過不去吶。楊海陽說。
陳紫意也過不去了,導向性問題被憐憫壓住了,繼而滋生關切了。
那我們在其他方面幫助她家好嗎?陳紫意說。
我們心有靈犀。楊海陽笑著說。
哈哈,咯咯。兩個人說著笑著在河堤上奔跑,夕陽靜靜地看著他們。
如果不是聽見壯棒哇啦哇啦的叫聲,他們沒有發(fā)覺又來到了蘭桂芝的家門口。
壯棒親熱地跟他們打招呼,手舞足蹈,不流涎水的時候蠻可愛,一雙眼睛清澈無邪,永遠的兒童樣子。
陳紫意實在沒看出這家人有什么討嫌。而楊海陽,可憐又產生了親近感。他說,來了就進去看看吧。
好的。
兩個年輕人懷著一種復雜的心情再一次走了進去,把一堵墻跟一些觀念盡量區(qū)別開來。
蘭桂芝當然不蠢,她早就看出有什么事來了。兩個年輕干部不惡她,她趁他們看墻的時候,用一個雞蛋沖了兩碗雞蛋花。
陳紫意看見蘭桂芝用烏黑的抹布擦碗邊邊,一扭頭,再也不想看那碗雞蛋花了。
楊海陽倒是沒在意那些,只是覺得隨便吃人家的東西不好。
兩個年輕人不肯吃,旁邊的壯棒不干了,嗚里哇啦叫著眼睛瞪起好大。
陳紫意嚇了一跳。
蘭桂芝解釋說,壯棒說了你們不吃不許走。
壯棒看上去似乎明白什么。
楊海陽看看陳紫意說,吃就吃吧。他大概是想彌補一下內心的虧欠,即使是一泡尿都打算吃了它。
陳紫意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吃。還好,雞蛋仍舊是雞蛋味,糖水雖然很淡,但甜依舊存在。除了那塊抹布,其余一切正常。
吃完了,壯棒呵呵樂著,他笑起來奶氣十足。
壯棒從屋里面搬出了一張舊竹躺椅,示意讓陳紫意坐。
蘭桂芝說,你看他,把自己的床都搬出來給你們坐了。他是太喜歡你們了。
陳紫意問,這是他的床?
蘭桂芝說,是的,我們家里只有一張床,這幾年他不肯跟我睡了,一直睡躺椅。平時誰都不許動他的躺椅,今天是稀罕了,硬要給你坐。他是喜歡女孩子了。
哦。陳紫意坐下了,朝壯棒點點頭。
壯棒果然會喜歡,手舞足蹈一邊玩去了。
忽然,蘭桂芝鼻涕眼淚一把把下來了,她說自己如何辛苦,丈夫死后她一個拉扯兩個孩子,因為得罪人多,沒有人可憐她,她也從不敢想有好事落到自己頭上。假設老天開恩,分給她一套經濟適用房她也要不成,因為沒錢,也沒人肯借給她錢。所以她最想的還是吃一個低保算了。這件事她盼望了好久了,但是因為懼怕羅書記,一直沒去申請,現在只好請兩個年輕人幫忙了。
咦,蘭桂芝怎么會提到經濟適用房呢?陳紫意納悶了,她和楊海陽可是一丁點口風都沒透露。
陳紫意便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蘭桂芝,大家對經濟適用房好像蠻關心?
可不,這幾天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說今年的指標多,有三套,好多人都在給你們領導送禮,多的已經送了十條王煙了。我沒錢,也不想好事。蘭桂芝說。
蘭桂芝又說,去年吃低保的兩個人一個有手藝一個有門面,而自己比他們困難得多,就靠撿點破爛維持生活,還要養(yǎng)一個蠢寶兒,但是你們社區(qū)偏偏給他們不給我,干部眼睛里裝的都是糞。蘭桂芝滿腔怒火地說。
你怕羅書記干什么,她又不吃人,干嗎不找她?陳紫意問。
哪里沒找,找過一次,她說我還鬧就讓派出所的人把我抓去。蘭桂芝說。
嗯,我們可以幫你的忙,但是你先要改正自己的形象才行,否則人們會說我們立場有問題。楊海陽想了想說。
我肯定會改正。我是沒得法了,蠢寶兒要吃,去年他跑到垃圾箱里撿東西吃,回來屙痢疾險些屙死,我沒錢給他上醫(yī)院,用大蒜水灌,好不容易把命保住了。現在我擔心他會搞出其他么子拐事來……我摸別人的東西,是覺得這個社會太不公平了,他們占公家的便宜,我就占他們的便宜,算兩扯平了。蘭桂芝嘮嘮叨叨,眼睛里透出了一股狠勁,那狠勁,是垂死掙扎的人才有的。
陳紫意打量著這個家。墻根堆著拾來的易拉罐塑料瓶,廚房的桌子上堆著一堆爛白菜,那應該是撿來準備吃的。她不由得嘆了一口長氣。唉,也是,蘭桂芝一家現在最要緊的是吃飽肚子。
兩個年輕人思緒重了,嗯了一聲,起身要走。但是壯棒不干,他不放,拉著楊海陽的衣服嗚里哇啦叫。
蘭桂芝叫嚷說,壯棒,你搞么子,怎這么沒禮貌。
其實,壯棒一直在旁邊聽著。他跺腳指指那墻,再指指陳紫意和楊海陽。
蘭桂芝解釋說,他講請你們想想辦法,莫砸死他的娘了。
壯棒點點頭,然后把躺椅搬到墻根前,自己躺上去后,做了一個睡覺的姿勢。
蘭桂芝說,他說從今天起就睡在這里了,要砸也只能砸死他。
奇怪,壯棒為什么要這樣子呢?
忽然,陳紫意有點生氣了,眼睛一瞪對壯棒說,這墻里面有蛇有壁虎和妖精,晚上出來會吃人你怕不怕?
壯棒口齒含糊不清地說,怕個懶。說著,他就那么死賴在那張?zhí)梢紊狭恕?/p>
那我們不喜歡你了,起來。陳紫意說。
汪汪汪汪。壯棒不干,像狗那樣牙咧嘴叫。
楊海陽假裝發(fā)火喝道,你想咬人嗎,我喊派出所的人把你抓了去。
誰知這句話讓壯棒過敏了,發(fā)怒了,他一躍而起,跑到門邊,操起一根木棒就朝楊海陽打來。
打——
快跑——
兩個人拔腿就跑,一氣跑回了社區(qū)。事后,很多次陳紫意都回憶那個場景,琢磨著一個弱智人為什么有那樣怪異的舉動。陳紫意問楊海陽,聽說弱智兒跟動物一樣有某種神奇的感知力,那墻,莫非真的有問題?
楊海陽眉頭皺成一團說,不曉得。
5
半個月過去了,羅書記和劉紅梅都好像忘記經濟適用房指標的事了。小陳,跟我去春香茶樓找李紅梅講個事情。羅書記說。
好嘞。陳紫意歡快地說。
路上,羅書記跟陳紫意講了半邊街的來歷。那時候,半邊街講風水,做生意的人喜歡占據右邊的街做店鋪,所以半邊街只有半邊的繁榮,久而久之也只有做生意的人才被人瞧得起,在這里有錢的人才有地位才有歷史。
哦。陳紫意暗暗吁了口氣。
羅書記講完了,春香茶樓也到了。
李紅梅是羅書記樹起來的一面旗。很多年前,她老公出車禍死了,留下一個婆婆和一個兒子。羅書記看她困難,便送去五百塊錢讓她擺個小攤子。李紅梅很爭氣,很快就做開了,之后越做越大,租了門面開起了春香茶樓。后來,李紅梅的兒子因為打群架被公安局抓去了,羅書記得知后,找熟人把那孩子接了出來。之后,又送他去當兵。現在那孩子在部隊入了黨提了干。所以李紅梅逢人就說沒有羅書記的幫助,就沒有她今天的幸福生活。
李紅梅這么說,羅書記心里暖融融也更加信心百倍,是啊,盡管世風日下,但群眾仍舊是懂得感恩的。羅書記十分珍惜這面旗,以后遇到出錢出力的事,她都要李紅梅帶頭做榜樣。李紅梅也很受培養(yǎng),只要羅書記提出什么那就是什么。但是從去年開始,她有點消沉了。
說起來也是因為公家的事。去年這個時候,羅書記從市里爭取到了一個項目,即舉辦市里的大鼓書擂臺賽。雖說是文化項目,但畢竟能讓半邊街進入領導的視線。所以羅書記無不自豪地說,過去政府沒眼睛角看我們,現在有了,我們要乘勢而上促發(fā)展。
項目弄到了,需要一個大書場,羅書記看中了李紅梅的春香茶樓,但是不好開口,因為李紅梅的生意很好,現在要動員人家把好好的茶樓改成書場,以后生意好不好還不曉得,這有點像斷人家財路似的。
當然,羅書記還是找了李紅梅,說,小李,政府看起你的茶樓了,想把它改成書場,這是對半邊街的高度重視。改吧,也算你為半邊街人民做貢獻了,也算是支持我的工作好不好?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紅梅不想干也說不出口了。不過,她也不掩飾自己的觀點,說,羅書記,你曉得,開書場不賺錢吶,而且裝修的投入太大了。
羅書記趕忙接話說,裝修費肯定不會要你一個人承擔,我們社區(qū)積極支持,四六開,你出六我們出四好不好?
接著,羅書記挨近李紅梅放低聲音說,你也可以乘此機會把生意做大做強嘛。
李紅梅又說,按你們要求來裝的話,起碼要個八十萬,四六開的話,你們要出三十二萬吶。
三十二萬就三十二萬,我保證不少你一分錢,別人你可以不相信,我這個人你還不相信嗎?羅書記說。
李紅梅說,羅書記你我肯定相信。要的,我爭取三個月完工,保證不耽誤羅書記的大事。
羅書記更正說,是政府的大事。
反正我只認你羅書記。李紅梅說。
李紅梅說到做到,三個月后書場果然改成了,氣派得很。市領導來題詞,李紅梅裝裱后,高高懸掛在大廳中央。接著,九月底迎接擂臺賽。
然而,自從茶樓改書場之后,李紅梅的好景象一去不復返了。首先,擂臺賽期間政府沒有給李紅梅一分錢場租費。另外擂臺賽結束后,書場冷了,租場子的寥寥無幾。羅書記也想了辦法,請了一些藝人來演戲——演好久?藝人們問,看戲的人少,演戲的人也沒勁。
堅持到第二屆擂臺賽吧。每天給你們補貼三十元錢,半年一結賬。羅書記說的時候,錢從哪里來還沒想。
盡管天天有戲,李紅梅還是難以支撐下去。當然,可以收一點茶水費,但僅憑這個又怎么行。上個月,李紅梅終于放出話來了,說撐到八月就不打算撐了,還是要把書場改回來做茶樓。羅書記一聽便著急了,心里喊,我的好姊妹,拜托你做好事做到九月底好不好。
不錯,羅書記有愧,該社區(qū)出的那三十二萬元到現在連影子都沒有,而且她也不常去書場。其實,她不是不想去,而是不好意思去。唉,有什么辦法呢,沒錢氣短吶??磥砝罴t梅是真生氣了,否則她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不行,馬上要舉辦第二屆擂臺賽了,不能讓李紅梅打退堂鼓。另外,在別人面前吹泡泡可以,在李紅梅這里絕對不行。
小陳啊,李紅梅的工作一定要做到位,否則她說不搞書場就麻煩了。千萬不能讓這面旗子倒,老百姓都看著的。羅書記說。
是的。陳紫意附和說,其實她并不太明白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不一會兒,陳紫意跟著羅書記來到了春香茶樓。不,現在應該叫春香書場了。書場人不多,十幾個老倌子泡在那里。
羅書記和李紅梅見面了,蠻親熱。陳紫意懷著一種敬佩的心情看著李紅梅。嗯,這個老板人真好。
羅書記和李紅梅避開陳紫意到里屋說事去了,陳紫意只好再去看大鼓書。
十分鐘后,兩個人走出來了。羅書記說,那我們就這么說定了。李紅梅喜笑顏開地回答說,感謝領導的關心,我肯定會做好準備迎接擂臺賽的。
是什么讓李紅梅重整信心了呢?陳紫意納悶了。
回社區(qū)的路上,羅書記跟陳紫意說,那適用房指標就給李紅梅了,抵欠她的那三十二萬塊錢,以后我們就輕松了。
陳紫意暗暗算了一下賬,以現在沅州的房價李紅梅不虧。
羅書記又說,小陳,我這個人可不是那號缺德鬼,哄騙老百姓的事我做不出?,F在這種人多的是,搞事的時候哄人家,搞完了拍屁股走了,留下的爛攤子無人收拾。
陳紫意點頭,心想如果以后自己當了領導,也不做這號缺德鬼。
回到社區(qū),陳紫意又被劉紅梅叫住了。
小陳,中午陪我一起喝擂茶去。
我吃盒飯算了。陳紫意推辭說。
隨便的聚會。你老不接觸人不行的,要學會跟群眾交朋友。劉紅梅說。
那好吧。陳紫意答應了。的確,來了幾個月了,她還沒有交到一個群眾朋友。
去了,發(fā)現原來是賀冰的家。
賀冰家的擂茶其實很有排場,一張八仙桌擺得滿滿的,什么炒貨油貨壇子菜以及各種糕點涼拌菜等等。陳紫意數了一下,這桌上的壓桌菜竟有三十幾個。
陳紫意看了看賀冰家的房子,因為上次會上劉紅梅說他也想要那個指標。不錯,他家雖然是老房子,但裝修氣派,家具都是清一色的紅木,博古架上有很多玉器擺件。這個人真的好笑,這么有錢,憑什么提那個要求呢?
席間,賀冰用酒肉制造出了融洽的氣氛。他還對劉紅梅說,劉主任,以后社區(qū)有什么困難只管說就是。
劉紅梅哈哈笑著說,那就感謝了。
過了一會兒,劉紅梅對陳紫意耳語說,賀冰這人精明大方會辦事,黑道紅道都是通的。
紅道陳紫意懂,黑道也懂,但是她不知道賀冰黑到了什么程度?,F在的人真的好笑,以為精通紅道黑道就可以上天,好笑死了。
有一個細節(jié)被陳紫意看見了,也不知道賀冰是不是故意讓陳紫意看見的。劉紅梅上衛(wèi)生間的當兒,賀冰將一個沉甸甸的信封悄悄塞入了劉紅梅的提包。陳紫意猜測可能是錢。
劉紅梅回來了,沒發(fā)覺自己的提包有異樣。
陳紫意心里怪怪的,她告誡自己什么都沒看見。
散場的時候,賀冰給每人備了一提禮盒。社區(qū)沒來的都有。
劉紅梅叫陳紫意分發(fā)到每個辦公室去。
嗯。
給楊海陽放的時候,她順手翻了翻他桌子上的新書。
6
如果你能和一棵樹建立關系,那你一定能和人好好相處。楊海陽在白紙上面寫下了這樣的話。
陳紫意看了,也在白紙上面寫著:每一條要走下去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選擇的方向。
哈哈,兩個人笑了,繼續(xù)寫。眉目含情。
這是最近陳紫意和楊海陽玩的一種游戲,或者說是一種交流的新方式。書寫,是他們在努力增加交往的趣味性。
兩個人都發(fā)現這個辦法好,避免了打嘴巴仗,筆寫出的不是日常對話,也就躲開了日常。
陳紫意發(fā)現大學里的愛情才是最唯美的,因為那是最簡單的戀愛。不談將來,不講利益,也不與社會發(fā)生關系。學生時代陳紫意先后交過三個男朋友,都是她甩了人家,理由是他們像一碗清水少了趣味性。但是不知怎的,在和楊海陽談愛的時候,愛情不是清水是云霧了。她倒是被這個人牽著走了。的確,社會讓愛情改變了。怎么講呢,一對戀人在一個單位其實并不好,因為會有更多的面對,從而讓你的思想水平和處事能力一覽無余地暴露給對方——也就是說扒光了衣服還不算,還要剝掉一層表皮,讓對方看見真皮。這樣一來,兩個人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忽高忽低弄得心好累。像在如何處理與領導的關系問題上,陳紫意和楊海陽的分歧就大了。楊海陽認為根本不必投其所好,只管做自己好了,因為自己做好了領導自然而然會喜歡你。陳紫意反問他說,什么叫做好,你認為好時領導也認為好么?告訴你,很多時候好是一個沒標準的詞兒。
陳紫意的話很沖,并且有教訓的味道,楊海陽不搭話了,避開了。
陳紫意覺得楊海陽呆。既然講不清也懶得講了,兩個人的爭論便在半途擱置了。一切今非昔比,開始兩個人還覺得打嘴巴仗蠻有趣,現在累了,煩了,懶得爭了。
陳紫意還有一個發(fā)現,即男孩子們從大學門出來之后,就不大對女孩妥協了。大學里,女孩說白他們絕不說黑?,F在,他們會堅持,如果不是白他們就硬不說白。女孩硬要堅持說白,他們便不爭論。
長大的男孩兒是琢磨不透了,他們不把對愛情的妥協帶到現實和工作中來。
前一段時間,因為蘭桂芝的事情,楊海陽對陳紫意有看法。他說,你缺乏堅持性,風吹二面倒,還把領導的話當真理,腦殼長在別人的肩膀上。
當然要聽領導的,因為領導都是從全局考慮問題的,不像你,書讀傻了只看到針眼大的地方。陳紫意喊。
一件具體事情都解決不好,還談什么統籌兼顧。就連羅書記自己都說服從大局抓矛盾細部嘛。楊海陽也喊。
喂喂,我看你入行政門絕對是個錯誤,你只能去當死(詩)人。陳紫意喊。
我正在考慮要不要當這個公務員。楊海陽冷不丁地喊出了這么一句,聲音比陳紫意的還高,她便愣住了。
過了一會兒,陳紫意轉彎說,與其對抗還不如順勢而為去改變,領導培養(yǎng)我們就是讓我們去改變的嘛。
楊海陽看看陳紫意,嘴唇一抿做啞巴了。
不做聲事情就過去了,陳紫意和楊海陽又繼續(xù)談戀愛。堅持再堅持。其實,他們不談工作的時候,愛情無比美好。第一次親密是在陳紫意的宿舍里。有了這一次,陳紫意以為自己跟楊海陽沒有障礙了。但是沒想到越來越多的磕碰摩擦接踵而至。是的,愛情沒有象牙塔,它必須跟現實一起成長。
有一天,楊海陽帶陳紫意去自己家里吃晚飯,這是第一次見他的父母。楊海陽的家在文理學院宿舍,他父母都是學院的教授。走進楊海陽的家,先是一個小院子,院子里面栽有竹子和柚子樹,還有一點菜地。楊海陽的母親站在門口等著,她是個嬌小的女人,穿一件黑白波點的旗袍,有淡妝。他父親也走出來迎接,是一個頭發(fā)花白氣宇軒昂的中年男人。楊海陽繼承了父親的身材和母親的精致,他是他們的寶貝兒。
晚飯準備了滿滿一桌子菜,兩位長輩就那么一會兒看看陳紫意,一會兒看看兒子抿嘴笑??磥?,他們對陳紫意是滿意的。吃完飯,海陽的母親收拾完畢后,把陳紫意喊到陽臺上說話。她說,小陳,以后請你多幫助咱海陽,他這個人跟他爸爸一樣,都是生活在自己道理里的人,做這種男人的妻子會很辛苦的。
嗯。陳紫意點點頭。
所以,你也要有思想準備。楊海陽的媽媽說。
伯母我知道。沒辦法,是我愿意的。陳紫意說。
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楊海陽的媽媽舒了一口氣,露出了笑顏。
7
羅書記在辦公室摔東西,先是一個茶杯,然后是一個遙控器:狗日的臭官僚,怪不得老百姓講沒搞頭了,腐敗得很吶。
羅書記一個人罵罵咧咧,其他辦公室的人大氣都不敢出。
原來,經濟適用房的指標撥下來了,只有一套,還是個帶帽的。
帶帽就是上面已經指定給誰誰了。辦公室的人知道這個消息后都義憤填膺。
上面指定的那個人是從沒有進入大家視線的人,他叫賀成功。
為什么給他?難道他是危房戶嗎?不,他家好得很,樓房一幢,并且還有出租業(yè)務。之所以要給他,理由就是他的一個表叔在省里要害部門當領導。上面說,為了沅州的發(fā)展,這指標一定要給他,這是從沅州的戰(zhàn)略高度考慮的。
懶的高度。羅書記罵。
白忙乎了。 劉紅梅說。
陳紫意看看楊海陽,他氣鼓鼓的,一上午去了三趟廁所。
劉紅梅說,這么搞,我們去紀委告狀好了。
有懶的用。會計說。
下午,羅書記不罵人了,在辦公室踱步??煜掳嗟臅r候,她走過來問,喂,上次建設局的人來考察,去過賀成功家沒有?
陳紫意看看楊海陽,想了想說,好像去過,但被我們疏忽了,因為當時好像是偶然路過進去的,說多聽聽群眾的呼聲。
懶的呼聲。羅書記又罵。
你們失職了懂不懂,眼睛瞎了嗎,現在搞得我們好被動。羅書記罵著。
陳紫意不做聲,臉有點熱。
楊海陽扭頭看窗外。
看來他們早就曉得了,這些家伙玩把戲。劉紅梅緩和氣氛說。
過了一會兒,羅書記說,我水平低,上面的指示精神我沒有理解透徹,只曉得是解決危房問題的,你們說是不是?
羅書記朝大家擠眼睛。
有的人明白有的人不明白。陳紫意好像是明白了。劉紅梅看看羅書記,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第二天上午,羅書記發(fā)了個短信給陳紫意:你莫做聲,到我辦公室來一下,有要事談。
陳紫意過去了,羅書記把門一關說,小陳,我有個想法你聽好了。
羅書記說了,原來是個移花接木之計。即先以蘭桂芝的名義把指標領起來,然后讓蘭桂芝轉給李紅梅。
只有這么變通了。羅書記兩手一攤,聳聳肩膀。
羅書記又說,我們就利用蘭桂芝做文章,說她家的房子快倒了,看哪個領導敢負這個責。然后你去做蘭桂芝的工作,要她把印章拿出來,你再去辦手續(xù)。之后給她三千塊錢作為報酬。當然,有一點你要特別提醒她,指標是公家的,只是經她的名字過一下,千萬莫讓蘭桂芝以為這個指標是她的。這回純粹是為了照顧她,看她造孽。
嗯,好的。陳紫意說。這時候,她想起了楊海陽那次會上的堅持。一塊硬幣的另一面。當然,陳紫意更理解羅書記,因為如果不給李紅梅的話,那擂臺賽怎么辦?群眾對政府的信任感如何堅守?這是大是大非方面的問題,必須堅持才行。
羅書記交代陳紫意要盡可能地搞暗箱操作,因為講不清白的事干脆莫講。
好的。陳紫意說。
陳紫意真的對誰都沒有講,包括楊海陽。
第二天,陳紫意到蘭桂芝家去做工作。
到了,蘭桂芝不在家,只有壯棒一個人。
你娘呢?陳紫意問壯棒。
壯棒比劃了一下說,街街走,搖擺手。
這是一句兒歌的開頭,大概是他娘教的。
你娘呢?陳紫意又問。
錢錢。壯棒說。兩只手亂抓。
唉,陳紫意沒辦法了,只好等。
躺椅還擱在墻邊上。陳紫意問,你還睡在那兒嗎?
壯棒說,姐姐乖,我聽姐姐的話。
聽姐姐的話不睡在那兒了,很危險知道嗎。陳紫意說。
嗯,不睡了姐姐。壯棒點點頭。
那就好,這才是好孩子。姐姐下次來給你帶糖來哦。陳紫意說。
壯棒歡喜異常,嗚里哇啦叫著,涎水又流起好長了:我喜歡弟弟的果果。壯棒說。
壯棒提到了一個人,弟弟——大概就是那個撬了劉主任抽屜的人,蘭桂芝的小兒子。他應該回來把家庭的擔子承擔起來才對。陳紫意看看手機上的時間,正準備出去找蘭桂芝,遠遠的,看見蘭桂芝回來了。
蘭桂芝看見陳紫意后有點慌亂。
陳紫意開門見山跟蘭桂芝講事情,從吃低保開始講起。
其實,陳紫意還沒有跟羅書記匯報蘭桂芝想吃低保的事,但此刻她自行表態(tài)了,說一有指標來立馬給她辦。想了想,陳紫意又說,如果你表現好,壯棒的事也可以考慮,說不定可以把他送到福利院去白吃白住。
蘭桂芝臉上的表情很復雜,紅了又白了,但就是不吭聲。
陳紫意看她那副樣子,有點納悶了。話題一轉說,領導這么關心你,你要替領導分憂才行,老話說知恩圖報,現在就有一件事情可以讓你報答社區(qū)領導了。
么子事?蘭桂芝抬起頭,有點緊張地捏著衣角問。
陳紫意便把事情說了個透徹。
給你三千塊錢,作為對你的獎勵,怎么樣?陳紫意問。
蘭桂芝嘴巴囁嚅著。
喂,你聽明白了沒有?陳紫意問。
聽明白了。蘭桂芝說。
那就這樣子了,把你的印章拿出來。陳紫意說。
嗯……沒有印章了……蘭桂芝吞吞吐吐地說。
沒有?怎么會沒有?
別人拿去了……
誰?為什么?
蘭桂芝咬嘴唇。
你講呀。陳紫意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剛才,賀冰說政府給了我一個適用房的指標,要我把指標賣給他,并當場給了我兩萬塊錢,然后把印章拿去了。我說不行,但是人家說已經成交了,反悔不可能了。蘭桂芝說著,把掖在腰里的布包包打開了——是嶄新的兩疊鈔票。
陳紫意愣了,腦子一片空白。
怎么回事,這世界里真像有個暗道似的,是誰讓賀冰搶先一步了?他怎么會知道?陳紫意真的糊涂了,這事情也太復雜了。
不行,得趕快跟羅書記匯報才行。
陳紫意發(fā)火了,怒斥蘭桂芝說,你硬是稀泥巴扶不上墻,不是你的東西你居然做主賣了,這跟偷有什么兩樣,難怪說你是次等居民。
蘭桂芝噗通一聲坐在了板凳上。
你等著,有你好看。說著,陳紫意拔腿就跑了。
陳紫意一口氣跑回社區(qū),向羅書記做了匯報。羅書記聽了,沒有像往常那樣暴跳如雷破口大罵,而是坐到一邊思考去了。
過了一會兒,羅書記問陳紫意,那天有誰看過你的短信?
陳紫意搖搖頭。
嗯,我曉得是哪個了。羅書記說。
羅書記這么說,陳紫意把社區(qū)的幾個人輪番想了一下,猛然想起了那個沉甸甸的信封。但是她不相信。
看來,該我來調戲調戲他們了。羅書記說。
隨后,羅書記跟劉紅梅打電話說,劉主任哪,有個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就是那個經濟適用房指標,干脆給李紅梅算了。你也曉得她為半邊街做出了巨大貢獻,我們還欠她的錢。把指標給她,算是抵了我們的欠賬,這是有政治意義的一件事。但是沒想到賀冰從中插一竿子,捷足先登跑到蘭桂芝家里把指標買去了。也不曉得是哪個狗日的把消息透露出去了,我已經要派出所的人去調查了,一旦查出來我不得輕饒。你呢,麻煩你去做一做賀冰的工作,我們先禮后兵告訴他真實情況,請他知趣地退出來,否則將對他不客氣。
劉紅梅在電話里驚訝地說,有這事嗎?那我去說說他,這個人真是,羅書記你放心,我保證讓他從這件事情中退出來。
第二天,陳紫意看見賀冰來找羅書記了。半個小時后,他們在走廊里握手告辭。賀冰說,對不起,我真的不曉得具體情況。
你怎么知道我們有指標呢?羅書記問,當然,她沒有等回答便用哈哈帶過去了。
我哪里曉得,是聽區(qū)里人講的。賀冰說。
哦,原來如此,那就好。羅書記說。
賀冰走了,羅書記把蘭桂芝的印章交給陳紫意說,小陳,你趕快去建設局辦手續(xù),省得夜長夢多,賀成功那邊還不曉得是什么反應,反正老子先斬后奏,得罪領導也是我一個人的事,最多不當這個書記了。
8
陳紫意已經好幾天沒跟楊海陽寫紙條子了,因為忙羅書記交代的事,她有點顧不上。當然,楊海陽手頭也有一坨的事,也是羅書記交代的。這幾天,他像一頭小牯牛似的在外面跑東跑西,看見陳紫意了,點個頭,說一句你還好嗎,便飛跑了。
兩個人忙工作的時候并不計較對方對自己的怠慢,不知為什么,工作狀態(tài)中的人最寬容,也驗證了那句工作著快樂著的話。也是,對于這兩個年輕人來說,沒有工作的快樂也就沒有愛情的圓滿。
陳紫意不曉得楊海陽忙什么,楊海陽也不曉得陳紫意忙什么,兩人都不透露,陌生就來了。所以,當一個星期后,兩人重新聚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沒有急著做,而是互相擁抱著說一些省里市里又下了什么文件。啊,原來摩擦也是愛情的一部分。陳紫意突然懷念起那種打嘴巴仗的日子了。打完嘴巴仗后,他們的愛意會更濃烈,做得會更有激情。唉,現在文件代替了做愛,這讓陳紫意感覺有點空,不踏實,沒面子,傷自尊。女孩子就是這么的,男孩子要做時,會懷疑他是不是忽視了思想;而現在思想多了,又懷疑其思想繼而懷疑起愛情來了。當然,挽救的辦法有,那就是溝通,跟對方說自己最近忙了些什么。而秘密最能拉近彼此。于是陳紫意想,既然那件事已經過去了,說說也無妨了。陳紫意便輕描淡寫地跟楊海陽講故事。說完了,陳紫意觀察他的反應。她以為楊海陽會問一些事,但楊海陽卻一言不發(fā)。過了一會兒,他說,我最近去監(jiān)視賀成功了。一禮還一禮,楊海陽也奉獻了一點秘密。不過,他很快轉了話題。
陳紫意的胃口被楊海陽的話吊起來了,繼而有好奇。賀成功最近有什么動作?適用房的指標沒有給他,他知道了會不會去告狀繼而搞打擊報復?如果搞打擊報復,羅書記會不會被撤職?如果羅書記被撤了,誰來當書記,難道是劉紅梅嗎?
陳紫意想著想著,悲哀了。因為通過這么長時間的相處和觀察,她發(fā)現羅書記這個人還是不錯的,是個實干家。而且她還是那種把工作當一切的人。這是什么精神?也許,這就是公仆的精神——之前,這兩個字還是概念,而現在有細節(jié)了。
陳紫意想進一步追問賀成功的情況,但是為了避免和楊海陽發(fā)生不愉快,便扭轉了話題。是的,楊海陽跟自己一樣組織觀念強得很,他不會說,如果硬拿愛情往上面碰,無疑會像雞蛋一樣碎掉的。
之后,陳紫意決定找一個共同話題來融洽彼此。便說,已經替蘭桂芝打好報告了,明天就到區(qū)里去批低保的手續(xù),麻煩是麻煩,但估計沒什么問題。
楊海陽一聽,啪的一下在陳紫意臉上吻了一下,然后說,我就知道你心最好了。
陳紫意心里狂跳了,楊海陽已經很久沒有這么吻她了,做愛也吻,但不是這個味道。她沒想到自己竟然因為同情蘭桂芝而獲得了楊海陽的一個獎賞的吻。
陳紫意又說,最好把壯棒送到福利院去,這樣就真正幫到那家人了。
要的,明天我們分頭行動,你去區(qū)里辦事,我去福利院找院長,院長跟我媽是同學,應該會好說話點。楊海陽說。
對,那就這樣了。陳紫意說。
兩人分開后,陳紫意開始回味楊海陽剛才講的話。簡單的人有簡單的思想,于是會把最真實的東西表達出來。心好。或許,這才是人生的通行證。
9
區(qū)紀委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他們來調查半邊街社區(qū)班子的作風建設問題。后來,大家發(fā)現他們其實是針對羅書記的。
他們找陳紫意談話。男的說,聽說你是選調生,素質肯定比一般人高,你要事實求是地回答問題。
好。陳紫意點點頭。
你對你們領導印象如何?他問。
好哇。陳紫意說。接著,舉了兩個羅書記為老百姓辦實事的例子,其中李紅梅的事講多了點。陳紫意還準備講第三個,那女的打斷她問,你們領導沒缺點?
陳紫意眨巴眼睛說,有,怎么沒有,她對我們太嚴格了,還有就是有點嗦,一件事喜歡反復強調,我們耳朵聽得起老繭子了。
女的終于不耐煩了,說,可以了。群眾反映你們羅書記一年要賣好幾萬塊錢的煙酒。
陳紫意眼睛使勁眨巴,聽不明白似的。
女的只好說,你們劉主任不錯,昨天交了個一萬塊錢的信封,說是別人求她辦事給的。
嗯,這才是正氣。那男的說。
陳紫意立馬說,劉主任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
區(qū)紀委的同志走了,陳紫意問會計,是不是要提拔劉主任了。會計說,提個鬼,區(qū)紀委這是第一次來,肯定是有人告狀了,鬼扯腿。
羅書記一上午都不在辦公室,她在忙第二屆擂臺賽的各項準備工作。區(qū)紀委的人走了,她回來了。
劉紅梅走進陳紫意的辦公室,問,區(qū)紀委問了什么?
陳紫意照實說了,說你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
莫討嫌。劉紅梅擺擺手說。為了表示跟陳紫意貼己,劉紅梅又說,你想想看,那錢能收嗎?沒給人家辦成事,人家心里肯定不舒服,不告狀才怪吶。劉紅梅說。
劉紅梅含沙射影說是群眾告狀區(qū)紀委才來的。
陳紫意這時候發(fā)現紀委是紅線,他們那種高高在上的威嚴自己無論如何愛不起來。還有,就是走入社會交朋友其實蠻難了,羅書記值得信任,但讓人有壓力。劉紅梅好玩,可心里盡是地道。
下班的時候,陳紫意遇到了羅書記,兩人一塊兒下樓,陳紫意講了上午區(qū)紀委找人談話的事。羅書記說,好嘛,查就查,干部怕查那就當不好干部了。
過了一會兒,羅書記又說,賀成功這一陣子上躥下跳,放話說不把我搞倒不放手。小陳啊,說不定明年我就不搞了,今后社區(qū)的工作要靠你們年輕人,你最好留下來,基層很需要你們,也很鍛煉人吶。
我哪里行,我還是稀里糊涂的。陳紫意說。
不懂就學嘛,關鍵是這里要好。羅書記指指自己的腦門,意思是思想要好。說完,搖搖頭走了。陳紫意看著她的背影,發(fā)現她真的老了,背都佝了。
10
這陣子,陳紫意腦子里時常出現一個幻影:恍惚中,一個黑瘦像秋刀魚的人鬼鬼祟祟像尾巴一樣跟著自己。
陳紫意感到了恐懼。跟楊海陽說,楊海陽說你是睡覺睡少了,并囑咐她每天睡前用熱水泡腳。某天早晨,陳紫意猛然意識到那幻影其實是真人,而且跟自己有某種關系。那么他是誰,為什么故弄玄虛不現形?
正是這天黃昏,陳紫意正準備看一會兒書,突然,那個幻影露真身了。
我要找你。那人站在門口,硬邦邦地說。
陳紫意抬頭看了看,忽然不害怕了,從與某個人相像的鼻眼中,她猜到了來者是誰。壯棒的弟弟,蘭桂芝的小兒子,那個撬劉紅梅辦公室抽屜的人,他來做什么?
我要找你討說法。他神情十分嚴肅。
陳紫意打量了一下他:約摸二十一二歲,刀條臉,大概生過青春痘,臉上有許多粗大的毛孔。表情是怪怪的,眼睛里有一種僵硬。
你要討什么說法呢?陳紫意問。
明明是我母親的印章,為什么最后得指標的卻是別人?他說。
哦,那我慢慢跟你解釋好了。陳紫意便耐心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
以我母親的名義辦手續(xù),那就是說這指標在冊子上還是我母親的名字。這官司有得打了。說吧,你們要怎么阻止我——不去告狀?那人斜著眼說。
陳紫意不想惹毛這個人,停頓了一下轉而問,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你管我什么時候回來的。他說。
因為你那時候不在家,只有你母親曉得情況,當初我們是跟她商量好的。
她七不懂八不懂,稀里糊涂一輩子,你們騙她老輕松的。他說。
你這么講就不對了,我們哪有騙她。你叫什么名字?陳紫意問。
李志剛,怎么啦?他說。
李志剛你回來就好,你們家需要你擔起擔子,我們會盡力幫助你們的。陳紫意說。
不稀罕,我只想跟你們有個了斷。他冷笑著說。
陳紫意眉頭打結了,看看手機上的時間說,你可以走了,我還有事。
你們要彌補。他不依不饒。
彌補什么?陳紫意問。
補錢呀,按市面上的價格打對折也有十五萬。否則我就滿世界告狀去了。
十五萬?好笑。陳紫意說,你這是勒索,你不怕派出所抓你去嗎。
哼,老子久經沙場怕個懶。他嘿嘿笑說。
我要趕人了。陳紫意終于發(fā)火了,她不想再看那嘴臉。
李志剛哼哼著走了,陳紫意給楊海陽打電話說了此事。楊海陽說,那是黃混家伙,莫理睬他。
陳紫意真的沒理睬,但是過了幾天,區(qū)信訪辦打電話來了,說有一個半邊街的居民在市委門口打鑼喊冤。他見車就攔,見人就喊,有時候還躺在大門口不起來。
區(qū)委信訪辦說,你們趕快搞起回去,現在正是開經濟洽談會的時候,萬一報道出去影響很不好。
羅書記過來問陳紫意,喂,你們哪么把他得罪了?
陳紫意便把事情匯報了。
羅書記說,那這事歸你們自己負責。說著便走了。
劉紅梅也走過來問怎么回事。陳紫意說了,劉紅梅說,羅書記怎么不管?她油水事管,麻煩事就撂挑子嗎?
最后,這事兒成了陳紫意和楊海陽的私事,歸他們兩個去擺平。
陳紫意找楊海陽商量,兩人決定先把李志剛弄回來再說。
到了市委門口,只見李志剛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陳紫意對楊海陽說,干脆把派出所的人喊來吧。
楊海陽說,不忙,先哄哄看。
那就哄吧。陳紫意壓抑著情緒對李志剛說,李志剛,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母親的低保手續(xù)批下來了,還有你哥哥壯棒,福利院也答應接受了。我講的要幫助你沒有騙你吧。
楊海陽接著說,李志剛,你在這里喊不起作用,最后還是要批到社區(qū)去解決。你先跟我們回去,有什么事情慢慢商量好不好?
李志剛聽了情緒好些了,繼而說,那我在這里把丑話說在前頭,回去如果不答應我的要求,我還會到北京去打鑼。
行行行,走吧。
李志剛終于回去了。這邊,兩個人如釋重負。
第二屆大鼓書擂臺賽如期在半邊街舉行,社區(qū)一班人全部上馬忙這件大事。這期間,李志剛又找過陳紫意一回,他扔下一句話,我還等你們半個月。
陳紫意想起壯棒,問李志剛說,你哥哥送到福利院去了嗎?李志剛說,我才不得要他去吶,讓他天天睡在危墻下面刺激你們的神經最好了。再說,他也不肯去,說他的娘快要死了,要保護娘。
李志剛這么說,陳紫意只好和楊海陽抽一個中午時間去蘭桂芝家看看。
還好,那墻,還是老樣子。
壯棒性情卻大變了,一看見陳紫意和楊海陽便嚷嚷起來了。他撕扯著自己衣服,露出黑色的肚皮,涎水長流滴在上面,臟兮兮的不忍看。事實是他把陳紫意和楊海陽當敵人了,因為他們要送他去福利院,他覺得這兩個人是大壞蛋。
蘭桂芝臉色也不開朗,也沒說感謝的話,更沒有雞蛋花了。李志剛還難看些,坐在椅子里,翹一個二郎腿,叼著一根煙,整個臉都是歪的。今天這家人因為李志剛而逆變了,他們沒有了正常的思維而像中了邪似的一致對外。難怪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里,血緣對事實采取背叛的態(tài)度。
李志剛繼續(xù)談錢的事,只不過十五萬減少到十萬塊了。
這是最后的底線,我不可能再讓步了知道嗎?李志剛說。
這不可能,再說我們哪里找這些錢去?何況這不是我們兩個人能做主的事。陳紫意說。
那我不管,反正我只找你們兩個。搞急了,我么子事都做得出來的。李志剛擠眼睛說。
楊海陽這時候有點氣了,問,你什么意思嘛?
我沒什么意思,但是如果你們還不想出辦法來,我就找記者曝光,然后去北京上訪……另外,我還要把你們床上的艷照發(fā)到網上去,嘿嘿,好看死了,搞那事還用英語對話,哈哈。李志剛朝陳紫意擠眉弄眼地說。
咚。陳紫意被狠狠地敲了一下。臉紅了,慌亂了,看看楊海陽,他詫異著,也是一臉漲得通紅。
沒想到李志剛竟這么無聊。偷窺。陳紫意想起前不久的一次做愛,她告訴楊海陽說窗下有腳步聲,但楊海陽說是河里的螃蟹上來集合了。
這的確是一個像樣的要挾。
陳紫意回頭看看蘭桂芝,只見蘭桂芝低著頭用眼角瞟著她和楊海陽,嘴角居然掛有一分得意。這個女人。
那邊,壯棒在門口站著,手里握著一根木棒,像尊惡菩薩。
陳紫意忽然撲哧一笑說,李志剛你很壞吶,我們都要結婚了,你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呢。
陳紫意假裝不在乎,看看楊海陽,他眉頭緊皺,一聲不吭。這時候他應該配合陳紫意來點血性才對。
靜默了幾秒鐘,陳紫意沒等到楊海陽的反應,便一把拉起楊海陽說,走吧走吧,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跟他們沒講頭。
其實,陳紫意的火是沖著楊海陽發(fā)的。
楊海陽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他忽然問陳紫意一個問題:農夫與蛇的典故,是不是就這么永遠被定義了?
陳紫意的火騰一下升起來了。喂,我們現在正在被自己的善良綁架了知道不知道?陳紫意的臉血紅了。
楊海陽半張著嘴巴看著她。
陳紫意一甩頭,咚咚地在前頭走,把楊海陽拋在后面。楊海陽在后面囁嚅道:也不能完全怪他們……他們造孽,是窮壞了,莫跟他們一般見識,善良應該在任何時候都沒有錯……
哼。陳紫意鼻子塞滿了。
11
回到開篇。消息是午夜傳來的。失蹤了一個星期一直沒給陳紫意打電話的楊海陽,在這最不適合打電話的時候打電話來了。他說,紫意,真的垮了,蘭桂芝家的那堵山墻。調整了一下情緒后他又說,壯棒被砸死了。
暴風雨是八點多鐘開始的,風大雨大,有的樹被連根拔起,底盤露出,像碗被掀翻的菜。
蘭桂芝家的山墻在這風雨中挺了半個世紀,挺到凌晨的時候終于挺不住了。轟——它順著那黑色的裂縫,來了個彎腰屈膝,把半邊房子壓到了身底下了。壯棒按照李志剛的安排,一直在墻根前的躺椅上睡著,那天晚上也不例外。結果,他在睡夢中飄然而去。后來,人們把他挖出來的時候,發(fā)現他的腳趾上纏著一條灰黑色的小蛇,是土鱉古。挖土的人認出來了。
不得了啦,死人啦,李志剛穿著白衣,身上寫滿了冤字,到省委大門口鬧得不可開交。一個記者拍下了他,然后上了網。于是,區(qū)紀委的那兩個人又來了。
事鬧大了,不處理不得以平息。拔出蘿卜帶出泥,還不僅僅是這件事,篡改上面的指示轉讓指標,還有兩個年輕人犯作風問題,這都要一起算賬才行。
撤羅書記的職。有人說。
唉,羅書記辛苦一輩子快退休了,還讓人家受個處分,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有人勸和。
不處理羅書記就處理當事人。有人說。
羅書記趕忙接話說,都是我的問題,與兩個年輕人沒關系,他們不懂事,是我失職了。
區(qū)紀委的人說,光處理你群眾仍不會滿意。
那你們的意思是?羅書記問。
當事人起碼處理一個。區(qū)紀委的人說。
這話,讓羅書記糾結得要死,因為手心手背都是肉,兩個年輕人處理哪一個她心里都疼。
躲吧,羅書記決定打報告提前退休。報告交上去了,等待批復的那段日子她找楊海陽談話,說,楊伢子你不錯,你會寫死(詩),說不定以后可以當編輯記者什么的。
羅書記又找陳紫意談話,紫意,你是個好孩子,我已經跟組織上推薦你了,想把你留在半邊街,只可惜這件事一出來受干擾了。
之后,羅書記又做了一件事,帶著禮物去蘭桂芝家。第二天,蘭桂芝去區(qū)里替陳紫意和楊海陽求情了。她說,算了算了,不要追究了,人都死了,還搭進去這么多人搞么子。其實,這兩個青年為我們做了很多的事,是真心幫助我們,他們是好干部。
羅書記前腳離開蘭桂芝的家,楊海陽后腳到了。他到這里來的目的與羅書記不同。他是因為心里歉疚,怨自己能力有限,讓一個可憐的人丟了性命。
李志剛不在,蘭桂芝說他沒等到壯棒火化就走了,再不得回來了。楊海陽問李志剛去哪兒了。蘭桂芝說,搞不清白,可能討米去了。
蘭桂芝心里憋有氣,說的時候腦子里出現了與李志剛對峙的一幕:她拿著縫衣針使勁刺自己的手掌心,刺到一百零一下的時候,她的手掌血流如注了。這時候,李志剛終于受不了,撲通一聲跪下了,一把抱住蘭桂芝的腿蓋說,娘,你莫搞了,恨我就打我好了,莫搞你自己了。
蘭桂芝不聽,繼續(xù)刺。李志剛便操起先前壯棒喜歡拿的那根木棒,對準自己的腦殼就是一下,哇,李志剛嚎叫了一聲,血濺到了廢墟上。這時候,蘭桂芝終于從丹田里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叫:我的壯棒兒呀——
看見楊海陽后,蘭桂芝的眼淚又流出來了。她說,小楊,你來看壯棒的嗎,他不在了,你們也是真心對我們好,是我那個不爭氣的小兒子鬼迷心竅,作精怪。
楊海陽說,我曉得,你莫難過,以后有什么事跟我說,我會幫你解決。這是一千塊錢,你安置一下屋里吧。
蘭桂芝于是嗚嗚哭得更厲害了,她沒想到世上還有這么好的干部,不記仇,還給錢。想起自己做過的事,蘭桂芝說,以后我再那樣就不是人了。
從蘭桂芝家里出來,楊海陽又去了區(qū)紀委。他說,我是群工專干,理應承擔全部責任,處理我好了,陳紫意只是個搭伴的。
區(qū)紀委說,你能認識錯誤說明你思想覺悟高,處不處理怎么處理會有一個具體意見,你回去吧。
楊海陽回來了,一個人在辦公室窸窸窣窣不知道搞些什么。
陳紫意知道楊海陽一個人承擔責任后,心里攪動了一鍋糯米粥。她對他的生氣轉為了對他的心疼。哪么可能讓他一個人擔責任呢,要處理兩個人一起處理好了。于是她也找區(qū)紀委,區(qū)紀委不理睬。她便找羅書記。羅書記說,哎呀,你就莫挑起屎臭了好不好,夠惱火的了。陳紫意又找劉紅梅,劉紅梅說楊伢子擔了就算了,你以后加倍對他好就是。
楊海陽的處分很快下來了,行政記過。
第二天,他說聲有事便不見人影子了。
陳紫意又去了蘭桂芝家,壯棒死了她也很難過。盡管他們有那么多的不應該。怎么說呢,如果弱者摻雜了太多的自私狹隘和愚昧,那么他們就得不到大家的同情了。最后的結局只有一個,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疼也歸他們自己負責。當然,這種結局可能是由于他們所處的位置不同,從一開始就失去了平衡,位置失衡導致心理失衡,心理失衡導致人格失衡。唉,當下的人哪。
通過這件事,陳紫意明白了很多東西——關系層面的社會分析,把握就是學習。那么,自己還遠遠沒入門,一切任重而道遠。
蘭桂芝見了陳紫意后一直講楊海陽如何如何好。但那又有什么用,處分都下來了。
臨走前,陳紫意對蘭桂芝說,以后你有什么事情找我也是一樣的。李志剛如果回來了,我?guī)退覀€事情做看怎么樣。
那就好,那就好。蘭桂芝連忙表示感謝。
回來的路上,陳紫意猜測楊海陽會去哪里了,為什么幾天都不給她打電話。
其實,很多人都不知道蘭桂芝為什么突然有了改變。她再不偷摸了,撿垃圾的時候臉上有了自信的微笑。低保下來了,如今她養(yǎng)活自己沒問題了。
只有羅書記知道蘭桂芝的變化從何而來。與當初幫助李紅梅不同,羅書記幫助李紅梅是對李紅梅有感情。而幫助蘭桂芝的時候,她沒有感情相反的有恨。有感情的幫助得到了感恩的回報,沒感情的幫助則得到了秘密的信守——她和蘭桂芝有一個五千塊錢的秘密——羅書記請她出面為兩個年輕人求情。
其實,還有一個更大的秘密就連羅書記都不知道。那天晚上風雨交加的時候,李志剛給壯棒吃了幾粒安眠藥,結果壯棒比平時睡得更加熟,以致山墻斷裂前發(fā)出的駭人的咔咔聲都沒有把壯棒驚醒。否則,他會害怕,會來找媽媽。而蘭桂芝當時是迷糊的,那幾日小兒子在她心里是神,神要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她看見李志剛給壯棒水杯里撒粉子,還以為是弟弟心疼哥哥放糖沫沫。直到壯棒被人從廢墟里挖出來,她才忽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原來是李志剛搗鼓壞心了,他從小就不喜歡這個殘疾哥哥,一直認為這個家就是被他給拖累的?,F在為了那錢——蘭桂芝捶打自己的胸脯嚎啕說,哎喲,我一口血把自己嗆死了算了吶。
12
楊海陽一個星期后出現了,一見面,雙手遞交了辭職報告。他說我去深圳做事了。他走的那天,羅書記也走了。
大家一直以為劉紅梅會接替羅書記的位置,但是沒有,區(qū)里來了一紙調令,把劉紅梅調到區(qū)委辦公室搞副主任去了。劉紅梅不高興,因為又是二把手。會計悄悄跟陳紫意說,看吧,組織上還是明白的。這人是螺螄肉上不了砧板(正版)的。
劉紅梅鬧了幾天情緒不肯走,但是新書記來了,沒辦法只好走。她把辦公用品全部給了陳紫意,說,老娘都不要了。然而,她不是楊海陽,楊海陽可以什么都不要,她不行,離開了行政這碗飯,她會餓死。新書記跟羅書記的作風差不多,只不過不罵人。主任的位置一直空著,據說換屆的時候再安排。
陳紫意還搞原來的組工專干,每天忙得不亦樂乎。
經歷了這些事,陳紫意常常以為自己站在一片廣袤的田野上,不是農夫,是一棵莊稼,由那些愛自己的人栽種。陳紫意愿意在這塊土地上好好生長。
陳紫意把目光投向了遠方,以期看到楊海陽,他還沒有給她打電話來。陳紫意想念他的時候主動打過電話,但是號碼變更了。
陳紫意告誡自己要有耐心,空閑了便去楊海陽的家探望他的父母,陪他們說說話,也打聽一下楊海陽近來怎么樣。
楊海陽的媽媽安慰陳紫意說,他思考好了會跟你聯系的,你要相信你自己。
嗯。陳紫意點點頭。
初秋的一天,楊海陽的電話終于來了。是清晨,太陽躍躍欲試從東方站立起來。楊海陽說自己在深圳的一所中學教書。 還說,更深的流水是我采掘的火焰。他又在念詩,陳紫意撲哧一聲笑了。她突然發(fā)現自己不把詩讀作死了。而且,她已經從詩里面體味到了現實的大意境——生命是人字結構的,一撇是生存,一捺是棲居。
責編手記:
為什么用“門”做題目?小說中沒有一處寫到具體的門,倒是蘭桂芝家的那堵山墻就那么突兀地危在那里,像一個隱喻,一道符咒。男女主人公剛剛步入社會,就遭遇了他們人生中難以回避的墻。一邊是社區(qū)工作的大局,一邊是良心的問責,他們的人生就在這種左右夾擊中啟航,艱難前行。一同艱難前行的還有他們的愛情。最重要的是平衡,是的平衡,失衡了就會出“狀況”,人生如此,社會生活也是如此。蘭桂芝家的山墻最終在風雨交加中轟然倒塌,不平衡中的平衡打破了,從而建起新的平衡,代價卻是壯棒鮮活的生命,還有老領導的“主動”離職,等等。楊海陽去了深圳,是無奈;而陳紫意選擇了堅守,滿懷對未來的期待。這也是一種平衡,社會生態(tài)的平衡,也是小說的平衡。墻豎在那里,門卻可以進出。有墻就有門。
責任編輯 哈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