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琦 君
髻
◎ 琦 君
久未歸家的父親回來了,帶回一位姨娘。她的皮膚好細好白,一頭如云的柔鬢比母親的還要烏,還要亮,兩鬢像蟬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后面,挽一個大大的橫愛司髻。她送母親一對翡翠耳環(huán),母親卻把它收在抽屜里,從未戴過。
有時,父親要母親出來招呼客人,她那尖尖的螺絲髻兒實在不像樣,所以父親一定要她改梳一個式樣。母親就請她的朋友張伯母給她梳了個鮑魚頭。在當時,鮑魚頭是老太太梳的,母親才過30歲,卻要打扮成老太太,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兒笑,父親看了直皺眉頭。
長大外出讀書以后,寒暑假回家,我偶爾會給母親梳頭,頭發(fā)捏在手心,總覺得愈來愈少。想起幼年時,每年七月初七看母親烏亮的柔發(fā)飄在兩肩,她臉上洋溢著快樂的神情,我心里不禁涌起一陣陣酸楚。母親見我回來,愁苦的臉上不時展開笑容。無論如何,母女相依的時光總是最幸福的。
不久,姨娘因事來上海,帶來母親的照片。她似乎很懂我的思母之情,絮絮叨叨地和我談著母親的近況。我低頭默默地聽著,想想她就是使母親一生郁郁寡歡的人,可是我已經一點都不恨她了。父親去世以后,母親和姨娘成了患難相依的伴侶,母親早已不恨她了。我再仔細看看她,她穿著灰布棉袍,鬢邊戴著一朵白花,頸后垂著的再不是當年多彩多姿的鳳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條簡簡單單的香蕉卷,她臉上脂粉不施,顯得十分哀戚。我不禁對她起了無限憐憫,因為她不像我母親那樣是個自甘淡泊的女性,她隨著父親享受了二十多年的榮華富貴,一朝失去了依傍,她的空虛落寞之感更甚于母親吧。
來臺灣以后,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親人,我們在一起住了好幾年。我看她坐在玻璃窗邊梳頭,她不時用拳頭捶著肩膀說:“手酸得很,真是老了?!蔽艺赝肫鹚利惖臋M愛司髻,便說:“我來替你梳個新的式樣吧?!彼溉灰恍φf:“我還要那樣時髦干什么,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了。”
“我能長久年輕嗎?”一轉眼,她說這話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早已不年輕,對于人世的愛、憎、貪、癡已木然,無動于衷。母親去我日遠,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
這個世界究竟有什么是永久的?又有什么是值得認真的呢?
(摘自《素心箋》重慶出版社 圖/陳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