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
彩石
草原上最為美妙的時刻,應屬落日時分。最好的選擇,是涼秋八月。飯后,與一群友人走出蒙古包,蹀踱于溫情的夕陽下,是一種很特別的生活享受。此刻,晚霞憑空而來,普度極美的傍晚景致。草浪微微起伏,像流云亦如浪花。此刻的草原,安靜且慈祥。使人聯(lián)想沉思中的觀世音。遼遠,蒼茫,沉寂,是你自然而然想到的詞匯。
遠方是黛青色的山,猶如丹青手虛幻的一筆。
蒙古包錯落有致,炊煙撐持如柱。野羊群緩步挪動,右蘇尼特的白音烏拉草原,是它們經(jīng)常光顧的一方凈土。靜,是這片草原恒久的品格。
你需要遠目,也需要俯首。俯首是為了拾到一枚史前留下的美麗彩石,這里因為多藏彩石而聞名遐邇。
一位女青年,興奮地尖叫起來,果然她撿到了一枚極美的彩石。她是幸運兒,于是她讀到了一片凝固的海。因為彩石上有海浪的波紋,有珊瑚的色調(diào),夕暉一照,竟發(fā)出生命的光澤。
當夜,我便草就一首短詩《彩石》,后刊發(fā)于《人民文學》雜志,頗受讀者青睞。這是1978年的秋天。
詩,抄錄如下,好在它不長,也不生澀:
“草原是個沉寂的海/失去了往日的澎湃/我想著古往今來/在這里久久地徘徊//踏著青草地/在夕陽下尋覓/那早已湮沒了的漁歌//藍藍的海水/變成了云在天上飄/白白的海鷗/變成了羊在吃青草//我的旅伴/撿到一枚極美的彩石/有海浪的波紋/有珊瑚的色調(diào)/陽光一照/發(fā)出生命的光澤//我深深地激動了/生活多么美好/只要昂然地活著/不在苦海里拋錨//我欣慰地笑了/哦,自由之神/不鑄造鐐銬//我的旅伴/是一位美麗的少女/彩石印在她水靈靈的眸子里/海浪為之波動了/珊瑚為之閃耀了//我懂了,我懂了/彩石原來是/生命遺留的一次——微笑//?!?/p>
地質(zhì)史上說,此地在幾億年前,就是一片汪洋大海。后因地殼運動的頻繁發(fā)生,海底隆起,變成了一片大草原。如斯說來,這一枚彩石,就是當時實況的生動存照,也不無可能。這是因為,人類對大自然無窮奧秘的認識,還十分膚淺。有一句俗語叫作,一滴水里看世界。如斯,也可以推論,一枚彩石里看滄桑,也還說得過去吧?君以為如何?
馬蓮灘
屬于右蘇尼特草原上的巴彥哈爾草地,既有山也有水。草地很遼闊,人員卻很稀疏。集(寧)二(連浩特)線鐵路從此穿過,一直延伸到遙遠的烏蘭巴托和莫斯科,是一條國際生命線。
草地中央有一小站——巴彥哈爾站。幾間褪色的紅磚瓦房,是它的站房。員工不過六七人,包括站長。每天有兩列列車路過此地,一南一北,分別為上午11點和下午4點。平時此地安靜出奇,除了百靈鳥的啼囀,再無其他聲音可聞。百靈鳥總是在空中拍翅停留,而不遠飛,抒情得十分誘人,仿佛一位花腔女高音。
時光正當七月,陽光熱情過分,草木都顯得灼熱難耐的樣子。百靈鳥的下方,有一頂孤零零的蒙古包,是一位白發(fā)老額吉在留守冬營盤。羊群和牛群,都去了夏牧場。在這里,陪伴老人的,只有一頭奶牛和一頭小牛犢,再就是一只牧羊犬一~薩力罕(風)。兇猛且講情誼,一旦額吉交代,是我們家客人,就不再向你狂吠,猛撲,目光也溫存起來。
包房,在一大片馬蓮花的擁戴之中,靜立而不語。方圓幾公里,是馬蓮花的天下。此地馬蓮,比別處的顯得高大而挺闊。花色純藍,藍得無法形容,真是藍到骨子里去了。
這里,蜂蝶亂飛,嗡嗡之聲不絕于耳。萬千昆蟲也各自為營,互不侵擾,和諧相處,是一片小精靈們生存之福地,也是它們賴以生存的生命搖籃。
如斯規(guī)模的自然花地,別處是不多見的。風,那么一吹,藍色的漣漪,便漾然而來,花香隨之而漫散,染香所有的物體。當然也包括身臨其境的一一人。
列車在此站,停車15分鐘,上水檢修,也讓旅客下車,吸納芬芳濕潤的草原氣息。此地夢一般的寬葉馬蓮,最受旅客感贊,尤其年輕女士,大呼小叫,似乎要癩狂的樣子。純凈之美,有時也會使人忘我。
這時候,一位慈祥的老額吉,就已經(jīng)站在人群一旁。她以有些生硬的漢話,微笑著說,女孩子,一人可以摘得兩朵馬蘭花,美一美。剩余,留給后邊車里的人。而男士們則只許看,不許摘。她的手勢,很形象也很美好。女孩們不無夸張地說,呀,今天我們見到了花神奶奶了,真是有福氣!
嗣后,司機鳴笛列車緩緩啟動。老額吉、藍色的馬蓮灘、車站孤立的信號燈;還有一面舞動中的小紅旗,就都留在了后面。還有幾聲歡送的狗叫,也留在了后面。
這里,便是巴彥哈爾草地。還有它夢幻般的馬蓮灘,和一座極容易被人忽略的——小小火車站。
夕陽
在五岳、在黃山、在張家界,我目送過夕陽。在大連灣、在渤海灣、在臺灣的東太平洋、在越南的下龍灣,我目送過夕陽。夕陽,是一本百讀不厭的書。沉靜如潭地目送她,是我的一種閱讀方式。
無論觀日出,抑或送夕陽,都讓人心靈安靜,都讓人霎時忘我,都讓人回歸大自然溫暖的襁褓里。這樣的時候,人就顯得十分的渺小,像一棵小草,像一粒明砂。但純凈了許多,也粗放了許多。仿佛,頃刻之間就已經(jīng)脫了胎換了骨,是另一個自己。此時的人,也是最為義氣的動物,因為心中的陰影和欲念,被大自然的宏大和絢麗,一筆勾去了。
然而,在沙漠和戈壁目送夕陽;就有些不同了。不同在于心境,也在于心情。中國的大沙漠大戈壁,我游覽了不少。要是在那里觀看日出,心境還會相對的好一些。畢竟,升比落,在感覺上總還是喜性一些,活絡(luò)一些,然而在那里,目送夕陽,則讓人感到孤獨和無助。
看著看著,那只遠飛的漠鷹,就變成了一支蒲公英,然后消失于天際??粗粗?,那兩峰白色駱駝變成了兩個小黑點,被死氣沉沉的漠夜吞沒了,似乎沒有存在過似的。因為它們,都沒有襯托物,可做背景。譬如一棵樹,或者,哪怕是一座破舊的羊舍,一條蜿蜒而去的漠野小路。
因而,旅游之人便倍感寂寞。寂寞是因為,在無邊的死寂里,只有自己與自己相伴,只有自己為自己擔當。孤獨得,連影子也逃逸而去。
這樣的時候,菊黃色的夕陽,就像一只不得不睜開的眼睛,不得不去看這個無任何生機的沙地。使人聯(lián)想,一滴孤淚。
在新疆的高昌古城,我目送過這樣的夕陽。在塔克拉瑪干沙漠,我目送過這樣的夕陽。在騰格里大沙地,我目送過這樣的夕陽,在阿拉善沙漠,我目送過這樣的夕陽。所不同的是,活也千年,死也千年,倒地也千年的,那些壯烈的胡楊,好似努力著擦去那一滴孤淚似的,看了讓人感動,甚至讓人產(chǎn)生無名的愧疚感。
同樣,在內(nèi)蒙古的庫布齊沙地,我也目送過這樣的夕陽。所不同的是,有一群覺醒者,在那里營造著綠色,哺育著生命。死亡的沙漠里,終于出現(xiàn)了一些襯托物,夕陽不再孤單,孤淚也已半干。有的覺醒者,為此奮斗了一生,就是死了也把遺骸,永遠地留在那里。其中就有一位日本“治沙愚公”,他的名字叫——遠山正瑛,是一位令人感懷的國際友人。
在這里,目送夕陽的那一時刻,我就想到了他。他,也是一滴淚,是一滴情淚。這很讓人揪心,也讓人寬慰。這里的夕陽有福了,因為這里有遠山正瑛,和他營造的一片生命綠色,陪伴著它。
我多么希望,來這里目送夕陽的我們的同胞,為他,一個心懷大愛的日本友人,脫帽默哀三分鐘,并在他的墓碑前獻上一株小野花!因為他帶給我們的是生命綠色,而非炮火。
責任編輯/蘭寧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