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偉
晚飯的時候,女兒生氣,趴在她臥室的床上,不肯到客廳吃飯,妻子冷冷地說趕快起來,女兒說你不叫我去練鋼琴我就起來,妻子說你不吃算,女兒大聲地哼了一聲。他到女兒的臥室,蹲在床邊對女兒說:寶貝,起來吃飯嘍!女兒將臉埋在被子上面,說:你為什么不替我說話!女兒的話叫他會心一笑,說:媽媽也是為你好?。∨畠河质箘诺睾吡艘宦?。他站起身來,抱起女兒,女兒甩胳膊踢腿掙扎了一陣,就老實下來,生著氣大口地吃飯。
晚飯后,妻子拽著女兒到鋼琴老師家去了,他像往常一樣,到公園散步。每天晚飯后的散步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在一天當(dāng)中,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他在這散步的時間里,會梳理白天的事情,做一個總結(jié),畫一個句號,然后,再思考回家后要寫作的大致內(nèi)容。
家離公園隔了兩條街,要過橫穿兩條馬路。每次過馬路,他都分外留意紅綠燈,無論別人怎樣闖紅燈,他從來也不跟從。有時候,他站在路邊等紅燈過去,看到身邊橫沖直撞的人群,感覺自己像是異類,有些尷尬,也很荒謬,同時,也油然而生一種凜然的正義感。
四月里,公園的楊樹長滿了茂密的葉子,葉子有一股淡淡的腥味,裹挾在微風(fēng)里,是雀躍的生命力,昭示春天的來臨。泡桐樹也開了花,卻還沒有長出葉子,泡桐樹的花因為是粉色,不那么艷麗,在路燈下,幾乎跟枝干融為一體。小路邊的花圃里,月季也開了,就算在夜晚,也是無比地嬌艷。
他慢慢地踱步,去嗅春天夜晚的氣息,去聽情侶間的竊竊私語,去看健身器材那里老人的鍛煉,回想白天上課的情形,總結(jié)得失。
上午,他用了兩堂課,兩個小時,講解伊塔洛·卡爾維諾的小說《分成兩半的子爵》。在他看來,卡爾維諾的這篇小說特別適合當(dāng)作小說的標(biāo)準(zhǔn)教科書。他開始便說,卡爾維諾的這篇小說,想象力是像李白那樣的瑰麗,而結(jié)構(gòu)和敘述卻像是杜甫那樣的工整?!獙τ谧约旱倪@個類比,他很滿意。在講課的時候,他留意觀察著學(xué)生,他希望看到每個學(xué)生都能跟他一樣,全情投入到這篇小說里,不過,他有些失望,有些人并不認(rèn)真聽。他也不生氣,因為他知道,雖然他們坐在同一間教室里,但是在態(tài)度和能力方面存在著差異,他所能做的,便是講好自己的課,如果他教過的學(xué)生,將來有一個能成為小說家,那便是非常幸運了,只是他對這樣的幸運,也不抱有太高的期望。
他來到公園的湖邊,找了一個空椅子坐下,開始思考晚上要繼續(xù)寫的小說的大致走向。他的這個小說,按照最初的構(gòu)想,是想寫一段愛情,在進行得正美好的時候,男人因事故變成了植物人,而女人依然與他相守,在自己的意念里,虛構(gòu)出了另一個世界,她在這個虛構(gòu)的世界里,延續(xù)著他們的愛情。他本意是在寫精神的力量,無意于寫一個愛情故事。小說就要寫到男人出事故的情節(jié),他在想有沒有別的道路可走,覺得成為植物人會顯得非常狗血。這個小說他已經(jīng)寫了一年多,進度緩慢。他出版上一部小說,已經(jīng)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今天上午講完課,還有學(xué)生問他新作什么時候問世,他也不知道。
不知什么時候,一個女人來到他身邊,他還沒有回過神來,女人就在他身邊坐下了,有些見縫插針的意思。
他的思路被這個女人打斷了。
他扭頭看看,身邊的這個女人四十多歲,卷發(fā)染成微微的褐色,上身穿了一件灰色的外套。女人呆呆地看著面前的湖,他覺得跟她坐得這么近,顯得很詭異,便起身要走。
他剛站起來,女人說:我小兒子今天結(jié)婚了。
他不知道,女人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跟他說話。女人的話讓他感到好奇,本能地嗅到那話里會有故事。
他坐下來,說:兒子結(jié)婚是大喜事?。?/p>
從女人呆滯的狀態(tài)里,絲毫看不出人逢喜事的樣子。他又說:你兒子今天結(jié)婚,你怎么一個人到這里來了?
女人將目光從湖面轉(zhuǎn)向他,說:我出來透透氣,家里太悶了。
他緩緩點頭,想著該問什么。
女人又說:你有兒子嗎?
他回答說:有一個女兒。
女人說:女兒好,女兒省心。我沒有女兒。生第二胎就是想要個女兒的,沒想到還是兒子。
他說:女兒遲早都是要嫁給別人的,兒子才永遠(yuǎn)是自己的。
女人說:聽你說話,像個文化人,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他說:我是教書的。
女人說:哦,是老師啊,教小學(xué)還是初中?
他說:教小學(xué)。
女人說:當(dāng)老師好,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著。
女人又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湖。
他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過了片刻,女人才回答,說:不怕你笑話,我就是收破爛的。
他感到自己唐突了,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突然,女人脫掉身上的灰色外套,說:這件衣服太小了,穿著喘不過氣,你幫我拿著。女人沒有等他同意,便將外套遞到他懷里。女人站起來,往前邁兩步,一下子跳進湖里。他抓起衣服竄到湖邊,趴在湖邊伸出手,女人的頭露出湖面,他無論如何夠不到。在他沖動著要跳下去的瞬間,腦海里閃現(xiàn)出一個冷靜的聲音:我不能跳下去,我不能死了,我的作品還沒有完成。
他回過神來,大聲呼救。
當(dāng)一個男人將女人救上來的時候,女人已經(jīng)不動了。那個男人跪下來給她做人工呼吸,站起身來垂頭說:走了。
他站在人群外圍,看著救護車將女人拉走。他緊緊扯著女人交給他的灰色外套,失魂落魄地走回家。
妻子和女兒已經(jīng)回來。妻子看到他懷里的灰色外套,問他:這是誰的衣服?他如夢初醒一般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將這件衣服帶回了家。
他沒有理會妻子,走進了書房,關(guān)上了門。
他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妻子的敲門聲驚醒了他。他打開燈,找了一個塑料袋,將灰色的外套疊好,裝進去。
妻子端了一杯熱牛奶給他,說:怎么了?
他疲憊地笑一笑,說:沒事。
妻子說:今天別寫了,早點休息吧。
他說:你先睡,我坐會兒。
妻子將牛奶放在他的書桌上,走出去,輕輕給他關(guān)上門。
他又呆呆地坐了很久,牛奶上飄浮的熱氣消失殆盡,他起身關(guān)了書房的燈,來到女兒的臥室。女兒已經(jīng)睡著,他坐在女兒床邊,看了很久。
他和衣躺在女兒身邊,身體蜷曲,睡了一夜。
第二天,妻子上班,女兒上學(xué),他一個人在家,到書房,拿出裝著灰色外套的塑料袋,猶豫著,要不要扔掉。
他捏著那個塑料袋,又坐了半天。他將灰色外套掏出來,女人的面孔和聲音又出現(xiàn),仿佛她就在自己的身邊,說著話。
他摸到灰色外套里有一個硬硬的東西,那硬硬的東西裝在外套的兜里,翻出來,是一部小小的手機。
他打開手機,看到電話簿里,存著一些電話號碼,他又翻看短信,只有幾條,全都是一個叫小虎的人發(fā)的,最早的一條短信是三年前的,他打開來看,短信上寫著:媽,母親節(jié)快樂。下一條,是兩年前的,寫著:媽,母親節(jié)快樂,我愛你。最后一條,是去年的,寫著:媽,母親節(jié)快樂,你是我最疼愛的人,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他顫抖著,想要找到她回復(fù)的信息,卻沒有,她一條短信也沒有發(fā)過。
他將手機關(guān)了機,裝回外套兜里,再將外套裝回塑料袋。他走到窗子下面,看到外面陽光正好,安靜祥和,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一周以后,他拿出那個電話,撥打了那個叫小虎的人的電話,他不知道,小虎是大兒子,還是小兒子。
電話接通,卻無人說話。他等了片刻,開口說:你好。
對方說:你是誰?我媽的電話怎么會在你手上?
那聲音聽上去冰涼,讓他生怯。他說:你是小虎嗎?
對方說:我是。你是誰?
他說:我們見個面吧,我把你媽媽的東西交給你。
小虎說:我媽的東西怎么會在你手上?
他說:見了面再說吧。
小虎沉默了一陣,問他:在哪里見面?
他想一想,說:我到你那里去吧。
他拎著盛放衣服的塑料袋,走在下午兩點鐘的明媚陽光下,按照小虎給他的地址,來到小虎的家里。
小虎的家在一座新的小區(qū)里,在他的記憶里,這片地方原來是一塊荒地,這么快就蓋起了高樓大廈。
小虎的家在小區(qū)最后面的一棟,四樓。他敲門,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給他開了門。年輕人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遍,像是非常警覺。他微笑說:你是小虎吧?
小虎沒有回答,將他放進來。
小虎也沒有叫他坐,站在客廳不動,跟他對峙一般。他將塑料袋遞給小虎,小虎接住,掏出外套,看著看著,嘴唇哆嗦起來,眼淚滴在外套上。
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
小虎突然用沙啞的聲音說:我媽的東西怎么會在你手上?
他思考了片刻,將那天晚上的事情原原本本說了出來。
小虎又哭泣了一陣,突然想起了什么,問他:我媽掉進湖里的時候,你看見了是嗎?
他輕輕點頭。
小虎咄咄逼人地瞪著他,說:你為什么不去救她?
他沒有想到,小虎會問他這樣的問題。他根本沒有辦法回答。
小虎又說:你不會游泳是嗎?
他不知道為什么,不想要撒謊,于是,無話可說。
小虎說:你他媽的會游泳是嗎?
小虎揪住他的衣領(lǐng),說:你他媽的會游泳你都不去救她,你他媽的看著她淹死!
他打開小虎的手,往后退,退到門邊,打開門就走。小虎追著他不放,跟在他身后下樓,邊下樓邊質(zhì)問他:你為什么不救救她?
出了小區(qū),小虎依然緊跟不放,他跑起來,小虎也跟著跑起來。跑著跑著,小虎手里的外套掉落在地上,小虎回頭去撿,撿起來,不動了,跪在明媚的陽光下。
他回到家,拿出鑰匙開門,愣住了,收起鑰匙,又下樓,到超市買包煙,收銀員問他要什么煙,他說隨便,售貨員隨便拿了一包煙給他,他看也沒看付了錢。
回到家,站在書房的窗子下抽一根煙。好幾年沒有抽煙了,就有些眩暈,這眩暈有一種快感,像放縱的滋味。
他在這眩暈里,想著小虎的質(zhì)問:你為什么不救救她?
或許這么久以來,他刻意回避的,便是這個問題,而如今,他不能再回避了。他依然清楚地記得她落水時他腦海里的那個冷靜的聲音:我不能跳下去,我不能死了,我的作品還沒有完成。
他的作品是否比她的性命還重要?如果以價值來衡量,他的作品是否比她的性命更有價值?他的作品可以給人們藝術(shù)的享受,可以給人們到來美和力量的感動,而她,是一個收破爛的,她能給人們帶來什么?
他坐在窗子下的地板上,煙灰散落一地。他握緊拳頭用力砸在地上,也沒有感覺到疼。
他的那部還沒有完成的作品,他再也無法繼續(xù)。
過了幾天,晚飯的時候,響起了敲門聲,女兒匆匆跑去開門,小虎闖進來。小虎笑呵呵,說:呦,還在吃飯??!
妻子站起來問:請問你找誰?
小虎在客廳轉(zhuǎn)動,到處看,像進入一個不曾見過的美麗新世界。
他對妻子說:沒事,是我的朋友。
他來到小虎身邊,說:我們到外面去說話。
小虎不理會他,繼續(xù)欣賞這屋子,到臥室里瞅瞅,到書房里看看。他跟在小虎身后來到書房,關(guān)上門。
小虎見桌子上有煙,便拿起來,正面反面看看,說:呦,抽這么好的煙!
小虎自己點著一根,抽一口,閉了眼,嘴角有一絲笑意,像是非常享受。
小虎緩緩睜開眼,說:朋友?這么快我們就成了朋友?
他壓低聲音說:你來我家干什么?
小虎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說,我來你家干什么?
他說:該說的我都已經(jīng)說完了。
小虎說:是嗎?那你告訴我,你,他,媽,的,為,什,么,不,救,她?
他再一次無話可說。他心里的那個想法不能說,說出來就是笑話。
他低頭,看見一個煙頭飛到他腳下,煙頭冒著裊裊的煙,上升,飄散。
他抬頭,說: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虎走到窗子下面,說:我不干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為什么不救救她。
他竄到小虎面前,狠狠地說:你憑什么問我,你怎么不問問你自己,她為什么想自殺,你為什么不救救她?
小虎看著他,目光軟下來,且茫然,不過很快,小虎就舍棄了那軟弱,兇狠起來,揮起拳頭砸在他臉上,他踉蹌著差點跌倒,捂著臉說:滾!從我家里滾出去!
小虎邁開腳步走,路過他的書桌,朝書桌上啐了一口痰。
小虎前腳走出書房,妻子后腳進來,看到他滿嘴鮮血,問他怎么了,見他沒有理會,轉(zhuǎn)身要去追小虎,他一把拉住妻子,也沒有說什么。
一周以后,他到學(xué)校上課,看到黑板上寫著幾個巨大的粉筆字:見死不救的人,還可以當(dāng)教授?
他拿著黑板擦,平靜地將那粉筆字擦掉,臺下一片安靜。
課上到一半,小虎慢悠悠踱進來,坐在最后一排,目光直直看著他,聽了一會兒,打斷他的講課,舉手說:教授,我有個問題想請教您?
所有人都回頭看,小虎緩緩站起來,嘴角微笑,說:教授,我想請您告訴我,您看見我媽掉進湖里,為什么不救她?
他握在手里的粉筆被他攥得粉碎,他攥著滿拳頭的粉筆幾步跨到小虎面前,揪住他的領(lǐng)口往外拽,說:滾出去!
小虎毫不還手,像是柔軟得不堪一擊,被他推倒在地。小虎在教室外面的地面上打個滾,悠然地站起來,像喝醉了酒,拍拍身上的灰塵,搖搖晃晃走了,邊走邊笑:哈哈,哈哈。
過兩日,晚報上登出了一篇新聞報道,標(biāo)題叫做:道德都去哪兒了?報道的內(nèi)容,主要就是譴責(zé)他,只不過,沒有指名道姓,而是說本市某大學(xué)教授。報道還采訪了那個跳進水里救人的男人,那個男人說救死扶傷是每個人都應(yīng)該做的事情,每個人都有父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有以及人之幼,只要這樣,社會才能和諧。
隨之而來,“本市某大學(xué)教授”的老底被揭了出來,姓名,年齡,照片,甚至家庭住址,都被發(fā)布在網(wǎng)上。他是從來不上網(wǎng)的,是妻子告訴他的。
妻子說:是不是別人栽贓陷害你?
不知道為什么,越是到了這個時候,他越是不愿意說謊。
妻子看他沉默,也跟著沉默。
記者到學(xué)校采訪他,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批改學(xué)生的讀后感,對于記者的提問,不聞不問。自然,晚報上又有了新的報道,寫的依舊是譴責(zé)的內(nèi)容,用詞更加尖銳,還附上一張他的側(cè)面照。
校長跟他談話,叫他暫時中止他的課程,在家待一段時間。
每天,在家,除了吃飯睡覺,他什么也做不了,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坐在窗子下的地板上,看著太陽升起,看著太陽落下。
他給自己提問,如果重新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做出選擇,他會怎樣?他的答案還是一樣。
夜晚,月亮出來,寂然掛在天空,莊嚴(yán)而神圣。他的內(nèi)心,生發(fā)出了一種使命感。寫出好的作品,是他的使命。他還沒有完成他的使命,他不能有意外發(fā)生。
半夜,妻子和女兒都睡著了,他輕輕走進女兒的房間里,蜷縮身體躺在女兒身邊,一夜一夜睡不著。
他除了是本市大學(xué)的教授,還是全國著名的小說家,所以,他的事情成了網(wǎng)上最熱門的話題。一個擅長探討人性的小說家,擅長追尋人性美的小說家,卻把自己人性里最不美的地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真是比小說還精彩萬分。
只不過,他自己是不知道這些。他足不出戶,妻子也不再將看到的告訴他。
妻子所承受的壓力不比他少。他的壓力與其說是來自外界,倒不如說是來自內(nèi)心,他對自己的懷疑和質(zhì)問。而妻子的壓力,卻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來自同事的目光,欲語還休的曖昧的目光。她所能做的,就是裝作什么也看不見,該做什么還做什么,穿得依舊光鮮亮麗,口紅用了色彩更濃烈的大紅,依舊精心做好一日三餐,接送女兒上學(xué)放學(xué),帶女兒去學(xué)鋼琴。她的心里,同樣一直縈繞著那個問題:會游泳的丈夫,為什么見死不救?以他對丈夫的了解,丈夫根本不是一個冷漠的人,也根本不是一個沒有道德的人。她記起跟丈夫戀愛的時候,乘公交,丈夫從來都是見到老人孩子甚至婦女都會讓座,座位讓給人家,還會認(rèn)真地跟人家聊幾句天,丈夫那認(rèn)真聆聽別人說話時的謙遜,無比深刻地打動著她。他們一家三口外出,逛商場,看電影,他都會把女兒丟棄的廢紙片空瓶子撿起來,放進垃圾桶,告訴女兒,不能亂扔垃圾,若是找不到垃圾桶,丈夫就一直將垃圾拿在手里,像拿著心愛的禮物。
她讀丈夫?qū)懙男≌f,那里面美麗動人的人性的美,讓她一次次落淚,她堅信丈夫所追尋的人性的美是丈夫所相信的。
而這一次,她有些不明白,丈夫究竟為什么沒有伸出援手?她隱隱地想到,丈夫,是不是懦弱,貪生怕死呢?她有些慚愧,不應(yīng)該這樣揣測。況且,萬一丈夫真的因為救人而死了,她會不知道該怎么活下去。
無論她作何猜想,她都不會去開口問丈夫。她所能做的,就是照顧好他,等這些風(fēng)波都過去。她相信,沒有什么困難是過不去的。
過了一段時間,丈夫的事情漸漸被人們忘卻,像是一個傷口,經(jīng)過風(fēng)吹日曬后,所留下的,便是傷疤了,人們感興趣的,永遠(yuǎn)都是新的傷口,至于舊的傷疤,誰沒有呢。
一天傍晚,她去接女兒放學(xué),打算晚飯后一家三口去看場電影,至于女兒的鋼琴課,可以跟老師請個假,改天再上。
她在小學(xué)大門口等了很久,不見女兒出來,眼見別的孩子一個個被家長接走,她開始著急,就打電話問女兒的班主任,班主任說連值日生都走完了。她擔(dān)心起來,跟班主任在校園里到處找,還是沒有找到。班主任說,說不定已經(jīng)回家了。因為丈夫不用手機,所以她無法聯(lián)系到家里,只能急急地趕回去。
她急急地打開門,喊女兒的名字,丈夫從書房出來,問怎么了。她呆呆地站著,失魂落魄地說:女兒不見了。
他站著,突然想起什么,匆匆地跑出去,打車來到小虎家里,使勁敲門,卻沒有人開。他一直敲,鄰居探出頭來,用不滿的眼光瞅瞅他,又縮回去。
他頹喪地在那門口蹲了片刻,又猛地起身,往家跑,或許女兒貪玩到外面玩去了,現(xiàn)在該回來了。
回到家里,看到靠在門上的妻子,知道女兒是真的出事了。
他將妻子扶進屋里,兩個人坐在沙發(fā)上。
妻子突然說:報警吧。拿出手機,還沒有撥打,手機響了。
妻子看看他,接通電話,小虎的聲音響起來:你們還沒有吃晚飯吧,不要等了,你們的女兒不愿意回家練鋼琴,今天跟我一起吃晚飯,不用擔(dān)心,我不會讓你們的女兒餓著肚子,我會做很多菜,這還要感謝我媽。
他一步竄過去,搶過妻子手里的手機,按捺住一腔的沖動,顫抖地說:小虎,有什么話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談,我們大人的事跟小孩無關(guān)。
小虎說:我今天什么都不想跟你談,我就想跟你們的女兒吃頓飯,另外,我不喜歡警察,如果你們不讓我好好跟你們的女兒吃頓飯,不好意思,恐怕以后你們也沒有機會跟你們的女兒一起吃飯了。
小虎掛了電話,他趕緊撥回去,小虎已經(jīng)關(guān)機。他緊緊攥著手機,渾身顫抖。
妻子雙手揪住沙發(fā),咬緊嘴唇,壓抑地哭泣。
他蹣跚坐回沙發(fā),將妻子抱在懷里,妻子放聲大哭,他的眼淚滴在妻子頭發(fā)上。
妻子說:我們報警吧!
他無力地?fù)u頭,眼神空洞。
天黑下來,屋里也沒有開燈。他跟妻子一直在沙發(fā)上寂靜地坐著,等著小虎的下一個電話。
小虎的電話是半夜十二點半打過來的。
小虎說:你們的女兒已經(jīng)睡著了。今天的晚飯吃得很開心,你們的女兒還夸我做的菜好吃,我就告訴她說,是我媽教的我,我還告訴她說,我媽已經(jīng)死了,掉進湖里淹死了,有一個大學(xué)教授看到了,卻見死不救。我問你們的女兒知不知道什么是見死不救,你們的女兒說,就是看見一個人快要死了卻不去救……
小虎似乎是哽咽了,他趁機說:小虎,我向你道歉,我給你跪下了,你把我女兒放了,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把我女兒放了,我自己跳進湖里淹死。
他不知不覺跪在客廳的地板上面。
小虎笑起來,說:教授,您真是偉大,為了自己的女兒都可以心甘情愿地去死!不過,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你是教授嘛,你是名人嘛,你多尊貴啊,只有我們這些賤民才死不足惜,你怎么可以死,我不會讓你死。
他說:小虎,你要什么我都給你,你放了我女兒。
小虎說:你確定你有誠意嗎?
他點頭。
小虎大吼:你他媽的確定你有誠意嗎?
他連忙說:有,有。
小虎說:好,那你去找報社的記者,就說我媽是被你推進湖里的,你不是作家嘛,你自己可以編造一個故事,告訴人們,你為什么會把我媽推進湖里,我相信,你可以編造得很好,會讓所有人相信這是真的,還有,我還要你對我媽說三遍,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對不起,我錯了。三遍。這些內(nèi)容,我要在報紙上看到,我什么時候看到報紙,你什么時候看到你女兒。
他跪在地上,握著手機的手松開了,手機滑落下來。
妻子想要將他攙扶起來,他像散了架,扶不起來。妻子不放棄,一次次嘗試,待到所有的力氣都用盡了,他才伸出手,攥著妻子的手,使勁地攥著,自己慢慢起來。
他打開門,往外走,妻子攔住他,哭著說:不要去好嗎,還有別的辦法的。
他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不顧妻子的阻擋。
他在空曠的街道上行走,夜晚的風(fēng)很暖,只是風(fēng)里的氣息他聞不見了,路燈的顏色他也看不見了,無論紅燈還是綠燈,他一刻不停地走。
他要趕在天亮之前,到達(dá)報社。從此時到天亮,不知還剩多少時間,從此處到報社,不知還有多遠(yuǎn)。
他殺人的新聞是在一天后的晚上開始抵達(dá)千家萬戶的。原來,舊的傷疤揭開,竟然比新的傷口更好看,因為那里面不但有血,還有膿,還有一群蒼蠅繞著飛,嗡嗡嗡。
那天晚上,他理了發(fā),刮了臉,換上一套西裝,皮鞋擦得锃亮。
女兒說:爸爸,你要去干嘛?
他對女兒笑著,說:我去公園里散步。
女兒說:我也想去。
他說:好。
女兒說:我不想去練鋼琴了。
他說:不去了,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