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又可
張煒的《你在高原》中的主人公寧伽,無聊時喜歡讓街頭的人算命,有一次被人用“揣骨法”算過:摸按頭部和其他部位,以判斷命運。當(dāng)算命先生按過他的腳時,馬上嘆息一聲:“你長了雙流離失所的腳哇!”
“其實這樣的經(jīng)歷我也有過,當(dāng)時聽了那聲長嘆真是害怕,看看四周圍觀的人,趕緊走開了?!睆垷樥f。“我后來故意不出遠門,以便躲開那句危險的預(yù)言??墒俏疫@人從小走慣了,真的閑不住?!?/p>
他回想這幾十年來,小時候生在海邊林子里,大多數(shù)時間在荒野林中奔跑;十幾歲時又離家去了山東南部山區(qū),從那時起就常常是一個人了,許多時間都是奔走在旅途上的。特別是近二十多年在東部半島上來回行走,一方面是為《你在高原》做些實勘工作,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停不下來。
“這些年來我遇到多少有意思的、難忘的人與事,它們都算我一路的酬勞?!?/p>
張煒在二十多年間游走半島,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比如他在小說中有個人物,是一位知識分子,父親是一個高官,但他拋棄了如花似玉的妻子,跟著一群乞丐去流浪,不知所終。就像意大利亞西西的圣人方濟各一樣,赤身裸體地離開富商的家庭去當(dāng)一名貧僧。
張煒在游走中,頗為羨慕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流浪漢,他有時跟他們籍天席地而臥,當(dāng)然,游走時,他是帶著帳篷和一副地質(zhì)隊員的野外裝備的,里面工具齊全,能應(yīng)付一切不虞之需。他贊賞和懷念那些社會難以理解、極其頑強和樂觀的人。他往往在后來條件相當(dāng)好、有小車接送的情況下,走到半路上,棄車而行,拐進山里,一個人翻山越嶺重新體驗孤獨穿越的況味。張煒說他有這么個癖好。
他愛跟脫離正常生活軌道的流浪漢、畸零人為伍,跟逃離社會的隱士同行。他覺得這些人才屬于真正的民間。張煒考察他們大約是這么幾個原因形成的:一是逃避計劃生育,再就是身上有什么案子;還有的是跟整個家族鬧糾紛,因為械斗打散了才跑出來的……反正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與世隔絕了。這一類人聚在一起就形成了特殊的部落,中間有一個男人或女人像酋長一樣管理大家的生活。
他曾經(jīng)認識一個人,這個人離家?guī)资?,?dāng)年是因為一個政治事件,一直跑到了深山老林里。后來社會發(fā)生巨變,當(dāng)年的案件都不成立了,他卻一點都不知道。當(dāng)他膽戰(zhàn)心驚摸回老家去,一看家里人全都不在了,就跪在地上哭了。他在外面的幾十年多不容易,簡直就像魯濱遜。
為了完成《你在高原》這個艱巨的寫作任務(wù),朋友給他找了一個“三線”建設(shè)時期的房子——筑在大山深處的一處廢棄不用的變電所管理房,它建在山嶺的一小塊平坦地方,又沿山勢修成了一個大大的院落,里面有救火池,有幾棵巨樹。一溜寬敞的大房子都空了,里面有幾張陳舊的辦公桌,幾件破損的大皮沙發(fā)。
這里安靜得就像另一個星球。無數(shù)的野物一天到晚光顧這個院子,竟然不怕突然住進來的這個客人。兔子和獾,一群群的喜雀,有時會互不相擾地在窗外轉(zhuǎn)悠。一些鴿子飛到窗臺上往里看,想知道客人的一些秘密。張煒只有一些書、一疊紙和一支筆,它們歪著頭瞅來瞅去,一時不得要領(lǐng)。他向它們打著手勢,它們并不害怕。
到了夜里,這里的天空清湛得沒法形容,星星又亮又大,仿佛從未有過地逼近了地面。張煒心里充滿了感激,不光是感激朋友,還有另一些說不出的東西——它們也許是遙遠的神靈之類,是無限遠處的什么。他說:“我多年來被糾纏著的一些東西,這會兒都在心中化掉了。我可以安靜下來了?!?/p>
張煒說,他要避免自己成為腐殖質(zhì),而提醒自己從腐殖質(zhì)中努力長成一棵大樹?!罢碱I(lǐng)山河,何如推敲山河?!闭碱I(lǐng)會被占領(lǐng)物腐蝕掉,而在山野間跋涉、推敲,甚至與畸零人為伍,才會不忘一個人的初衷。張煒說,《你在高原》里這方面的內(nèi)容有60萬字刪掉了,他打算再版時補上:
“事實上這種痛苦是很沉很沉的一根弦,任何杰出的書里都應(yīng)該埋一根老弦。中國的彈撥樂有中弦、子弦、老弦——子弦就是最細的弦,老弦就是最粗的那根弦。光有細弦的尖音,撥響了很刺激人,很多人聽了以后會振作,很提神很驚訝。但是老弦彈撥一下,會把心底振動,會轟擊心靈。所謂的1950年代生人的悲涼、痛苦、絕望、沉淪,讓我們站在邊上的第三者看起來,都會有一種大痛。刪去60萬字,影響了這根老弦的鳴響。不過這根老弦仍然在彈撥,它仍然引起那種震耳欲聾的和聲。老弦自己會鳴響起來,低低的,有人會在午夜里聽到,并且坐起來望著窗外的夜色……”
我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寫作之后,很想讓作品“回生”
《青年作家》:1980年代初,當(dāng)時你為寫《古船》去跑,和后來寫《你在高原》的“跑”,兩者有什么不同?
張煒:那時候的跑,著眼社會層面比較多,比如要了解四十年代那些變革的過程,其失誤和動蕩,慘烈程度等等,要搜集很多資料。再到后來就不完全這么簡單和直接,這與個人的文學(xué)演變及發(fā)展有關(guān)。四處游走,到各地去,打撈的不再是單純的層面,而是全面了,比如說民間文學(xué),天籟自然。這就跟少年和童年的很多感覺接起來了。這跟《古船》時期是不一樣的。1980年代和1990年代的差別也在這里。1980年代是依附和依賴當(dāng)時的社會氣氛,后來經(jīng)過了跌宕、經(jīng)過了漫長的所謂“對外開放對內(nèi)搞活”,文化界經(jīng)歷了反思、松弛和進一步的視野開拓,想得就多了。個別人有可能將少年生活、青年奮斗,還有寫作和閱讀,整個一攤子文學(xué)現(xiàn)象和歷史源頭一下子銜接起來。
寫《古船》的時候,去半島地區(qū)搜集材料,直接到膠東的粉絲廠,了解它的收入如何、領(lǐng)導(dǎo)結(jié)構(gòu)如何、一個鎮(zhèn)子的政治和經(jīng)濟情形、它的歷史。比如具體到土改,死了多少人、重要的事件有哪些、沖在前邊的人是哪一部分、這部分人現(xiàn)在到哪里去了。目標明確,而且社會性很強。
今天走到海邊或山里,對海浪的聲音,迷茫的山霧更加留心。晚上在帳篷里看天空亮著星星,它們像燃燒一樣,一顆一顆,這在城里是看不到的,因為燈光污染,不會有這種感受。在曠野里,一下子喚起了少年的記憶。這一切作為文學(xué)的因素,顯然無比重要。盡管與社會層面的東西拉開了距離,卻更有意義了。
《青年作家》:1980年代跑的時候,也看到山林、自然,但對這個留意多嗎?
張煒:當(dāng)年出發(fā)的目的過于明確,再加上沒有那樣的覺悟和情懷,會忽略掉重要的東西。人的情懷決定了許多,過去有一句話:看山則情滿青山,說的是人的感情把大山包容了彌漫了。當(dāng)一個人情懷不夠、覺悟不高的時候,同樣到一個地方,收獲就不會太多。當(dāng)然后來的走和1980年代的走,也有一個延續(xù)性,是更加走向了深入,有了大量重新探索和注意的角落,對于民俗部分、海洋動力學(xué)、植物學(xué)、考古學(xué),包括造酒,都感興趣。我把各個門類的學(xué)問功課和實地勘察結(jié)合起來。而以前行走的趣味性不如后來,包容性不夠,大量與當(dāng)時的寫作似乎沒有關(guān)系的東西,不太注意。
《青年作家》:怎么去想到要寫這么一個大的東西?有什么文本參照?
張煒:文本參照沒有。盡管閱讀中也有像《追憶似水年華》、《靜靜的頓河》、《戰(zhàn)爭與和平》這些作品,但都不是作為范本對待的。當(dāng)年寫完了《古船》,《九月寓言》也基本完成了,暫時不太想去寫一般的單行本。心里各種各樣的情緒,包括幾十年來的行走所積累的,需要有一次大的釋放。
我需要極其濃烈的奔放的、更為吸引我的什么——它除非是巨型的創(chuàng)作而不能夠完成。人生經(jīng)驗、激情,全部的文學(xué)手段的使用,是它們的一次集合。1988年之前就有這種想法。我1975年發(fā)表作品,從寫詩,那么凝練的形式,最后到散文,再到短篇小說,再到中長篇小說,從篇幅上看是一個逐步擴大的過程——再往前走就是這樣龐大的計劃了。一開始我以為十年就可以完成。
《青年作家》:當(dāng)時設(shè)計十卷?
張煒:我知道大約有幾百萬字,結(jié)構(gòu)起來才知道有多少卷,覺得這個工作可能要干十年——那時候年輕,敢想敢干,同時會把困難想得比較少。但是巨大的勞動量放在那里,具體做起來會發(fā)現(xiàn)許多地方需要投入相應(yīng)的勞動,那是減省不得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有兩方面在改變,一是個人勞動的速度在減慢,再就是對于各種事情會想得更細更周到。這兩個方面的改變就使這個書拖了很長時間,再加上疾病,身體更加不如過去,結(jié)果最后寫了二十二年。
《青年作家》:那時候有了想法之后,開始動筆寫了,還是要跑?
張煒:我從1986年寫《古船》、《九月寓言》的時候就在做這部長卷的準備,當(dāng)時還寫過一些片斷,一些筆記本積了一大摞,行走的間隙里要寫,回到書房里也要寫。那都是比較激動人心的片斷、一些突如其來的思緒。直到寫了很多本筆記以后,就到了1988年下半年,可以正式工作了。第一本是寫《家族》,這中間也寫了別的東西——因為這個長卷太大了,處理的問題很多,不可能在長達二十二年里其他什么工作都不做。如果有一個新的構(gòu)思,在故事、氣韻和審美方向與正在進行的寫作差異很大,那就需要寫下來。當(dāng)然主要精力是寫這十部。
《青年作家》:像《柏慧》是單獨的長篇小說。
張煒:《柏慧》單純從故事上看,似乎與《你在高原》有連接,但那種氣質(zhì)、敘述方式二者差得還是比較遠,我還是讓它獨立成書了。還有《刺猬歌》,無論如何不能歸到這十部之中。每本書像人一樣,有自己的氣質(zhì)。作為單行本來說,《外省書》、《刺猬歌》就我個人來說,可能是技法、思想等各個方面綜合分數(shù)較高的。
《青年作家》:包括它一開始就吸引住人了,比如像主人公說話用的那種獨特的語言。
張煒:當(dāng)然,那些單行本無論怎樣,還是替代不了《你在高原》的容納——嘗試了很多表達方式、多種元素、多種的可能性。要看局部的技藝、精妙和凝練,可能是《外省書》、《刺猬歌》等。但是《你在高原》走的是另一條道路,就像一位評論家說的,它全部的缺點也就是全部的優(yōu)點。它在更開闊更巨大的物質(zhì)層面,展現(xiàn)自己的精神。
《青年作家》:行走主要接觸農(nóng)民?
張煒:各種人都有,山里看山的老人,海邊上打魚的人,還有逃避計劃生育跑到河汊子里住的人……書里寫了很多。如果僅僅為了寫作去搜集材料,過分注重社會層面的東西,目的性太強,思路就會封閉,就會過濾掉很多重要的東西。這需要完全放開,不要管自己的書用上用不上,只是自然地行走和生活即可。這個過程將接受很多啟發(fā),使人想得更多,使心情變得飽滿,原來沒有預(yù)料的,會全部涌進來。
有一次走到了一條大河汊中,那里全是蘆葦——書中寫到了這個場景。那里遇到的人可能是逃避計劃生育的,開始是兩個身上涂滿了泥巴的小孩,他們走我就跟上,直走到一個隱蔽的住處:利用發(fā)大水漩出來的一個小沙洲,頂上搭一個棚子。走進去,見到里面有鍋碗瓢盆,一男一女兩個人……
一切故事都需要發(fā)現(xiàn),它們并不在城市的窩里,不在網(wǎng)絡(luò)中。城里的窩既有電腦又有電視,現(xiàn)代化的裝修,仿佛很精致——這種現(xiàn)代家居生活是狹窄的,和許多虛擬的東西結(jié)合在一起,阻隔了更豐富的存在。而大山里的獨居者,就那么住了一輩子,沒有電視更沒有網(wǎng)絡(luò),卻是直接連通了大地天籟。那種連接是更大的真實。
我經(jīng)歷了幾十年的寫作之后,很想讓作品“回生”。長期不再做案頭工作,在外面跑久了,有一些字和詞都忘記了,也就是有了職業(yè)上的生疏感。但是一旦投入工作,會很有沖勁,很有力量?!赌阍诟咴愤@十本書,從結(jié)構(gòu)到文字表述,跟我過去的作品已經(jīng)有很大的距離了。
因為只有如此,他才能夠進入推敲山河的狀態(tài)
《青年作家》:你小時候全家搬到林子里住,是從另外一個地方遷徙到那里的,這個牽扯到你們家族的事情了嗎?
張煒:《你在高原·家族》里集中寫了一些事情。作家一般會盡可能地繞開真實的個人——無論怎么繞,還是借助現(xiàn)實去想象。很早的時候我們?nèi)也辉谀瞧_吜肿永铮菑耐獾剡w到那里去的,因為各種原因……在動蕩的社會生活里,幾十年周折了好幾次,最后就來到一片沒有人煙的地方居住了。小時候看到的人很少,無非是打獵的、采蘑菇的,再后來接觸園藝場和林場的人、一些地質(zhì)工作者,他們都是到處游蕩的人。離我們林子最近的一個小村叫“西嵐子”,要穿過長長的林中路才能找到。這個小村我在《九月寓言》里寫過了,它是從很遙遠的地方搬遷過來的,是逃荒人組成的一個村落,讓人感到分外親切。我小時候跟那個小村的人發(fā)生了很密切的接觸。后來那一帶發(fā)現(xiàn)了煤礦,還發(fā)現(xiàn)了淺海油田,于是礦區(qū)建起來,各種外地人越來越多了,我的視野開始擴大。
我原來接觸最多的是動物和植物,那是一種孤獨的童年和少年生活。
大約十六歲左右一個人到山東南部山區(qū)去生活,后來返回了一次,最終又回到山區(qū)。這樣一直到1978年,考入半島地區(qū)唯一的一所大專學(xué)校中文系。
《青年作家》:你家住在林子里,是單獨的住嗎?是不是和你《家族》里面寫的有點像?
張煒:是單獨,在林子深處——四十年代末搬入的。反正是經(jīng)歷了動蕩的生活,最后既不能在城里,也不能在鄉(xiāng)村生活,是這樣一種可怕的狀態(tài)。父親一直在一個水利工地,在南部山里。但與小說還是不一樣,小說總是一種虛構(gòu)。真實的情形或許比虛構(gòu)的生活還要復(fù)雜一些,它一旦被對號入座,對生活和藝術(shù)都是尷尬無趣的。
《青年作家》:這么諱莫如深?
張煒:有些作家是不愿意書寫自己的——無論是苦難的家族還是幸運的家族——我就屬于這樣一類寫作者。我并不是擔(dān)心一些人思想僵化,將作家的表達和他的經(jīng)歷之類一一聯(lián)系,將文學(xué)表達簡單化和表面化,于是對作品和作者造成雙重的傷害——我不是出于這樣的擔(dān)心。我只是不愿意談?wù)撟约骸?/p>
《青年作家》:作家對自己的出生和來歷,不想多談嗎?
張煒:許多人是不談的。因為閱讀者很容易跟作家具體的創(chuàng)作道路、思想傾向等各個方面發(fā)生聯(lián)系,產(chǎn)生特殊的反應(yīng)——這也屬于“化學(xué)反應(yīng)”,已經(jīng)完全不是原來的作品了。這對藝術(shù)和思想的理解都沒有好處。當(dāng)然倒不僅僅是因為這些顧慮,是現(xiàn)實生活和藝術(shù)想象的關(guān)系,作者擔(dān)心被扭曲和誤解。
《青年作家》:你為了寫這個,《你在高原·家族》,會重新找一些資料嗎?
張煒:盡可能多地了解一點,這太重要了。因為從小就知道這一類故事,耳濡目染,很具體,這就避免了故事的概念化。類似的故事很多,在貌似一樣的故事里面,找出這個故事的個性到底在哪里,這才是重點要做的事情。我小時候跟在外祖母身邊,跑到林子里去玩,有點像童話和小說里經(jīng)常寫到的那種場景?!赌阍诟咴防镂曳磸?fù)提到的離我們家最近的那棵大李子樹,全都是童年的真實記憶。那棵大李子樹真是夠大,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發(fā)現(xiàn)有比它更大的——濃旺的大樹冠好像一直籠罩了我的身心。
《青年作家》:那是一片原始森林中的?
張煒:原始林與后來的人工林連在了一起,成為無邊無際的一片,不知有多少萬畝。那棵大李子樹就在我們房子旁邊,出奇的大,記得比我們的房子高多了。我回憶起小時候的環(huán)境,馬上就會想起它,它代表了全部童年的爛漫、向往、迷茫和未知,總之一切都在那棵樹里包容了?;貞浿泻茈y解脫它的形象的籠罩。一到了春天它就開滿了繁花,整個世界都是它的香味,無數(shù)的蜂子蝴蝶都飛過來了。
《青年作家》:在你們家院子旁邊嗎?
張煒:就在我們房子后面,偏右一點,下面是一口甘甜的、永不枯竭的水井。大樹分開幾個巨杈,樹樁直徑需要數(shù)人才能合抱過來。它在我心里是十分神奇的——不是象征的意義,而是深刻的印象和記憶讓我吃驚。
《青年作家》:小說最重要的原型是“寧伽”?
張煒:讀寧伽也可以。實際上應(yīng)該讀伽(qie)。小說里有一個地方,是在“小白筆記”這個綴章里吧,談到這個問題。有人叫他“寧伽(jia)”,他也不反對,但是準確的叫法應(yīng)該是寧伽(qie)。
《青年作家》:你能多說說這個原型的故事嗎?
張煒:因為是第一人稱,閱讀中才會與作家本人靠近。但這只是敘述的方便,肯定不是作家自己——但是會不自覺地在敘述中融入自己的生活。這里面寫了大量遠行的朋友,這在現(xiàn)實中倒幾乎都是真的。1980年代濟南很有一撥人,辭職后要到西部去,心氣很高。有的眼看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考大學(xué)多難,他們卻在沖動中不想讀下去了,可見那時的心情是很激烈的。當(dāng)時我們都投入了,也很激動,參與一起,準備行李之類上路的東西。那一撥人有的今天已經(jīng)不在了,有的就活在當(dāng)下的潮流里。當(dāng)年那么大的雄心,多么嚴酷的環(huán)境都不能改變他們,但是商業(yè)主義的水流一沖,這支隊伍就散掉了,各個不同的人生道路就分開了。我是一個參與者,也是一個旁觀者目擊者,最后成為一個稍稍冷靜的觀察者和總結(jié)者。我跟這撥人的距離,跟小說里寫的寧伽與呂擎這撥人的距離差不多,參與的深度和程度跟他們也差不多。
《青年作家》:你寫那個莊周這個人物,他變成流浪者了?
張煒:是的。不止一個朋友沒有了,消失了,消失在民間,在誰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書中還有一個跳樓的畫家,故事中他沒有死——實際上是我不忍,現(xiàn)實中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已經(jīng)死去了。
《青年作家》:林蕖和這個人是好朋友?
張煒:莊周和他是好朋友。我寫的是他的胯關(guān)節(jié)摔壞了,殘廢臥床了。實際上這是一個天才畫家,是我心中的凡高。他在二十多歲一點曾給我做過一幅素描,那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幅作品了。我以前還為他寫過一部中篇小說……
《青年作家》:以他為原型的?
張煒:就是《請挽救藝術(shù)家》。其中引用的一些信件就是他的原件——我寫不出這樣的信,只好用他的原文。這個人對生活絕望了,像許多天才人物一樣,他們當(dāng)中有人是脆弱的。我到現(xiàn)在認識這么多藝術(shù)家朋友,但固執(zhí)地認為他是最有才華的人。他從省城回到了半島,后來跳樓了,一共兩次,終于……
《青年作家》:什么原因?
張煒:絕望,單純而又執(zhí)拗,對這個社會不能接受,對生活不能接受。他是特別敏感和純潔的那種人,是悲劇人物。他給我的刺激太大了。和另一些人不同,有的人出走的時候那么壯懷激烈,想不到回來后一頭扎入了欲望之海,變成了非同一般的壞人。
《青年作家》:林蕖等于壞人了。
張煒:有的犯罪了,有的墮落了,有的沒心沒肺了。有的那么有才華,卻又自殺了。這都是1950年代生人的故事。我平時不太敢想那個畫家,因為他跟我不是一般的密切——兩個省城里的單身漢,幾年來一起弄吃的,一起討論藝術(shù),一起幻想。我們在一個機關(guān)工作。
我寫作中有一個很大的愿望,就是把這撥人的經(jīng)歷寫下來。沒有比我們這撥人更慘的了——話又講回來,每一代人都覺得自己是最慘的,經(jīng)歷的事情最殘酷、領(lǐng)受的苦難最多——但是每一代人實在是可以比較可以量化的。1950年代生人這一撥真的夠不幸了,他們生下來就沒有東西吃,比如說1960年是長身體的時候,卻遇到了大饑餓。整個走過了那樣的年代,充分領(lǐng)受了那個時期的嚴厲。在學(xué)校教育這方面真是大不幸,不能學(xué)英語,不能讀國學(xué),如果家庭有問題,連高中都不能上。他們經(jīng)歷了文革,那是多么殘酷和荒誕的年代??墒堑搅怂^的思想解放時期,從政治嚴酷的時代突然來到了物質(zhì)主義的聲色犬馬,等于是人生最突然最巨大的跌宕。這一代人無法承受,他們沒有做好準備。他們是特殊的一代,他們具有足夠的悲劇環(huán)境。
《青年作家》:寧伽確有其人了?
張煒:無一不是實有其人,也無一不是虛構(gòu)。文學(xué)與報道是極為不同的——現(xiàn)實人物關(guān)系對書的虛構(gòu)產(chǎn)生了關(guān)鍵的幫助,但任何一個書里的人物都不能說是生活中實有的。這就是小說的藝術(shù)。將生活材料徹底發(fā)酵是重要的,這樣才能把它變成酒——這是所有藝術(shù)生成的通理。但是糧食肯定全都存在的——作家的想象力是那么貧乏,很少能夠離開真實去虛構(gòu)任何事物;另一方面我們又驚嘆其虛構(gòu)能力之強,可以把所有的現(xiàn)實變形、組合、再造,讓當(dāng)事人也恍惚起來。一切都服從了藝術(shù)的和諧。
《青年作家》:這個人物是一個貫穿性的人物。有的地方報道說這是為一個地質(zhì)隊員寫的小說。
張煒:因為主人公學(xué)過地質(zhì),有過這樣的從業(yè)經(jīng)歷。這是重要的。我們小時候那個地方發(fā)現(xiàn)了石油、煤炭和金礦,這部分地質(zhì)人戴著太陽帽和黑眼鏡,看上去很是浪漫。他們到了哪個地方就搭起帳篷,木板一鋪帆布一扯就是很神秘的窩了。他們從來不住到老鄉(xiāng)家里。我們小時候沒什么好玩的,除了玩林子、玩海、玩動物和植物,再就是分撥打架。外來地質(zhì)隊員就像天外來客一樣,他們的服飾和口音都和當(dāng)?shù)厝瞬灰粯?,讓我們覺得特別有意思。他們也喜歡我們,跟我們玩,講許多故事。我們在他們帳篷里有時候要待到下半夜。白天看他們的機器、看他們的操作,一切都忘記了。那時候覺得這個職業(yè)特別神奇,很浪漫,對他們跋涉千山萬水的辛苦考慮不多,只往有趣的方面想。這些人到處走,知道的事情特別多。我們纏著他們講故事,也吃他們的東西,因為他們好吃的東西也多。我們作為交換,就帶水果給他們。他們買來許多海產(chǎn)品,大口喝酒抽煙,我們也跟著學(xué)。這對于林子里的孤獨少年來講,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所以我曾經(jīng)鉚著勁兒要做這樣的工作,后來還寫了很多詩和散文小說,都寫了地質(zhì)隊員的生活?,F(xiàn)在的主人公是地質(zhì)工作者,因為只有如此,他才能夠進入推敲山河的狀態(tài)。
所有杰出的作家都只跟“個人:對話
《青年作家》:你究竟為誰寫作?讀者,市場,今天,未來?
張煒:在我看來,一個好的讀者和一個好的作家是同等量級。有人說閱讀相對簡單,只要識字就可以讀。創(chuàng)作很難,中國民間有一個說法:看花容易做花難。但實際上真正能看懂花的,也同樣難。接觸過大量的讀者,跟他們交談就會發(fā)現(xiàn),有的人雖然表述能力很差,但的確是懂的,他能感受作品中的一切,這說明他是很高級的讀者。閱讀的能力和寫作的能力是不同的,這兩種能力雖然不可以換算和等同,但要達到較高的量級都是很難的。對于作品的全部感悟,許多讀者不能表述,但是心里都有。他可以用另外一些概念來表述,許多時候跟作家的感受是一致的,知道文字內(nèi)部蘊藏了什么、是怎么一回事,懂得文字背后的東西,懂得形成文字的代價在哪里,盲角在哪里,無限的可能性在哪里——他閱讀的時候留下了這些空間,所以能夠掌握這部書。
作者為什么不能為讀者寫作?因為不可靠,因為危險。只為讀者寫作,很可能就要假設(shè)這樣的讀者存在——既然有一大批或一小部分這樣的讀者,那就要自覺不自覺地去遷就他們,為其服務(wù)。其實這是以折殺自己為代價的。我以前談過個人的臨場感受,說我在為一個“遙遠的我”在寫——那個“我”在更高處,他在注視我,我為他去寫作。
《青年作家》:你什么時候有這種意識?因為過去有個說法是創(chuàng)作讓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作品。
張煒:1980年代中期,我就開始解決一個問題,即設(shè)問并回答為誰而寫?因為我們這個傳統(tǒng)里面,特別是這幾十年較短的傳統(tǒng)里,核心問題就是強調(diào)文學(xué)為誰的問題。有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讓老百姓喜歡,其余都無所謂了,甚至還問“你算老幾”——這個“你”就是指創(chuàng)作主體,指作家,創(chuàng)作者都不算什么了,作品怎么會有價值存在?當(dāng)然也不必期待這個民族會產(chǎn)生什么了不起的杰作了,這是不可能的。
如果將“民眾”視為一個理想的理性的概念,那就只能是等同于時間的概念——在時間里留下來,肯定是獲得讀者人數(shù)最多的,這也就是“民眾”了。真正的杰作往往并沒有一哄而上的閱讀效果,起哄的“民眾”大致就是我們常常說的“烏合之眾”了。
談到更為可靠的“時間”這個概念,我好像仍然也不能接受。因為即便如此,寫作的功利性也還是太強了。作家的自由,真正的自由,時間也不能過分地干涉,這才是理想的境界。
后來我用了一個很“虛”但又很“實”的一種說法,來作了稍稍準確的表達。我努力回憶自己的寫作狀態(tài):凡是寫得好的時候,傾注其中沉浸其中的時候,總是覺得有一雙很高的眼睛在注視,它在我不能察覺的時候隨時出現(xiàn)。就為了讓它滿足和高興,獲得一個呼應(yīng)和理解,我才努力而興奮地工作著。那個高處的人既是我,又不是我,因為他比我高,比我遠,他是放得更遙遠、更全面、更完整的一個生命。我和它達成了默契和呼吸的關(guān)系,那是一個“遙遠的我”——這樣的表達,才比較接近寫作的實情。
這樣的寫作是自由的,個人的,是其他人所不能取代的。
現(xiàn)在我們大家很容易寫出一些區(qū)別不大的、似曾相識的作品,所以它們最后不得不被淘汰。非常個人的,不被重復(fù)的——跟未來、現(xiàn)在、過去都不重復(fù)的,或者說是很大程度上不重復(fù)的,才會被保留下來。
比如說托爾斯泰,同樣是代表一個國家和一個民族的大師,他跟法國的雨果差異多大,跟本國的普希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差異多大?他們各自獨立——當(dāng)時,過去以及未來——直到今天的俄羅斯,也沒有出現(xiàn)和托爾斯泰重復(fù)的作家,那是絕對沒有的。以往俄羅斯歷史上沒有產(chǎn)生過托爾斯泰式的作家,不僅是規(guī)模,而是個性的特異。所有這些杰出的作家,都只跟個人進行著對話,當(dāng)然這種“個人”打一個引號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