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竹山
石碾
碾房拆除后,石碾廢棄在荒草中竟有些年月了。沒人再去理會沉重的石碾,曾經(jīng)的忙碌與喧鬧永不再現(xiàn)。
記得,我跟母親去碾米時,六子媽卸驢讓碾,說:“你們家遠——驢也該歇會兒了!”
最先發(fā)布正月小翠婚事的石碾。
貼上春聯(lián)被鄉(xiāng)村尊為青龍的石碾。
如今,卻像一條倒斃的流浪狗,再也聽不到誰的一聲親切呼喚。
轉(zhuǎn)動了我們數(shù)千年文明史的石碾。
唱了人老八輩子農(nóng)歷歌謠的石碾。
昨夜,一陣吱吱悠悠的推碾聲,又在我的夢里響起……
醒來,窗外,只剩一地蒼白的月光。
命里的村莊
爺爺?shù)拇迩f,父親的村莊,我的村莊,卻不再是我兒子的村莊了。
那一條路叫羊路壕,那一塊地叫王伙場,那一道梁叫糜地梁……
那一種鳥兒叫鴟怪子,那一種蟲子叫糞爬牛,那一種草兒叫艷英菜……
村前一行老柳,是爺爺?shù)臓敔斣韵碌摹?/p>
春風從柳梢上歸來,沒牙老漢念叨著:“義活了一年!”
一棵棵老柳被歲月掏成了朽木,但那一張千皴百裂的樹皮,還在。
沒牙老漢,老得一顆牙都沒了。卻老小孩似的,整日與孩子們玩老虎吃羊或捉迷藏的游戲。沒牙老漢,依然頑強地活著,任由風在他花白的胡須上蕩著秋千。
孩子們不解的是,那牙是骨頭的,怎就沒有軟軟的胡子耐得住寂寞呢?
曾經(jīng)純樸的、老柳的、農(nóng)歷的村莊,我命里的村莊,三道灣河水的村莊,兒子不再同去的村莊呵,在我背轉(zhuǎn)身的時候,竟在一縷炊炯里,越去越遠了……
十五坰地
和二丫、潤潤、狗蛋、喜子一樣,十五坰地是村莊最親的名字。
莊稼長得好啊,不管種什么,十五坰地部不會讓鄉(xiāng)親們白忙。糜子、谷子、豌豆、燕麥,在一聲風調(diào)雨順的祈盼里,五谷豐登便堆滿節(jié)氣的曬場?!叭饲诘夭粦?,地聽人使喚”,誰的一句話,卻義勾起了狗蛋的疼。
是啊,地再肥,也沒能拴住心高的二丫!
潤潤姐和喜子哥在十五坰地的玉米林里親口口哩!拔草孩子的偶然發(fā)現(xiàn),讓村莊的臉紅了好一陣。
哦,來年秋天,鄉(xiāng)親們看到十五坰地的高粱比往年更紅了。
哦,高粱割完了,有人竟然看到好久不露面的二丫在十五坰地邊上轉(zhuǎn)了一圈。
哦,麻雀、貓咪、馬駒、牛不老一樣親切的十五坰地。馬奶奶、米裝裝、梭牛牛、地椒椒一樣值得回味的十五坰地??!
水庫
水庫,依然是村莊的生命。
清格粼粼的水啊,又讓高梁熟透了,讓糜谷醉在老酒里了,讓九曲紅燈里傘頭又唱起了秧歌,讓父親又枕著了一個好夢。
“頭伏蕎麥二伏芥,三伏種得好白菜”。
水面還凍著冰,誰就念叨起——農(nóng)諺總是搶在節(jié)氣之前,讓忙里偷閑的鄉(xiāng)親,開始收拾農(nóng)具。
去年水庫岸邊,突然爬出來無數(shù)笊籬大的螃蟹,整個村莊的夏夜都在手電筒的亮光里晃悠,一只只不知名的笨螃蟹,在沙灘上跟著孩子們的驚叫聲,被靈巧的木夾逮進柴簍。
第二天,螃蟹被一筐一筐廉價地賣到什么都吃的城里。我擔心的是,今年水庫里會不會再有那些橫著走的螃蟹可賣?
霍窯烏素
走進農(nóng)歷的霍窯烏素,一只鳥兒打開了空曠的天空,一只摘寧條的手滲出了血,一縷點燃黃昏的炊煙又艱難地升起……
霍窯烏素是一座村莊宏大的背景。
拔豬草的孩子為尋找草果兒走散了,他們淺淺的腳印,又被一陣風沙抹去。
走進農(nóng)歷的霍窯烏素,一卜沙芥正從露珠中醒來,一片蘆草已從葉上開始脫水,一聲民歌又從沙梁梁上縹縹緲緲傳了過來……“交朋友交上攔羊漢,梭牛牛馬奶奶常不斷”。
去年冬天同村,一輛輛拉沙車,不時吭哧而過。道路坑坑洼洼。
但鄉(xiāng)親們說,霍窯烏素的沙子,一方已賣到幾十元。
炊煙
有炊煙升起的村莊才叫村莊。
小時,村莊里窮,我就常??粗稛?,猜想著誰家今天吃什么飯。
只有過年,炊煙才經(jīng)久地在村莊的卜空隨風飄動。
而誰家的炊煙,要是長久地奔跑在炯囪的路上,這家一定是來親戚了!
如墨的煙銹被掏挖后,平日里有些扶不起身子的炊煙,不用風箱,便照樣突突地往外冒……像極了一位書家最為精彩的狂草。
沒了炊炯的城市,讓人堵噎、空虛、孤寂。
在村莊行走,有炊煙升起,就有一種安詳,一種甜美,一種踏實。
至今,凝望炊煙,我常常覺得自己,還是個饑餓的孩子……
爆裂的兩瓜
西瓜熟了,滾圓的西瓜,遍地。
今年,村莊里家家種西瓜。
去年,西瓜每斤賣到一元.,老魏的三畝瓜田,一年產(chǎn)了好幾年的糧食。
今年瓜商們卻好像一個個都冬眠了!
拉西瓜進城,才知城里西瓜比田里的還多,一堆堆的“星星”,斗大的一顆只賣一元。
鄉(xiāng)親們急也沒用,眼看著晌午,一地熟透了的西瓜,像悶炮“啪啪”地爆裂。
那響聲在夜里,傳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