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有家加工玻璃畫的鋪子,門前紅字藍底的招牌經(jīng)歷了多年風雨,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幾分破敗的灰白色,店名也模糊不清,只有那“玻璃畫”三個字,鮮明而鏗鏘地堅守在黯淡的背景上,向人們昭示著小店的身份。
老板娘是個素樸而寡言的人,然而骨子里卻透著瀟灑與倔強。幼時的我時常擠進狹小的鋪子間玩耍,總是聽見還是位大姑娘的老板娘被她的母親埋怨——村中的人是永遠瞧不上這種小手藝人的,故而母親的怨尤也多半與她這不甚體面的職業(yè)有關。老板娘卻不應聲也不與她爭吵,甚至沒有一句辯解,只是默默地清點著客人的訂單,默默地調(diào)試著顏料,默默地將十幾支大小狼毫、羊毫一字兒排開,用固執(zhí)的背影展示著自己的不屈。
我想老板娘那時就明白,母親是理解與心疼她的,只是不忍心看她被村中人的閑言碎語包裹。每逢村中人家遇上裝修新屋、祝賀喬遷或是祝壽、婚慶之類的喜事,人們總會習慣性地將一只腳邁進鋪子,隨手點上一面畫著鴛鴦的明鏡,或是畫著壽星的匾額,然后便急急地退出去,留下一句“好刺鼻的顏料味”。
來自本地村民的,多是這種艷麗而俗氣的玻璃畫的訂單和帶著幾分鄙夷的言論,可是老板娘從不曾表現(xiàn)出一絲的不滿??腿巳ズ螅隳卮蜷_顏料盒,默默地排開筆,默默地描繪上客人需要的圖畫,精心,專注,心無旁騖,在畫作完成后莊重地署上自己的名字,蓋上自己的印童。
最近一次回老家,我在不少村民家中看到了那熟悉的畫作,看見了那熟悉的字跡,竟像遇見故人一般會心一笑。然而問起別人,人們對她的稱呼仍是“村口畫畫兒的”,對她的評價仍是“干那行能有什么出息”。再次走進鋪子,映入眼簾的仍是老板娘伏案作畫的單薄的身影。老板娘微低著頭,拈著筆,正細細地勾線,上彩,暈染。店里充盈著寧靜的氣息,仿佛隔絕了外界的一切雜音,甚至連時間也似乎也凝滯了。
我心中的不平之氣也慢慢消散了,本想代她發(fā)的牢騷變成了一句“我在好多人家看到了你的畫,真好看”。老板娘擱筆一笑,并不說話。她的身影映在店中大大小小、各色各樣的玻璃畫上,競像融進畫里了。
潔凈的玻璃畫上,從花鳥魚蟲到飛禽走獸,從云蒸霞蔚到僧廟觀道,從亭榭樓閣到山高水長……無一不栩栩如生又靜謐無聲。我盯著那些雅俗共賞的玻璃畫沉吟著。誰又能說,這民間喜聞樂見的玻璃畫日后不會成為一門博大精深的藝術(shù)?
沒有喧囂,不圖炫目,一支毛筆,一塊玻璃,方寸之間承載了旖旎萬千的風景。
古語云:大音希聲。我想,那些傳世的畫作與絕倫的人,也必定是靜默無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