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紅旗
“剃頭挑子一頭熱”,說這話,孩子們搞不懂,也難怪,現(xiàn)在的孩子誰見過剃頭挑子呢?
20世紀80年代,農(nóng)村沒有理發(fā)店,為了解決村民理發(fā)難的問題,每個村莊都聘請一位理發(fā)師傅。理發(fā)師傅絕大部分來自安徽,他們?yōu)榱松?,一年四季在外漂,走村串戶為人理發(fā)?!疤觐^?!本褪俏掖宓睦戆l(fā)師傅,個子不高但長得很敦實,走起路來風風火火。每隔一個月他都會來,來時挑一副剃頭挑子,一頭是煤火爐,用來燒熱水洗頭的,一頭是盆架、洋堿、剪刀、推子等,扁擔頭上還掛一條油亮的磨刀布。一頭是熱的,一頭是涼的,這不就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嗎!至于什么時候與“一廂情愿”“熱屁股貼上冷板凳”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便無從考究了。
挑著剃頭挑子,一路吱吱扭扭地走村串戶,風塵仆仆,誰也不曉得他是咋來的。來了也不吆喝,只管支起爐子。于是“剃頭?!眮砹?,一傳十,十傳百,村民便陸陸續(xù)續(xù)地去理發(fā)。天熱時,在陰涼處就著墻,搭一個帆布帳篷;天冷時,就駐扎在村里的鐵匠鋪,一面理發(fā)一面還能烤著火。
“剃頭?!焙痛迕窕斓煤苁?,熟不拘禮,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說話也隨便。農(nóng)閑時,村民有事沒事,理不理發(fā),都愛到理發(fā)鋪湊熱鬧,扯閑篇兒。那時信息閉塞,“剃頭海”是外地來的,見多識廣,他常常一面理發(fā),一面講一些新鮮事兒。比如他說他見過小偷割包的,褲兜都割破了,卻割不著肉,神乎其神的。還說火車有30多節(jié),冒著白煙鳴著汽笛,足足有一里多長,聽得村民把嘴張成“O”形,羨慕不已。當然也會講一些他鄉(xiāng)的風俗、怪事兒、吃食等。有時也會聽一些鬼打墻、鬼點火的玄事兒,聽得年輕人一怔一怔的?!疤觐^?!眱叭怀闪舜迕窳私馔饷媸澜绲摹鞍蚵牎?。聽著他繪聲繪色地講,我常常憧憬著快點長大,長大了就可以到外面去走一走看一看了,夢里也常常夢游到外面的大千世界。
有的小孩兒怕理發(fā),一理發(fā)就哭鬧,于是他像變戲法兒一樣從褲兜里摸出一個小撥浪鼓,一面逗,一面理。正理著呢,小孩兒頭亂動,他便說:“別動,再動耳朵就掉了??!”一哄一嚇,就理完了。小孩兒理完頭,他總不忘拍一下小孩的后腦勺說:“哎,完了,走人!”俏皮的小孩兒便回應一句:“你才完了呢!”一溜煙兒地跑走了。他瞇著眼嘿嘿直笑,還直夸小孩兒聰明。
“剃頭?!钡氖炙囈膊⒉桓?,不像現(xiàn)在,又是染又是燙的。年輕人、小孩兒一色的小平頭,沒有什么花樣,只用推子推就行;上了年紀的老頭則一色的刮成光頭,锃明擦亮的。有一次爺爺去理發(fā),要刮成光頭,剛刮一半,有人喊失火了,“剃頭海”扔下刮刀,慌慌張張去救火,放了爺爺“鴿子”。待火滅后回來一看,他噗嗤笑出了聲,原來爺爺?shù)念^一半光光亮亮,一半毛茸茸的。爺爺見了他也禁不住笑,原來“剃頭?!钡哪樤绫粺熝孟窕ü菲ü闪?。更有小孩兒,指著爺爺?shù)念^喊:“快來看啊,陰陽頭?。 北娙诵Φ貌砹藲鈨?。
吃飯是輪流的,輪到誰家吃誰家。該輪到誰家了,他心中有數(shù),一來他便知會你一聲。我喜歡“剃頭?!钡轿壹页燥?,因為每次都會改善生活:白面烙饃卷菜,還能見葷腥,中午更是撈面條管夠,更主要的是,吃飯時可以近距離地向他打聽外面的精彩。母親做好了飯,就喚我去叫他。他吃飯也不挑食,做什么就吃什么,而且飯量很大,常常回兩次碗。母親總是先盡著他吃,還說,遠來是客不能慢待了。對此我十分反感,好幾次與母親頂嘴?!疤觐^?!眳s也不客氣,坐下來就吃,吃飽了就走。
理發(fā)時也不收現(xiàn)錢,來了就理,理過就走,工錢是村大隊出的。年終時,他總會來村里一趟,領(lǐng)了工錢,笑呵呵的,見人就“過年好,過年好”地打招呼。小孩兒們愛圍著他打趣,讓他捎這捎那,他也不煩,像孩子王一樣和他們起哄。有時村里不濟,也會拖欠工錢,沒有辦法時,他就挨家挨戶地收,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就用糧食頂。我就見過多次,他扛著口袋,挨家挨戶地收。見人還是笑,不過顯得很拘謹。
“剃頭?!庇袀€忌諱,那就是別叫他“剃頭的”?!疤辍本褪菤⒌囊馑?,“剃頭的”不就是殺頭的嗎,是屠夫,不吉利。有一次一位小腳老太叫他“剃頭的”,他不知道犯了哪根筋,惱了,回了一句:“把你的頭剃了吧!”老太也不依,踮著腳罵他“臭剃頭的”,便吵了起來。那時在農(nóng)村理發(fā)都說成“剃頭”,可自那以后,見了他的面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說“理發(fā)”了。
90年代后,理發(fā)店如雨后春筍般冒出來,村里的年輕人趕時髦,都走出去理發(fā)了,只剩下上年紀的保守派了。“剃頭?!眮淼靡膊磺诹?,即使來了,理發(fā)鋪也顯得冷清了很多,大家都忙著干農(nóng)活掙大錢呢,誰也沒有閑工夫湊熱鬧了。不過老人們還是很熱情的,“剃頭海”一來,他們就熱情款待,今天在這家吃明天在那家吃。村里也不管了,理發(fā)得掏現(xiàn)錢,老人們進不了理發(fā)店,顯磕磣,覺得還是在村里讓“剃頭海”理發(fā)更自然一些。
我結(jié)婚后,便很少見他來了,一年也就三四次吧!來了也不挑剃頭挑子了,這家坐坐那家串串,統(tǒng)計一下需要理發(fā)的人數(shù),說,下一次來了順便給他們理了。他對村里的事兒了如指掌,誰家?guī)卓谌?,有幾個孩子,他都能如數(shù)家珍。有一次撞個對臉,他忙拉著我的手,說,哎真快,都結(jié)婚了,該有孩子了吧!他還是那樣的風趣、熱情。
再后來,就不見他來了,年輕一輩的是不曉得他的,只有老人們還時不時地念叨,“剃頭?!闭€不來呢?只知道他叫李海,安徽的,哪縣哪村,有幾個孩子都不清楚。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否安好,也許該是兒孫滿堂,安享晚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