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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樹

      2015-04-30 19:20王懷宇
      飛天 2015年4期
      關鍵詞:文化站葵花楊樹

      王懷宇,1967年出生。畢業(yè)于東北師范大學中文系。曾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二屆高級研討班。先后在《作家》、《青年文學》、《十月》、《鐘山》、《北京文學》等刊發(fā)表小說作品。至今已出版長篇小說《漂過都市》、《一切并不如約》等四部,中短篇小說集《家族之疫》、《我們到底能做些什么》、《生活藝術》、《誰都想好》等六部;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群眾藝術》、《公雞大紅》等百余篇;并有大量散文、報告文學、戲曲、學術論文發(fā)表。小說作品曾榮獲“全國梁斌小說獎”、“吉林省政府長白山文藝獎”、“吉林文學獎”、“滇池文學獎”等獎項,并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中國文學選刊》等選載,多篇作品入選年度小說排行榜和精選本,短篇小說《公園里發(fā)生了什么》入選大學生閱讀教材,另有作品被翻譯成英、法等文字介紹到國外。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小說委員會常務副主任,長春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吉林省藝術研究院副院長,編審。

      楊樹鎮(zhèn)雖以窮著稱,但楊樹鎮(zhèn)的文化氣氛卻十分濃厚。按常理這多少有點奇怪。

      究其原因其實也很簡單:當年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很多名牌大學的畢業(yè)生都毅然決然地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去。于是,荒涼落后的楊樹鎮(zhèn)一夜間就成了意氣風發(fā)的學子們趨之若鶩的地方;于是,一窮二白的楊樹鎮(zhèn)一轉眼就來了很多年輕的文化人。一下來了這么多的大學畢業(yè)生,也沒啥好干的呀!那就辦學吧。很快,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就當上了楊樹鎮(zhèn)中學的老師,有的甚至還當上了楊樹鎮(zhèn)郊區(qū)的小學老師。

      不料多年以后,老師們耗盡了年輕的銳力也沒看到楊樹鎮(zhèn)有什么大的起色。學生一批一批地沒少往出考,卻極少有人再肯回來。老師們漸漸才比照出自己當初有多么幼稚多么愚蠢。于是,他們找到的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拼命地培養(yǎng)自己的子女,想方設法讓自己的孩子考出去,好逃出楊樹鎮(zhèn)這個兔子不屙屎的鬼地方。日久天長,人們嘔心瀝血地培養(yǎng)子女漸成楊樹鎮(zhèn)一大感性景觀。在楊樹鎮(zhèn),不論工農(nóng)兵學商,都會把供孩子上學放在日常生活中的第一位。就連明顯呆傻愚笨的孩子,家長們也不會放棄。所以楊樹鎮(zhèn)就顯得很有文化,顯得與眾不同。

      而楊樹并不是楊樹鎮(zhèn)的正式居民,他家住在楊樹鎮(zhèn)郊外的趙家村。雖說趙家村距離楊樹鎮(zhèn)頂多有十幾里鄉(xiāng)路,但趙家村就是趙家村,是名副其實的農(nóng)村;楊樹就是楊樹,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

      不知是楊樹鎮(zhèn)特殊的文化氛圍熏染了近在咫尺的趙家村,還是趙家村的楊樹冥冥中就應該是楊樹鎮(zhèn)的文化人?總之,農(nóng)民楊樹越來越不眷戀自己腳下這塊黑土地了。勞動之余,他常常凝望著黑土地上的綠色莊稼若有所思,靈動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去關注那更加遼遠的藍天和白云……

      個頭不高的楊樹時常奔走在楊樹鎮(zhèn)和趙家村之間那條暴土揚長的鄉(xiāng)路上,因為他總得把新寫的幾首小詩或一篇小散文送到楊樹鎮(zhèn)文化站去。反正也沒啥要緊的大事,年輕人走上十幾里鄉(xiāng)路又算個啥!楊樹習慣了,有事沒事都喜歡到楊樹鎮(zhèn)文化站去看一看。一來二去,楊樹鎮(zhèn)文化站就多了個叫楊樹的業(yè)余作者。

      沒錯,楊樹鎮(zhèn)不太規(guī)范的幾段柏油馬路也早已對楊樹構成了誘惑。雖然楊樹深知自己所在的趙家村遠比楊樹鎮(zhèn)更像文化人理想中的世外桃源,但楊樹覺得自己的情況和大詩人陶淵明的情況不太相同。也許陶淵明是過膩了上層生活才去采菊東籬吧?而自己則正好相反。再者說了,陶前輩當年也并非主動要求,而是被動屈尊。因此,對農(nóng)民楊樹來說,成為楊樹鎮(zhèn)的正式居民才是他最大的人生理想。楊樹鎮(zhèn)歪歪斜斜的電線桿、有氣無力的百貨商店、微薄可憐的現(xiàn)金工資……等等,等等,這些細節(jié)都有著無窮的魅力,甚至代表些城市的磚瓦結構的公共廁所也同樣對楊樹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誘惑。那叫進城??!那叫掙工資??!在強烈的誘惑下,楊樹的詩文有了長足的進步。楊樹鎮(zhèn)文化站內部刊物《春雨新花》的目錄上,楊樹的名字也不斷地向前靠攏。后來,楊樹鎮(zhèn)廣播電臺還播誦了好幾首楊樹的散文詩……再后來,市報的副刊上也偶爾能見到楊樹的散文了。勤奮的楊樹幾乎每天都要不知疲倦地來往于城鄉(xiāng)之間,如同穿梭于夢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快樂勞燕。

      這天,楊樹鎮(zhèn)文化站的李站長不知從哪兒弄來幾個潤筆錢,就邀請楊樹鎮(zhèn)及所轄村屯最具發(fā)展前途的文學愛好者來“東來順”狗肉館兒小聚。一共就邀請了六個人,楊樹也在其中。李站長還給弄個名分,號稱“楊樹六駿”。楊樹沒想到堪稱楊樹鎮(zhèn)文學泰斗的李站長如此看重自己,狗肉館兒雖小,卻讓楊樹感到有一種莊嚴和雄偉滲入骨髓。大家都知道,文化站并不是個有錢的單位,別說這樣的舉動不多,就算多,這種檔次的重要聚會也不是誰想來就能來的呀!

      相聚的酒桌上,越是底層的文學愛好者,不著邊際的豪言壯語就會越多。席間,一向神神道道的民辦教師張四眼說:“楊樹這個名字起得好,咱東北最普通最具代表性的大樹,耐堿耐旱又耐寒,多有生命力?。顦?,冷不丁看字面兒土氣點兒,可是越細品越能體現(xiàn)出大家風范。大家看看,楊樹這名起得多好?。]準兒將來真就能出息個當代文豪什么的。”張四眼的話雖說得有些飄遙,但絕無嘲諷之意。底層這些文學愛好者本來就難成氣候,誰也不具備單打獨斗的能力,更談不上要分庭抗禮,哪能相互拆臺呢?誰先整出點兒動靜都是好事啊!大家此時當然都深知團結的好處,底層作者們得擰成一股繩啊,不是說團結就是力量嘛。

      楊樹心想,楊樹鎮(zhèn)肯定也是父親心目中的天堂。一不留神,沒啥文化的父親倒是給兒子起了個很大方的名字。誰能想到這會是姓楊的父親和房前屋后的普通樹木最簡單的組合呢?就算這是農(nóng)民父親無心插柳般的臨時閃念,楊樹還是覺得足夠神奇,就欲加珍惜起自己這個好名字。也許都是天意呀,寫吧,以后沒準兒真能寫出點名堂來呢。

      酒至半酣,李站長透露出文化站正缺少文學創(chuàng)作人員,有破例讓農(nóng)民楊樹到文化站工作的打算。李站長說:“國家現(xiàn)在特別重視基層文化建設,楊樹鎮(zhèn)文化站也正急需像楊樹這樣的熱愛文學創(chuàng)作并取得一定成績的人?!?

      楊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顯得毫無心理準備。楊樹只是從嗓子眼兒里輕輕地“啊”了一聲,第一時間沒再發(fā)出別的聲音來。雖說文化站是楊樹鎮(zhèn)政府首屈一指的窮酸文化單位,但在楊樹鎮(zhèn)特定的環(huán)境下(別忘了,楊樹鎮(zhèn)是很有文化背景的),文化站在楊樹鎮(zhèn)人心目中還是相當有地位的。那可是楊樹做夢都沒敢想去的好地方??!這能是真的嗎?如果那樣的話,以后農(nóng)民楊樹可就成楊樹鎮(zhèn)文化站的工作人員啦!是正兒八經(jīng)楊樹鎮(zhèn)的國家干部啦!

      “楊樹,你小子咋沒動靜了?你倒是表個態(tài)呀,到底想不想來文化站工作???”李站長把酒杯斟滿,半開玩笑地說。

      可能幸福感來得過于突然,楊樹還是有些沒反應過來,坐在原地漲紅著臉,實實在在地說了個問句:“誰敢想啊?”

      “來,我和你單獨喝一個?!崩钫鹃L一飲而盡。

      “干啥呢楊樹?還不快站起來回敬李站長?”張四眼眼鏡都急得掉下來了,邊扶鏡子邊用腳踢楊樹。

      楊樹這才有點兒醒過神來,慌亂地站起身來,也一飲而盡。但楊樹仍不知說啥好,有些語無倫次,又慌亂地坐了下來。

      在鎮(zhèn)大修廠當車工的鄭二虎是個寫詩的,不知是羨慕還是酒喝多了,眼睛都紅了,說:“我說李站長呀,這事是真的呀?這事能是真的嗎?做夢呢吧?以后我也好好寫,再把我也調到文化站上班唄。那往出一走,要多體面有多體面!”

      “哎呀我——楊樹!你干啥呢?趕快起來給李站長連敬三杯酒??!你這不是遇上大恩人了嗎?一步登天哪,哎呀我——楊樹!”建筑工程隊寫小說的牛大力羨慕得不行了,是真心替楊樹高興。自己掏錢又要了兩瓶老白干,邊倒酒邊嚷嚷:“今兒喝透,往透了喝!咱哥們兒有這么好的事兒……”

      獸醫(yī)站的陳多友和他的雙胞胎弟弟陳廣友也都高喊著“我們羨慕忌妒但不恨”,紛紛跑過來與楊樹摟肩抱背,頻繁舉杯……

      大家又興奮無比地喝出了無數(shù)個高潮,不知又加了多少回酒,又添了多少回菜,所有人都爭著提酒,反復發(fā)表著同樣的豪言壯語……

      腹中已有七八兩白酒的楊樹心中溢滿了激動,接下來給李站長倒酒時竭力控制著雙手,可是不爭氣的雙手還是不停地顫抖。楊樹還特意去了一趟廁所,回來后又穩(wěn)定了好半天情緒還是無法減緩雙手的顫動。楊樹一遍遍暗自告誡自己:要顯得深沉些,要顯得有城府些,好歹現(xiàn)在也算半拉兒文化人了……可是,楊樹就是無法控制自己那顫抖的雙手。

      快到晚上了,酒局才散。楊樹搖晃著身子往家走時,心里依然興奮著。他還特意繞道村子東頭,在“胡老三熟食店”買了一大塊豬頭肉。絕不是狗肉館兒的酒意未盡,楊樹確實是給家里的女人葵花和女兒苗苗買的。楊樹以前就曾許過愿,答應過女兒以后得了稿費如何如何??蓷顦涞母遒M總是太少,很多情況下都是沒來得及揣兜就和文友們買了煙抽,總是在第一時間里就和大家分享了。今天雖然沒得什么稿費,但楊樹覺得比得了一大筆稿費還要高興,今天是個值得隆重慶祝的好日子。

      晚上五點多了,楊樹仍覺得挺飽似的。他沏上一壺濃濃的紅茶,往軟乎乎的小被垛上一靠,一邊滋溜滋溜喝茶,一邊打著中午延續(xù)下來的酒嗝。楊樹還用眼睛的余光看著葵花和苗苗愉快地共進晚餐,似乎聞到一股田園詩的味道。本來就好看的葵花今天更加好看了,本來就可愛的女兒今天也更加可愛了。多好?。∫患胰司蛻撨@樣活著,這樣活著多好??!這不就是詩一樣的生活嗎?心存巨大幸福的楊樹一遍一遍地暗自感慨著……

      “不過年不過節(jié)的,怎么想起買豬頭肉吃了?”葵花香噴噴地吃完了晚飯才想起來問為什么。

      “我爸一定是又得稿費了!”苗苗一臉天真的幸福。

      “今兒個和李站長他們喝了一場難忘的透酒,今兒個高興。”楊樹覺得把好心情說給葵花和女兒太難,根本不是一句話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事。楊樹也不想一下子就把事情說清楚,這么好的事,得多說幾遍,得慢慢去說呀!

      “他爹,我不反對你舞文弄墨,可咱比不了鎮(zhèn)上那些開工資的公家人,到啥時候別忘了咱們是農(nóng)民。眼瞅著要打春了,該張羅種地了吧?”葵花邊收拾碗筷邊叨咕。

      楊樹只是笑,不時地用酒聲詢問女兒:“作業(yè)寫沒呢?明天的課文預習沒呢?”

      直到晚上睡覺前,楊樹才把李站長和文化站要人的事很詭秘地說給了葵花??@喜得雙頰緋紅,連問:“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呀?我咋不信呢?”

      “這么大的事,我能誑你?”楊樹認真起來。

      “真是真的?”葵花激動得杏目亮潤,格外受看。

      “要不……不年不節(jié)的,又沒得稿費,我能給你們買豬頭肉吃?”楊樹說。

      “是不太合常理,哈!”葵花的杏目依然亮潤。

      “真的!我啥時候誑過你?”楊樹說。

      “以前總聽你叨咕李站長李站長的,面兒還沒見呢,這么大的事都要給辦了?李站長這人可真是個好人??!非親非故的,這年頭兒可真不容易呀!咱們可咋感謝人家呀?這不就是恩人嘛!”葵花相信了楊樹的話后說得很動情,動情得很有負擔。

      “以后有機會,咱們真得好好謝謝李站長?!睏顦湔f。

      “去年抱一窩小雞崽兒,趕上秋天鬧雞瘟,就剩一只紅公雞了,哪怕剩兩只也行啊!咱們手頭兒真就沒啥送人的東西了?!?葵花是知恩必報的那種本分女人,想了好半天后又說。

      “我也這么想呢。”楊樹說。

      “那可咋整?”

      “別想那么多了,李站長可是個大好人,人家才不圖咱這個,咱個農(nóng)民有啥?天不早了,睡覺吧。”楊樹盡量表現(xiàn)出平靜。

      “身子臟,要不今天真想和你高興高興。不過,明天就行了?!?葵花緊緊地摟住楊樹說。

      “以后咱就不用種地了,不用再經(jīng)管那些遙遙無期的白條子了,以后掙現(xiàn)錢了……慢慢的,咱們也搬到鎮(zhèn)上去住,掙越來越多的工資,供苗苗考高中、上大學……”楊樹說睡也不睡,躺在炕上忍不住興奮還是說。

      “這可真是福星高照啊,咱咋遇上了李站長這么個大貴人呢?咯咯咯……真沒想到啊!咯咯咯……”葵花比當年出嫁那天笑得都燦爛、都真實。

      “以后咱家再也不用種地啦,有個上班兒的啦,有個掙工資的啦,有個文化人啦、知識分子啦!以后……”楊樹興奮地說了大半宿,葵花就“咯咯咯”地陪著他樂了大半宿……

      第二天早晨,天剛放亮楊樹就醒了。沒啥事兒,就把那唯一的紅公雞放出來喂食。楊樹從前沒大注意觀察自家這只紅公雞,此時才發(fā)現(xiàn)這只大紅公雞還是挺像樣的,很是高大威武,很是氣宇軒昂,很是能拿得出手兒。就算只有這一只,也是不錯的。楊樹就趁大紅公雞不備,一把將其抓住,拎在手里用力掂量起來……

      大紅公雞咯咯叫時,苗苗沖了出來。“我們班主任老師生病住院了,我要拿‘大紅去看我們老師呢。爸,你別驚動它了好不好?就讓它再好好活兩天吧!‘大紅還不知道呢,它真的好可憐啊?!?/p>

      “把大紅公雞給你們老師拿去?那……”楊樹沒再往下說。楊樹知道這年頭兒老師也不容易,更知道老師在女兒心中的重要位置,女兒那么喜歡她的“大紅”,都舍得拿去看老師。楊樹無奈地笑一笑,就一松手,放了可憐的大紅公雞。

      躲過女兒的視線之后,楊樹失望地搖了搖頭。楊樹踱出大門,向并不遙遠并有著磁石般吸引力的楊樹鎮(zhèn)走去。

      陽光很好,心情好到極致而又無所事事的楊樹就是在楊樹鎮(zhèn)的街巷里四處走走而已。今天,楊樹覺得腳下的柏油馬路格外地親切,他遠遠地就望見了楊樹鎮(zhèn)文化站那幢灰突突的小平房,也覺得格外地親切。心想,文化站是個多么好的地方,辦公場所真不該如此寒酸,文化站要是有稅務所那樣一座小白樓就更好了。不過,沒有也無所謂,楊樹儼然一種很負責的文化站新主人的感覺。

      楊樹在楊樹鎮(zhèn)整整走了一大圈兒,準備往家走時,李站長和一個小伙子推著一車沙子從遠處飛奔過來。

      楊樹忙迎上去說:“這不是李站長嗎?一大早的,推一車沙子做啥用?”

      “文化站的后山墻有點往外傾斜,為了安全起見,我看得加個垛子。早上起來也沒啥事兒,就當和兒子鍛煉身體了?!崩钫鹃L揮著汗水拍了拍兒子說。

      “有這活兒咋不找我干?我在家閑著也是閑著,這種粗活哪能讓您老親自干!來,給我吧,您哪是干這種體力活兒的人?”說著,楊樹從李站長手里搶過手推車。

      楊樹的瓦匠活干得也不錯,加上李站長又叫來兩個打下手的文學青年,不到一上午的工夫,文化站傾斜的后山墻外就添上了兩個結實的垛子。

      高興,中午李站長張羅請客。李站長拿出剛從郵局取出來的八十元稿費,請大伙兒到“東來順”狗肉館喝狗肉湯,飲生啤酒。

      席間,李站長又談到了調楊樹來文化站工作的事兒,李站長說:“用人報告已經(jīng)打到縣政府去了,就等著下批文呢,估計不會有什么問題的。”李站長讓楊樹這段時間多創(chuàng)作些作品,據(jù)說縣文化館下個月準備往省里推薦一批優(yōu)秀作品參加比賽。李站長最后還說:“楊樹啊,如果家里環(huán)境不好,就先到文化站來上班也行,反正批下來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兒?!?/p>

      楊樹感激得要哭似的,酒又喝了不少。回家的路上,楊樹只想一個問題:到底該如何感謝恩人李站長呢?楊樹沒想到李站長說辦這么快就給辦了,更沒想到要人的報告都打到縣政府去啦!這是多么貨真價實的實質性進展啊!

      楊樹記得回家時就看見了那五只肥碩的羊。當時那五只羊正在啃楊樹家房后的果樹呢。楊樹知道那是王村長家的羊。楊樹醉咕隆咚地吆喝了兩聲,還扔了幾塊土疙瘩,五只羊慢條斯理地往東邊走了。好好的果樹都給啃壞了,羊們還走出大搖大擺的樣子,真他媽氣人?。〈彘L家的羊咋的,狗仗人勢,羊也仗人勢?。砍鰜砭偷満θ?,要不是馬上就要進城了,楊樹這回決不會輕饒它們。

      楊樹啤酒喝多了就犯困,躺在自家的火炕上就睡著了。睡了一會兒起來解手時,又在房后發(fā)現(xiàn)了那五只羊。楊樹站在自家的茅廁里喊了半天,既沒喊走那五只羊,也沒喊來一個人。又氣又恨的楊樹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又想起了該給李站長送點啥,想著想著,楊樹的膽子就出奇地大了起來。再說了,王村長總是巧使喚人,實際上還欠著包括楊樹在內很多農(nóng)民兄弟們的工錢呢……

      楊樹牽住了那只最大的頭羊,另外那四只小一點的羊就都跟在后面了。陰差陽錯也好,順手牽羊也罷,楊樹沒費啥大勁兒,就非常成功地把五只羊弄到了自家的倉房里。待牢牢地鎖住倉房木門之后,楊樹的心臟才開始了無法控制的狂跳。楊樹就是狂跳著心臟做好了下一步的打算的:明天起大早!對,起大早!抓緊把這五只羊趕到大集去賣,一定要快,給錢就賣!用賣羊的錢給李站長買兩條好煙,一定要兩條好煙!要是還剩錢的話,再請李站長和圈兒里幾個文友到“東來順”喝上一頓好酒,實在不行,哪怕能喝上一頓小酒也行……

      楊樹萬萬沒想到,沒過三個小時的當天晚上事情就敗露了。晚上八點多鐘,王村長的兒子——王大國就領著一條兇惡無比的大狼狗把五只羊從楊樹家的倉房里拖了出來。緊接著,王大國又把楊樹及楊樹的女人葵花、女兒苗苗從正房里拳打腳踢地拖了出來,并揚言一定要將盜竊分子繩之以法,嚴懲不貸!連打帶罵了好半天,王大國又用手機把楊樹鎮(zhèn)派出所的警察也喊過來了。

      事情很容易就能真相大白。來辦案的是楊樹鎮(zhèn)家喻戶曉的派出所副所長陸法嚴,陸法嚴因嫉惡如仇、鐵面無私而在楊樹鎮(zhèn)深得民心。陸法嚴見多識廣,一看就明白了是咋回事。農(nóng)民楊樹當天夜里就被陸法嚴戴上了手銬,以小偷的形象出現(xiàn)在楊樹鎮(zhèn)派出所。

      望著滿天冷颼颼的星星,楊樹預感到事情后果的可怕,想起李站長,想起文化站,想起了“楊樹六駿”……他一路小狗一樣央求那位押解他的陸法嚴。楊樹說盡了好話,陸法嚴仍然無動于衷的樣子,手里的六四手槍還是重重地往楊樹瘦骨嶙峋的后背上戳。

      楊樹曾一度想把多么感激李站長、多么想進文化站的迫切心情說給陸法嚴聽,可又覺得不太好表達清楚。竟然和當初無法一下把好心情說給媳婦和女兒一樣,此時的準確表達也同樣太有難度,甚至要更加有難度。急得楊樹一再懷疑自己以后還能不能當作家了,還能不能搞創(chuàng)作了……望著陸法嚴鉛皮一樣威嚴的面孔,楊樹就更沒有了把真話講出來的勇氣。楊樹只好小狗一樣央求著同樣的內容:“行行好,求求你就饒過我這一次吧?!睏顦涞谋憩F(xiàn)不但沒獲得同情,在陸法嚴眼里反倒更像一個真正的小偷。這些簡陋求饒的話對疾惡如仇的陸法嚴來說真就不如不說,陸法嚴手中那支專門對付壞蛋的六四手槍就戳得更加有力。

      楊樹平日里很賞識這個義正辭嚴的警察,而此時楊樹真希望來抓他的人是那種人們印象中的不太講原則的壞警察,那樣可以答應給他們些好處,他們就有可能高抬貴手……

      陸法嚴打開派出所的大門,把楊樹推了進去。楊樹的雙手被反銬著,臉就幾度貼撞到了迎面的墻上。楊樹想起平時人們傳說的警察如何打小偷,想起父親活著時曾說:“人可不能犯罪呀,人要是犯了罪就不是人了……”接著,楊樹又被推搡著走過一段陰暗的走廊……

      陸法嚴打開走廊盡頭那扇黑不溜秋的鐵門時,楊樹不知是第幾十遍地又說:“陸所長,您就行行好,饒了我這一回吧,我還從來沒干過壞事,這真是頭一回?!?/p>

      陸法嚴屠夫聽慣了豬叫一樣的表情把大鎖頭“咣當”往門上一掛,回過身來拉住楊樹,抓小雞一樣把楊樹轉過來?!跋衲銈冞@號人我見得多了,在這之前都是好人,都是無辜的;狗急跳墻時,面對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時可兇著呢。”

      “我真的是急需一點錢花呀!”楊樹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不知所措地說。

      “屁話!災區(qū)比你更急需錢!去偷?去搶?正趕上嚴打,你還敢頂煙兒上,不判你三年才怪!”陸法嚴說得義憤填膺,就又是一推,楊樹就被推進鐵門里面去了。

      “陸所長,我求求您了,我、我……您就饒我這一回,日后怎么的都行。陸所長,我真的求求您了?!标懛▏腊褩顦涞囊恢皇宙i到暖氣管子上時,楊樹又想起李站長說的可以先到文化站上班的事。

      陸法嚴想說,就你這熊樣的,日后又能怎么樣?但他想到自己是個人民警察,就沒好意思說,只是很輕蔑地看了楊樹一眼,然后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最后一招了吧?”說著就把楊樹的另一只手也鎖在了暖氣管子上。

      楊樹很想說他已經(jīng)是“楊樹六駿”了,他就要由一個郊區(qū)農(nóng)民變?yōu)橐幻l(xiāng)鎮(zhèn)干部了,以后的日子馬上就會好起來了,他的家庭馬上就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了,他的命運、媳婦和女兒的命運也都要因此而發(fā)生巨大改變了……楊樹努力了好半天,干磕巴嘴,也沒能把這些話說出來半句。楊樹的嘴就那樣定格一樣半張半合著,乞求的目光一直無奈地緊盯著陸法嚴。

      “你最好別跟我來這套!少給我裝熊,老老實實地交待這是第幾回!”陸法嚴的聲音極其威嚴。

      “我這是頭一回,真的是頭一回呀!”楊樹可憐兮兮地說。

      “不想說,是不是?”陸法嚴平靜的語氣中透著無形的威嚴,楊樹覺得就要挨揍了似的??山酉聛黻懛▏啦]有動楊樹一手指頭,他異常平靜地鎖上門走出去了。

      時間并不長,楊樹就很不是滋味了。楊樹的雙手分別鎖在寬寬的暖氣片兩端,站不起來,又蹲不下,因麻木而疼痛的腰胯像釘了一層小釘子。楊樹想,或許叫出聲來能好受一些?可又覺得太難為情了,自己可不是以前看到過的那種連喊帶叫的小偷。楊樹無法想像自己能這樣支撐多久,覺得與其這樣,還不如承受一次傳說中的那種毒打。

      陸法嚴把值班室的門關得嚴嚴的,然后又把走廊里所有的燈也都關掉了。顯然,他要睡覺了。

      大約半個小時以后,楊樹實在受不了,張了幾次嘴想大聲喊叫時,走廊那頭傳來了一陣輕輕的敲門聲。

      “這么晚了,誰呀?”陸法嚴極具威懾力的問話。

      “啊,是,是我呀。”一個不很清晰的婦人聲。

      陸法嚴叮叮當當開門時,楊樹回頭從鐵門中間的瞭望口看到那婦人正是自己的女人葵花。楊樹不想讓自己的女人看到自己現(xiàn)在這個半蹲半撅的丑陋樣子,他下意識地忍住疼痛將身體盡量往下縮,想讓身體躲過那個瞭望口。

      可是,葵花已迫不及待地來到了門口,“我叫葵花,里面的是我男人,我要看看我男人?!?/p>

      “那你就看看吧,最好勸勸他坦白交待?!标懛▏缹ㄕf話溫和了許多。

      楊樹沒好意思回頭正視自己的女人,他試圖調整一下自己丑陋的姿勢,可怎么的也都是半撅著。

      “陸所長,我求求您了,您就高抬貴手放了他吧!日后,日后怎么的都行……”楊樹沒想到葵花的話和自己剛才說的話如此驚人地相似。

      陸法嚴這時才仔細看了看眼前這個女人,女人長得很標致很好看。陸法嚴不明白這么漂亮個女人怎么就嫁給了這么一個沒筋沒骨的小偷?真是好漢沒好妻,賴漢折花枝??!唉,白瞎個女人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懛▏腊蛋蹈锌约簺]艷福的同時,不禁又生出些許憐香惜玉的同情來。

      “警察要是都高抬貴手的話,這世界上就沒有小偷和強盜了?!标懛▏廊砸荒樀膱杂病?/p>

      “陸所長,我真的求求您啦!他可是我們家的天哪!天塌了,我們母女可怎么活呀?”葵花竟“撲通”一下跪在了堅硬的水泥地上。楊樹清晰地聽到了葵花的膝蓋骨結結實實地落到水泥地上時發(fā)出的聲音。

      類似的情況陸法嚴以前肯定也遇到過,他并不慌亂,反倒更嚴肅地說:“這位女同志,如果這樣就能解決問題,楊樹鎮(zhèn)就沒有法律和原則了,也就沒有我這個陸法嚴了。您最好還是自尊自重一些,請站起來講話。”

      葵花對陸法嚴的為人也早有所聞,跪了一會兒,她只好無奈地從地上站起來,很茫然地望了望楊樹,落葉一樣向門口退去……

      “只要你丈夫能老老實實地交待,我們一向是坦白從寬的。如果只是偷了五只羊又是初犯的話,就算趕上嚴打,也頂多押上半年。”陸法嚴送葵花出門時心平氣和地說。

      “陸所長,那可不行?。〔恍邪?,陸所長!您就行行好吧,您就饒過我們這一回吧,我們再也不敢這樣做了!”就要走出門的葵花又一次重重地跪在了陸法嚴面前。

      “不,請你不要這樣!你并沒有犯罪,是你的丈夫犯罪了?!标懛▏腊芽ǚ銎饋?,讓到值班室里的沙發(fā)上坐下,試圖要把個中道理給葵花講明白。

      “陸所長,他是我男人,他要是完了,我們一家可就全完了。我們的女兒才上小學二年級呀!她爸要是給押起來了,她日后還咋見人?。£懰L,我真的求求您啦,無論如何高抬貴手啊!”葵花也一度想把如何感激文化站李站長的事說出來,可又覺得說不得,這事要是傳到楊樹鎮(zhèn)文化站去可就什么都完了……葵花明白這里的微妙,她絕不能說。

      “法律面前是人人平等的。”陸法嚴表面嚴肅,但卻覺得自己心里不如往日那樣浩然正氣,天地開闊。陸法嚴自己也不明白今天這是咋的了,缺少了平日那種說一不二的威嚴,好像格外同情眼前這個女人似的。難道就是因為人家長得好看嗎?

      “我們當家的祖祖輩輩是農(nóng)民,到他這輩應該說日子越來越好了。他平時老實巴交的,可是沒想到哇,喝了點酒……”沒啥文化的葵花,一遍一遍地哭訴著。

      陸法嚴越是同情眼前這個女人,就越是痛恨那個小偷。而懲治那個小偷,眼前這個女人就跟著更加可憐。陸法嚴辦案以來頭一次像今天這樣拿不定主意,他拿起電話又放下,放下電話又拿起來。猶豫了好半天,他才終于撥通了羊主——王大國留下的那個電話。

      陸法嚴費盡了口舌,最后總算半公半私地把事情初步地給圓了下來——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無原則地辦案。這要是讓上面知道了,也許會免了他的職,甚至會把他開除出警察隊伍。陸法嚴自己也說不清楚他為什么要為這個小偷冒這么大的風險和委屈。

      “羊主要求最低賠償精神損失費三千元,派出所還要例行公事地罰款兩千元,一共要罰款五千元?!泵鎸@個好看而可憐的女人,陸法嚴還要盡力使自己顯得義正辭嚴一些。

      葵花沒想到自己絕望的哭訴竟使鐵面無私的陸法嚴真的網(wǎng)開了一面,她緊緊抓住陸法嚴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最后竟說:“我的恩人哪!日后我一定會報答你的,要啥都行!”

      陸法嚴不好意思地推開葵花的手,反倒有些緊張:“人嘛,都不容易。告訴你丈夫,回去以后得老老實實做人。你們這不是,這不是給我添亂子嗎?”一向干練的陸法嚴說話也變得拖泥帶水起來。

      很快,陸法嚴和葵花就從值班室里出來了??ㄔ谥蛋嗍议T口站住,陸法嚴一個人咕咚咕咚向大鐵門這邊走來。陸法嚴的聲音來得極突然:“楊樹,你給我聽著!剛才你媳婦和我說了一些情況。押了你,她一個人在農(nóng)村帶個孩子太不容易,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是看在你媳婦和孩子的面上,你聽清楚沒有?我剛才給羊主打了個電話,人家說要想私了最少五千塊錢,看在你媳婦和孩子的面上,我給壓到三千,你聽清楚沒有?派出所這邊就罰兩千。也就是說,你現(xiàn)在有個機會,你想不想要這個機會,說話!你聽清楚沒有?”

      陸法嚴也覺得自己的話不太真實似的,剛才還那樣呢,怎么這么一會兒就這樣了呢?實在沒有別的原因了,就是看人家女人長得好看啦?這不是讓小偷笑話我嗎?陸法嚴心里就又突生出一些火氣來。

      楊樹一時有些發(fā)蒙,不太懂陸法嚴究竟怎么個意思,想說王村長還欠我的工錢呢,我怎么反倒又欠了他的錢?但楊樹沒有把話說出來,就喔吃喔吃的說了什么也聽不清。

      “熊樣兒!這便宜上哪兒揀去?還尋思個啥!同意,留個字據(jù),三天之內把錢給我送來!不同意,明天就上法庭!木頭腦袋,還他媽的小偷呢!”陸法嚴要上來打人的樣子。

      楊樹這時早已經(jīng)支持不住了,也終于明白過來陸法嚴說的意思,忙說:“陸所長,太謝謝您了,我同意,我同意,日后我一定要報答您的!”

      “我圖你一個小偷日后咋的?你就別說這些沒用的了?!标懛▏酪贿呌柍庵贿叴蜷_手銬把楊樹從暖氣管子上解下來。

      楊樹手腳麻木,像又被釘了一層小釘子,又麻又疼,腿軟綿綿地癱坐在地上。

      陸法嚴覺得太便宜了眼前這個小偷,就狠狠地踢了他一腳,“以后要是再偷我就收拾死你!你聽清楚沒有?”

      楊樹這才強挺著渾身的麻疼,栽栽歪歪從地上爬起來。他扶著墻走出那扇黑不溜秋的大鐵門,順著走廊一步一步往門口挪去。

      快走到值班室門口時,葵花迎過來扶住楊樹。楊樹覺得葵花的臉色有些異常。

      楊樹在值班室里寫好了字據(jù),又按上了鮮紅手印。楊樹尤其注意觀察了值班室里那張單人床,那張床做得挺結實的。此外就是辦公桌上確實扔著那么一臺很舊的電話機。

      楊樹的腿漸漸好使了許多,他覺得自己應該像個男人一樣,他掙脫開葵花攙扶著的手。當他走下派出所最后的一個臺階時,陸法嚴揮舞著那張字據(jù)說:“三天之內,你給我聽清楚!”

      楊樹和葵花到家時,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楊樹心里憋得慌,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他知道他能這么快就出來是因為女人葵花長了個好看的模樣??ń裉祀m然沒和陸所長怎么樣,但實際上已經(jīng)答應了要給人家一切了,只是人家沒有馬上就要而已。他無聲地把葵花緊緊地摟在懷里,說:“睡吧?!?/p>

      說是睡覺,楊樹哪里能睡得著?。克揽ㄊ莻€有恩必報的人,她日后會不會去報答陸法嚴呢?陸法嚴會不會盯上葵花,一再糾纏呢?楊樹想來想去,覺得這事就得順其自然了,有些話還是不說明白為好。楊樹認為緊閉雙眼的葵花也沒睡著。楊樹難受地想著,腳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

      眼下最鬧心的是,上哪整那五千塊錢去呢?楊樹突然想起了這個最亟待解決的問題。他就一個一個想趙家村的親戚、朋友和鄰居,翻過來調過去,能借錢的也就那么幾個人,也沒個有錢人,能拿出一百二百就好大的面子了,湊足五千實在太難了。這不免讓楊樹一陣陣感到絕望。

      可有點兒總比一個子兒沒有要強,去試試吧。天亮了,破窗而入的一線陽光讓楊樹多少打起一點精神。楊樹顧不上腰酸腿疼了,起來把院子打掃干凈,簡單吃口葵花做好的早飯就出去張羅錢去了。

      楊樹把可能借錢的人家都走到了,整整走了一上午,好說歹說,最后總算借到了一千塊錢。其中,有二百塊錢還得明天去取。楊樹回到家時就有點像被霜打透的茄子。要不是葵花硬拉著,中午飯也不打算吃了。

      “不行咱就認了吧,這錢真是沒處借了?!睏顦錄]滋沒味地吃中午飯時跟葵花說。

      “那咱去不成文化站不說,還得去蹲監(jiān)獄呀!” 葵花眼睛睜得大大的。

      “唉,我咋這么蠢呀!”楊樹一拳砸在自己的頭上,悶在那里不再出聲。

      “別著急,咱再想想辦法。村里人都不富裕,不行咱再到鎮(zhèn)上找找別人?”過了半天,葵花不肯放棄地說。

      “鎮(zhèn)上也沒有幾個熟人啊。除了李站長,再就認識張四眼、鄭二虎等幾個文友了,他們掙得也都不多,不會有啥余錢?!睏顦湔f著打了個唉聲。

      “實在不行,咱去找找李站長,看他能不能幫著想想辦法兒?”葵花怯怯地說。

      “這種事咋能去找李站長呢?咋跟人家說呀?再說了,李站長也沒啥錢吶?!睏顦溆行┙^望地說。

      “李站長也許就認識有錢的人呢。”葵花毫不氣餒地堅持。

      “二百三百的,編個理由也許能借來。還差將近四千塊呢,跟人家借這么多錢,也得有個名目??!借這么多錢干啥呀?咱怎么也得說清楚了吧?”楊樹仍沒啥信心的樣子。

      “實在不行,就說……就說我爹得、得了癌癥,急著用錢?!?葵花說著就緊緊拉住楊樹的手哭了,“他爹,事情都到這步了,咱可千萬不能半道停下來呀,陸法嚴那兒可是高抬貴手啦……”

      楊樹下午就去了楊樹鎮(zhèn)文化站。

      在文化站門口,楊樹正好碰上了李站長。

      “哎,這不是楊樹嗎?我正想找你呢?!崩钫鹃L一見面兒就說。

      “您找我有事啊,李站長?”楊樹盡力裝出平時的樣子。

      “噯?眼睛都紅了,是不是又開夜車搞創(chuàng)作了?”李站長走到楊樹跟前時關切地問。

      楊樹“嗯”了一聲,手下意識很不自然地撓著腦袋。

      “是這么個事兒,昨天下班前縣文化館又來電話了,說要出版一本全省業(yè)余作者優(yōu)秀作品選集。省里要得挺急的,咱們鎮(zhèn)就你一個人選上了,我看就把你目前為止發(fā)表的那些東西整理整理郵去吧。你發(fā)表的那些作品,我抽屜里基本上都有,不行你下午就在這兒弄出來吧。這是好事,下一步你還要進文化站呢?!崩钫鹃L說話一向很實在。

      “這,這個……”楊樹一心想找人借錢,心里只裝著這一件事。雖然知道李站長說的是件好事,應該激動一次,但他卻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來激動。

      “一個鎮(zhèn)才一個名額,楊樹鎮(zhèn)下轄十五個村,業(yè)余作者里頂數(shù)你了。這事你也不必客氣,也是實至名歸的事。這樣吧,你這就到我辦公桌上去弄吧。”李站長又吩咐道。

      “嗯,好……好吧?!北緛硎羌齑蟮暮檬拢鴹顦鋮s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楊樹就心不在焉的在文化站坐了大半個下午。他把自己發(fā)表的那些作品從報紙或雜志上剪下來,再貼在一本稿紙上。實際上很簡單的點兒事,卻被心神不寧的楊樹搞得很復雜。文章貼得缺頭少尾,顛三倒四。多虧李站長最后很認真地又看了一遍。李站長一邊重新整理著文稿一邊半開玩笑地說楊樹:“楊樹你有這么笨嗎?以前沒覺得你這么笨啊……”

      望著一絲不茍的李站長,楊樹沒好意思提借錢的事。心想,李站長這么好個人,咋能欺騙人家呢?幾次話到嘴邊兒,楊樹最終都給咽了回去。

      楊樹又枯坐了一會兒,就腳底無根地從文化站的小灰平房里出來了。正是楊樹鎮(zhèn)早春的黃昏時分,不軟不硬的西南風把柏油馬路旁的馬糞末子均勻地揚撒著。楊樹就迎著這揚揚灑灑的馬糞末子沒精打采地往趙家村的家里走去。

      來到家門口時,正好碰上陸法嚴往外走。楊樹心就格登一下子?!澳?,你來干啥?”楊樹本來還想著事后要去感謝陸法嚴,可此時在自己家門口和他不期而遇卻讓作為男人的楊樹很不是滋味,于是楊樹就用很討厭的目光望著陸法嚴說。

      “出來了是不是?又像個好人了是不是?”陸法嚴感覺自己遭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一個小偷竟敢這樣無禮地和警察對話。就同樣很篾視地望著楊樹?!拔覜]想到你不在家,我是來看看你的錢張羅得咋樣了,會不會趁機溜嘍???”

      “你不是說三天之內嗎?今天咋就來了呢?”楊樹說。

      “熊樣兒!羊主要得急,今天一早我就把錢替你墊上了?!标懛▏啦幻靼鬃约禾锰谜木煸趺礈S落到替小偷交罰款這種地步。有些后悔,不想多看楊樹一眼,憤憤而去。

      楊樹進屋時,葵花顯得有些慌亂,“陸所長剛走,你碰見了吧?”

      “他啥時候來的?”楊樹望著正在洗衣服的葵花問。

      “人家是來告訴咱別為錢著急,人家不圖咱啥,是咱欠了人家。其實,陸所長這人也挺正直的,人家是好人。” 葵花順著眼睛回答。

      楊樹沒再說啥。

      “那個王大國想變卦,說錢要少了,還要加碼,要不就要求嚴懲小偷。是陸所長又說服了王大國,情急之下又替咱們先把錢給墊上了,咱這是又碰上貴人啦。” 葵花說。

      楊樹仍沒說話,心想,明天死活要跟李站長說借錢的事了……

      第二天,楊樹很早就來到文化站。等了好久,文化站的人才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大家對楊樹都很客氣,楊樹不想造成人沒來就借錢的窮酸印象,就遲遲開不了口。最后,楊樹是在走廊里拉住李站長的。

      “李站長,我、我有個急事得求求您。”楊樹聲音有些發(fā)顫。

      “有啥急事,盡管說,咋變得這么客氣了呢?”李站長說。

      “我、我媳婦葵花……是我媳婦葵花的父親得了癌癥,急需點兒錢用,您看看……能不能……”楊樹說。

      “是嗎?我說你這兩天氣色不對嘛。是這事啊,得需要多少錢???”李站長也很著急的樣子。

      “嗯,咋也得四千……得四千塊吧?!睏顦渫掏掏峦碌卣f。

      “現(xiàn)在咱們站的賬上一分錢也沒有,水電費還都欠著呢。就得看看其他部門個人手上有沒有錢了?!崩钫鹃L說著就要進別的屋去問問大家。

      楊樹忙拉住李站長說:“沒有就算了,我還沒來呢,和其他部門的同志們還不太熟悉呢,不好和人家借這么多錢的?!?/p>

      李站長想了想說:“倒也是,文化站乃至整個鎮(zhèn)政府也沒有幾個富人,誰都夠嗆,問也是白問。”李站長撓了一會兒腦袋又說,“那也是治病要緊哪,實在不行,讓大伙湊湊?”

      楊樹面帶難色,“我看還是別了,我還沒正式上班呢,就這樣做,實在……實在是不好意思?!?/p>

      “要不干脆這樣吧,我手上真有一萬塊錢,是準備給我兒子娶媳婦用的,他們到國慶節(jié)辦呢,你就先拿去治病吧?!崩钫鹃L咬了咬牙說。

      “這……這好嗎?”楊樹臉都紅透了。

      “治病救人要緊。”李站長語氣變得堅定起來。

      “那……那我就先拿四千?”楊樹都不敢抬頭正視李站長了。

      “你都拿去也行,反正辦事兒得國慶節(jié)呢?!崩钫鹃L越來越堅定。

      “四千足夠了,您幫了大忙了,李站長,我……”楊樹哭了。

      “誰家還沒有個急米下鍋的時候,沒啥大不了的,挺大個人哭什么?”李站長拍著楊樹的肩膀說。

      楊樹很快就跟李站長到銀行取出了四千塊錢,又借了李站長的自行車回村把昨天說好的那二百塊錢拿到手,然后直接到派出所去了。

      陸法嚴正和兩個警察坐在門口說著什么,遠遠地見了楊樹就知道他干啥來了,擔心兩個同事產(chǎn)生什么誤解,就主動迎過來,并把楊樹引進一個胡同。

      陸法嚴覺得楊樹這個小偷可真他媽的差勁,這又不是同事朋友之間的借債還錢,這可是警察和小偷之間私下的事啊,怎么能明晃晃地來呢?最后,陸法嚴在一個公共廁所里收回了為楊樹墊付的罰金。

      楊樹在村里借的那一千塊錢多數(shù)是十元的,還有五元的,而且舊得起毛,折得發(fā)厚,比百元面值的那四千塊錢體積還要大出幾倍,楊樹在廁所里就像個逃票的盲流,里里外外地掏,掏了半天才把那些小錢全部掏出來。

      亂七八糟一大堆,陸法嚴拿到手里就很難駕馭,心想,這要是讓過路人看見,不得怎么罵警察接受小偷賄賂呢。陸法嚴就氣得罵楊樹:“操,這點兒事兒讓你辦的,押你半年就對了?!标懛▏婪至鶄€兜揣了半天仍不滿意,最后對楊樹說:“還站在這兒干啥?快給我遠點扇著吧!”

      楊樹訕訕地從公共廁所里走出來,心里罵:“媽的,就你他媽是人。還他媽好警察呢!”而楊樹恨陸法嚴又恨不起來,人那也叫幫了大忙啊……

      回來后,楊樹心情不是很愉快,但卻覺得終于卸下了很大一樁心事,多少還是感覺輕松了許多。第二天,他就像李站長說的那樣先到文化站上班來了。雖然心里偶爾像沒底似的,但還是寫出一些不是特別好也不是特別壞的詩文來。

      半個月后,楊樹還用新得的一筆稿費鄭重其事地請了一回客,答謝李站長。陣容還是張四眼、鄭二虎、牛大力和陳家兄弟等人,也就是當初李站長請的“楊樹六駿”。酒仍然喝得高潮迭起,話仍然說得豪氣沖天……

      楊樹是在文化站上了一個月的班,拿到了三百塊錢不知從哪擠出來的工資之后才突然沉重起來的。再有四個月就是國慶節(jié)了,這樣下去上哪還那四千塊錢去呢?

      每天,楊樹就很留心關于掙錢的事,文化站的報紙就都被楊樹翻遍了,他尤其要精讀廣告信息版。文化站的人都被楊樹孜孜不倦的閱讀所感染。

      后來,楊樹聽村里人說省城后年要舉辦一個大型運動會,新工程多,施工隊也多,都在大量招工呢。還說一個普通力工去了吃住一個月下來至少能剩下一千五百塊錢。楊樹就非常想去,到文化站就拐彎抹角地跟李站長提這事。

      楊樹進文化站的報告已經(jīng)批下來了,鎮(zhèn)政府相關領導的意思是馬上到位,抓緊開展起楊樹鎮(zhèn)文化站的業(yè)余文學輔導工作。李站長就為難了,讓楊樹去吧,領導就會不滿意;可是不讓楊樹去,兒子結婚那錢他又怎么能還上?這年月,兒子結婚花一萬塊錢在楊樹鎮(zhèn)已經(jīng)是不能再少的數(shù)字了。李站長就這么一個兒子,再沒錢,兒子結婚也得說得過去呀!李站長這一萬塊錢也是五六年前就開始列宏偉計劃攢下來的,如果楊樹到時候還不上,李站長可真就不好辦了。

      李站長最后無可奈何地說:“楊樹,實在不行,那你就去吧。你出去這段時間,基本工資照開。我就做主了,你的工作我先替你分擔著,我替你干仨月,就當文化站對你病危家屬表達的一點心意吧?!?/p>

      這樣,楊樹正式到文化站上班的第三十三天,又不得不含著眼淚告別這個心儀已久的地方。李站長還幫楊樹對上面撒了個大謊,說楊樹到下面調查研究搜集素材去了。請領導放心,用不了多久,楊樹就會有新的大作問世并能帶出一大批基層業(yè)余作者來……楊樹鎮(zhèn)的文化工作就會步入新的天地。而實際上,楊樹匆匆忙忙卷著鋪蓋踏上了打工之路,坐火車到省城找活干去了……

      楊樹走了沒到三個星期,鎮(zhèn)政府領導就把李站長叫去了。領導拍著桌子喊:“老李啊老李,你用人失察呀!怎么把什么人都整到文化站來啦?”

      原來,在趙家村一個大型婚禮的酒桌上,王大國當笑話把楊樹的事講給了來參加婚禮的人,巧的是參加婚禮的人中有一個正好在楊樹鎮(zhèn)政府工作。

      李站長回來就像得了一場大病,心說:“我咋沒看出來呀我?五十多歲的人了怎么好人壞人還分不清呢?我真是白活呀!做人,只有才沒有德咋行呢?楊樹咋會是這么一個人呢?”

      后來,李站長還一股火住進了醫(yī)院,病床上的李站長無奈得只剩下了一個最簡單的想法——等楊樹從省城回來還了錢,就讓他趕緊滾蛋,以后再也不要見到他。

      楊樹走后二十五天了,葵花突然想起答應報答陸法嚴的事。正趕上五月節(jié),就給陸法嚴送幾個雞蛋去吧??ú]有在派出所見到陸法嚴,她在派出所門口徘徊了一個中午也沒等回陸法嚴,最后只好把一籃子雞蛋放到了陸法嚴的辦公桌上。這一幕,讓陸法嚴的好多同事都很感動。

      多年來,陸法嚴經(jīng)常幫助老百姓辦案,老百姓這種事后來感謝的事兒多了。但陸法嚴從來不收老百姓的這些東西,這在楊樹鎮(zhèn)是有口皆碑的。下午三點多,陸法嚴辦完了手頭的一個新案之后,根據(jù)同事們的描述鎖定這個送雞蛋的女人就是那個小偷的女人葵花,就把那籃子雞蛋給葵花提了回來。

      但陸法嚴沒想到,自己可以拒絕一個女人的禮物,卻無法拒絕一個美麗、善良而可憐的女人。那天下午,陸法嚴遲遲不能從葵花的家里走出來,女人要報答一個恩人,男人發(fā)自內心地喜歡上了這個要報恩的女人。世界上的男女關系有千種萬種,陸法嚴和葵花的關系肯定不是最高尚的,但也肯定不是最不高尚的。

      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似乎是永遠無法說清楚的,有時也許就是天意。這天,女兒苗苗正巧去了她姥姥家,本是放學時間卻沒有回來。于是,男人和女人有了可乘之機,男人和女人之間的故事不可告人又不可抗拒地發(fā)生了……女人決定用這一天來報答恩人,只這一天。

      陸法嚴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做出這種事來,他一度要走,可就是走不出去……心想,就這一回吧。

      省城的施工隊大多一季度一結算,楊樹走時身上帶的錢不多,去了車票就更沒啥了。所以楊樹出去不到一個月就得回來取生活費。

      楊樹下午五點鐘就從楊樹鎮(zhèn)火車站下車了。往回走正好路過楊樹鎮(zhèn)文化站,楊樹很想到親切如家的文化站坐上一會兒。但此時李站長和同志們已經(jīng)下班回家了,楊樹只能隔著玻璃窗向文化站里面看一看。楊樹看見自己曾坐過的那張桌子,上面的茶杯還在,稿紙也在……楊樹趴在窗戶上看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才戀戀不舍地往家走。楊樹三兩步一回頭,直到文化站淹沒到楊樹鎮(zhèn)并不高大的樓群中。這可是我夢寐以求的單位??!楊樹一路幸福地想著,幸福地走著……

      楊樹回到趙家村時已經(jīng)六點多了。楊樹和往常一樣伸手去拉房門,房門卻沒有像往常那樣一拉就開。楊樹看看門鼻子,上面并沒有鎖,就又使勁拉一下,門仍不開,但聽見了里面的鐵栓聲,楊樹知道了,門里面反插著呢。楊樹就喊:“她媽,開門哪!是我,我回來了!”

      楊樹喊了老半天,門才慢慢打開。楊樹沒想到,走出來的人竟然會是陸法嚴。陸法嚴見到楊樹,明顯沒有思想準備的樣子,愣了好半天,就像自己變成了小偷,而楊樹變成了警察。

      “錢都給你了,你怎么還來呢?”楊樹有些氣憤地審問。

      “我、我……是這么回事……”一向威嚴的陸法嚴變得結巴起來。

      過了好半天,也許是身材不高的楊樹提醒了高大的陸法嚴,才使陸法嚴重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因為眼前這個人畢竟曾是個小偷。

      “就你這熊樣兒的,還有什么好說的?老實點兒得了!”陸法嚴表面裝出威嚴的樣子,但內心里還是有些發(fā)虛。自己面前的人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小偷了,此時自己的把柄正握在這個曾經(jīng)的小偷手里邊,陸法嚴一陣陣想沖楊樹發(fā)火,心里又不仗義。真不是滋味啊。再說了,那個報恩的女人畢竟是這個小偷的老婆呀,而現(xiàn)在自己又成小偷了,偷了人家小偷的老婆。

      楊樹并沒有馬上轉化回昔日那個軟弱的小偷,而是語氣硬硬地說:“五千塊錢都給你了,我們已經(jīng)了斷了,我們家不歡迎你這種人!”

      陸法嚴本想說些軟話,但沒說出口。一個警察怎么能向一個小偷屈服呢?陸法嚴這么想的時候就說出了另外一種話來:“你以為你那五千塊錢是個啥呀?熊樣兒!我咋跟你說呢?你這腦袋還能不能開點兒事兒?”說著,陸法嚴又莫明其妙地從衣兜里掏出了那張帶有楊樹手印的字據(jù),“你還認識吧?這白紙黑字的可是你寫的?!?/p>

      陸法嚴想給自己個臺階下,好讓自己能像個人民警察那樣昂首挺胸地從小偷的家里走出去,就一邊把那字據(jù)很夸張地晃了一下,一邊向大門外走去。

      楊樹后悔當初送錢時沒把那張字據(jù)要回來。他呆呆地站在自家院子里好久,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本想進屋的楊樹沒有進屋,轉身朝大門外跑去……

      楊樹連跑帶顛,很快就追上了正常行走的陸法嚴。楊樹情不自禁地繼續(xù)聲討他,并一遍遍地索要那張帶手印的字據(jù)。

      這時,天漸漸暗下來,楊樹鎮(zhèn)的郊外已是一片空寂。陸法嚴覺得自己剛剛做下的事太有損于一個百姓心目中好警察的形象,就更加痛恨身后跟著的這個小偷。如果沒有這個敗家小偷,他就不會認識小偷的女人葵花,也就不會犯這種見不得人的錯誤……痛恨之余,陸法嚴又多多少少同情起這個小偷,畢竟自己染指了人家的女人。同情歸同情,但陸法嚴對小偷的女人和小偷本人還是能認清敵友、分別對待的,也永遠是愛憎分明的。

      后來陸法嚴就覺得身后跟個小巴狗似的楊樹挺解悶兒的,比一個人在曠野中枯走要好得多。他并沒動硬的,還有上句沒下句地和楊樹開著玩笑。心想等到了城區(qū)就把那張字據(jù)還給他,誰讓人家有個好看的女人呢?這還是陸法嚴頭一次這么輕易地放過一個小偷,他實在想不通為什么一個小偷就這么輕松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逃過了應有的懲罰。

      “你說這小偷到底是怕警察還是不怕警察呢?”陸法嚴回頭望了楊樹一眼,拿出一支煙點上,接著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陸所長,我求你還是把那張字據(jù)還給我吧,從此我們就兩清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以后咱們井水不犯河水。”楊樹說。

      陸法嚴也不回話,走了一會兒又說:“警察實際上也不容易,碰上你這樣人熊貨囊的小偷還能顯出點兒優(yōu)越性來;可要是碰上個持刀揣槍喪心病狂的亡命徒,警察的滋味就不太好受了。有時,再英勇無畏的警察心里也發(fā)怵??!哎,對了,聽說你還會寫詩寫散文呢?看上去不太像。詩人作家們要都你這副德性,這社會可就完蛋了?!?/p>

      “我看你還是把那張字據(jù)還給我吧!現(xiàn)在我們兩清了?!睏顦溆X得啥也說不清楚了,也不想辯解。

      就要過鐵路道口時,陸法嚴停住了,轉過身來說:“到什么時候也別忘了,你是個小偷。這次你僥幸逃脫了,可千萬別讓我碰上下一次?!闭f著,陸法嚴就想把手中的字據(jù)扔給楊樹。

      “人的忍耐力是有極限的,我勸你還是把那張字據(jù)還給我吧!”楊樹此時有些忍不住了。

      “如果我一天不把它還給你,你一天就是小偷;如果我一直不還給你,這就永遠是你當過小偷的證據(jù)?!标懛▏烙X得小偷的語氣不該這么硬,最后威嚴地看了楊樹一眼,轉身朝楊樹鎮(zhèn)城區(qū)走去。他想,也只能這樣了,誰讓自己也不爭氣了呢?再走幾步就把字據(jù)從背后狠狠地丟給這個沒有骨氣的小偷,不再回頭看他一眼。

      望著暮色中陸法嚴快速行進的背影,楊樹突然有些絕望。他先是腳下一滑坐到了路基上,然后手里就多了一塊雞蛋大小的石頭。接著,那塊石頭就被楊樹拋出了一條詭異的弧線。楊樹并沒覺得用了多少力氣,那塊不大的石頭就“嗖”地一下飛了出去并迅雷不及掩耳般地落在陸法嚴的后腦勺上。楊樹沒想到他會打得這樣準,他怎么敢去真打身上帶著槍的警察呢?拋塊小石頭連嚇唬人都辦不到,只是表達自己的憤怒而已。那天趕羊時拋了那么多大土塊都沒打中一只,這回竟拋得如此精準。楊樹雖解了些氣但心里還是有點兒后悔:你竟敢打警察?弄不好這回可要挨揍了。

      陸法嚴保持著前進的姿勢,直挺挺地向前臥倒后就一動不動了。楊樹以為陸法嚴是裝的,就這么一個小石頭,就能把這么高大威武的陸所長打倒?誰信???裝得真像?。顦渑玛懛▏劳蝗徽酒饋碜反蜃约?,就不遠不近地站住了。

      好半天,陸法嚴還是一動不動。楊樹就怯生生地一邊向他靠近一邊小聲說:“你就別裝了,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快起來吧,還是把那張字據(jù)還給我吧,我好回家,咱們兩清了?!?/p>

      但陸法嚴仍然一動不動,楊樹有些害怕了。他不再害怕陸法嚴突然站起來打他,而是害怕陸法嚴真的不再起來了。哆哆嗦嗦的楊樹就大著膽子走上前去,試圖把陸法嚴從地上拉起來。

      陸法嚴沒有回應。

      楊樹終于感到了事情的不妙:“我……求求你快起來吧……要是你起不來了,我……我不就完了嗎?我們家不也就完了嗎……”

      任憑楊樹怎么晃怎么說,陸法嚴還是一動不動。楊樹真的害怕了:“你都打我呀,你都站起來呀!”

      后來,楊樹就急哭了,他發(fā)了瘋似的對陸法嚴連踢帶打了好一陣,“你他媽都來打我呀,有種你都起來打我呀!操你媽!操你八輩祖宗!我他媽就罵你了,能他媽咋的?”

      陸法嚴還是沒有回應。

      楊樹想盡了一切可以救死扶傷的辦法都無濟于事。最后他還嘴對嘴地對陸法嚴進行了好幾次人工呼吸,依然無效。

      陸法嚴一點活氣都沒有了,所有的跡象表明:陸法嚴已經(jīng)死了,楊樹成殺人犯了!

      楊樹一下陷入極度的驚慌之中。他還是不肯相信他就這么簡單地殺掉了一個人——一個一向威風凜凜的人民警察。

      楊樹把陸法嚴的六四手槍掏了出來,沒命地在他的身上戳著:“給你槍,給你槍??!你起來啊,起來一槍打死我吧!”楊樹多么希望奇跡發(fā)生,多么希望陸法嚴英雄一樣站起來威猛地撲向自己……

      可是,沒有英雄站起來,楊樹徹底絕望了。完了,一切全完了!

      好久好久,當楊樹的大腦中這個信號徹底閃完之后,他突然變得平靜下來,一下子變成了一個真正的不再有任何恐慌的人。

      楊樹把那張字據(jù)從陸法嚴的上衣口袋里找了出來,好像完成了一項非常重要的使命,借著暗淡的星光,仔細把那些文字念了一遍。然后把它撕成粉碎粉碎的碎紙片,然后將碎紙片撒在楊樹鎮(zhèn)初春乍暖還涼的晚風中。

      楊樹坐在陸法嚴的尸體旁,又將他那把幽藍的六四手槍從磨得有些油亮亮的槍褲里掏出來。楊樹覺得這支手槍曾無比威風,現(xiàn)在卻只是一塊并不太沉的鋼鐵。似乎它并不比自己剛剛扔掉的那些隨風飛揚的紙片沉重多少。后來,楊樹就一邊擺弄那支手槍一邊想:是這就去投案自首,還是回家告訴葵花一聲之后再去呢?其實都一樣。楊樹突然覺得即使是楊樹鎮(zhèn)春天郊外的晚上也很好,那就再坐一會兒吧,也許這一生就能坐這一回了。

      坐了一會兒后,楊樹就把陸法嚴的手槍舉起來,像個孩子一樣,一會兒瞄瞄星星,一會兒瞄瞄月亮……后來,楊樹想起了那天晚上陸法嚴就是用這支手槍戳自己后背的,就不時地也往陸法嚴的后背上輕輕地戳一下。

      這時,楊樹突然想起了李站長,準確地說,是想起了借李站長那四千塊錢還沒還。對呀,借李站長和親友們的錢咋辦呢?就不還啦?那可太不講良心了!

      是李站長和親友們的錢讓楊樹重新開始慌亂起來的。楊樹慌亂地想了好半天,最后竟想起了半年前持假槍搶楊樹鎮(zhèn)銀行的那個老伙計。聽說那老伙計一切都辦得很成功,最后僅僅是因為手里的槍讓人看出假來了,才硬生生地讓人包圍給擒住了??涩F(xiàn)在自己手上卻有一把真家伙!真家伙肯定就會威力無窮……楊樹慌亂的心這才漸漸平靜了下來。楊樹又前思后想了許久,最后決定:赴死前必須得把借李站長和親友們的錢還上,必須還上!

      有了這個想法之后,楊樹才又鎮(zhèn)定下來。楊樹想:如果把陸法嚴的尸體拖到不遠處的鋼軌上,等列車呼嘯而過,楊樹鎮(zhèn)派出所副所長陸法嚴就面目全非了,就像死于一場意外的車禍了。這樣,案子就一時半會兒破不了,自己就可以利用這一時間弄到錢還債了……

      想到這里,楊樹一激靈。不能這么做,陸法嚴畢竟還是個好警察,不能對他太不公平。

      楊樹只是把陸法嚴的尸體抱到路基旁邊,讓他盡量靠近鐵軌又不至于軌著。一般人冷眼看上去,陸法嚴就像是被火車刮倒了,死于一場意外的車禍……

      楊樹的想法還是有些天真。面對一具完整的尸體,楊樹鎮(zhèn)的法醫(yī)水平再差也能檢驗出死者的致命傷在哪里。結論很快得出:現(xiàn)場是偽造的,劉副所長身體其他部位毫發(fā)無傷,只是后腦被硬物重擊致死;絕非火車刮碰所致,有被人報復之嫌。再者,楊樹鎮(zhèn)派出所副所長陸法嚴隨身攜帶的一把六四式手槍不見了,是被過路人拿走了,還是落入了暴徒之手?更是令人擔憂。一支手槍散落于民間這件事本身,在楊樹鎮(zhèn)就已經(jīng)是不小的案件了。

      幾個小時的工夫,緊急公告就貼滿了楊樹鎮(zhèn)的大街小巷,同時不斷有警車出入,刺耳的警笛響徹云霄……

      楊樹幾乎時刻都能聽到楊樹鎮(zhèn)的警笛聲。感覺自己好像沒有更多的時間用來制訂周密的行動方案了,他必須得利用有限的時間來實現(xiàn)他的愿望。楊樹懷揣著六四式手槍,逡巡著楊樹鎮(zhèn)上大大小小的銀行、信用社和儲蓄所……

      最后,楊樹選擇了地處偏僻地段的向陽儲蓄所。

      楊樹在搶儲蓄所這件事上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才智,他完全照搬了半年前搶楊樹鎮(zhèn)銀行那老伙計的程序:小儲蓄所有時真就沒錢,楊樹事先就去預約要支取一筆錢(那老伙計是為了搶到更多的錢,而楊樹只要不少于五千),然后則是選擇了一個街上行人稀少的時刻。

      翌日下午兩點半左右,楊樹戴著事先準備好的墨鏡走進了向陽儲蓄所。進屋后,楊樹覺得那墨鏡老是從鼻子上往下滑,后來他就干脆把墨鏡摘下來揣到了衣兜里。

      向陽儲蓄所的三位儲蓄員顯然沒把文質彬彬的楊樹當成所謂的壞人,楊樹出現(xiàn)在窗口時,一個小女孩還很熱情地說:“您就是上午來過的那位同志吧?您要提多少錢來的?”

      “正經(jīng)得多提一些呢?!睏顦淙訐膬π钏锬壳坝袥]有五千塊錢,說著他還打量了一下桌面上現(xiàn)有的幾捆面值不大的鈔票。

      “您得說個具體數(shù),看我這兒夠不夠。”說著小女孩拉開自己的抽屜,楊樹就又看到一些成捆的鈔票,足夠五千了。

      楊樹沒想到他馬上就可以動手,他緊張地把手伸進懷里,把那支六四手槍摸了出來。“實、實在對不起了,咱、咱們還是動點兒真格的吧!”楊樹并沒有把槍口對準具體某個人。楊樹把一直拎在手里的那只黑提包從窗口扔給小女孩,說,“把錢裝、裝上,然后從上面扔出來,快、快點兒!”楊樹由于極度緊張而變得說話結巴,這讓他很不滿意。同時也讓他手中六四手槍的威懾力大打折扣。

      小女孩哆哆嗦嗦往提包里裝錢時,另外兩個中年男人驚恐地望著楊樹。過了一會兒,歲數(shù)稍大一些的那個中年男人試探著說:“年輕人,你還小,你考慮過這樣做的后果了嗎?如果你現(xiàn)在反悔還不晚,你可以現(xiàn)在就走出去,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你看……”

      “閉上你的嘴,否則,我、我要開槍了!”楊樹覺得這位成熟的中年男人的話此時顯得格外愚蠢。

      就在小女孩裝好了提包,從一人多高的鋁合金防護欄往外遞時,突然,中年男人喊了一聲:“別給他,他的槍好像是假的!”

      接著另一個中年男人也喊:“我們不能把錢給他!”

      這時,正是楊樹已抓住了提包、小女孩要撒手沒撒手之際。小女孩聽到喊聲,另一只手就迫不及待地也來抓已在防護欄外的提包,小女孩雙手死死地攥住提包結實的提手,幾乎懸掛在防護欄上。不管楊樹怎么拉,就是不松手。

      楊樹就像歹徒那樣把槍口抵到小女孩的額頭上,同時不斷地把槍機弄得喀喀作響,可剛才還羔羊一樣的柔軟女孩此時卻突然變成了一個視死如歸的鋼鐵戰(zhàn)士,無論如何,她就是堅決不松手。

      楊樹只要一扣動扳機,不論打在小女孩的哪個部位,他都會很輕松地從小女孩的手里把裝滿錢的提包拿過來,可是楊樹真的不忍心向一個無辜的小女孩開槍。看來,楊樹當初過分相信了這個真家伙的威懾力,他萬萬沒想到會有眼前這樣的情況發(fā)生。楊樹一開始就沒想以開槍的方式來達到這個目的。所以六四手槍這個時候在楊樹手里真不如換成一把鋒利的小刀有用。

      這時,歲數(shù)稍大的那個中年男人已從里面的側門包抄過來,一邊還聲嘶力竭地喊著:“來人呀,抓強盜呀!又有人持假槍搶銀行啦!”

      楊樹這時鳴槍示威好像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慌亂地用槍指了指逼過來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卻毫無懼色。楊樹只好無奈地放棄提包,奪路向門外逃跑。

      見楊樹落荒而逃,中年男人就更加確信了自己的判斷,“快來人呀,真的又出來一個拿假槍搶銀行的家伙!”中年男人跑得更加迅猛……

      好像有人響應了號召,跟在中年男人身后一起追……

      楊樹的腿越跑越軟,中年男人越追越近。就在中年男人伸出手來,要從身后抓住楊樹的脖領子時,楊樹胡亂地向后掄了一下,抖動的手指同時竟扣動了扳機!

      隨著一聲槍響,中年男人的一只耳朵被打掉了,中年男人頓時收住了腳步,驚恐萬分地在原地打起轉轉。

      其他人見狀也不敢再追了,有人想起了幾天前派出所副所長陸法嚴手槍丟失的事,后怕起來:“可不是咋的,那小子手里握著的好像正是陸法嚴那支六四手槍??!”

      開槍后的楊樹雖然順利地回到家,但大門外的壕溝里很快就埋伏了楊樹鎮(zhèn)的全部警力。

      剛剛從外地歸來的王村長和王大國向警方提供了寶貴的線索,法醫(yī)又對陸法嚴的尸體進行了周密的檢查,發(fā)現(xiàn)死者死前和一個女人有染,那個女人很有可能就是當天送雞蛋的那個女人,而那個女人的丈夫叫楊樹……幾日來一直沒理出頭緒的楊樹鎮(zhèn)警方頓覺云開霧散,果斷認定楊樹鎮(zhèn)有史以來最大的連環(huán)暴力案件結案在即。于是,由正在楊樹鎮(zhèn)蹲點的市公安局邢警大隊副大隊長為總指揮,火速行動,將持槍搶劫銀行的殺人嫌犯楊樹圍成了甕中之鱉。

      和以往電視上許多追捕持槍罪犯的情形一樣,楊樹鎮(zhèn)的警察們并不貿(mào)然行事,就在門外的安全掩體后面用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地下達最后通牒:嫌犯楊樹,你已經(jīng)被包圍了……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楊樹聽到這些喊話,就又想起向陽儲蓄所中年男人的話,不同的是這些話比中年男人的更具欺騙性,是那種極具威懾力的欺騙。楊樹本來想出去的,可一聽到這些喊話,就堅決不出去了?,F(xiàn)在還有誰會相信楊樹原本是個善良的文化人呢?有誰能寬恕他呢?也許只有自己的媳婦葵花和女兒苗苗了。楊樹又有了一種絕望之后的絕望,就更加顯得鎮(zhèn)靜。楊樹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就不想再被捉住。那樣的話,楊樹鎮(zhèn)一定還要召開無比隆重的公審大會,接著將是聲勢浩大的游街示眾,最后才是押往法場執(zhí)行槍決……楊樹不想再讓了解自己的媳婦和女兒受罪,但他又無比留戀眼前這個世界,就這么一分鐘一分鐘地和警方僵持著……

      這時,高音喇叭又喊了:“最后通牒!請嫌犯的家屬走出來,否則將被視為窩藏包庇,同案論罪,嚴懲不貸!”

      楊樹決定讓媳婦和女兒出去之前,緊緊握住葵花的手,淚流滿面地說:“媳婦、女兒,我對不起你們呀!跟了我這么多年,沒有享著一天福,反倒為我受盡了屈辱,眼看我們的生活就要好轉了,都怨我??!我、我死不瞑目?。〔贿^,我死前還是要懇求媳婦最后幫我一次,一定要想法幫我把那五千塊錢外債還上。張四眼、鄭二虎等人都不容易,錢雖不多,但情意重。尤其是李站長的錢,李站長又是咱們的恩人,咱們絕不能坑恩人啊!李站長也是窮人,文化人沒有幾個是富裕的,他把給兒子結婚的錢都借給咱們啦,咱們一走了之,把人家撂下?媳婦,無論如何要在國慶節(jié)前把李站長那四千塊錢還上??!媳婦,我太難為你了,無論如何呀,就當不爭氣的丈夫最后一次求你了……”楊樹已聲淚俱下地跪在葵花面前。

      葵花也已泣不成聲,雞啄米一樣點頭答應了楊樹。高音喇叭又一次喊“最后通牒”時,葵花依依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楊樹,拉著苗苗一步一回頭地離開他們那單薄的家。

      警方在確信小土房里不再有別人、只剩下一個持槍罪犯時,問題就不顯得難辦了。已經(jīng)是晚上六點多鐘了,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高音喇叭再一次喊“最后通牒”時,換來楊樹一聲絕望的呼喊和一聲沉悶的槍響……

      事后,李站長受到的打擊相當大,逢人便說自己一輩子都沒看錯過人,怎么就看錯了這個楊樹!“誰能想到老實巴交的楊樹會是這樣一個人呢?農(nóng)民終歸是農(nóng)民??!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不能這樣做事情?!崩钫鹃L的精神都有些不正常了,不再提他一度掛在嘴邊上的“楊樹六駿”。

      鎮(zhèn)政府還就此事專門開了一個會,領導在會上非常嚴厲地批評了李站長,并讓李站長寫出書面檢查。說李站長工作不認真,竟然把如此窮兇極惡的歹徒弄進文化站來了……這怎么行呢……”

      李站長非常窩火,他還沒敢說呢,兒子結婚用的四千塊錢也被楊樹這個混蛋給騙走了!

      李站長為這事騎自行車跑了五六趟趙家村,一直沒有找到楊樹的女人葵花和女兒苗苗,據(jù)一個鄰居說,楊樹出事不久,葵花就帶著苗苗到城里打工去了。

      三個多月后,也就是國慶節(jié)前十天,李站長收到一張從外地寄來的四千五百元的匯款單。匯款人的地址是南方某市,不是很詳細。但附言中工工整整地寫著“謝謝恩人”。想來想去,李站長就想到了楊樹的媳婦葵花,李站長家沒有外地親戚,這一定是楊樹的媳婦葵花寄來的呀,還多還了五百!后來,張四眼和鄭二虎也先后收到了來自同一個城市的小額匯款單,這更加佐證了李站長的判斷。

      一直想要回錢的李站長在收到這四千五百塊錢匯款之后,心情反倒比追賬時還難受了。李站長覺得人一下子老了很多歲,日子過得恍恍惚惚的,眼前總能閃現(xiàn)出昔日那個看上去很憨厚、很樸實的農(nóng)民作者——楊樹。

      責任編輯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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