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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的肉身

      2015-04-30 16:26:03周齊林
      鴨綠江 2015年5期
      關鍵詞:祖父祖母母親

      周齊林

      1

      我腦海里不時呈現(xiàn)著那個雨水彌漫的清晨,整個村莊籠罩在一片雨霧之中,村里的人還沉浸于睡夢之中。睡夢中我隱約聽見樓下傳來窸窣的響聲,母親起床了。一小時后,我聽見母親蹣跚著步履上樓,輕聲輕腳地叫喚著我的乳名。睡夢中的我胡亂應著母親的叫喚。很快,我聽見母親下樓的腳步聲。我起身,獨自枯坐在無邊的夜色里,窗外電閃雷鳴,雨聲拍打在地發(fā)出嘀嗒嘀嗒的響聲。我頓時陷入一陣恍惚之中,我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年幼的我躺在母親身旁,枕著雨聲緩緩入睡,而母親則半倚在床前織著毛衣。屋外是裹著絲絲寒氣的雨水,屋內卻溫暖如春。那是怎樣一副溫馨的場面,它長久地鐫刻在我生命里,成為一幅意味深長的鄉(xiāng)村圖景,久久揮之不去。窗外一聲霹靂把我從悠遠的思緒當中拉了回來,我使勁甩了甩頭,匆匆穿上衣服,下了樓。

      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放在桌上。母親幫我收拾好行李,爾后又把那一大把磨成粉末的中藥放在桌子上。我吃幾口面條,便朝窗外蒼茫的雨夜張望一眼。母親坐在我對面,一臉關切地看著我?!昂⒆樱辉傩菹⒁粋€月出去吧? ”母親終于說話了。 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對母親說,沒事,媽,你別擔心,我可以出去的。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門遠行,我都在外面待四五年了。

      母親撐著傘一直把我送到小鎮(zhèn)的汽車站,她一臉擔心地看著我,叫我還是在家休養(yǎng)兩三個月再出去。我沒說話。母親看了我?guī)籽?,不再吭聲了。一道刺眼的燈光穿透雨水,開往縣城的大巴終于來了,我喚了一聲母親,爾后頭也不回地上了車。母親朝我不停地揮手,她的面容在雨水的沖刷下一下子變得模糊起來。故鄉(xiāng)的身影在雨水之中漸次遠去。剛坐下,肋間的一股隱痛迅速傳到我的心尖。

      一夜的顛簸,次日中午,我終于抵達深圳。寄居在深圳布吉一個高中同學的出租屋里。白天同學去上班時,我便拿著簡歷奔跑在陌生的工業(yè)區(qū)。夾雜在擁擠的人群當中,久候的公交車呼嘯而至,站臺上的人們迅速蜂擁而上。像一個傷殘的士兵般,我迅速地被甩到了后面。在這擁擠潮濕彌漫著一股黏黏的汗味的人群之中,我內心深處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一般,突然深陷進一種惶恐和不安之中。我有些慌張地緊跟在人群后面,擠上了這趟末班車。車上擁擠不堪,整個車廂彌漫著一股濃烈的汗味,我拿著簡歷袋,緊貼著車門站著。車窗外是高樓林立的繁華世界,馬路上不時有塵土飛蕩而起。

      公交車意味著一條固定的方向和路徑。在陌生的城市森林里,我站在公交站臺上,依著公交車提供的路線才不至于迷失方向。我手握著面試單,循著公交車提供的方向,在城市森林中緩緩前行著。我緊抱著自己依著城市的紋路,按部就班地照著城市固有的生存法則,一遍遍地抵達一個個陌生的角落。

      頻繁穿梭于各路公交車上,馬不停蹄,我穿越幾個鎮(zhèn)區(qū),輾轉來到一個偏僻的工業(yè)區(qū),帶著僵硬的笑容推門而入,經過短暫的面試,又一臉疲憊地出現(xiàn)在工業(yè)區(qū)塵土飛揚的馬路上。兩個多小時的顛簸,換來的是不到兩分鐘的面試,一股深深的憂傷忽然充塞在我內心深處。

      通往公交站臺的路上,一臺巨大的挖掘機橫亙其間,我加快步履,一臉忐忑地從它身旁走過,像是遇見一個龐然大物,時刻擔心著它瞬間傾塌下來,壓在我瘦小的軀體上。我一步一停地沿著小路行走著,額上迅速爬滿細密的汗珠。在一棵法國梧桐樹下,我停下來喘息。我半蹲著,熾熱的陽光下,幾只黑螞蟻抬著一粒白色米飯穿過幾塊光滑的石頭,緩緩前行。不遠處,一輛黑色小轎車飛速駛來,再次睜開雙眼時,空中激蕩而起的塵土正緩緩落下。我有些焦急地尋找?guī)字缓谖浵伵逝赖牡胤?,看見它們紋絲不動地匍匐在地,很快卻恢復了剛才的行動。從它們身上,我仿佛又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自己的身體,像是手中捧著一個已經裂口的瓷器,時刻擔心著一路的沉浮顛簸會讓它再度受到損傷和破裂。歸來的路上,我忍著身體的疼蜷縮在公交車的一隅,我緊繃著自己的身體,把它彎曲成一張弓,仿佛每一次緊繃欲裂的過程,就是一次對疼痛的擰干。疼痛像水一般濕潤了我的衣裳濕潤了我的全身,它頓時讓輕飄瘦弱的我變得沉重無比起來。夜晚,疼痛會不時侵襲而來,像是瓷器上的裂紋發(fā)出的破裂聲,一聲緊接一聲,轉瞬卻又隱遁而去。我小心翼翼地撫摸著自己的軀體,緊捏著疼痛發(fā)出的地方,仿佛觸摸到了那條清晰可見的裂紋,但倏忽之間那股疼便逃逸得無影無蹤。

      回到出租屋已是午后兩點。開鎖,進屋,一臉疲憊地躺在床上,我頓時啞然失語。腹中發(fā)出咕嚕的響聲,它在向我提出抗議。我起身,端坐在那條塑料板凳上,默默地咀嚼著手中的饅頭,窗外的陽光漫溢進來,帶著一絲溫熱。我久久地盯著地上的那一抹陽光,整個人頓時陷入一陣恍惚之中。遠處裸露在陽光之下的被子,我仿佛聞到了陽光的味道。我重新躺下,把整張臉偎依在被子上,嗅著陽光的味道,仿佛間,我又看到了母親的身影。

      那包被母親搗成粉末的中藥此刻正安靜地躺在包里,我小心翼翼地舀出一大勺,一咕嚕倒進嘴中,一股別樣的苦味瞬時在嘴里彌漫開來。我就這樣含在嘴里,一點一滴地緩緩咀嚼著,在我反復的咀嚼之下,故鄉(xiāng)連著母親的身影在我腦海里愈加清晰起來,仿佛觸手可及。我小心翼翼地呵護著自己的身體,像是一個技藝嫻熟的匠人握著手中的那把泥團,重新縫補著那個出現(xiàn)裂紋的瓷器。那絲隱隱的疼仿佛一滴細小的墨汁滴入盤中,緩緩在我的體內泅散開來。它編織成一個巨大的網,迅速把惶恐不安的我套了進去。

      這一幕幕發(fā)生在2009年初,千里之外的故鄉(xiāng)還是春寒料峭,而穿行在腳下的這片嶺南大地,已經開始有了夏季的溽熱。彼時的我正深陷于一個巨大的旋渦之中。我猶豫不決著,在城市深處,踮起腳跟,仰望著故鄉(xiāng)的身影。

      2

      整個村莊靜悄悄地,風裹著泥土的氣息吹拂在臉上,讓人禁不住一陣顫抖。大門敞開著,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屋內,看見母親躺在竹椅上睡著了,黑白電視機發(fā)出滋滋的響聲。我小心翼翼地把行李放在一旁,輕腳退到門外,怕把母親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仿佛她一醒過來,就要面對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我端坐在幾步之遙的板凳上,靜靜地看著她。她那雙生滿老繭的雙手因長久的風濕病折磨,早已變了形狀,它們蜷曲著,像一張張彎曲的失去彈性的弓匍匐在地。睡夢中的母親嘴角忽然動了一動,許多年前她原本紅潤鮮活的面容在時間的侵襲之下早已溝壑縱橫。我細細端詳著那一道道溝壑,一絲絲皺紋,里面浸染著時光的碎片與劃痕。在長久的注視下,母親熟悉的面容忽然在我眼前變得陌生起來。我長久地端詳著母親,陷入一片恍惚之中。睡夢中的母親突然一個翻身,我慌忙起身,右腳卻一不小心碰在了板凳上,發(fā)出咔嚓的一聲響。母親頓時從睡夢中醒了過來。母親看著一臉蠟黃的我,眼角忽然溢出一滴淚來。我囁嚅著,說了聲,娘,對不起。母親匆忙跑到廚房去為我下面了。

      一切轉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原點。仿佛一只深陷牢籠的困獸,我左沖右撞著,卻始終停留在原點。夜?jié)u漸深了,潔白的月光從蒼穹之上灑落而下,整個村莊沉睡在夢鄉(xiāng)之中。我站立在窗前,怔怔地望著窗外蒼茫的夜色。忙碌了一天的母親已經安然入夢。我緩緩躺下,躺在那張熟悉的木板床上,枕著故鄉(xiāng)的大地,慢慢咀嚼著從身體內部隱隱傳來的那股疼。仿佛因為枕著故鄉(xiāng),枕著大地,那絲疼也變得淡了許多。

      時光的腳步變得沉重緩慢,我整天待在房間里沉默不語。母親見了,不時走進來,跟我聊天。有時她見我的屋子門關著,會輕聲推門進來看我?guī)籽郏瑺柡笥中⌒囊硪淼匕验T關上。那個雨水彌漫的午后,我喝完中藥便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那一覺睡得很沉很沉,像是在經歷了漫長的病痛折磨之后,我內心深處忽然滋生出一種莫名的無畏感。我無法想象那一場昏睡會成為母親內心的一種煎熬。睡夢中的我聽見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掙扎著從睡夢中爬起來,打開門,看見母親一臉焦急地站在門前。我感到渾身無力,揉著惺忪的睡眼又病懨懨地回到了床上。母親緊蹙的眉頭舒展開來,許多年后,我的腦海里無數(shù)次浮現(xiàn)出這樣的一張畫面,母親焦急地在門外徘徊著,她倚靠在門檻前焦急地望著深邃的天空,卻又不時踱步,她一次又一次地站立在我緊閉的房門前,敲門的手剛接觸到門卻又立刻放了下來。在經過漫長的心里掙扎后,那陣急促而密集的敲門聲終于響起,它把昏睡在睡夢邊緣的我拉了回來。

      我掙扎著從床上移步到外屋的桌子上。一股風裹挾著一絲涼意吹來,屋外天高云淡,母親笑容滿面地捧著一把菜走到我面前,笑嘻嘻地說,晚上要做幾個好菜給我吃。望著屋外漫天的晚霞,一股特有的暖流忽然在我心間流淌開來。母親蹣跚著步履去屋外的井水前洗菜了,那絲蕩漾在她臉上的笑容消失后,我看到的是一張溝壑縱橫的臉,她滿是老繭的手指一直蜷曲著,仿佛她日漸蒼老的身影。

      半個月后,小鎮(zhèn)上鞭炮聲四起,一家鞋廠成立了。我站立在門外朝那邊怔怔地張望著。千里之外的工業(yè)氣息早已緩緩侵入寂靜的小山村。一時間,巴掌大的故鄉(xiāng)炸開了鍋,像是一塊巨石扔進一個沒有波瀾的湖泊之中,頓時水花四濺。一張鮮紅的招工啟事引來不少農人的張望。一天工作八小時,月薪八百,一個月休息兩天。對于常年跟泥土打交道的農夫而言,這無疑顯得新鮮而又充滿吸引力。它頓時像一塊巨大的磁鐵般,吸引著村里賦閑在家的婦女紛紛前往報名,我日漸蒼老的母親也不例外。

      母親迅速去報了名,幾乎容不得跟我商量。母親弓著腰蹣跚著步履走來,晚風吹亂了她的發(fā)梢。她拿著一張嶄新的廠牌滿臉笑容地站在我面前,反反復復地向我說著她的工種就是負責剪皮料,很簡單,不累,讓我放心好了。母親在我面前不停地解釋著,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我頓時心軟了下來,朝她微微一笑。母親掛著廠牌走進了昏暗的屋子,她微弓著腰,那只因常年風濕性關節(jié)炎而腫脹變形的右腿此刻正一瘸一拐著??粗赣H進屋的背影,我頓時啞然失語。許多年后,當我漸次遠離故鄉(xiāng),身處異鄉(xiāng),看見工業(yè)區(qū)門口一個個求職者,我腦海里總會蹦出這樣一個畫面:母親寸步不離地站在故鄉(xiāng)小鎮(zhèn)那個新成立的小鞋廠前,雙眼久久地望著那個負責招聘的中年婦女,滿臉懇求的神情。母親已經被拒絕過兩次了,負責招聘的中年婦女說她年紀偏大,身體虛弱,不適合在鞋廠工作。 母親其實還很年輕,才五十出頭,但長年累月的勞累與疾病早已讓她過速蒼老下來。為了證明自己還年輕,她從褲兜里掏出早已準備好的身份證遞給負責招聘的女人,女人細細端詳了一眼,半信半疑著,在母親的一再懇求之下,終于,負責招聘的女人應承下來。她終于順利領到了一張入職申請表。母親把申請表緊握在手,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滿是皺紋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鮮有的紅潤。

      那一天,拿著廠牌歸來的母親對我變得更加噓寒問暖起來。幾年后,當我明了事情的真相,我才漸漸明白,從那次遭遇里,母親似乎更加深刻地體味到了我?guī)Р∩碓诋愢l(xiāng)的那份孤獨與艱辛。

      去小鎮(zhèn)的鞋廠上班后,母親變得忙碌起來。早上天剛擦亮,睡夢中的我便聽見大門嘎吱一下被緩緩打開的聲音,母親小心翼翼,仿佛怕吵醒我。太陽掛到窗前時,我聽見窗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不一會兒卻停了下來,緊接著有聲音在我耳畔響起。我昏昏沉沉地應著,母親一轉身就走了。當我再次醒來,走到廚房,看見桌子上那碗母親炒好的雞蛋炒辣椒還冒著一絲熱氣,鍋里的粥還帶著一絲溫熱,一包吃了一小半的榨菜擱在碗里,一旁放著兩個饅頭。我怔怔地望著眼前的這一切,備感內疚。黃昏時分,晚霞滿天時,我看見母親一臉疲憊地歸來,臉上卻洋溢著歡快的笑容。母親把一小包蛋黃派遞到我手里說,這是公司今天發(fā)的小禮品。母親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愉悅。晚飯早已做好了。在我的一再堅持下,母親終于答應讓我自己去集市上買菜,自己做飯。然而,當我次日醒來,一切卻依舊如故。為了改變現(xiàn)狀,次日當睡夢中的我聽見門外響起的窸窣聲,我立刻從床上爬了起來。

      幾天后的中午,我早早做好飯菜,獨自端坐在門前的小板凳上,卻遲遲不見母親歸來。朝小路盡頭望去,卻依舊看不到母親的身影。我頓時焦急起來。匆匆鎖上門,我慌亂地跑出門外,我一路搜尋著小路兩旁的溝壑,擔心著一路蹣跚著的母親是否會因為勞累過度而暈倒在地。小鞋廠空蕩蕩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膠水味,我焦急地尋覓著母親的身影,卻一無所獲。

      走出小鎮(zhèn)的鞋廠,站在馬路口,我四處張望著。當穿過車輛穿梭塵土飛揚的馬路,一個轉身,卻看見母親半拐著腿從鎮(zhèn)上的醫(yī)院門口走了出來。我?guī)缀醪活櫼磺械貨_了過去。母親看著我,指了指右腿說,腿很疼,剛去打了個止痛針,現(xiàn)在好多了。吃完午飯,母親又去上班了,為了向我表示腿不再疼了,母親孩子般在我面前利索地走了幾步。時間已接近一點半,母親洗了個臉,匆匆出了門,她邁著細小的碎步行走在午后的熱風里,風把她一邊的頭發(fā)吹了起來。我蹲在門檻上,默默地望著天邊的云朵。一只飛鳥飛離棲息的樹枝,吱呀叫喚著從天際飛過。我久久凝望著它扇動著翅膀穿行在云間的身影,直至它消失在云端天際。

      曾有那么幾次,我端著飯盒給母親送去,我踮起雙腳站立窗外,透過窗戶看見母親戴著口罩,弓著背,彎曲著的手指緊握著剪刀,額上爬滿細密的汗珠。偌大的作坊里,都是年輕的中年婦女,母親偏坐在一隅,顯得有些另類。她身邊的工友一邊嫻熟地做著工一邊聊著家常,偶爾笑出聲來,仿佛輕松而歡愉。母親久久地弓身端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她盯著手上的布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她的嘴唇不時龕動著,像是在輕聲自言自語。在長久的姿勢之下,她偶爾會抬起頭,透過窗戶,朝不遠處的山頭張望一眼。她鬢邊灰白的頭發(fā)夾雜在無數(shù)青絲之間,輕易間就刺疼了我那顆敏感的心。我把飯菜送進去,母親見我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一臉驚訝的表情。她一旁的工友都用陌生而又好奇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我?!斑@是你兒子嗎?”“戴著眼鏡,肯定讀了不少書吧?!?一時,母親身旁的工友詢問道。母親忽然笑了起來,一臉幸福的模樣。 “嗯,大學畢業(yè)好多年了,特地回來看看我?!?母親不無驕傲地說著。我把飯盒遞給母親,一臉內疚地匆忙逃了出來。小鞋廠之外是那條熟悉的馬路,馬路旁有人提著遠行的包裹站立在路邊等車。車很快就來了,等候在路邊多時的人提著行李匆匆而上。汽車呼嘯著從我面前駛過,奔向前方,轉瞬即逝。熟悉而又陌生的場景,我長久地注視著奔行的汽車,直至其如豆般消失在天際?;秀敝校曳路鹩致牭搅嘶疖嚺叵Q叫的聲音。我那顆沉寂多時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內心深處仿佛有無數(shù)只螞蟻在攀爬撕咬。我使勁甩了甩頭,那些紛亂的思緒頓時散落在地。

      回去的路上,作坊里彌漫著的那股濃烈的令人窒息的膠水味回蕩著,直讓我感到一絲隱隱的疼。

      3

      從異鄉(xiāng)歸來的日子,年逾八旬的祖父隔三岔五會來看我,跟我聊天。母親去小鎮(zhèn)上的鞋廠上班后,祖父似乎來得更勤了。見我整日悶在屋子里,祖父總是微笑著勸我有空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呼吸一下外面的好空氣。末了,祖父一再叮囑我有空一定要去他那里坐坐,說讓我祖母燉排骨湯給我喝。我滿臉笑容地看著祖父干枯的面容,默默點頭,一股別樣的暖流從心底滑過,內心深處卻又夾雜著一絲難以言說的疼痛。我變得害怕面對親人關切的眼神和話語,像刺猬般,我開始深陷在自己的孤獨世界里,默默咀嚼著內心的疼。我深知,這種疼很大程度上來自對母親的愧疚與心疼。

      幾日后,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我正端坐在電腦前寫作,祖父忽然一臉興奮地跑進屋來,說,林林,中午去祖父家吃飯,我買了三十塊錢排骨呢,還買了小半個冬瓜。祖父邊說,邊一臉燦爛地用手指著他手中挎著的菜籃子。我一時沉浸在自己構建的文字世界里,祖父見我一時不吭聲,忽然嗔怒道,聽話,中午過來。我聽了,趕忙應承下來。祖父燦爛的笑容,連著他手指間比劃著的表情,像極了一個孩子。祖父挎著菜籃子一路走出門外,他行走在清晨微涼的風里,柔軟燦爛的陽光灑落而下,落在他身上,映出一張灰白干枯的臉。祖父已完全蒼老下來,滿頭白發(fā),曾經扎得我生疼的胡須仿佛隆冬季節(jié)的那一抹白霜,荒涼而又孤獨。

      我站在井邊,一路目送著年逾八旬的祖父漸行漸遠,祖父不時回轉身來,一臉燦爛地朝我揮手,叫我進屋好好寫東西。祖父如豆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小路盡頭,瞬間,在輕柔的陽光里,從祖父身上,我異常敏感地聞到了死亡的氣息。這個突然而至的想法,它忽然肆無忌憚地出現(xiàn)在我腦海里,橫沖直撞,讓我措手不及。

      祖父倚河而住,屋后那條寬闊的溪流靜靜流淌著,站在清澈的溪流邊,能看見巴掌大的魚兒在水中歡快地穿梭。我半蹲在溪流邊,把手伸進清涼的水中,那些悠遠的往事像氣泡般從記憶深處翻涌而上,清晰如昨。我看見十歲的自己在岸邊奔跑,爾后一頭扎進水中,時光的水花濺了一地。一切清晰如昨,一切又恍然如夢。許多年前,祖父扛著一百多斤的稻谷快速行走在彌漫著泥土氣息的田埂上,健步如飛。許多年后的今天,祖父早已老態(tài)龍鐘,他滿口堅硬的牙齒早已脫落在地,胸間的肌肉被時光之刀剔除而去,只剩下滿是褶皺的皮膚包裹著纖毫畢現(xiàn)的骨頭。時光以這樣一種方式透視著生命的真相與荒蕪。

      祖母正在門前清理拾來的破爛,她撿了大半輩子的破爛,從中年到老年,再到暮年,幾乎橫跨了大半生。憑借著這個營生,祖母還清了上半生欠下的所有外債。她緊貼著故鄉(xiāng)的大地行走了一輩子,黑黝黝的臉上仿佛始終彌漫著泥土的色澤,厚重而安詳。祖母一臉親昵地沖我笑著,我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饒有興趣地幫她分揀著。

      冬瓜排骨湯燉了一大鍋,我剛喝完一半,祖父又晃動著手中的勺子,盛滿一碗遞給我。門外響起一陣犬吠聲,是祖父養(yǎng)了多年的大黃狗,剛剛下崽三個多月。透過門縫,我看見幾只毛色不一的幼崽正圍著黃狗轉悠著,一副嗷嗷待哺的樣子。祖父朝屋外看了一眼,忽然看著我瘦弱的軀體說,等入冬了,過爺這里吃狗肉,好好補補身子。身子骨好,才能出門在外掙錢。

      那個漫長而又短暫的午后,祖父、祖母一臉疲憊地休息后,我獨自坐在后門的門檻上,靜靜地望著門前緩緩流淌著的河水。在久久地凝視下,靜靜流淌的河面開始散發(fā)出一股舊時光的味道,輕盈里帶著絲絲沉重,仿佛觸手可及。我在河面這迷離的舊時光里上下沉浮著。

      日子在緩緩前行中點滴而逝。轉眼就到寒風呼嘯的冬季,空氣里裹挾著絲絲寒氣。那個飄雨的平凡而又普通的早晨,很快就呈現(xiàn)其特殊的一面。許多年后,它成為一個特殊的符號,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那日,祖母忽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你祖父四五天吃不下飯了,一吃下去就吐出來,林,你明天帶他去縣醫(yī)院看一下吧!祖母一臉無助的表情,平日清亮安詳?shù)难凵耧@得渾濁。

      祖父低著頭端坐在殘缺灰舊的沙發(fā)上,那是祖母外出拾掇破爛時淘回來的。祖父一臉無助地看著我,右手指了指喉嚨。祖父捂著自己的喉嚨,忽然站了起來,他把食指伸進自己的喉嚨,蹲在地上,上身劇烈起伏著。祖父使勁咳嗽著,像是要把整個心都咳出來。我和祖母緊蹲在祖父身旁,手足無措。祖父劇烈的咳嗽聲回蕩在我耳邊,我渾身禁不住一陣顫抖。祖父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他眼角咳出一滴淚來,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滿臉煞白。

      祖母站在門口一直目送著我走上回家的那條小路,我不停轉身,看見祖母眼底透出無助的神情,來回在門前踱步著,歲月讓她日漸蒼老下來,把她重新變回了一個孩子。

      4

      在我的一再堅持下,醫(yī)生終于同意我留在胃鏡診斷室里。我不安地站在一旁,看著做胃鏡的醫(yī)生把一條細長的管子伸進祖父嘴里,他嘴里不停喊著,放松,再放松一點,再張大嘴巴,再張大一點。幾乎從沒進過醫(yī)院的祖父一臉惶恐地按著醫(yī)生的提示張大著嘴巴,我站立在一旁,看著祖父張大的嘴巴,像是看見了一口深深的枯井。我緊趴在枯井旁,看見許多年前年幼的我正在水聲輕漾的井邊嬉戲,笑容燦爛。醫(yī)生的一句話立刻把我從悠長的思緒中拉了回來。他哦了一聲,聲音拉得很長,爾后又忽然間停頓了下來,悄無聲息。那一聲哦長久地回蕩在我耳邊,像是一個簡單而又意味深長的宣判。醫(yī)生迅速把伸進祖父喉嚨的管子伸了出來,爾后示意我扶他出去休息一下。我急步走到祖父身旁,把他扶到門外的長椅上。窗外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格子斜射進來,落在三三兩兩的人群之間,落在彌漫著一股福爾馬林氣息的長廊上。

      坐在長椅上的祖父一臉焦慮地看著我。我再次跑進胃鏡室,一進門,來不及開口詢問,正在打診斷結果的醫(yī)生面無表情地朝我說,食道癌。我心底一咯噔,顫抖著問醫(yī)生還有救嗎。沒得救了,這個病一般一發(fā)現(xiàn)就已經是晚期,回去讓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旁的女醫(yī)生叫我先瞞一段時間。

      我怔怔地站立在屋內,不敢邁出門去。一門之隔,此刻卻很遙遠。門半掩著,透過門的縫隙,我看見端坐在長椅上的祖父,他那雙青筋暴露的手微微顫抖著。我走出門去,笑著說沒事,只是胃病,住院幾天就好了。祖父聽了,緊蹙的眉頭舒展了許多。

      死神已經悄然降臨,并加快著步伐,我緊握著那張化驗單,像是握著祖父的生死符。時時刻刻,死與生同在著,在初次降臨塵世之時,死亡的影子便如影隨形,然而生的希望,活著的幸福與五味雜陳暫時淹沒遮蔽了它的存在,讓它隱遁而去。然而在塵世的每一次行走每一個腳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肉體之墻的坍塌腐朽,加快了回去的步伐?;厝サ穆范际且粯拥?,但步伐在你腳下,你可以從容可以淡然亦可以悲傷蒼涼。無論哪一種,都無可厚非。

      祖父身體的隱秘就這樣肆無忌憚地暴露在我面前,祖父頓時像一個孩子,緊抱著他手中的殘缺的玩具,滿臉不舍的神情,他舍不得丟棄。

      一整個下午,我陪著祖父穿梭在醫(yī)院各式的機器間。黑夜里,我睡在離祖父半米之遙的另外一張床上。醫(yī)院病房里,那些冰涼的金屬儀器,在暗夜里發(fā)出幽綠的光,伴隨著吱吱的響聲在耳畔響起。在忽遠忽近的冰涼與潮濕里,我感受到死神溫熱的呼吸正向祖父靠攏。祖父生命的隱秘就這樣袒露在我手里,而祖父卻躺在床上,渾然不知。

      半個月后,那個晚霞滿天的黃昏,三叔獨自走進祖父的病房,不到十分鐘,他就出來了。透過病房門的縫隙,我看見祖父一動不動地倚靠在病床上,怔怔地望著窗外烈焰般的云朵。三叔說,別進去,讓他好好靜一靜吧。

      次日,祖父就堅持著出了院。

      5

      我經常跑去看祖父,有時看完祖父歸來,恰好碰見下班的母親。母親行走在風里,風把她鬢角的白發(fā)吹起來。對于我經常去看望祖父的事情,母親一直沉默不語著,我知道默不吭聲的母親背后其實隱藏著一絲縱容,但這絲縱容背后卻又懷著復雜的情感糾葛。

      白天,莊里的人都下地干農活,年逾八旬的祖母也提著蛇皮袋四處拾掇破爛,祖母需要這樣一種方式來緩解疼痛。祖父躺在寂靜的村莊里,躺在空曠無際的大地上,像一尾風干的魚。

      祖父躺在老屋最里的那間暗房里,整個房間顯得陰暗潮濕,陽光透過窗的縫隙斜射進來,像一泊渾濁的水。

      整個房間黑漆漆的,黑夜仿佛早已降臨,祖父就躺在那張雕著舊式鳥獸花紋圖案的實木床上。床在時間老人的吞噬下顯得斑駁陸離,依稀能看見床沿脫落幾片細小的油漆,床頂兩只鴛鴦戲水的圖案在幽暗的房間里散發(fā)出微弱的油漆綠光。

      三嬸在房間里四處走著,案上那盞筆直的燭火也跟著左右搖曳起來?!岸嗯闩隳銧敔?。” 三嬸俯身輕聲朝我說。我移動幾步,整個身子便融入在如墨的黑暗里,案上的那盞燈火又劇烈地搖晃了幾下。

      碎步走進屋內,祖父微微扭頭朝我看了一眼,在案上如豆的燈火的映射下,祖父暗斑點點的皮膚之下包裹著的顴骨清晰可見,條條暴露的青筋蚯蚓般在他暗黑色的臉上游動著。

      輕聲叫了一句爺爺,聲音在逼仄而潮濕的房間里回蕩著,很快就被寂靜給吞沒了。祖父微微抬頭看了我一眼,指了指一旁的長凳,示意我坐下。幾句話之后,我們復又陷入長久的寂靜之中。祖父半瞇著雙眼,偶爾睜開看我一眼,見我還在便又安靜下來。在長板凳上枯坐了許久,正欲起身回去,良久默不吭聲的祖父突然睜開雙眼,沖我說,再坐會兒,陪一下爺爺。祖父一臉懇求的神情。我湊身上去,緊握著他的手,在床邊坐了下來。祖父緊握著我的手緩緩入睡了,耳邊響起微弱的呼吸聲。三嬸和祖母都回來了,我試圖輕輕抽開祖父緊握的手,微微一用力,睡夢中的祖父便醒了過來,他睜開雙眼,眼里帶著一絲少有的光亮,但那絲光亮轉瞬便黯淡下去,像是頓時明白夢與現(xiàn)實的距離。

      我朝窗外看了一眼,太陽已經下山了,得趕緊回去炒菜做飯,母親就快下班了。我起身,祖父卻把我叫住了。祖父說,記得有空多來看看爺爺。我說好,止不住地點頭。

      那個雨水驟停的夜晚,在外漂泊多年的哥哥回來了,我靜靜地跟在他后面,循著他前行的方向一路緩緩行走。

      祖父第一眼見到哥的那一刻,嘴唇抖動著,眼角溢出一滴渾濁的淚來。我們哥倆一臉安靜地端坐在祖父和祖母面前,祖父和祖母并排坐在床前。祖父從床上爬了起來,弓著背,坐著?!耙院竽銧敔斔懒?,你們記得一定要回來?!?祖母說到這里忽然哽咽起來,停止了說話,像加入了一個休止符。祖母這句話觸動了生命的痛點。一旁枯坐著的祖父無聲地流下淚來。我和哥端坐在祖父身旁,默默地點頭。

      然而,我最終還是沒有回來。半年后,那個酷熱的夏季,當祖父熬到生命的盡頭,我卻身在異鄉(xiāng),拖著大病初愈的身體正為一份工作而四處奔波著。我那虛弱的軀體似乎再也經不起任何折騰了。電話那端母親不停地說,孩子,聽話,你爺爺要是知道,他會理解你,不會怪你的。

      那一晚,在逼仄潮濕的出租屋內,清涼的月光傾灑而下,我匍匐在地,向著故鄉(xiāng)的方向跪下,向漸行漸遠的祖父深深地磕了三個響頭。我使勁把頭磕在地上,直至頭皮滲出鮮血。仿佛只有以這樣一種自虐的方式,我才能減輕內心的疼。

      那年春節(jié),細雨朦朧之中我回到了老家。我從三嬸嘴里得知,祖父臨終前幾日,還一直問著我的去向,他問我去哪里了。我默默地聽著三嬸的敘述,一股深沉的悲傷忽然狠狠地把我攫住。

      多年后的今天,每每回憶起祖父無聲流淚的模樣,我內心深處總是隱隱地疼,內心深處總是淤積著無數(shù)懺悔。我深知,這已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個遺憾,它長久地鐫刻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責任編輯 葉雪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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