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然
1
遇見的時候,她18歲,他28歲。
他們在煙臺一家青旅里碰面,都是獨(dú)自一人背著大大的包,下榻在同一間多人間里。
男女混住的多人間會比一般的便宜很多,但不可避免有一股大大的腳臭味與汗臭味,前臺服務(wù)員每天早上都要來噴些空氣清新劑。
她問他,來煙臺做什么。他說,來見一個朋友。
他問她,來這里做什么。她說,看海。
煙臺的海有什么好看的,他說。
我只是來看海,并不管它好看與否,是海就成。她說。
于是他們一起去了海邊,穿過大大的煙臺大學(xué),穿過七月北方熱辣陽光下的茂密松樹林,穿過開著白色與黃色睡蓮池中間的白石拱橋,來到了號稱“黃金海岸”的大學(xué)后門沙灘。
煙大的學(xué)生真幸福,出門就是海。她說。
廈大更幸福,沙灘就在學(xué)校里,而且更美,還是重點(diǎn)大學(xué)。他說。
她說,這是我第一次來看大海,雖然游泳的人太多了,搞得有點(diǎn)臟,但還是請你給我拍張照吧。
他說,我在廣東工作,出門就是海,渤海算什么,南海才漂亮。
她說,以后會去南海的,所有的海都要看遍。
他說,好,你來廣東的話就找我玩。
照片里的她,坐在金黃的沙灘上,笑得很燦爛,旁邊有一塊五彩斑斕的垃圾。
你和這垃圾有點(diǎn)配。他開玩笑說,都那么燦爛。
她也笑,或許我才是真正的垃圾。沒人要的。
接下來的三天里,她每天都去不同的海灘,戴著耳機(jī)聽音樂。有時坐在離海水浴場不遠(yuǎn)的廣場臺階上,看海邊的市民嬉笑打鬧。有時踏著海邊的大石頭前進(jìn),冷眼看那些饒有興致挖螃蟹的人們。
而他,去見過了朋友后,回到青旅與她會合。
她在看一本薄薄的書。他問她,你在看什么書?
她說,《潮騷》,三島由紀(jì)夫的。
你喜歡日本文學(xué)?
喜歡,但是很難靜下心來讀,靜不下心來就讀不出隱藏的真情。
傍晚,他們在離青旅不遠(yuǎn)的市場里逛來逛去,她買了兩個大大的桃子,在手里拎著袋子轉(zhuǎn)圈。
看見剛才攤子上那些蟠桃沒有?原來蟠桃是那么扁的形狀。她說。
你從沒吃過?
沒有,以前見都沒見過,只在《西游記》里聽說過。
那你干嘛不買蟠桃?
那個比普通的貴,不劃算。她漫不經(jīng)心地說。
第二天早上,她起床就看見他手里提著兩個蟠桃進(jìn)多人間來,說,來,哥今天請你嘗嘗蟠桃。
她把蟠桃洗干凈,削了皮送進(jìn)嘴里。
味道和一般的桃子也沒什么區(qū)別嘛。她嘟噥道。
是沒什么區(qū)別啊,區(qū)別就在于這是《西游記》里的蟠桃。他笑笑,也啃了啃自己手中的那個蟠桃。
我看你QQ空間里之前都發(fā)些傷感的東西,失戀了?那個Z先生就是你前男友?他饒有興趣地問,但又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意味。
關(guān)你屁事。她說。
此刻,他們在一條古色古香的街上散步,兩邊都是當(dāng)年外國侵略者租界時期修建的洋樓,透著一股衰竭甚至行將就木的盛氣凌人。
她穿著隨意,黑色骷髏頭T恤和黑色短褲,腰上還系著一個腰包,她說這是為了方便拿錢。
他上身藍(lán)色T恤下身一條沖鋒褲,腳上踏著一雙耐走的鞋,走到哪兒都背著他那個大大的包。
就是隨便問問唄。他笑。
他比你小一歲,導(dǎo)游,彝族人,行了吧?
我又沒盤戶口。他說。
那你別問了行不,你們這些上個年代的老古董,個個都不是好東西。她憤憤地說。
怎么了,我只是隨便問問還把我自己給牽涉進(jìn)去了?他一臉無辜。
他說他喜歡我的,但是我們還是不能在一起,所以他就不理我了。她鼓起腮幫子向空中吹了一口氣,那口氣瞬間消散在悶熱的古街上空。
毛線啊,那就是他不愛你,找個借口罷了。他的話語聲中帶著開朗的嘲笑,讓她有些厭惡。
你不懂,你不知道我和他之間的溝壑。她皺了皺眉頭。
男人想的什么我還能不知道嗎,他就是不愛你了。他笑,笑得很爽朗,但也帶著勸誡的意味。
哎呀我不想和你說話了。
于是她把他甩在炎熱的大街上揚(yáng)長而去,熱烘烘的大街古色古香,兩邊林立著高大而過時的外國建筑,把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卻依然擋不住陽光的暴曬。
2
臨走前他問她,下一站你打算去哪兒?
去西安。
火車嗎?
那還能是什么,已經(jīng)訂好票了。她一邊打包行李一邊說,手里沒停下來過。
我也正好要去西安唉,那咱們西安見。他擺擺手就背著大包的行李走了。
她坐上去西安的晚班列車。
那天煙臺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像在為她的告別而哭泣。她的褲腳上沾滿了泥點(diǎn),舊帆布鞋也已經(jīng)臟得不像樣了。
去西安的火車擁擠得要命,她搞不懂為什么這么多人要去西安,除去打工者們,難道都是去看兵馬俑的嗎?
她在硬座上百無聊賴地坐著,也不玩手機(jī)因?yàn)榕聸]電,也不看書因?yàn)楣饩€太差。中途她想去上個廁所,從她的座位跨過擁擠的人群進(jìn)入狹窄而骯臟的廁所,她幾乎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地上到處都坐滿了人,那些打工者大大的牛仔背包成堆地?cái)D在洗手臺上,無法打開任何一個水龍頭洗手。
她打開廁所門從里面出來,看見高高低低全是黑壓壓的腦袋,立即就覺得眩暈。那些高高低低的腦袋們隨著列車的晃動也在輕微地晃動著,像一片污水形成的浪潮向她涌來。
她忽然就想起了那些在沙灘上陽光暴烈的下午,洶涌的海風(fēng)夾著咸腥味裹挾著悶熱而來,送給她無數(shù)頓饕餮式的盛宴。
她坐在一堆被海浪沖上來的海苔邊,海苔綠油油濕漉漉的,好像那時的心情。于是她更新了自己的說說:“失去了一段愛情,卻獲得了一場盛大的海風(fēng),有誰能告訴我是值得還是不值得呢?”
就在穿過茫茫黑色人頭擠向自己座位的長長的路上,她想起了她的那些眼淚。沒有一個人知道,她坐在空曠的海邊是怎樣的淚流滿面。沒有一個人知道,她聽了多少遍那首屬于他們的歌。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現(xiàn)在除了一無所有還能擁有什么。
終于擠到屬于自己的座位上。一個青年男子正坐在她的位子上,見她來了,趕忙讓開。
她面無表情地坐下去,望窗外千篇一律的農(nóng)田風(fēng)景,覺得世界很干燥,很嘈雜。
在西安的第二天,中午吃了一碗羊肉泡饃,卻不是她想象中的美味。她甚至覺得那饃還沒有熟,里面濕濕的,黏黏的。于是她只吃下一半就走出店門。
她住在西安古城里靠近火車站的一家青旅,前臺提醒說晚上可能要檢修熱水器,建議下午有時間就把澡洗了。于是她回到房間就拎著洗漱用品穿過長長的走廊和大大的院子去洗了澡,吹干了頭發(fā)。
這家青旅是由八路軍辦事處舊址改建的,青黑色的小磚塊砌成一堵堵墻圍起了幾個院子,她沒事就坐在院子里仰望天空。
這是和南方不一樣的天空,干燥而晴朗,像那些信誓旦旦的諾言。
一下午,她就窩在有空調(diào)的多人間里寫日記。她從沒忘記過寫日記,雖然她文筆從未有提高。
登上QQ的時候,看見他的頭像在閃動。
他說,我今天下午從甘肅麥積山回來,一起吃飯吧?
她說,你什么時候回來,我中午沒吃多少,可能很快就會餓。
他說,我很快就回來的,等我啊。
她就不再理他,關(guān)掉電腦準(zhǔn)備瞇一覺。在炎炎夏日有空調(diào)的房間里瞇午覺,是一件多么愜意的事。她仍然記得上午轉(zhuǎn)了好幾趟車去兵馬俑的時候,額頭上的汗是怎樣地往外冒,身上的T恤是怎樣被背上的汗水浸透,那真是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
一覺醒來就晚上6點(diǎn)了,她感覺到餓,就準(zhǔn)備出去吃飯。突然想起他來,就在QQ上問,你回來了沒???
他說,我已經(jīng)在火車上了,馬上啊。
她說,我好餓啊,要不然我就不等你了吧。
他慌忙地說,再等一會兒吧,很快的,一定要等我啊。
她在包里翻找了一下,沒找到什么吃的,給他發(fā)話說,我真餓了,我先吃了。
他連發(fā)了好幾個哭的表情,說,同學(xué)啊,說好的等我呢,怎么可以這么不講信用呢?
其實(shí)她是在生他的氣,那天他說Z不愛她,所以她生氣了。其實(shí)她大概也知道就是這么回事,他說了實(shí)話,但她就是生氣。
最后好說歹說,她才答應(yīng)他再等一會兒,條件是他請客。
于是她想,我一定要狠狠地宰他一頓,讓他知道讓本姑娘等他的下場。
又迷糊了一陣,她再一次被手機(jī)震動震醒。
他說,我到了!
她揉揉眼走出房門,看見他從前臺沖到院子里來,還是那件藍(lán)色T恤,還是那個大得出奇的背包,胸前被汗水浸濕,就這樣一瞬間與她四目相對。
她說,走吧。
他忙放下包,等我上個廁所吧,馬上。
他從公共洗手間出來,臉上淌著水,應(yīng)該是在里面很爽地洗了把冷水臉。然后他的目光就停在她身上的那件睡裙和腳上那雙綠色拖鞋上了。
你不換件衣服?他問。
懶得換了,不就出去吃個飯嗎,多大點(diǎn)兒事,走吧。她向門口走去。
你……你要不還是換件吧。他有點(diǎn)吞吞吐吐。
干嗎要換?老娘不想換。她橫起來。
那你確定要穿著睡裙和拖鞋去吃飯?他再一次地不確定。
磨磨蹭蹭干嗎,穿睡裙怎么了,我又不是光著上街。她推著他就出了門。
她知道他在猶豫什么。一個女生穿成這樣站在陌生人面前,并且還要一起上街去吃晚飯,表明著關(guān)系是非同一般的。
但是她只是累了,她再沒有精力去麻煩地?fù)Q一件可以穿上街的衣服,也餓得不想管這些。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情讓她太累了。她千方百計(jì)地想要留住Z,為了逃避每日每夜在家的難過,她連坐了幾十個小時的火車來到這么遠(yuǎn)的地方,從老家到煙臺再輾轉(zhuǎn)到西安,她真的真的,只是累了。
但是她不曾想過,即使逃到了這樣遠(yuǎn)的北方,難過卻還是難過。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沒有一個人能夠知道,她也不想要任何人知道。
走在街上,他開玩笑地說,你還真是灑脫不羈啊。
她沒興趣理這些,只是用兩只眼睛四處搜尋販賣食物的店子,說,你讓老娘我等了這么久,我讓你請我吃大餐不算欺負(fù)你吧?
怎么會,有美女陪吃飯高興還來不及呢,你隨便點(diǎn)。他賠笑到。
她停在一家川菜店前說,我好久沒吃過什么好吃的東西了,在北方天天吃的都是面食。
他哀求道,姐姐,求你別吃川菜行嗎,來西安吃什么川菜??!要不我?guī)愕轿餮蚴腥コ?,一整條都是回民街,那才是西安特色!
西羊市有多遠(yuǎn)啊?她抱著扁扁的肚子問。
我查下百度地圖啊。他低頭掏出手機(jī)。
于是兩人又走了好一段路,停在一家“江西木桶飯”的牌匾下,她說什么也不走了,拉著他就進(jìn)去了。
大姐!求你別在西安吃這種東西,江西木桶飯不該到江西去吃嗎?你出來旅游不就為了來吃特色美食的?
不管了,我走不動了,我就要吃這個,你要不吃就在這兒把錢給我付了,然后你自己隨便去吃什么都行!
結(jié)果還是他屈服了。
她穿著睡裙,興致高昂地坐在“江西木桶飯”店里拿著菜單點(diǎn)了一個土豆燒排骨木桶飯和一個瓦罐煨湯,翹著二郎腿,腳上穿的綠色拖鞋就在桌子下晃啊晃的。
一大桶飯上來了,上面蓋著熱氣騰騰的土豆燒排骨,她二話不說就開干,把瓦罐里的湯也喝了個精光,最后打了個響亮的飽嗝,用紙擦了擦嘴巴。
她平時不是這樣的,可是在這個大約可以算半個陌生人的男人前,她覺得怎樣做都無所謂。反正他又不是Z,她既不需要在他面前在意形象,也不需要替他考慮什么,這樣很自在。
這是真正的自在,可這也是短暫的自在。
他陪著她在西安吃了一份江西木桶飯,覺得很委屈。但他依然興致不減,給她講了他以前出來旅游遇到的人,和一些驢友結(jié)成的“革命友誼”,最后還講了幾個黃段子。
她在對面咯咯地笑,心里想他們這樣結(jié)成“革命友誼”也不錯,至少面前這人不吝嗇,可以蹭飯吃。
湯足飯飽后兩人去逛擁擠的西羊市,她第一次見到吹糖人,覺得很稀奇,就站在攤子前看了半天。又吃了棗花糕,粘稠的蜜糖從金黃的棗花糕流淌到手指上,她就把手指舔干凈。
他看著她說,你就是個小朋友啊。
她對他斜了一眼,跟你比起來,我本來就是小朋友。
他笑了,我是說你幼稚啊。
你別倚老賣老行嗎,大叔。
一路上他們笑啊打啊,勾肩搭背十分隨意,像是認(rèn)識了許多年的老朋友,又像是在一起很久的情侶。可是他們都知道,他們只是結(jié)下了“革命友誼”。
走到一家琳瑯滿目的店鋪前,她甩掉他就進(jìn)去逛,看到一堆精美的小瓷器,打開一看竟是亮晶晶的小鏡子,她就在一面鏡子前理了理自己亂糟糟的頭發(fā)。
站在店門口的他,舉起單反給她拍了照。
她看到了,可她裝作一點(diǎn)沒察覺。有一些波瀾在她的心里晃動,但只一瞬間就立刻恢復(fù)了平靜。
她拿著鏡子走出去,一臉無賴地對他說,去,給本姑娘付錢。
他們散步到離鼓樓不遠(yuǎn)的一個天橋上,被各色明艷燈火裝點(diǎn)得富麗堂皇的鼓樓靜靜地矗立在夜半空,給這些夏季無比燥熱的夜晚增添了一絲莊嚴(yán)氣息。
他滔滔不絕地講東講西,指著旁邊的一家哈根達(dá)斯店就對她說,以后你驗(yàn)證你男朋友愛不愛你的第一個標(biāo)準(zhǔn),就是讓他帶你來這里。
她說,為什么?
因?yàn)槟蔷鋸V告語啊,愛她就請她吃哈根達(dá)斯。他笑。
扯淡。她撇了撇嘴。
她不知道,他在看到哈根達(dá)斯彩色的店面的時候,心里面有了一些想法。
吃得太飽,兩人決定散步回青旅。
等紅綠燈的時候,他拉著她的胳膊讓她不要急,她恍惚中看見了Z。她看見Z站在她身邊陪她等紅綠燈,陪她在夜色深茫的擁擠人潮中穿過一道一道整齊的斑馬線,他將陪著她一起回家,陪著她一起回到溫暖的地方。
干嗎呢?他晃了晃她的眼睛。她定了定神,頓時清醒過來。
她看到他那張與Z毫無半分相似的臉,心里是失望,卻是輕松。
就像這樣啊,沒有了Z,我還是有人陪。她想。
夜色中的古城西安被各種燈光照耀得明媚無比,眼前川流不息的車輛帶著來來去去的車燈,將面前的斑馬線照得明亮清晰。
后來她回想起這一天,想不起他當(dāng)時穿的衣服穿的鞋,想不起他說過的那些葷段子,想不起自己那天的邋遢樣子,甚至連江西木桶飯的味道也想不起,但是她仍然記得那天晚上等紅綠燈的時刻,她抬頭望見他臉上的光。
3
第二天他要坐飛機(jī)回廣東的公司上班,他說,還是你們學(xué)生好啊,一放暑假就兩個月空閑,不像我們這些上班族,只能拼命加班換休假出來玩。
于是他南下,而她繼續(xù)向西。
她要去甘肅。這之前新聞?wù)f甘肅玉門爆發(fā)鼠疫,他勸她不要去,可是她拒絕了。我又不去玉門,她反駁道。
誰也攔不了她去甘肅,于是她就去了。
在火車上她一身臟臟亂亂,晚上隨便就在硬座上睡了,把書包放在桌子上當(dāng)枕頭。她覺得自己活得真是糙。
可是此后他的短信和問候一直不斷了,無論她在什么時刻給他發(fā)短信,他無一例外都能秒回。
他的短信不是敷衍,就算是兩人插科打諢說的笑話,他的字字句句也透著認(rèn)真。她想起最后那些日子里Z的那些毫無感情的回復(fù),覺得這滑稽的對比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甘肅下一站是新疆,她逗留了幾天繼續(xù)西行。
她想起一本書的名字叫《西行漫記》,好像是一個外國人寫的中國,但她沒有看過。她想起自己確實(shí)是好多天沒有看書了。
獨(dú)自旅行的日子,她時常感到無聊。于是她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告訴他,她的所見所聞所感。從簡單的旅行聊到人生聊到理想聊到世事,她覺得他們可以作為那種很聊得來的朋友,可是她心里漸漸萌生出了一種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表述的情感。那不是愛情,也不是友誼,是夾雜在這其中的奇奇怪怪的感覺。
父母從新聞里了解到,新疆莎車又發(fā)生暴亂,連忙催她回家。她抵不過父母軟磨硬泡式的聲討,終于買了回家的火車票。這一次她也想享受一下臥鋪,硬臥51個小時,如果除去途中因天氣原因耽擱的3個小時。
她在回家的火車上度過了整整兩個晚上。無聊打撲克的人比比皆是,她卻在那54個百無聊賴的小時里,看完了在烏魯木齊的書店里買的兩本書。一本書講的是逝去的青春,還有一本,講的是別相信任何人。
看完之后她給他發(fā)短信,大叔,我不知道以后的人生還能不能輕易地相信別人。
他說,不需要相信別人,只需要相信你自己。
她坐在轟隆隆向前行駛的火車上,看著它一路經(jīng)過干旱之地穿過秦嶺進(jìn)入草木豐茂的四川盆地,眼前出現(xiàn)的那些陌生又熟悉的大片大片鮮艷的綠色,是在新疆無法見到的景觀。她就在心里將Z打了個叉。
那一晚她失眠了。她聽著周圍此起彼伏的鼾聲,望向?qū)γ娲蹭佉粋€青年男子在黑暗中的臉部輪廓,想到的人不是Z而是他。
半夜一點(diǎn)半,她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突然想你了嘞,大叔!
這條短信是有些插科打諢的意味的,是她在無法確定自己心意的基礎(chǔ)上玩的一個感情游戲,全看對方怎么理解。
對方完全可以同樣插科打諢地來一句,也想你了嘞,小朋友!或是來一句,又想蹭吃蹭喝了啊,女魔頭?
這樣就把對話無聲無息地控制在友情范圍內(nèi),彼此相安無事。
結(jié)果他來了一句,nss!w!。
聰明如她怎么可能會不知道這種小把戲,這分明倒過來就是“imissu.”
所以他并沒有不露痕跡地把兩人的關(guān)系控制在友情范圍內(nèi),而是稍稍逾越了邊界。
所以她認(rèn)為,他是表白了。
第二天下午,她平安到家。整理完亂七八糟的行李,舒服地洗了個熱水澡,把自己在火車上54個小時不洗臉不刷牙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
晚上他們依舊QQ聊天,他祝賀她平安歸家,沒在新疆“遇難”,然后又聊了一些有的沒的后,他突然說,我真的是有一丁點(diǎn)喜歡你了呢。
她心里只是犯疑,這是表白嗎?難道昨天那個不算表白?
然而她只是做了個撇嘴的表情,只是一丁點(diǎn)嗎?
他說,現(xiàn)在還只是一丁點(diǎn),將來會越來越多,直到多得不能再喜歡為止。
她只是一如既往延續(xù)她爽快的個性說,我也很喜歡大叔呢。
于是,他們就正式在一起了。
這個時代的表白多半荒唐,不是通過短信就是由QQ,殊不知這些承載著愛情的信息媒介,它們本身代表的就是虛無,沒有溫度,也沒有觸覺。
我們的愛情啊,就在這個虛無的媒介上產(chǎn)生,或消失。無論中間經(jīng)歷過多少不一樣的過程,結(jié)局卻終是一樣,它伴隨著電子信息時代的滅亡而滅亡,無可避免,也無所留存。
于是這個時代的所有愛情,因誕生于虛無,所以最后統(tǒng)統(tǒng)歸于虛無。
后來,她每每回憶至此都覺荒唐,旅行的目的本是為了忘記一個人,卻沒想到將又一個人放在了心上。
再后來,她時常想起他當(dāng)時作為表白的話,我真的是有一丁點(diǎn)喜歡你了呢。
多么模棱兩可的話啊,足以讓說這話的人處在一個進(jìn)退自如的地步。
她問,你為什么喜歡我。
他說,你為你前男友那么傷心,我就覺得你是一個好女孩。
他又問她,為什么接受我。
她說,我從小就有大叔控。
這一年,她18歲,他28歲,她進(jìn)入大學(xué),他在公司升職。
4
四年內(nèi),他一共來過四十次,靠打折機(jī)票往返于廣東與四川之間。
第一次,他請了幾天假加上中秋的法定節(jié)假日湊齊一個星期,買了26個小時的硬座火車票來看她。
她那時沉溺于獨(dú)木舟的暢銷隨筆《我亦飄零久》。
獨(dú)木舟在書中說,沒有人這樣愛過我,坐20個小時的火車,只為了見我一面。
她突然就覺得,她很幸運(yùn)。雖然獨(dú)木舟已是知名的青年作家,而她只是一個喜歡寫些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文字的傻妞,但當(dāng)他把那張火車票擺在她面前,她還是覺得,自己比獨(dú)木舟還幸福。
火車晚點(diǎn),他半夜十二點(diǎn)才到達(dá)成都北站。
九月的夜晚下起了蒙蒙細(xì)雨,她把帽子扣在頭上,一個人坐在離火車站不遠(yuǎn)的萬達(dá)廣場,耳機(jī)里隨機(jī)放著音樂。
十點(diǎn),廣場上熱鬧非凡,購物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逛街的人來來去去,帥氣的男生們在廣場上玩花樣溜冰,姿勢凌厲而輕盈,像一片片歡樂的羽毛。
十一點(diǎn),人聲漸稀,熱鬧的人群紛紛四散歸家。而她仍一動不動地坐在花壇邊,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的歌。
十一點(diǎn)半,萬達(dá)關(guān)閉了一半的燈,明亮的廣場突然就黯淡了下來,這時拾荒者們紛紛出動了,他們在四周的垃圾桶旁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爭搶里面為數(shù)不多的塑料瓶和紙板。他們甚至不知道天在下雨,她甚至也不知道。
她看著這些衣衫襤褸的拾荒者,覺得他們才是這個看似繁華的城市的真實(shí)面目,那么孤獨(dú)和凄涼。
十二點(diǎn),他的短信說,我到了,你在哪兒呢。
見到他的時候,炎熱的天氣在深夜轉(zhuǎn)涼,她不禁打了個噴嚏。
她看見他背上一個登山包,胸前一個阿迪達(dá)斯的黑色背包,兩手各提著兩個袋子,里面鼓鼓囊囊地裝滿了東西。
她撲哧一下就笑了,你是要把家搬來呀。
他嘿嘿一笑,這不中秋了嗎,趁來之前去了一趟香港,忍不住就買了好多好吃的給你帶來。
我也吃不了這么多啊。
哈哈,就是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的,這樣就沒人跟我搶你了。
那要是到時候太胖了連你也不要我了咋辦呀?
對呀,這我可沒想到。
到了旅店,她坐在床上氣呼呼地說,我以后,再也不要嘗試任何等待的滋味了,那感覺真讓人討厭!
他說,好好好,那以后你來找我,讓我等你。
她不知道為什么手心就開始出汗了,她在被子上擦了擦,但不知怎么始終也擦不干。
他牽起她的手,愣了一下,你怎么出這么多汗啊。
緊張啊。
緊張什么?
怕你對我圖謀不軌啊。
哎喲,我又不是壞人。
那可說不準(zhǔn)。
她睡在靠窗的那張床上,他坐在另一張床的邊上,越過中間的過道牽著她的手。
她手心里的汗越來越多,她甚至覺得一擰便可以滴出水來了。
他語氣有些尷尬,哎喲你別這么緊張啊。
我也沒辦法啊。
我又不會對你做什么。
你保證?
額……
總之不許碰我內(nèi)褲!
好,不碰就不碰,小朋友。
還有,不許叫我小朋友。
好,親愛的。
她看見他從那邊的床上起身走過來,俯下身給了她一個吻,她迎合了,于是感到他上了自己這張床來,抱住了自己。
綿密的親吻。
這吻是沒有味道的,很單純,卻又讓人感覺很空虛。
這吻讓她想起了上一個吻,那是Z給她的,濃烈而奇異,充滿著異域的神秘氣息。
可是現(xiàn)在,她只覺空虛。
那一晚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們就像約定好的那樣,各自沉沉睡去。
很久很久以后,當(dāng)他們有了無數(shù)個吻之后,她依然無法忘記那天晚上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讓她感受到的是,巨大的空虛。
后來他來過那么多次,可是再沒有一個吻像第一個那樣,清澈而空虛。
她不知道這空虛自何處而來,是業(yè)已忘懷的記憶的突然浮現(xiàn),還是一場新的愛情到來的忐忑,或者只是單純地,她在那個七月流火的深夜某一刻恰好感到的空虛與那個吻相巧合。
5
后來她才感到,戀人與朋友的真正區(qū)別。
真正的區(qū)別并不是肢體的碰觸,而是我們的心態(tài)。
她在某一個夜晚睡在冰涼的地板上哭泣,任他怎么抱也抱不起來,她就像一灘烏黑的爛泥,只想縮到世界最邊遠(yuǎn)最黑暗的那個角落中去。
他焦急地說,你到底怎么了???
她慢慢從書包里摸出一盒藥,你認(rèn)識嗎。
他遲疑地接過藥,幾個大大的黑體字映出眼簾“鹽酸文法拉辛緩釋膠囊”。他再一看下面的小字:“本品適用于治療各種類型抑郁癥(包括伴有焦慮的抑郁癥)及廣泛性焦慮癥。詳見說明書?!?/p>
他笑,嗨,不就是個抑郁癥嘛,現(xiàn)代人誰還不抑郁啊,我還以為是艾滋病,嚇?biāo)牢伊恕?/p>
她把藥拿過來塞進(jìn)包里說,你不懂。
你不懂像我這樣的人,需要的是什么樣的愛。
你不懂像我這樣的人,心里有什么樣的惶恐與不安。
你不懂像我這樣的人,是感到如何被全世界背棄。
她說,就算有人喜歡我,我也已經(jīng)很久沒喜歡過自己了,我甚至不知道一個人喜歡自己的時候,是什么感覺。你知道這種不喜歡自己的感覺嗎,是就算全世界都來擁戴你,你也沒有辦法獲得拯救。
他說,我想知道原因。
她幾乎是笑出了聲,太久了,連我自己都忘記了。
于是她常常神經(jīng)兮兮地在他上班的時候打電話過去,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哭泣。
或者常常去河邊對著冰冷的河水一個人流淚,流完淚獨(dú)自回寢室后,接到他的電話,她聲音冰冷,卻并不解釋。他時常感到勃勃的熱情就這樣無緣無故被她當(dāng)頭潑下一盆冷水。
但最后他都說,我陪著你。
他請她的朋友們吃飯,吃完飯各自鳥獸散的路上,她抱著他的胳膊,在夜色沉沉的天府廣場軋馬路。
她問,我那些朋友怎么樣啊。
他就一個個評價她的朋友,并且略帶“過來人”的心態(tài)預(yù)測他們的未來。
他說,A可能會考研考博,最后走上學(xué)術(shù)的道路。B應(yīng)該會畢業(yè)就工作,但也會憑借出色的領(lǐng)導(dǎo)能力混得不錯。C會找個人嫁了,喜滋滋地做她的家庭主婦。
我呢,那我呢?她問。
你?你嫁給我啊。他說。
那要是不嫁呢?
你敢不嫁,你要是不嫁我就搶婚。
嘻嘻,你搶得動嗎。
搶不動也得搶啊,這可是我家的豬。
于是他就被她狠狠地打了。
6
四年后她順利大學(xué)畢業(yè),其實(shí)她,畢業(yè)得辛苦。她不愛上課,只愛窩在寢室里自己敲敲打打,終日看鐘愛的日本文學(xué)。于是畢業(yè)答辯完畢后,她覺得自己快要倒掉。
他飛來給她慶祝,帶著大把的花。
他們選定了一家西餐廳,色調(diào)暗暗的,氣氛很幽雅。
她一邊吃一邊興奮地說這說那,說答辯時她面前的那老師怎么怎么長相可憎,說有個同學(xué)答辯沒過從六樓跳下去只摔斷根肋骨。
他聽得呵呵笑,一邊不經(jīng)意地把手伸進(jìn)褲子口袋里摸了摸那個精心挑選的帶著淺淺絨毛的戒指盒。
可是突然她哭起來,把頭埋得低低的,直埋到餐桌下面去,啜泣聲低沉而幽怨。
他忙問她,怎么了?
她不回答,只是不住地啜泣。淚水滴在褲子上迅速化開一片氤氳,像是在宣紙上的渲染。
他估計(jì)是她又犯病了。這樣的深淵隔不多時就會出現(xiàn),毫無征兆,無法根治。
于是他摸出一直藏在褲子口袋里的戒指,打開。都四年了,你也畢業(yè)了,可以告訴我原因了吧。
她抬起頭,眼神是決然的拒絕。你這是想求婚,還是想套原因。
都是。他說。你總要告訴我的吧,這四年我也沒逼你,但結(jié)婚前你總要告訴我的吧。
誰說我要跟你結(jié)婚。她語氣冷漠,但聽得出那聲音中充滿了極力的克制。
突然她又哭起來,為什么呀?怎么就走成這樣了呢?為什么一步步走來,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呢?
他不知道她是在說她自己,還是在說他們。
她也不知道。她只是想哭,想狠狠地哭一場。她或許是在祭奠逝去的歲月,或許是想祭奠他們的愛情。
于是她說,對不起,我是真的不能和你結(jié)婚。
他說,是因?yàn)槟愕年P(guān)系,還是因?yàn)槲业年P(guān)系?
她搖搖頭,你別問我,別問我行嗎。
可是我都已經(jīng)32了。他說。
那是你,我才22。她說。
這句話換來的是長久的沉默。
許久后,他說,你究竟是不想這么快結(jié)婚,還是壓根就不想和我結(jié)婚。
她說,都不是,我是壓根就沒打算過要結(jié)婚。
然后呢?他問,但是他心里早已涼掉了一大半。
然后怎么,然后一個人繼續(xù)活啊。
你他媽的是想讓我陪你耗啊。他點(diǎn)了一支煙,煙霧瞬間繚繞,使她看不清他的臉。
我沒讓你陪我耗,是你自己主動要跟我耗。她犟嘴道,她知道,這一次理虧的是她。
那你是要跟我分手嘍?他吐出一片云霧,冷冷地說。
是,分手。她也以同樣的冷淡回應(yīng)他。
然后呢,分手后你要做些什么?他的語氣近乎憤怒了,他覺得面前這個讓人恨鐵不成鋼的神經(jīng)質(zhì)女孩已經(jīng)觸碰到了他的底線,他覺得自己下一秒就將爆發(fā),為此他不得不咬緊牙關(guān)努力地控制著自己。
去西藏。她卻突然云淡風(fēng)輕。
一個人?
一個人。
我陪你去不行嗎?他的心突然又軟了一下,這使他的語氣溫和了許多。
不。
為什么?
不為什么,就是不想,不想你陪我去。她的語氣非常平靜,好像全不在乎。這又給這張餐桌帶來了長長的沉默。
她又說,我要永遠(yuǎn)住在那里。
他憤憤地說,你瘋了。
在長長的似乎沒有盡頭的沉默中,她看著桌上那個打開了的戒指盒,里面的小東西閃閃發(fā)光,在這個色調(diào)黯淡的西餐廳里,仿佛那是唯一明亮的物件。
她的眼角流出一滴淚來,她真的,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說什么,為什么要說分手,又為什么要說一個人去西藏,但她只是知道,這些話都是她壓抑已久的心里話,她必須說,而且今天,就是最后的期限。
他突然站起來握住她的雙手,用著幾乎懇求的語氣說,別鬧了好嗎,我知道你心里又難受了,我們什么都不要再說了,你好好平靜一下。
然后他牽著她的手慢慢踱出了餐廳。
他一推開餐廳的門,她就感到面前一股熱浪襲來,這讓她想起這是個炎炎夏日,和無數(shù)個炎炎夏日一樣,和他們最初在煙臺遇見的那個炎炎夏日也沒什么不一樣。
她心里忽然就有一種感覺,這么多年這么多個日子,其實(shí)只是千篇一律的重復(fù),那么人們所謂的生命的意義,又在哪里呢?
他一直牽著她的手在馬路上走,也不說話,只是緊緊地牽著她的手。
她知道,他在給她一個機(jī)會,一個緩沖,讓她收回她剛才的話。這讓他們兩人都不至于那么激動以至于沖昏了頭腦。
可是她被他牽在手里,毫無方向地向前走,余光瞟見兩邊高大宏偉的城市建筑從身邊緩緩掠過,像極了那個炎熱的煙臺傍晚,在舊洋房林立的古街上,不知名的鷗鳥聲聲叫著,好似大海的呼喚,那些不熟悉的盛氣凌人把她包裹,將她孤立,讓她恍惚覺得一直以來,自己其實(shí)是一個人在自己的泥潭里打滾掙扎,那是多么痛苦的過去,又是無法抑制的正在發(fā)生的現(xiàn)在和將來。
于是她知道,即使他給了她一個緩沖,她也沒有辦法再清醒了。她將終生在這個泥潭里掙扎翻滾,直到變?yōu)辄S土白骨。
她不知道他們在馬路上彎彎繞繞走了多久,她只知道,最后他們走進(jìn)了一家賓館的房間,他反鎖門的時候,金屬相碰發(fā)出了鏗鏘的聲音。
他將她推倒在床上,從下往上脫掉她的衣服,那力氣大得驚人,使她無有余力反抗。
他的掌心燥熱,壓在她的乳房上,使勁地揉捏。他只是覺得他必須這么做,如果他不這么做,他下一秒就快爆炸了。
當(dāng)他使勁進(jìn)入她的時候,她感到了鉆心的痛。這痛從小腹蔓延,一直蔓延到全身上下的無數(shù)毛細(xì)血管和神經(jīng)末梢。他仿佛聞到多年前曾拋棄她的Z口中的奇異味道,那味道濃烈,腥臊,混雜在夏日的燥熱里,從舌尖一直抵達(dá)小腹的最深處,直到震顫、抽痛。
她甚至聞到了血的腥氣,在這個炎炎的夏日,穿過緊閉的門窗,穿過川流不息的馬路,穿過高大的城市和低矮的田野,最后被風(fēng)吹入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潭,與惡臭的淤泥融為一體。
四年了,他一直遵守當(dāng)初的約定,不碰她的內(nèi)褲??墒墙裉?,她想不到往日溫和如謙謙君子的他也有像Z一樣暴烈的一面。
于是她知道,他對她已經(jīng)沒有愛了,剩下的只有征服的欲望。
可是從頭到尾,他哪里對她說過愛呢?就連表白的時候,他說的也是,我真的是有一丁點(diǎn)喜歡你了呢。
喜歡,哪里是愛呢?更何況他還只有一丁點(diǎn)喜歡。
她哭了,淚水劃過臉頰,停在臉頰與被子相觸的地方,并在那里化為一灘冰冷的淚氤。他的口舌瘋狂地撩著她的身體,她感覺不到全身的燥熱無比,只知道臉頰與被子相觸的地方,有一小朵冰冷晶瑩的雪花正在融化。
7
之后他們,再也沒有見過。
她開始在電腦上敲敲打打,依然抱著一本本日本文學(xué)不放,依然寫著那些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各種文字,然后病急亂投醫(yī)一樣地投給各家雜志各個出版社。
她不愿意找工作,只愿意用稿酬養(yǎng)活自己,終于得到了幾個專欄邀請。
她沒有再找男朋友,偶爾有不錯的男子向他表明心意,她卻只是說,對不起,我不想戀愛。
后來掙得了一些稿酬,她真的去了西藏。
當(dāng)火車翻山越嶺駛上那座靈性高原時,她看見自己的心,異常平靜,異常澄澈,像從未經(jīng)世事苦難的小孩子一般天真快樂。
于是她決定定居在那里。
父母和親朋好友規(guī)勸的規(guī)勸,軟磨硬泡的軟磨硬泡,卻還是無法改變她的決定。最后父親一擺手說,罷了,她從小就固執(zhí),隨她去吧。
這好像是絕望中的瀟灑: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
她在拉薩租了一個干凈的房子,潛心寫作,寫作之余就到處走。
她曾坐在阿里的神山下圣湖邊,感受生命的寧靜與脫離痛苦。
她曾坐破破爛爛的巴車一路顛簸直到踏上空谷幽蘭般的墨脫之地。
她曾站在坍塌的古格遺址前憑吊一個古王朝的盛衰。
她曾在路過的每一個瑪尼堆上放上一塊白石頭并雙手合十像每一位信徒一樣祈禱。
她曾觀賞當(dāng)?shù)仫L(fēng)物里精彩的跳神和藏戲,為藏族人民至今保存的虔誠而感動。
她還看了很多藏地研究的書,寫了很多在藏地發(fā)生的故事。
可是他們再也沒有,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
有一天,她意外收到他分開后的第一條短信。我下星期結(jié)婚,你來嗎?
這一年,離他們分開的那一年,已經(jīng)過去整整5個年頭,分開的時間長得已經(jīng)超過了在一起的時間,是應(yīng)該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時候了。
手機(jī)震動的時候,她正在廁所的隔間里。她換了干凈的衛(wèi)生棉,然后就蹲在廁所里哭,一直哭到小腹抽痛。
那感覺就像許多年前的那場痛,撕心裂肺。
愛情已經(jīng)入土了這樣久,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會痛。
她到底,在痛什么呢?是因?yàn)樗洪_了她早已愈合的傷口,還是因?yàn)檫@一天他的幸福和痛苦終于不再因?yàn)樗???墒钱?dāng)初,明明是她自己放棄的呀。
于是她想起自己多年前的領(lǐng)悟,你不知道像我這樣的人,要的是什么。
她要的是一場盛大的解脫,是歲月的盡頭脫落之后剩下的那場無聲的寧靜。
她要的是一場無私的治愈,是即使恒久時空潰爛還依然停留在那里的水晶。
她沒有去。
那些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的傷痕,深深埋藏在歲月的車轍里,被無盡的沙塵掩埋。
或許是她不敢面對,或許是她已經(jīng)真正地超脫,無欲于世俗。
后來,她又收到他突如其來的短信。我離婚了,又結(jié)婚了。
她問,為什么。
不合適唄。
哦。
你好嗎?
還好。
他說,那就好。
后來她不再局限于地圖上僅偏安一隅的青藏高原,寫字之余游覽了世界各地,看過了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也在遼闊的東非大草原盡情奔跑過,見過了藍(lán)得像無盡的寶石的印度洋,也造訪過南美洲充滿歷史氣息的原始部落??墒撬恢保瑳]有去過廣東。
她告訴自己,一直沒有機(jī)會去廣東,只不過因?yàn)槟鞘且粋€太平凡的城市,沒有著名的景點(diǎn),也沒有可以聽懂的語言。
她也一直告訴自己,每個人都有過去,而過去之所以被稱為過去恰恰是因?yàn)樗鼈兓夭蝗ァ?/p>
8
時光如白駒過隙,仿佛只一瞬間,幼稚無知的娉婷少女已蛻變成成熟的知名作家。
這一年發(fā)生了一件重要的事,她的書大賣,于是她輾轉(zhuǎn)全國各地開展簽售會,把自己累得不像樣。
最后一站是廣州。這一次她不得不坐上飛往廣東的飛機(jī)。
她拉起遮陽板從機(jī)窗里向外面看去,刺眼的陽光射進(jìn)機(jī)艙,窗外濃濃的云層滾滾,像一片柔軟的海洋。
她拉下遮陽板,想起了這些年來的種種事情。
多么多么久了啊,她的文字才算是真正廣泛地被大眾認(rèn)可與歡迎。多么多么久了啊,當(dāng)年那個英俊灑脫的小伙也應(yīng)長成了她不熟識的謹(jǐn)慎穩(wěn)重的中年人。
于是一下飛機(jī),她就給他發(fā)短信。
我到廣州來了,要不要見一面?這是她多年來第一次主動給他發(fā)短信。
他說,好。
他們再次見面的這一年,離他們上一次相見并分離,已過去十個年頭。
再次見到他的時候,她很驚訝。她原本以為他早已脫去了早年的模樣,變得衰老滄?;虼蟾贡惚?,卻沒想到,他幾乎還是當(dāng)年的模樣與身材,只是老了,但她還是第一眼就把他認(rèn)了出來。
他早已褪去了青春的棱角,額頭與眼角也增添了許多皺紋,可他還是他。她第一眼見到他時就知道,他還是那個他,沒有變。
他穿著一件黑色的風(fēng)衣向她走來,停在她面前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笑了笑說,你還是那樣,一點(diǎn)沒變。
怎么可能一點(diǎn)沒變呢?從22歲到32歲,十年的時光經(jīng)歷了多少坎坷與艱辛,奮斗與蒼老,臉上的皺紋從無到有,皮膚的質(zhì)感由緊繃到松弛,目光由年輕的銳利變得溫和,臉上也因?yàn)殚L期住在高原的緣故有了兩暈淡淡的高原紅。怎么可能一點(diǎn)沒變呢?
可是他說,你還是那樣,一點(diǎn)沒變。
這句話不是客套,她從他眼睛里看得出,他并沒有在客套,反而透著深深的傷感。
他們選了一家咖啡店喝東西,坐在最靠窗的位置。
他說,這么多年你的習(xí)慣還是沒變,總是喜歡靠窗。
她笑了笑,有些尷尬地說,是嗎。
點(diǎn)單之后,咖啡上來之前,他們一直無話,空氣沉默得快要滴出水來。他們彼此都低著頭,時而抬起頭來看對方時,卻發(fā)現(xiàn)對方也在同時抬頭看自己,場面十分尷尬。
她有點(diǎn)后悔發(fā)了那條短信。
她原本以為,已經(jīng)過去十年,當(dāng)年的棱角和沖動都早已磨光,大家都成熟了這樣多,想起以前的事情就該像說著某某明星的八卦一樣閑散隨意,如同茶余飯后的插科打諢。
可是她錯了,面對眼前的這個男人,她說不出一句話來,也想不出有什么話要說,因此只是長長地沉默著。
……
他終于開口了。這些年我一直看你的書,關(guān)注你的微博,看到了你的進(jìn)步,很替你高興。
謝謝。
……
還記得第一次請你吃飯時,你穿個睡裙就出來了,當(dāng)時我真是覺得你放蕩不羈,后來看了你的書,才發(fā)現(xiàn)你骨子里就有這種游離的氣質(zhì)。
呵呵,是嗎。
她在咖啡里加了一顆糖,用勺子輕輕攪拌。勺子劃著杯底,發(fā)出嘩嘩的聲音,很微弱。
……
他清了清嗓子。你最近看什么書呢?
《春雪》。
還是三島的?
嗯,這本書從18歲到現(xiàn)在看過好多遍了,還是喜歡,每一次看都有新的收獲……
兩人突然又不說話了,仿佛18這個數(shù)字是一個禁忌,他們剛才不小心觸碰到了這個禁忌,兩人都心顫了一下,所以現(xiàn)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又笑了笑,然后埋下頭把咖啡端到嘴邊。
我還記得當(dāng)年你非說三島由紀(jì)夫?qū)懙氖屈S書,我還因?yàn)檫@個打你呢。
他也突然笑了。我那不是為了逗你開心嗎?
結(jié)果其實(shí)是惹我生氣。
是啊,當(dāng)時我哪知道你那么較真啊,居然還動起手了,哈哈。
……
他再次打破寂靜。你現(xiàn)在生活還好吧?結(jié)婚了嗎?
沒有……你,你太太好嗎?
唔,我又離婚了。
哦。
……
半晌,她聽見他嗓子里近乎帶著顫抖,面前的這個中年男人極力控制,不讓自己失態(tài),可是他也聽見了自己話語里的顫抖。
他說,是啊,錯過了你,就再也遇不到合適的人了。
他朝她看去,見她埋頭不起,就問,怎么了???
過了一會兒,她慢慢抬起頭,雙眼下掛著兩行明亮的淚痕。
他愣了一秒。
他僅僅只是愣了一秒,然后起身到她面前緊緊地?fù)碜×怂?/p>
窗邊的這一桌靜默無聲,她任他緊緊地?fù)硭趹?,剎那間感覺像是回到了十八歲。
十八歲,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年頭??!十八歲以前,從沒有十八歲。十八歲以后,再沒有十八歲。
她記得十八歲那一年,海鷗掠過金色的沙灘,煙臺并不干凈的海水洶涌而來,給過她一場盛大的海風(fēng)。
她記得十八歲那一年,擁擠的西羊市街頭,那抬頭可見的燈火璀璨的鼓樓,是一泓沁人心脾的溫暖。
她記得十八歲那一年,下著蒙蒙細(xì)雨的成都萬達(dá)廣場,走過的衣衫襤褸的拾荒者,他們的口袋里提著生活的補(bǔ)給,而她正等待著她的幸?!?/p>
那些全部都是,他與她的記憶……
她只記得她最后,幾乎是狼狽得落荒而逃,連擱在桌子上的墨鏡也忘了拿就匆匆挎著包離去。
9
簽售會結(jié)束,她匆忙返回拉薩,回到了熟悉的小屋。
她不敢給自己留半分空想的機(jī)會,于是她瘋狂地閱讀,像饑餓的人撲在一塊香噴噴的面包上。
可是他的音容笑貌,卻再也無法在她的腦海中淡去。她夜夜失眠,實(shí)在無法看進(jìn)去書的時候,就枯坐到天明。
你知道從黑夜枯坐到黎明的感覺嗎。
仿佛給各自都留了一段思考的時間,他的短信來了。
你的傷好了嗎?
什么傷。
我是說你心里的傷。十年前你不就是因?yàn)槟菈K傷跟自己過不去也不跟我在一起的嗎。那現(xiàn)在呢,它好了嗎?
傷怎么會愈合呢,只是住在拉薩,讓我不那么難受一些。
他說,我想過了,這么多年,我還是忘不了你。其實(shí)并不是想過,那天我見到你的第一眼時就知道,這么多年我結(jié)婚又離婚,最愛的卻還是你。
所以呢?
不管你的傷會不會好,我都要陪著你,這一次我絕不會放開你。我馬上來找你,等我。
就像十四年前那個從甘肅麥積山匆匆忙忙回西安的青年,在QQ上央求她陪他吃飯時一樣說,等我。
她把他的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淚如雨下。明明已經(jīng)人到中年,卻還是像個小女孩那樣,坐在床的中間,仿佛孤立無援,沒有可以用來依靠的東西,只能面對著軟弱的空氣哭泣。
她仿佛覺得那一刻就是世界的盡頭,多么美好,又多么悲哀。
他從廣東飛來拉薩,與她住在一起。
十年了,也曾憤恨過哭泣過,也曾與別人同床共枕,直到再次遇見你的第一秒,卻還是義無反顧拋開一切來到你身邊。
再一次肌膚相親的時候,他竟似嬰孩般嚎啕之泣起來,天真如阮籍窮途之哭,為那錯過的青蔥歲月、玉粉年華。
他說,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原是有多么愛你呀。
她笑了。
直到年少不再時,才敢說愛你。
黑頸鶴掠過遼闊的青藏高原。
高遠(yuǎn)的藍(lán)空透徹晶瑩,奔騰洶涌的雅魯藏布江泛起節(jié)節(jié)浪花,山坡上高高低低的翠綠針葉林似安全的屏障,四處五顏六色的經(jīng)幡迎風(fēng)飄揚(yáng)。
遠(yuǎn)處草坡上,一個身穿藏袍的男子正揚(yáng)起手向天空拋撒潔白的紙風(fēng)馬。風(fēng)馬起舞,像美麗的夢想。
她走在綠油油的草場上,芳草萋萋。
她身穿一條延到腳踝的大紅色長裙,裙裾在獵獵的大風(fēng)中向后翻飛,如美麗的蝴蝶草上翩翩起舞。
她的身旁,是笑靨如花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