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琪文
一、當我是孩子時,我一無所知
有段時間,我像是生活在夢里。
似乎是六年級,來溫州的時候。一個傍晚,媽媽和鄰居大楊阿姨帶著我在車道旁慢慢散步。我告訴她們,很長時間了,我一直覺得整個世界都是陰天,都是傍晚,就像現(xiàn)在這樣,暗淡柔和的天色,安靜的車道,稀少的人,一切仿佛平靜到背景里傳來音樂聲。夢幻曲,或者別的什么。
兩位年長的女性都笑了,向我投來對一個小輩的胡思亂想的寵溺眼光,很快將這句幼稚的話忘卻了。
可我還沉浸在這種似真非真的情境之中。那也許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輕若無物。
比生命更輕的東西還有很多。在上述情境發(fā)生以前,我還在武漢的時候,我察覺到了這一點。有時候,世界慷慨地向一個孩子展示出真實的面目,所有的東西都脫離了重力,顏色從物體表面剝離,各種各樣的聲音悠悠飄向高空,在那里制造我們聽不見的回響;星球的光芒被颶風無聲地卷走了,比一次呼吸要更快些。
而大人把這些事情,當做世界給人類的大腦開的一次玩笑。
在我的心理達到應該思考的年齡時,我就開始思考。大概有只手打開了藏在我體內(nèi)某處的一個開關(guān),無數(shù)形形色色的問題像電流一樣呼嘯著流進了我的意識之中。我被迫,又有些主動地開始了我每一個族人都必然要進行的那段旅程。
但必須承認,我從未把哪個問題想透徹過。畢竟,天才的哲學思維不是生長在所有人身上的。
我實在是一無所知——關(guān)于我生命的一切,關(guān)于外部世界的一切。即使我知道人是由猿類進化來的也于事無補,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人為什么要進化。一個孩子在意識到巧克力好吃時大抵也是如此,他其實一點也不清楚巧克力是種什么物質(zhì),是水果還是糧食做的,或者天生如此。
但我依舊進行著這種沒頭沒尾的思考,仿佛有人在這個階段逼我做題,不做我就長不大。
最痛苦的事情是,用力思考陽光是什么東西。接連幾個小時,我徒勞無獲,無法想象當陽光被具體化、被定義后是個什么樣子,是否還是那樣透明而輕盈的金色?至今為止,它的存在都是由其它東西襯托出來的,不是么?沒有其余的生物和非生物,我們就意識不到它的存在;反過來也是如此。
但它到底是什么東西啊。
顏色呢?到底真實的顏色是如人類所見的多彩,還是如狗和蜜蜂所見那般單調(diào)?也許,世界上只有一種顏色?(我無法確定是哪一種,但肯定不是黑或者白。也許是透明的?——誰知道呢。)那些五彩斑斕,很可能是光線給予人類想象的錯覺;也許世界上有幾千萬幾億的顏色,可惜我們只能有幸認知百千種,而另一種生物可憐我們的視覺,有如我們同情一只小狗。
我沒能確定任一問題的答案。當我是個孩子時,我實在是一無所知。
現(xiàn)在也是。
二、石頭
我一直都不明白,為什么鵝卵石路上會有石頭松脫出來,歪在它所屬的那個水泥坑里,好像一種圓潤堅硬的果實在土里成熟了,被秋天掘了出來。
我喜歡這樣的收獲季節(jié),每一顆果實都極大地吸引著我,以至于有時候我在一條沒有人的鵝卵石路上蹲下來,心急地去摳那尚未脫落但已松動的石頭。石頭上的塵埃蹭在我的手心,當我挖出它們的時候,石頭的一面已是光潔溫熱了。
有種挖出大地心臟的感覺。它的溫度含在石質(zhì)之中,仿佛隨便找個角落種下去,就能長出一顆有生命的小星球。
我一直認為,我撿到的不僅僅是普通的有點好看的石頭。也許那塊從沙地撿來的是隕石,也許那塊從池子里撈上來的是白玉。誰知道呢,看上去像“什么”的東西,孩子們會很容易地相信那就是“什么”。
因此,我絲毫不懷疑,在撿來的石頭里,很多是擁有神秘身份的。
撿石頭是一個人的事情,把玩才需要有伴兒。當我看到地上一顆石頭時,也許是它的光澤,或顏色,形狀,或僅僅是它在那兒的樣子使我喜歡,可別人看來卻毫不出奇,沒有一點心動的感覺。如果我興高采烈地拿著一顆剛尋到的石頭向同伴獻寶,卻只得到一個言不由衷的微笑,那多掃興。最后只好怏怏地把這個新伙伴丟回地上,見它滾了幾滾,隱在大大小小的石頭之間,當時找到它的驚喜感也煙消云散。它重新變成鵝卵石路的一部分,再一次回歸人們的足底。
那是一些我花了時間和心力來尋找,最后卻放棄和錯過的朋友。
有幾顆石頭,我把它們當做活的朋友。我沒給它們起名,也沒給它們貼標簽。何必給它們加上這些呢,它們本身擁有的,已經(jīng)足夠讓我去認識了。
最多的時候,撿回來的石頭裝滿了家里的兩個水桶。沉甸甸的,我吃力地將桶從陽臺推到洗手間,打開水龍頭沖洗。滿是灰塵的石頭乍進入水中時,表面會變得滑膩,等到擦洗之后,與手指接觸的地方就有了一種干凈的摩擦感,滑膩消失了,我觸碰到石頭真正的形體。
之后,我揀出些潔白可愛的半透明石頭,放在大浴盆里,接上小半盆水。那些石頭浸在水底,顏色變暗了,變得很陌生,不是我洗過、摸過的石頭了,而是別的地方的東西,我從未去過的地方的從未見過的東西。
它們真的會變成玉嗎?我蹲在盆邊問祖陽。祖陽是我的好朋友,一個好玩的小男孩。
會的!到時候可以賣掉,幾千塊一顆。他嚴肅地回答。
哦……要幾年呢?
他沉默一晌:……十年吧。
于是我們很開心地盯著一盆石頭看。
幾天之后,我們忘了這事,把石頭撈出來,按照大小、顏色、形狀依次排列,分別標價“一角”、“兩角”、“五角”,在校園里的路邊擺了個好看的石頭攤。祖陽很有架勢地向來往的大學生推銷。那個下午,我們售出的唯一貨物,是一顆玫瑰紅色的玻璃石,心形的,從一個六年級女生家的魚缸里撈出來,作為贊助商品。購買者是一對情侶,他們小聲說,哎,這幾個小孩真是太可愛了。
傍晚,我們收拾起原封不動的石頭攤,各自回家了。
三、池里的小魚
很難想象,這么一個用石頭砌成的圓形水池子里,哪來的小魚。endprint
成群結(jié)隊的小魚,青灰色銀灰色的小魚,比小孩的小指頭更小的小魚。
我想,除了小孩子,以及看小孩子玩耍的人以外,很少有人會注意它們。這些仿佛從陰影中生出來的小東西,實在虛無得可憐,比一片石壁上的青苔還要黯淡,在一幅構(gòu)圖中充當著紋路或者漸變色這樣不引人注目的存在。甚至,三年以來,我都不記得有哪一條長成稍大的模樣。它們就像一個季節(jié)莫名其妙的小想法,掉進這個池子就開始游動,直到秋冬,與池水一起干涸成灰色的石頭。
回憶總是要比現(xiàn)實柔和美好,就像加了柔光鏡效果的圖片一樣。是的。當然我說的是那些本就平和溫柔的場景,若是不好的,那么終將成為一些噩夢般的印象。
因此,當時作為小孩子的我未曾想到的,在我寫下這些事的夜晚,就變得尤為虛幻,卻有著相當實在的幸福感。我忘了心心念念關(guān)注這個水池是哪個夏天的事了,但是下到池子里的感覺依然很清晰。就好像,現(xiàn)在正有微微泛著漣漪的水波,沒過我裸露的小腿。
那池水真的不深,看管孩子的老太太們放心大膽地任我們在池子里鬧騰。我們下水的目的,當然不止是玩水,還有那水中細微的小動作——它們絲毫逃不過孩子的眼睛。
我下了水。穿得像一個小男孩,短褲白衫,連頭發(fā)也是短短的,沒有任何累贅物,也沒有身為乖巧女孩的自覺。有時候我拿著一次性杯子站在水里,有時候拿的是塑料袋。這取決于身邊的草坪上能撿到什么,或大人們在吃喝什么。
——它們的作用?
捉魚。
孩子們手中各種可利用的捕魚工具,放在蠻荒時代,就是結(jié)實的草網(wǎng),或天然的巨大葉子。用塑料袋抓魚是比較有把握的,只是我還是愛用杯子扣魚。沒別的,小魚在杯子里顯得更可愛一點。
大概小魚以池壁上的苔蘚為食,它們總會一動不動地叮在某一處,而身子隨水流搖擺,仿佛是從池壁上生長出來的一串串小葉子。但當我小心翼翼靠近時,它們便像小螞蚱一樣,動作迅速地蹦開了,閃電似地竄到別處去。也許是仁慈的水流向它們預兆了危險。這給我們的游戲增加了難度。不過要是魚兒們都呆呆傻傻,任我們一扣一個準的話,那這索然無味的事也不必做了。
孩子們的腦袋瓜有時候機靈得令人叫絕。他們不下水了,改趴在池子寬寬的邊緣上,只將抓著杯子或塑料袋的手慢慢插進水面——這樣一來,引起的水流振動就大大減小,成功率也就相對提高了。
有些孩子兩手空空地來了。在捉魚大業(yè)中,他們算是最貧困的一族。無奈之下,他們使用起了最原始的工具——兩只胖乎乎的小手。不知為什么,小孩子的手仿佛是天生有縫的,無論捂得多么嚴實,魚兒也能逮個空子逃之夭夭。(或者,是因為魚兒實在太小的緣故?)我也當過幾回空手道,深諳其苦。
作為這場游戲的結(jié)局,我們多半是拎著或捧著幾條青灰色的小魚,喜滋滋地回家了。
但說來奇怪,無論我怎么使勁想,使勁回憶,我也想不起來,那些小魚最終都去哪兒了?
水池里的水,依然沿循自然的規(guī)律夏漲冬退,而每一年,也都有同樣多數(shù)量的小魚冒出來,啄食青苔,躲避孩子的手指,日復一日從不長大。
就像那么多在水池里玩耍的時光被壓縮成了一個下午。
這個下午,我除了這一個游戲,什么都沒有。
四、夢見永恒
孩子間的友愛是情比金堅的么?
我不敢保證。正如我難以保證世界上那么多瞬息萬變的事情。對于人類來說,永恒是最不可靠的承諾。
因而有時我愿意相信唯心主義,它總能給人以極大慰藉。孩子——尤其是很小的孩子更愿意相信。你瞧,這個世界從不缺乏愛和乳汁,大地上生長著那么多玩具,天晴或雨雪都是一場場華麗的默劇,每一次天黑,都意味著新的一次奇幻之旅。
毋庸置疑,整個宇宙都是眷顧幼小心靈的。
但是時間不是這般仁慈。它將一切催老,淡化,坍圮成堆,一層又一層埋成大地。
我們站在歷史的遺體上,動手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數(shù)以億計的人類這樣做過,仿佛一場重復的,醒不過來的夢。
多么可憐。
但是我們?yōu)槭裁匆c時光抗衡?。克鼘Υf物都一樣公平,才不會因為小小人類而改變規(guī)矩。在我們戰(zhàn)勝這不可戰(zhàn)勝的事物之前,且好好地、滿足地活著罷。給我一萬年樹的生命,我也不愿換掉這熱忱的短短數(shù)十年。
大人們有理由羨慕天真的孩子。相信一切都會永恒的快樂時光,是珍貴而易損耗的。往往孩子們一夜長大,驀然回味到奶茶中的苦意,便迷惑而痛苦地開始了真正短暫的一生。
我記得那段可被定義為“夢一般永恒”的時光。那日復一日的寒冬炎夏,和永遠開不盡的花。但我又不敢常?;叵?,這樣做的次數(shù)多了,回憶也會失真,自我安慰地添些更美好的東西,然后默不作聲地掃掉一些玻璃渣子。于是我越長大越懷念從前。那漸漸完美的從前,是一部經(jīng)過潛意識剪輯、特寫和配樂的藝術(shù)片。
而我有理由相信,正因如此,我可以對生活加以無與倫比的信任和期待。因為我曾在奇跡的花園中生活過??!
盡管有些不幸的人,經(jīng)歷過不堪回首的童年,回憶中已不是玻璃渣子,而是猙獰扭曲的熔爐,火紅,絕望,死灰的疼痛。但在正當?shù)囊龑拢粋€歡笑平和的童年是可以將絕望魔爪中弱不禁風的人心拽出來,使之愈合溫潤起來的。
因此,都曾是個孩子的我們,會毫不猶豫地確信友情的堅固,快樂的易得,善良的遍布,以及永恒的存在。
而長大的我們,稍稍失去了勇氣呢。
(摘自《美文》下半月刊2014年第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