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正中
當年京城那個孤寂的理學群體在經(jīng)歷了前一年在乾清宮御宴的輝煌之后,又回到了以前的孤寂
經(jīng)歷整整一個月的跋涉,1868年農(nóng)歷十一月十三日,平息洪楊之亂的曾國藩終于從金陵來到了告別十二年之久的帝都,借宿東安門外賢良寺,出任直隸總督。
接下來三天被太后召見,其中第三天被召見離開養(yǎng)心殿時,“時在廷諸臣,想望豐采,退朝之際,千官屬目焉”。
這位厚積薄發(fā)的政治明星有如現(xiàn)在的足球明星一樣,被上千粉絲圍成一團,爭相觀睹。如果那時有微信,文武百官當天的“朋友圈”秀出來的或大都是與曾國藩的合影。
理學派走出孤獨共享榮耀
經(jīng)歷年底這段喧囂與浮華后,第二年的正月初五,他拜訪了一位特殊人物——大師兄倭艮峰。
艮峰(1804—1871),名仁,烏齊格里氏,蒙古正紅旗人。道光九年(1829年)點翰林庶吉士,授編修。二十四年(1844年)遷大理寺卿。同治十年(1860年),晉文華殿大學士。卒,贈太保,謚文端。
云南師宗的何桂珍與曾國藩是同年并同為京官,何桂珍與京官竇蘭泉都是師宗人。竇蘭泉與最早在京城為官的安徽霍山人吳廷棟是老相識。竇蘭泉考舉人時的主考官正是蒙古人倭艮峰?;谶@種同年、同僚、同鄉(xiāng)、門生關(guān)系,倭、曾、何、竇、吳與由江寧布政使赴京為太常寺卿年屆六十八的湖南善化唐鑒,形成了當時帝都的“理學圈”,唐為師,曾尊年長七歲的倭為前輩。
此時鴉片戰(zhàn)爭正酣,這個經(jīng)世理學派與時勢格格不入,注定是孤獨的一個小圈子。當時誰也沒想到大師兄艮峰與曾國藩在十多年后代表這個圈子,成為王朝尊貴的象征:同治八年正月初五,皇帝賜宴廷臣于乾清宮——就像現(xiàn)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國宴,內(nèi)監(jiān)引入,皇上升座,倭領滿大學士、尚書西向坐,曾領漢大學士、尚書東向座。
對前輩楷模亦步亦趨
如果說唐鑒在求道的方向上點撥了曾國藩,那么艮峰從技術(shù)的層面做楷模,給曾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如堅持做“日課”和行事低調(diào)。
1839年考取功名被點翰林返鄉(xiāng)后曾國藩開始記日記,名曰“過隙影”,就像現(xiàn)在人寫微博和發(fā)微信朋友圈一樣,只是記流水賬。唐鑒要求曾把日記當做一門功課來做,曰“日課”,并隨時抽查。
朝中“日課”做得最好的數(shù)艮峰,“每日有日課冊,一日之中,一念之差,一事之失,一言一默,皆筆之于書。書皆楷字,三月則訂一本,自乙未年起,今三十本矣”,“言有矩,動有法,其靜氣實可愛”,朝中百官競相效仿。
曾國藩從1842年十月初一日起,“照艮峰樣,每日一念一事,皆寫之于冊,以便觸目克治,亦寫楷書。”他還把艮峰前輩的日課抄錄下來,寄給諸弟供學習。
儒家先賢倡導“每日三省吾身”,一些以儒為宗的政治家、學者用寫日記來“修身”鍛煉自己意志,同時也讓思想、工作條理化。蔣中正就繼承了曾國藩寫日記、做日課的習慣。
最讓曾國藩受用的還是艮峰前輩傳授的低調(diào)務實的風格。
有一事可證:1843年“正月恭逢祖父大人七十大壽,京城以進十為正慶。予本擬在戲園設壽筵,竇蘭泉及艮峰先生勸止之,故不復張筵?!?/p>
以身殉道理學精神
咸豐皇帝登基后特詔求言,艮峰上折大談用人之道,用詞大膽,體現(xiàn)了敢于擔當?shù)氖咳司?。這種精神鼓舞曾國藩上書皇上繼續(xù)艮峰前輩大談用人之道。
洪楊之亂致地方秩序頓時崩潰,在《查辦土匪》一折中,他向咸豐帝表示,“欲重典以鋤強暴,即吾身得殘忍嚴酷之名亦不敢辭”,咸豐帝表示認可。后來眾口悠悠稱他和弟弟為“曾剃頭”。
組建湘軍后他奏參長沙協(xié)副將清德,特保游擊塔齊布。且云:塔齊布將來如打仗不力,臣甘與同罪。
晚清理學大師的擔當還表現(xiàn)在以身殉道。何桂珍授安徽徽寧池太廣道,在英山小南門外遇害。邵懿辰以刑部員外郎助浙江巡撫王有齡,在太平軍圍攻杭州時身亡,享年五十一。
艮峰雖然沒有前線沖殺,但是他的兒子福咸做出了表率。咸豐十年寧國失守,福咸剛接到由江蘇鹽法道署安徽徽寧池太廣道的調(diào)令?!爱敵瞧浦畷r,雖未接敝處調(diào)赴祁門之札,而業(yè)已得皖南道缺,另放有人之信;乃不急求卸事出城幸全,甘蹈白刃,以完名節(jié),大義凜然。既無愧于庭訓,彌有光于國史。可敬!可法!老前輩其可以無憾矣?!睂ΩO痰氖祝鴩钍窒隆凹接诳顺侵?,速入尋覓,當收崤陵之骨,仰慰蹇叔之心?!?/p>
以身殉道者在湘軍中也不乏其人,如羅澤南、江忠源、李續(xù)賓、李續(xù)宜等。馮友蘭晚年嘆服道,“羅澤南是專門講學的道學大師,學者稱為羅羅山先生。曾國藩發(fā)出建軍的號召,羅澤南率領他的學生前來和他合作,而且他自己和學生李續(xù)賓先后戰(zhàn)死。這不能說都是出于私人的交情,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出于共同的激憤?!?/p>
分道揚鑣
1853年,曾國藩丁憂,以在籍侍郎身份搞團練,開始了他的軍功生涯。艮峰留京繼續(xù)他的朝官政治。
自此一別,兩位理學大家分道揚鑣。
前者事功圓滿,后者貴為帝師。
前者成為洋務運動的先鋒,后者成為保守派的代表。
1867年,洋務派與保守派就是否開設天文算學館進行了正面交鋒,大師兄艮峰認為治天下不在技而在人心。當年在金陵出任兩江總督的曾國藩奏請撥款留洋稅二成,以一成為專造輪船,贊同并開始容閎提出的派美童學生計劃。
或許曾與倭的分野早在1852年就初見端倪。是年艮峰為葉爾羌幫辦大臣,諭內(nèi)閣:奏折論道不談邊務。曾國藩當年兼署刑部左侍郎,以禮部侍郎奏條陳裁兵事宜。前者把經(jīng)世理學停留在書齋,置邊務不顧,后者將經(jīng)世理學付諸政事,準備建功立業(yè)。
就在倭、曾二人帶領滿漢重臣享同治帝賜宴前一年,曾國藩在制造機器局另立學館以翻譯《汽機發(fā)軔》、《汽機問答》、《運規(guī)約指》、《泰西采煤圖說》,還親登中國制造的恬吉輪從金陵駛至采石磯。
此時的艮峰前輩“勢頗孤立”。而曾國藩周圍團結(jié)了李鴻章、容閎、李善蘭等一批洋務重臣和樸學大師,成為紅極一時的人物。
晚清絕唱
處理了天津教案后,位高權(quán)重的曾國藩只好于1871年閏十月二十日抵達金陵,再度出任兩江總督,把時代的麥克風交給了弟子李鴻章。
在金陵他又遇到自己當年老友吳竹如。
此時曾乃花甲之年,吳已七十七歲。桂珍殉國已十五年,唐鑒公走了近九年,邵懿辰殉難五年,艮峰前輩不僅身體越來越差,而且因為反對西學,物議沸騰。回想起那幫在京城理學朋友圈的至交舊友,兩人老淚縱橫
當年京城那個孤寂的理學群體在經(jīng)歷了前一年在乾清宮御宴的輝煌之后,又回到了以前的孤寂。是年艮峰棄世,明年曾國藩走完人生最后旅程,又一年忠厚、勤奮、低調(diào)的吳竹如也走了。
那個理學派,以及曾國藩和倭艮峰的故事,成了晚清絕響。
(作者為專欄作家、媒體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