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琴
一
王府井書店,每個月我至少走一回。確切地說,我進去買書的時候少,坐在書店門口等人的時候居多。若南方家里來人,或與朋友相約,我大抵都選在王府井書店。
書店位于王府井步行街口,只有一個門臉,很好找,不像相鄰的“東方新天地”大得離譜,足有一站地,光出口就有好幾處,讓初來乍到的人暈頭轉(zhuǎn)向。
除了方便找人,潛意識里我還有一個情結(jié),喜歡書店的味道。店內(nèi)溫柔的燈光,或站或坐埋頭看書的人,書的紙質(zhì)感,書頁間散發(fā)的書香,這一切于我是那么熟悉,那么親切。我坐在王府井書店高高的臺階上,一邊等人,一邊瞇縫著眼懷想當年排隊買書的日子。
那是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鬧過書荒,經(jīng)歷過文革“地下閱讀”,目睹過一捆一捆的書投擲到火堆里的我們,從惡夢中醒來,開始瘋狂買書。
不論寒暑,每個星期天一睜開眼睛,我抹一把臉,便直奔新華書店,排隊買書。
書店柜臺前人頭攢動,隊伍排到大馬路上拐了彎,當時買書的人摩肩接踵,勝似今天在股市炒股的人。書的發(fā)行異?;鸨瑫簧霞?,就有無數(shù)雙手伸過去,稍晚一步,心儀的書就被搶光了。和許多同齡人一樣,我眼巴巴盯著中外名著,就像饑餓的孩童盯著食物,生怕它突然從眼前消失:《戰(zhàn)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靜靜的頓河》《約翰·克利斯朵夫》《巴黎圣母院》《紅字》《紅與黑》《普希金抒情詩選集》《海涅詩選》《獵人筆記》《金薔薇》《唐詩選》《宋詞選》《重放的鮮花》《燕山夜話》……為了得到這些書,我腳都站腫了。
“在愛書的世界中,對一本書動了意念而又不曾將它得到之前,在這一段時間,時間是靜止的,腦子也是空白的?!崩献骷胰~靈鳳的話我深有感觸。
那時經(jīng)典書稀缺,譬如《莎士比亞全集》,每個書店只供應一兩套,可謂奇貨可居。想要謀到這套書,每個人都使出渾身解數(shù)。我也想去“開后門”,糾纏著好友燕幫忙,燕的父親是書店老職工。這位辦事一向嚴謹?shù)膹V東人,破天荒為我批了條子,讓我直接從總店的庫房提書。抱著一大摞書,我激動得難以置信,就像中了彩票,廣東伯伯亦欣然,“你喜歡讀書,好書就應當賣給讀書人?!?/p>
書還算便宜,一套平裝的《莎士比亞全集》,總共13本才11.90元,一本書還不到一塊錢。當時我的工資亦很低,只有36元。
書捧回家, 癡迷地嗅聞著新書散發(fā)的墨香。怕弄臟了,又用彩色年歷紙包起來,書脊上用楷書寫好書名,擺上書架還不放心,生怕別人開口借,仿照一位前輩的作法,于書櫥上貼一窄條“借書如借命”。這一著還真管用,一般人見了不敢輕易張嘴。
“袋中無錢,心中多恨。”這是郁達夫《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里的話,沈從文的遭遇引發(fā)了郁達夫?qū)ι鐣诎档膽崙坎粷M。這句話我也時常玩笑似的掛在嘴邊,錢太少,好書太多,恨恨不已。一旦買書上了癮,只要口袋里有幾張毛票我就燒包,一頭扎進書店,尋尋覓覓。別人可以在茶館里坐上幾個鐘頭品茗聊天,我情愿在書店里站四五個鐘頭,等從書店走出來,便什么事都勾上心來,肚子也餓癟了,兩腳也僵直了,只有長嘆一口氣,怨誰呢?什么話也不能說。
工資的一多半,全歸了新華書店。名家經(jīng)典,傳聞中極具分量的大部頭,每每錯失,總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釋懷。
因為愛書,經(jīng)常出入書店,成了書店的???。時間久了,店員也看熟了我這張素面朝天的臉,也大體知道我喜歡的書。一位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的大姐,是返城知青,對我格外關照,不時將新書預告我,還特意叮囑“數(shù)量不多,早點來喲”……一次趁人不備,她從柜臺底下悄悄抽出一本預先藏好的《復活》,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
我在書店邂逅的書友,大都帶著幾分書卷氣,愛書,讀書,淘書,是共同的嗜好。大家一邊耐心地排著隊,一邊熱烈地談論起新近讀過的小說,譬如《黑駿馬》《爬滿青藤的木屋》《晚霞消失的時候》……
夜深人靜,勞累了一天的我,將整個身心放松,湊近一盞青花瓷臺燈,拿起普希金的《歐根·奧涅金》(戈寶權譯),深入到夜的神秘的懷抱,和達吉亞娜一起歌哭……
讀書是一種享受,是枯寂人生的安慰?!皶俏覀?nèi)祟惸軌虻玫叫腋5氖侄沃弧!保ú柡账梗?/p>
帕烏斯托夫斯基晚年在《一生的故事》中熱情歌贊:“許多世紀已經(jīng)沒入無法穿透的濃霧之中。只有人類的思想,猶如淡藍色的織女星,仿佛吸收了浩茫宇宙間的全部亮光,在霧中發(fā)出耀眼奪目的光輝。歷史上的任何失敗和時間上的任何窎遠距離也都不能消滅保留在數(shù)百、數(shù)千和億萬冊手稿、書籍中的人類思想?!?/p>
人生有太多不確定因素,誰也無法預知未來。
2003年歲末,讀完魯迅文學院第二屆高研班,人到中年的我,決意北上,定居京城。
從南方到北方,一次大遷徙,一次徹底大清理。家中所有穿的用的,統(tǒng)統(tǒng)送人,送得痛快干脆,沒有半點遲疑。唯獨把書送人,心中隱隱作痛,萬分不舍。
一屋子沿墻排列的書,20多年的積蓄,便是我全部的家當。
一本一本,都是我用心淘來的,每一本書的身世,都倉貯在我的記憶中。每一本書,都仿佛讓我看到了從買書之日起經(jīng)過的全部歲月,也看見了我自己。
這些書如沉默的老友,伴隨我二三十年,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面對一屋子書,我欲哭無淚,盡管割舍不下,但無論如何我都帶不走,只好忍痛送人。
誰曾料想,當初為了買書,撙衣節(jié)食,連書都不肯外借,如今卻要把心愛的書主動送人。我心目中接受饋贈的,應當是熱愛閱讀的愛書家。送書時,雖然我臉上微笑著,心里卻在落淚,這些沒有機會再讀一遍的書喲,再也不能夠?qū)⑺鼈兾赵谑掷锬﹃恕?/p>
大部分的書陸續(xù)上了別人的書架。精挑細選的經(jīng)典和我的枕邊書,又一包包運往北方……
北方的家不能沒有書,“沒有書籍的屋子如同沒有靈魂的軀體?!保ㄎ魅_)……
排隊買書的日子,消逝已久,成了記憶中的一道風景。如今書店冷清多了,即便處于鬧市的王府井書店,也看不到一撥一撥的人流涌進涌出……
秋天的北京,到處黃成一片。秋風里,坐在王府井書店門口,看街邊金燦燦的銀杏,風一吹,片片黃葉隨風飄舞。遂想起泰戈爾的詩:“秋天的黃葉,沒有歌唱,只一聲嘆息,飄落在那里?!毕肫鹉切╇x我而去的書,恰似這秋天的黃葉,心底一聲嘆息。
或許靠近書店,能讓隱痛的記憶稍稍得到紆解?
二
我從江南遷居京城的時候,正是冬季雪花紛飛之后。北運河畔,到處是積雪,踏上去嘎嘎脆響,耐寒的樹木早已禿盡了,灰黑色的樹干直立于院墻,凜冽的風更添了冬日的寒威。
凍地寒天,四處靜悄悄的。只有狗吠聲打破空氣中的靜謐,雪地里,隱隱約約看見有人在遛狗。
北京的冬天,屋外一派嚴冬的蕭瑟,屋內(nèi)卻一片春日的和煦。進得屋來暖烘烘的,得脫掉大衣,摘去圍巾,太愜意了。不由得想起南方冬日的苦寒,潮濕泥濘,沒有暖氣,屋里屋外一樣陰冷。
一邊感嘆著北方的溫暖,一邊忙不迭地拆開托運來的幾大包書,登高爬低,一本本整理上架,累得直不起腰。
不知不覺忙到夜深了,沉寂中,忽然戶外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波波,回來,回來。”“這么冷的天,誰家的孩子玩得這么晚還不回家?”“波波,回來,回來”,一聲緊一聲,老太太嗓子都喑啞了,卻無人回應。這孩子怪了,怎么不吱聲呢?我好奇地探探窗外,借著路燈昏暗的光線,只見雪地里閃過一條黑影,哦,原來老太太是在喚狗不是喊孫子。我不禁啞然失笑。
后來的日子,聽到狗的軼事漸漸多了。
京城的狗冬天穿棉馬甲,夏天戴涼帽。通州的寵物市場火爆,大型超市設了專門的寵物貨架,吃的穿的一應俱全。大街上的寵物醫(yī)院,也有模有樣。
晚報上有一則趣聞,說京城養(yǎng)狗成風,城南平房有人養(yǎng),小區(qū)樓房有人養(yǎng),高層電梯里也是人犬同一部電梯上下,鬧出笑話。有個年輕女子抱著狗進了電梯,見到一位老太太,便親熱地拍拍狗:“乖乖,叫奶奶、奶奶。”這下老太太不干了,“招你惹你啦,你咋罵人?”下了電梯,老太太邊走邊數(shù)叨:“你當你的狗媽吧,誰是你的狗奶奶找誰去!”
我所在的小區(qū),貼滿了各色尋狗啟事,有的圖文并茂,還配以狗的玉照。啟事各各不同,大都許以重金酬謝,也有少數(shù)金剛怒目的。瀏閱尋狗啟示,是我的一項新的閱讀內(nèi)容。有一張尋狗啟示寫得情真意切。失主先說自己如何把狗從甘肅帶到新疆,然后輾轉(zhuǎn)數(shù)千里又帶來北京的。再說自己有一次病倒了,狗守護在床邊,寸步不離。接著,失主談到自己丟了狗痛不欲生,最后泣拜撿到狗的好心人,要善待它,千萬別打它,別讓它冷著,餓著。這則啟事,在我看來,是一篇不錯的小說素材。
記得魯迅先生寫過一篇《狗的駁詰》,特地尋來細讀,覺得很有意味。文章寫道:作者夢見自己在隘巷中行走,衣履破碎,像乞食者。一條狗在背后叫起來了。作者叱咤說:“呔,住口!你這勢利的狗!”狗嬉笑了,還接著說:“不敢,愧不如人呢?!覒M愧;我終于還不知道分別銅和銀;還不知道分別布和綢,還不知道分別官和民,還不知道分別主和奴……”
文章寫于上個世紀20年代中期,魯迅先生也不曾料到,80年后,狗也進化了,還能數(shù)數(shù),還能直立行走幾百米。有的狗比人還精,連主人穿衣戴帽都分得一清二楚。倘若主人穿外衣系皮鞋,知道是外出辦公事,只送到門邊就打??;若主人換上T恤布鞋,知道去遛彎,就圍著主人撒歡,搶先跑出門……
深秋,落葉蕭蕭,我去京東看望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文壇前輩。老人的住宅通透敞亮,說是兒子孝敬的。新居布置得淡雅宜人,本想住上新居的前輩一定舒坦得滿臉幸福,不料老人卻木然地枯坐在沙發(fā)上,落寞的神情透出內(nèi)心的孤獨。叫“冰兒”的京巴低低吠了兩聲,就悻悻閉了嘴,跳上沙發(fā)跟主人擠挨在一起,也顯得很寂寞。
多時不見了,我本想跟老人談談文壇,談談外面的世界,無奈老人反應冷漠,對于魚龍混雜的文壇,再也提不起半點興趣。
談話續(xù)續(xù)斷斷,老人情緒低落,“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我感覺到生命一天一天離我遠去,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獨自遠行了,反正我也這么大歲數(shù)了,該上哪兒上哪兒,沒什么牽掛。”他壓低了嗓音,免得被對面坐著的老伴聽見:“只是擔心,我死了以后,我的冰兒怎么辦?誰來照顧她?”老人渾濁的目光顯得空洞而茫然。
人世間已了無牽掛,與死神對陣也毫無懼色。相伴一生的老伴,孝順的兒孫,全然不掛在心上 ,惟有“冰兒”占據(jù)了他全部的心思。
想不到,一位與文字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文學者,他的終極關懷竟是一條京巴。
一位著名詩人對我說,北京太大了,不想見的人,你可以一輩子不見。不像地方上,都在一個圈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能撞見,你想不見都不行。
詩人說得非常精辟,只是我有些困惑:人為何不愿跟人打交道,躲著人卻寧愿找條小狗做伴?,F(xiàn)代都市,人與人日漸疏離,人與狗卻日臻親密,這是什么道理?漫步北運河邊,我真想攔住一個遛狗的人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