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鴻
一
熊雄第一次聽說荷葉山莊,還是從巫小婧的嘴里。那天他想做個巫小婧喜歡吃的清炒絲瓜,正刨著絲瓜皮,手機響了。巫小婧在手機里說,老大要帶她去荷葉山莊吃晚飯,陪重要客人。
熊雄嘀咕道:“燒得慌,吃個飯也要跑到什么荷葉的山莊里去?!?/p>
巫小婧說:“你曉得啥,山莊就是吃飯的地方,它背靠山坡,前面是荷塘,風景很好,如今的人不都講究個情調(diào)么?再說,這荷葉山莊是市里老大的親戚新蓋的,不對外接待,沒身份的人還去不了呢?!?/p>
熊雄忍不住譏諷了一句:“這么說來,這頓飯一吃你就有身份了啰?”
“聽你口氣,好像不高興我去?”
“我不高興你去,你就能不去么?”他反問。
巫小婧被問住,就不說話了。
熊雄心里一軟,便說:“好了好了,你去就去吧,也別管我高興不高興?!庇侄谝痪洌熬苿e喝多了就是!”
熊雄掛了電話,沒興趣做飯了,叫了個盒飯打發(fā)了自己。飯后他就窩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不停地摁遙控器,從NBA到達人秀再到超級男聲,摁來摁去也沒有一個節(jié)目能安穩(wěn)他的心。那個荷葉山莊,荷塘里開滿了荷花吧?人們?nèi)胂?,就在花葉間徜徉,以盡雅興吧?說不定,巫小婧也在其中,像一朵盛開的荷花一樣引人注目。他不停地喝水,不停地挪動身體,又不停地借調(diào)臺看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巫小婧年輕的臉鮮亮地浮在眼前,另外一些模糊的臉孔在它的四周晃來晃去。
他煩躁地抓亂了自己的頭發(fā)。
晚上十點多了,巫小婧才搖搖晃晃地回屋。胸口衣襟上沾有紅酒的漬印,說話也不著調(diào)了,把挎包一丟,就倒在了沙發(fā)上。顯然喝多了。熊雄連忙給她沏茶醒酒,她不曉得喝,他就自己包一口茶水在嘴里,再拿嘴唇撬開她的嘴唇,把茶水喂進去。然后,再為她擦臉脫衣,把她搬到床上,自已挨著她躺下。他側(cè)著身,輕輕摟著她。他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反應,卻也只能并腿夾緊自己,盡量分散心思。這之前,他出差了十幾天,好久沒挨過她了。早上他想要,但巫小婧推開了他,說晚上吧,晚上讓你吃個飽。誰知她一場應酬下來,弄成了這個樣子。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準備睡覺,巫小婧卻翻過身來抱住了他。
他親一下她的臉,說:“要你別喝多了,難受了吧?”
巫小婧閉著眼說:“還好,酒醉心里明呢?!?/p>
他說:“還心里明呢,記得你早上的承諾不?”
她說:“怎不記得,你幫我脫?!?/p>
他便幫她脫了。
但他看見了她內(nèi)褲上的血跡。他只好放棄了打算??隙ㄊ蔷凭碳さ脑?,她的生理期提前了。熊雄非常惱火,心想再也不能毫無原則地讓巫小婧陪客喝酒了。
二
然而沒過多久,一個周六,熊雄跟隨巫小婧在步行街逛商店的時候,巫小婧收到了老大的短信,又要她晚上去荷葉山莊陪客。
熊雄很生氣,嘴一撇道:“你就給他說,現(xiàn)在是法定休息時間,不陪客!”
巫小婧說:“你能這么跟你老大說話嗎?”
熊雄就噎住了。
老大這稱呼,以前只在香港影視里出現(xiàn),如今本地也流行起來了,凡是單位一把手都稱老大。他當然也不能得罪老大的。
“怎辦呢?”巫小婧問他。
“你自己看著辦吧?!彼麩o奈地說。
“要不,我就當手機落在家里沒看見,等晚上了再給他解釋?”
“你會撒謊嗎?”
“你也小看我了吧。”
“也行,只是,你不回短信,老大可能會打電話來的。”
“我不接就是。”巫小婧說。
“你不怕老大怪罪?”熊雄想了個主意,“這樣吧,你就說身體不舒服,肚子疼,請個假?!?/p>
巫小婧點頭:“好。不過要請假,也要先回個短信答應了,等到傍晚了再請,顯得真實些?!?/p>
主意一定,巫小婧便先回了短信,再接著逛商店。但是,兩人都逛得很馬虎了。巫小婧還進店看幾眼,熊雄則店門都懶得進了,在外面候著,心不在焉,東張西望。逛了半天,兩人也沒買任何東西。眼看著天色黯淡下來,熊雄想起什么,問道:“好像聽你說,你們局最近要提拔一個辦公室副主任吧?”
“是啊,老大暗示過,要我近來表現(xiàn)好點。”
“你不去陪客,會不會對你有負面影響?”
“你說呢?”巫小婧望著他。
“如果受了影響,你會怪罪我的,”熊雄搓著手說,“你們的應酬太多了,也不可能次次裝肚子疼請假。去不去,還是你自己定吧?!?/p>
“那我還是去?”
“想去就去吧,這節(jié)骨眼上,是得好好表現(xiàn)。不過我給你規(guī)定一條,酒不能喝多,更不能喝醉。酒喝多了不是好事,不僅傷身,還可能亂性?!毙苄劭粗仔℃旱难劬φf。
巫小婧乜著他:“你擔心的就是這個吧?”
熊雄反問:“你說呢?”
巫小婧鼻子哼一聲,轉(zhuǎn)身打的就走了。
熊雄孤零零的在街上逛,聞著酒店里飄出的酒味,想象著那個傳說中的山莊,惘然得很。巫小婧酒量并不大,他有點擔心……不過還好,巫小婧回來得比上次早,身上也比上次干凈,還輕聲哼著歌,看上去比上次喝得少。為了表示對她的肯定,熊雄主動地洗了衣服,還跟她猛烈地做了一回愛。
三
不久,巫小婧如愿以償,當上了辦公室副主任。公務接待是辦公室的工作職責,這樣一來,巫小婧出去陪客的次數(shù)就更多了。熊雄沒有更多的理由干涉她,他也懶得多說了。只是,她每次出去,他的小腹都會隱約作疼,像是某種條件反射。原本是建議巫小婧裝肚子疼逃避陪酒,結(jié)果他落下了這毛病。好在,那疼只是隱隱的,若有若無,能夠忍住。人生在世,需要忍的太多了,這不算什么。
但是,事情總是會起變化的。有天熊雄中午加班沒有回家,在機關食堂午餐時,聽到身后有人議論說,有個叫巫小婧的女人陪酒厲害得很,能一口氣喝下半瓶茅臺,昨晚在荷葉山莊,還摟著老大喝了交杯酒,如今的女子,真是放得開??!
熊雄聽得頭皮發(fā)麻,卻也將信將疑。巫小婧是沒有這個酒量的,而且,巫小婧是個矜持的人啊。他回頭看了那個人一眼,半禿頂?shù)哪X袋,一張半生半熟的臉。他想或許是認錯人了,說的是另一個巫小婧。但即便是他的巫小婧,那又如何呢,酒量是喝出來的,至于交杯酒,在那種場合,旁人一起哄,難道你能夠犟著不起身,不給老大們一個面子?游戲而已,當不得真,也不必當真的。
但是,即使是游戲,某種程度的曖昧也是避免不了的吧?
熊雄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不安穩(wěn)。下午埋頭整理了一會資料,終于忍不住,給巫小婧打了個電話:“小婧,聽說昨晚,你跟別人喝了交杯酒?”
“是啊,怎么了?”
“噢?!彼睦锾哿艘幌?。
“交杯酒是一種酒文化,懂不懂?你想說什么呢?”
“沒什么?!彼f。
“沒什么就不要隨便打電話,我忙得很,”巫小婧快速地說,“對了,晚上我還有重要的公務活動,晚餐自己安排吧?!?/p>
不再跟他說具體的活動地點,這也是巫小婧的變化之一。但即使她不說,他也曉得是在哪里。在他的意識里,荷葉山莊似乎成了一個情敵,一個潛在的對手,一個委屈的標志物,不可抗拒地左右著他的生活。
晚餐他照例是用盒飯打發(fā)自己,然后去看電影,以安慰自己落寞的心??墒恰缎r代》里的俊男靚女愈發(fā)襯托出他與時代的格格不入,回到家中更覺冷清難耐。某種不良情緒悄然而生,胸中便鼓鼓脹脹的了。時間已是晚上十點,巫小婧還沒回。他給她打電話,音樂彩鈴持續(xù)地唱,持續(xù)的沒人接。疼痛感水一樣從小腹深處滲出來,慢慢地浸透了他。再打,還是沒人接。
她沒聽見,還是喝醉了?
或者,是故意不接?
巨大的漠視感從遠處的夜色里一波一波地涌過來,淹沒了他。
他拿起手機,給她發(fā)了條短信:十一點不回,我可要鎖門了!
十一點很快就到了,沒有巫小婧的回音,門外也沒有她的腳步聲響起。熊雄腹疼愈甚,只好吃了兩片止疼片,一咬牙,將門打上了反鎖。如果此時巫小婧回來,他是決不會替她開門的。至少,她要說出個原因來,還要表態(tài)下不為例。他躺在沙發(fā)上,盯著門……但是,門一直沒動靜,墻上的鐘走到了十一點半,它仍默然無聲,既沒有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也沒人敲門。他憤懣起來,又給她發(fā)了條短信:如果你十二點不回,就不要回來了!
還是沒有回音,而時間很快就走到了十二點。他跑到衛(wèi)生間將自己沖了一遍,然后就上床睡了。睡不著也得睡,沒有巫小婧他就不過日子了么?腹疼在持續(xù),他蝦米一樣彎著身子。睡了一會,他起床把反鎖打開了———也許巫小婧深夜會回來。再睡一會,他又忿忿地將門反鎖上———這個時候才回的女人,就不能給她留門!就這樣,他不知反復了多少次,直到終于睡著。睡著時也沒管那門鎖倒底是沒反鎖還是反鎖了,他困到了極點。
四
一覺醒來,已是早上八點多。床上除了他,沒有別人。熊雄草草地洗漱了一下,匆匆上班。出門時,他注意到,他原來并沒有反鎖門。這說明,在他心底,還是不希望把巫小婧鎖在外面的??伤匀皇且灰刮礆w。
他在上班路上買了個饅頭,邊走邊吃邊給巫小婧打電話。
“巫小婧,你還在??!”
“我當然在啊?!蔽仔℃郝曇艉芷届o。
“還以為你消失了呢?!?/p>
“讓你失望了吧?”
“沒失望,只是想象不到,你居然夜不歸宿!”
“你不是說,十二點不回,就不用回了嗎?”
“你先說清楚,你干嘛去了,在哪睡的?”
“一定要說嗎?”
“要說?!?/p>
“好吧,昨晚應酬得太晚,就住下了,304,那兒有客房?!?/p>
“你……”
“你別激動,我同意你的意見,不回來了?!?/p>
“為何?”
他打了個尿顫,疼感如閃電一般從小腹深處劃過。
“你是個不成熟的男人?!蔽仔℃赫f。
“我怎就不成熟了?”
他還想爭辯,巫小婧已掛掉電話。
中午,熊雄下班回到家中,發(fā)現(xiàn)巫小婧的衣物都已清走了。
五
熊雄就這樣跟巫小婧分了手。還好,他們并沒有結(jié)婚,只是同居,所以回首整個過程,他并不覺得有多么痛苦。天涯何處無芳草,他還年輕,權當積累人生經(jīng)驗。分手后,他小腹隱疼的毛病也沒有了。他感覺就如一場夢,一切都影影綽綽,恍恍惚惚的,不甚清晰,讓他搞不清發(fā)生在夢中還是在夢外。而且,這種狀態(tài)延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
后來有一天,好像是午睡的時候,他夢見接了一個朋友的電話,邀請他去荷葉山莊吃飯。他似曾預見過這樣的時刻,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所謂有所思,就有所夢吧,他一直沒有去過荷葉山莊,機會總算來了。他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風馳電擎地直奔那地方。那里真是有點遠,山環(huán)水繞的,花了他二十七塊錢車費。下車一看,風景果然很好,山莊的主樓依坡而立,整幢樓都用純杉木修建而成,飛檐翹角,古色古香。副樓呢其實就是一道廊橋,長長的延伸到荷塘深處,廊橋內(nèi)部被分隔成若干個包房。他找到了約定的房間,看到了圓桌上豎著的來賓卡,卡片上標著一個個熟悉的官員的名字,他的名字也夾在其中,而旁邊的另一張卡上,居然寫著巫小婧三個字。他不曉得這夢的是哪一出??投歼€沒來,他也就沒有落座,轉(zhuǎn)身去了主樓,沿著一架刷了桐油的木樓梯,輕手輕腳地爬上了三樓。那兒果然有客房,但是他沒有找到304房,有301、302、303,就是沒有304。三樓只有三間客房。但有沒有304,有什么區(qū)別,有什么意義呢?他模模糊糊地想著,小腹有點發(fā)脹,便去了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四壁皆杉木,散發(fā)著桐油的香氣。他蹲著抽了一支煙,猜想著這個地方曾經(jīng)來過些什么樣的人,發(fā)生過些什么事,將煙蒂扔在了紙簍里。紙簍立即冒起了青煙,裊裊的樣子顯得很真實,但熊雄依稀地曉得這是在夢中,所以也沒有在意。下得樓來,他興味索然,見來時搭乘的出租車還停在那,就低頭鉆入車內(nèi),一溜煙駛出了他的夢境。
詭異的是,第二天下午,熊雄在晚報上看到一個醒目的新聞標題:荷葉山莊昨晚失火焚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