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接到老媽的電話，秦簡驚得眼珠子險些沒掉出來。她怕是自己聽錯了，急忙追問：“媽，您說什么？”老媽加重了語氣重復(fù)道：“你爸被樹葉砸傷了，你趕緊回來看看吧?！?/p>

秦簡給氣樂了：“媽，我爸被樹葉給砸傷了？那得是多大的樹葉??！”老媽生氣地說：“反正我告訴你了，愛回來不回來！”說完，就掛斷了電話。秦簡趕緊收拾了一番，迫不及待地往家趕去。

秦簡是第三中學(xué)的美術(shù)老師，酷愛繪畫。最近她正在集中精力創(chuàng)作一組秋意的繪畫，嫌家里亂，創(chuàng)作時常被打斷，這才搬到學(xué)校的宿舍里住的。

她趕回家，只見老爸頭上纏著繃帶，才知道老媽所言不虛，忙問老爸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爸氣哼哼地說，這就應(yīng)了那句老話兒了，人要是趕上倒霉呀，喝口涼水也能塞牙，放屁都能砸到腳后跟。今天下午，他到小區(qū)外面去遛彎兒，看到街邊有群人正圍著一棵大楊樹看熱鬧，他也好奇地圍過去看。說來也新鮮，現(xiàn)在都入冬了，別處的楊樹葉子都已經(jīng)掉光了，光禿禿的，而這棵大楊樹，卻是枝繁葉茂。大伙兒正議論這事兒呢，他也跟著猜測起來。

這時，也不知道是誰腳欠，抬腳就踹了大楊樹兩腳。大楊樹一顫一晃，就有幾片樹葉落下來，一片樹葉正好掉到他腦袋上，把他給砸傷了，還流了血。他一見血就害怕了，趕緊跑到醫(yī)院去包扎，老伴兒怕他有事兒，就給女兒打了電話。

秦簡還是不肯相信：“樹葉把您的腦袋砸破了？那是什么樹葉呀？金的還是銀的？您那腦袋是什么腦袋？瓷的還是泥的？”

老爸生氣地說：“我還能騙你不成？我就是讓樹葉給砸傷的！走，我?guī)憧纯慈?！你真是不撞南墻不回頭，不見棺材不落淚。我要不是讓樹葉砸傷的，我把腦袋擰下來給你當(dāng)球踢！”

這真是有什么爹就有什么閨女，兩個杠頭碰到了一塊兒，老爸拉著秦簡就出了門。兩個人來到小區(qū)外的街邊，果然看到有一棵大楊樹傲立著。秦簡看到了那棵大樹，果真是枝繁葉茂，成了冬天里的一景兒，確實詭異。

兩個人來到大楊樹下，老爸找到一個地方說，他就是在這個地方被砸傷的。這棵大楊樹姿態(tài)優(yōu)美，葉大枝疏，而且色澤特別鮮艷，秦簡很喜歡，經(jīng)常到樹下來寫生，對這棵大樹很熟悉。但她從來沒想到，這棵大樹上的樹葉還有砸傷人的本事。

她抬起頭，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半天，也沒看出特別之處，再低頭尋找落在地上的樹葉。很快，她就找到了一片樹葉，發(fā)現(xiàn)邊緣還帶著一點血色，正是砸傷老爸的那片。她忙撿起來。這一捏，她就感覺到了不同。這片樹葉很沉很重，觸手冰冷堅硬，想要折折，卻是紋絲不動。她不覺吃驚地“咦”了一聲，驚叫道：“鐵樹葉！”

老爸接過樹葉一看，也吃驚地說：“啊，鐵樹葉。怪不得能把我砸傷呢?？纯?，我沒蒙你吧！”

秦簡驚疑地問道：“這樹上怎么會長出鐵樹葉呢？”老爸給氣樂了：“鐵樹葉能是樹上長出來的嗎？那是有人掛上去的。哼，暗害老子，老子絕對饒不了他！”

老爸分析說，掛鐵樹葉的人一定離這棵大楊樹不遠(yuǎn)。大楊樹旁邊，有幾家商鋪，老爸就過去問。一家鐵藝店和一家建材店都關(guān)了門，倒是有幾家發(fā)廊和小商店還都開著，但他們都不知道大楊樹上掛鐵樹葉的事，也沒注意過誰上過那棵大樹。

一個小老板更是笑著說，那人肯定有病，要是沒病，誰往大楊樹上掛鐵樹葉呢。想想啊，那鐵樹葉得用鐵皮做吧，那得掏錢買，得做成樹葉形狀吧，自己不會做，那得請師傅做，還得花錢。做成了，掛到大楊樹上，能頂啥用？狗屁用不頂。能換來錢不？一分錢也換不來。干這費(fèi)力不討好的事，那不是有病是什么？跟有病的人計較，那就是他自己有病了。國家法律都規(guī)定了，有精神病的人犯了法都不追究責(zé)任，你跟他較勁，那不是自討沒趣嘛。更何況，還不見得能查出那個人是誰。

老爸無奈地點了點頭，背著手往家走，看樣子是要自認(rèn)倒霉了。

秦簡的腦子卻還是轉(zhuǎn)不過磨來。她在家里坐立不安，最后還是對老爸說：“爸，我再去看看那棵大楊樹?！崩习置曰蟮貑査骸翱瓷?？”秦簡說：“我就想去看看?！?/p>

老爸叮囑她說：“可別離得太近了。萬一再有鐵樹葉掉下來，砸到你怎么辦？”秦簡應(yīng)了一聲，就奔著大楊樹去了。

此時，天已黑透了，秦簡來到大楊樹下，抬起頭來，仰望著大楊樹那優(yōu)美的樹冠。夜風(fēng)吹過，樹冠微微晃動著，葉子嘩啦啦地響著。忽然，她看到樹冠上有個人影一閃。她驚訝地喊了出來：“啊——”

樹上那人被她的驚呼嚇了一跳，心里一虛，身子一晃，他連忙抱住了樹干，這才沒掉下來。秦簡哆嗦著問道：“這么晚了，你爬到樹上去干什么？”

這時，秦簡的老媽趕了過來。原來，老媽去跳了一陣廣場舞，回家以后，聽老爸說她來看大樹了，急忙追了過來。誰知還沒見到她，先聽到她的驚呼，還以為她遇到了意外，順手撿了一大塊磚頭就跑過來，急問秦簡出了什么事。秦簡指著樹上說，那里有個人。老媽高聲一咋呼，附近幾個遛彎的人，還有那幾家店里的人都跑了出來，問她是怎么回事。老媽指著樹上說，那里有個人。大伙兒就嚷嚷著讓那人下來。樹上那人看跑不掉了，只好溜下樹來。

老媽膽子可壯了，過去問他：“你老實交代，爬到大樹上干什么？”

小伙子小聲說：“我去掛樹葉?！?/p>

老媽一聲驚呼：“哦，樹葉是你掛的呀！我終于找到正主兒了！”老媽怕小伙子跑掉，過去揪住了他的脖領(lǐng)子。離得近了，這才看清楚他的樣子，覺得有些面熟，很快就想起來了，驚呼道：“哎，對了，你不是安裝護(hù)欄的嗎？我們家的護(hù)欄還是你給裝的呢。哎，深更半夜的，你爬樹上掛什么樹葉呀？”

小伙子吭吭哧哧地說，他就是想在樹上掛滿鐵樹葉，讓它終年都是綠的。旁邊那幾家店鋪的人都小聲議論著，說真沒看出來，他這是有病啊。大家說完，就紛紛散開了。老媽卻生氣地說：“你掛的鐵樹葉把我家老頭子腦袋砸了，是不是你得負(fù)責(zé)呀？”小伙子愣了一下，囁嚅著問道：“這樹葉真把老伯砸傷啦？”秦簡搶上來說：“我爸要是有啥閃失，你吃不了兜著走！”小伙子忙說：“我負(fù)責(zé)，我負(fù)責(zé)！”

原來旁邊那家鐵藝店，就是他開的。他進(jìn)到屋里，拉開抽屜，把里面的錢都拿出來，轉(zhuǎn)身對秦簡說：“走，我?guī)Ю喜タ磦??！鼻睾喸诤喡蔫F藝店里轉(zhuǎn)了一圈兒，看到墻上掛著的營業(yè)執(zhí)照，這才知道小伙子名叫喬嘉。名字倒蠻好聽的，她暗暗地想。

老媽也是個善良的人，一看小伙子是個實誠人，掙錢也不容易，心就軟了，就對喬嘉說：“他已經(jīng)看過傷了，沒啥大事兒，也不用你掏錢了。你做事穩(wěn)當(dāng)點兒，別再砸到別人。你說你，沒事兒往樹上掛什么鐵樹葉?。　闭f完，她拉著秦簡，大步走了。

走出好遠(yuǎn)，老媽才放慢了步子。秦簡不解地問她：“媽，咱就這么放過他啦？”

老媽說：“你看不出來呀？這孩子有病。要是沒病，誰深更半夜往樹上掛鐵樹葉去？跟有病的人別糾纏，越糾纏越麻煩。反正你爸那點兒傷也不算啥，咱趕緊躲他遠(yuǎn)遠(yuǎn)的?！鼻睾喺f：“我看他不像有病呀。”老媽說：“我看就是有?。　?/p>

兩個人回到家，看看老爸也沒事兒，就放心了。兩個人在路上已經(jīng)說好了，怕老爸去找喬嘉算賬惹出麻煩，就絕口不提喬嘉承認(rèn)掛鐵樹葉的事。天色已晚，秦簡不可能再回學(xué)校了，陪老爸老媽聊了會兒天，就洗了洗，準(zhǔn)備睡覺。這時，忽然聽到有人敲門。她開門一看，見喬嘉正站在門口，手里拎著一大袋子各種食品。老爸也跟著過來了，見到他，不覺一愣：“你找誰啊？有事兒?。俊?/p>

喬嘉先給老爸鞠了一躬，然后說：“對不起，老伯，我掛的樹葉掉下來砸到了您，我特意過來探望一下，還請您原諒啊?！崩习忠宦犑沁@么回事兒，忙把他拉進(jìn)門，請他坐下，說自己也就是受了點兒小傷，沒啥大礙。喬嘉說，他自愿承擔(dān)所有的責(zé)任，還寫了一張保證書呢。說著，就把保證書掏出來，遞給了老爸，保證書里還裹著三千塊錢。

老爸把錢還給他，又把保證書撕碎了，哈哈大笑著說，他走南闖北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雨，這點兒小傷根本不算啥。他就是好奇，喬嘉往大楊樹上掛鐵樹葉干啥呢？喬嘉吭吭哧哧地還是不肯說。

喬嘉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秦簡和老爸把他送到門口。喬嘉忽然掏出那三千塊錢，一把塞進(jìn)老爸懷里，轉(zhuǎn)身就跑了。老爸喊他，他也不回頭。秦簡抓起錢追出樓門，喬嘉早不見了影子。秦簡回家把錢放到老爸面前，老爸感喟地說：“這孩子，品質(zhì)好啊?，F(xiàn)在的人，見自己惹了事兒，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不當(dāng)面逮住都不認(rèn)賬。他倒好，還主動送上門來了。這錢咱不能要，明兒你去還給他?！?/p>

老媽點點頭說：“這孩子腦子有毛病，平白無故的往大楊樹上掛什么鐵樹葉啊。這種人，咱還是離他遠(yuǎn)點兒好。把錢還給他，一分錢都別留?！?/p>

秦簡就把錢裝進(jìn)了口袋里。

第二天下午，秦簡一下班，就奔了那間鐵藝店。只見鐵門緊鎖，秦簡就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那株大楊樹下，仰頭欣賞著大楊樹在不同時間段的變化。她對這棵大楊樹太熟悉了，以前一有時間，她就到這里來寫生。她喜歡這棵大楊樹，喜歡大楊樹旁古色古香的建筑，也喜歡從大楊樹下經(jīng)過的各色人等。這些活動的風(fēng)景，都是她繪畫的主題，在她看來是那么和諧，那么優(yōu)美?，F(xiàn)在，她要用另一種目光來看這棵大楊樹了，因為她從沒想過，它的枝頭掛滿了鐵樹葉。

這時不斷有人過來，看看這棵到了冬天也不落葉的大楊樹，再看看傻傻地坐在樹下的秦簡，也就不多說話了，紛紛轉(zhuǎn)身走開。秦簡就坐在那里，看著大楊樹，也聽到了風(fēng)兒吹過時，鐵樹葉就像風(fēng)鈴一樣互相碰撞，發(fā)出了動聽的音樂。

直到傍晚時候，喬嘉才蹬著一輛三輪車回來，車上還坐著幾個人。他請了幾個人，和他一道去給人家裝護(hù)欄了，才干完活兒回來。他見到秦簡，就愣住了，說話都不利落了：“你、你咋來了？”

秦簡說：“我有事跟你說?！眴碳螐目诖锾统龆賶K錢，遞給了那幾個人：“你們自己去吃飯吧，我就不陪你們了?！?/p>

那幾個小伙子接過錢，笑嘻嘻地說：“喬老板，你今天好大方啊。以后還要多大方幾次啊，我們就更愛跟你干活兒了?！彼麄冋f說笑笑地走了。

喬嘉開了門，秦簡跟著他走了進(jìn)去。喬嘉怯怯地問她：“什么事啊？”秦簡大聲說道：“你把我害慘了！”說著，她就瞪大眼盯住喬嘉。喬嘉被她看得一時手足無措，忙向她道歉，接著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做的好事！”秦簡說，她經(jīng)常到大楊樹下去寫生，就是為了創(chuàng)作一組繪畫，去參加雙年展。但就在今天，有個評論家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對她的畫大加撻伐，說她的畫嚴(yán)重失真，因為楊樹的葉子太過僵硬了。這可都是喬嘉那些鐵樹葉害的，她的名氣、前途和事業(yè)，就此毀了，她是來找喬嘉算賬的！她悲切切地喊道：“你為什么要害我？這么處心積慮，就是要害我嗎？”

喬嘉一看被她誤會了，忙說道：“我怎么會害你？”

秦簡緊盯著他的眼睛問道：“那你為什么要掛那些鐵樹葉？”

喬嘉小聲說：“我就是想看到你?！?/p>

喬嘉這才小聲說，有一次他收工早了點兒，恰好看到秦簡在大楊樹下寫生。那時，正是黃昏時分，夕陽西下，撒在大楊樹上一片金輝，秦簡支著畫架，靜靜地坐在那里，一襲白裙，臉上神色很恬靜，構(gòu)成了一幅美麗的畫卷，深深地鐫刻在了他的腦海里。從那一刻起，他就深深地喜歡上了秦簡。但他知道，自己和秦簡之間差距太大了，不可能有結(jié)果，他連追求的勇氣都沒有，最大的奢望，就是能看到秦簡在大楊樹下畫畫。眼看秋天就要到了，大楊樹的葉子會落，到那時秦簡就不會來畫畫了。為了留住秦簡，他想出了一個主意，那就是做鐵樹葉，偷偷掛到大楊樹上，讓那棵大楊樹永遠(yuǎn)都枝繁葉茂，秦簡就會來畫畫，他就能看到秦簡了。于是，他就借工余時間打造了很多鐵樹葉，偷偷地掛到了大楊樹上。

秦簡驚疑地望著他：“你真是為了這個？”

喬嘉又搖了搖頭說：“開始我就是這么想的，但后來就不這么想了?！?/p>

秦簡愕然地睜大了眼睛：“后來又怎么想啦？”

喬嘉這才老老實實地說，他原來掛鐵樹葉的目的，是想吸引秦簡來畫畫。可等到入冬以后，他就發(fā)現(xiàn)他的行為起到了另外一個奇異的效果。那棵大楊樹已經(jīng)被他掛了很多鐵樹葉，這些樹葉到了冬天也不會掉，但別的樹都掉成了禿毛雞，他這棵大楊樹就成了異物，很多人都趕過來看新鮮，然后就看到他的鐵藝店，就跟他談生意，他的生意也跟著好起來了。這棵大楊樹，簡直就成了他的金字招牌啊，這就更堅定了他掛滿整棵大樹的信念。

秦簡問道：“給一棵大樹都掛上鐵樹葉，你知道這是多大的工程嗎？”

喬嘉點了點頭，笑了笑說：“我原先以為挺簡單的，做幾個鐵樹葉，掛上樹枝就行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不行，小樹枝比較細(xì)嫩，掛上鐵樹葉就斷了。我就想出了一個法子，先把鐵樹葉掛到硬鐵絲上，再把硬鐵絲插進(jìn)樹身上，這邊再搭在樹枝上，就不會斷了，整枝整枝地往樹上掛，也快了很多。但要掛滿一整棵大樹，也是一個大工程，只要我堅持下來，不管是三個月五個月，一年兩年，總有掛滿的時候?！?/p>

秦簡心里一熱，眼圈紅了。喬嘉慌了：“對不起啊，秦簡，我沒想到會是這樣。要不，我去跟報社說，是我偷偷打造的鐵樹葉，和你的繪畫沒關(guān)系，讓那位評論家別再批評你了?！?/p>

秦簡抬手給了他一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可真傻，人家說啥你就信啥。實話告訴你吧，我的作品獲獎了，我是特地來感謝你的。我原來是想請你吃頓飯的?，F(xiàn)在，我改變主意了。”

喬嘉一聽，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寬慰地笑了笑，然后就問她：“你又變啥主意了？”秦簡說：“幫你把那些鐵樹葉掛結(jié)實，別再砸到人了?！眴碳蚊Υ饝?yīng)了，肚子卻不覺叫了一聲。秦簡一擺手說：“看看，你的肚子對我抗議呢，我也餓了。走，咱吃飯去?！?/p>

喬嘉回到房里，洗凈了臉，又換了一身干凈衣服。秦簡偷偷地看著他，暗暗地想，他也是個很帥氣的小伙子啊。她的臉上忽然一紅，一顆心也怦怦地亂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