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蘭
民國年間,古城保定城北,有一游醫(yī),姓柳,三十多歲年紀,無祖業(yè)可守,租了一戶房子居住,整日搖一串鈴沿街吆喝,能治百病。給人瞧個頭疼腦熱,勉強糊口。
那晚,柳醫(yī)生喝了兩杯酒,身子有些困倦,睡榻上早早躺下歇息了。忽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便掀開被子,坐起來,雙腳在炕沿下摸摸索索找鞋子。他趿拉著鞋摸黑在桌上找到洋火,“嚓”地劃亮,點燃蠟燭,門外傳來急急的求診聲,他答應著,讓人先走,自己隨后趕到。
他既興奮又膽怯,興奮是終于有了生意,膽怯是今夜要出診,雖診費高,卻怕遇到劫賊。
他穿好衣服,看看表,已是午夜兩點。求醫(yī)者名叫耿漢,來人是他的妻子,說是昨日丟了毛驢,因毛驢是他的命根子,一家人全靠它拉活掙錢養(yǎng)活,急赤白咧找了整日未見,連氣帶急,又饑又累,昏厥過去。
柳醫(yī)生打開門向驢棚跑過去,見驢臥在地上迷離著眼打盹,拍拍它的屁股說:好吃懶做的家伙,走,跟我出診去。
他給驢套上車子,從后門牽出,坐了進去,揮動小鞭,嘴里喊一聲:嘚,駕。毛驢顛顛跑起來,沒跑兩步,感覺身上好像少了些什么,前后摸摸,呀,著急忙慌忘帶醫(yī)藥箱。不覺自嘲笑笑:上戰(zhàn)場戰(zhàn)士不帶槍,干啥?遂勒住韁繩,下得身來,把毛驢拴在路邊一棵小楊樹上,回屋去取。
微弱的月光下,冷冷清清,街上靜悄悄無一人。他回來走到毛驢跟前,大吃一驚,車子竟沒了,只剩下毛驢自顧自地向前走著。他一把拽住驢籠頭,四下里緊瞧,月光下影影綽綽一個幽靈出現,驚嚇得起了渾身雞皮疙瘩,大小便險些失禁,再定眼細瞧,是個人,用麻袋片蒙住腦袋,上面摳了兩個窟窿,露著兩只眼睛,很瘦小,用嘶啞的聲音說:把驢給我放下。
他心猛地抽搐,心里暗暗叫苦,遇到劫賊了。他舍不得那驢,跟了自己七八年,湯里火里滾過,有一次還把他從雪地的深坑里救出來,勝似兄弟。他搜遍全身只不過幾吊錢,雙手奉上,對賊說:這些錢給你,放過驢如何?賊手里拿著鞭子,也許是趕牲口用的,但現在成了襲人的兵器,惡狠狠地說:把驢給我放下。
他想“打道回府”躲災,恐誤了病人性命,吃的酒一股一股在胃里翻騰,把臉沖得通紅,給他壯了幾分膽,高聲叫道:你這沒人性的家伙,混血種類的畜生,想打劫不成?
那賊并不懼怕,忽地咆哮:誰稀罕你倆破錢,把驢給我放下。
柳醫(yī)生知道碰上硬茬兒,手便小心翼翼伸進醫(yī)藥箱里,因里面有一支手槍。
他把手槍對著賊的腦袋說:趕緊滾蛋,不然我綁了你送警局。說著,做了一個扣動扳機的動作。
那賊身子顫抖了一下,似乎仍舍不得那驢說:把驢給我放下。
他用手槍頂了頂賊的腦袋,冷冷重復:立刻在我眼前消失。
那賊身子颯颯地抖,抖著聲道:驢是我的,我要摸黑趕大早到很遠的集市上賣驢。
他厲聲喝道:再不走我真開槍了。
那賊極不情愿的、又無可奈何地消失在黑暗中,他并不追趕。
他把手槍收起,不再放回醫(yī)藥箱里,而是攥在手上,槍是他上一次深夜遭劫后準備的,是木制的。
他騎上光禿禿的毛驢,雖然把屁股硌得生疼,但有種回歸凱旋門的神圣。
他來到城南耿漢的家里,其妻早已在門外等候,進得屋來,只見耿漢雙手捂緊肚子,滿炕打滾,嘴里喊著:疼啊,疼。
他給耿漢號脈,覺無啥大礙說:病勢不要緊的。圍著耿漢肚臍眼周圍扎了幾針,又讓耿漢喝了些熱水。一會兒,耿漢放了幾個響屁,咧嘴笑道:不疼了,出岔氣兒了。
這時,東方已漸漸發(fā)大光明了,他環(huán)視一周,耿漢家家徒四壁,連坐的地界兒都沒有,只好坐在破炕席上說:今夜我碰到偷驢賊了。說著把頭連搖幾搖又說:被我趕跑了。
耿漢夫婦自是驚奇不已,給了雙份診費,算是酬勞。
他拒絕道:窮幫窮,算我捐錢幫你再買頭驢吧。
耿漢夫婦自是感激涕零把他送出門來,但見院里那頭驢,立刻像兩只呆鵝,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那驢倒像認得耿漢夫婦“嗚哇嗚哇”直脖叫喚,像遇到親人般撒歡。耿漢媳婦結結巴巴說:好造化,這不是咱家丟的那頭驢嗎!夫婦倆立刻撲了上去。
他也十分驚奇走近細瞧那驢,確實不是自家的,耳朵短,尾巴長,牙口壯。
那自家的驢呢?他顧不得與耿漢夫婦道別,一溜兒疾步到了自家門前,只見自家那驢仍在門前小楊樹拴著,晃動著尾巴,打著噴嚏,悠閑地低頭吃草,車子還在驢屁股后面套著。
耿漢找了裁縫,鑲金邊走金線做了一面錦旗,上寫八個大字:醫(yī)世救人,起死回“牲”。從此,柳神醫(yī),一夜揚名,傳遍古城,生意甚是紅火。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