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蓮
我小時候,最快樂的事就是看小姑畫畫。一塊淡藍色的布釘在墻上,垂落于桌面,上面擺著陶罐、水果、瓷盤、小刀等。小姑把畫夾支在腿上,鉛筆嚓嚓嚓地響起來,長線條短線條來回擺弄。小姑說,擺著的東西旁邊都有個黑影,叫投影。我點點頭,我對投影呀線條呀不感興趣,讓我感興趣的是擺著的蘋果,蘋果一紅一綠,顏色漂亮極了,我真想抓起來咬一口,但不敢──那可是奶奶賣了雞蛋買的。爺爺以為雞不下蛋,還罵,你們這些白眼狼,哪天我不高興就吃了你們。奶奶抿著嘴樂。我趕緊碰碰奶奶,生怕爺爺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我急忙給爺爺把水端過去,說,爺爺喝水。爺爺拉起我的手,啵,親了一口。哈喇子流到我的小手上,我嘿嘿一樂。
小姑的紙上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輪廓,我心竊喜。畫完了我就能吃了。
那個叫鋼鋼的男孩又來了,看見小姑的紙上畫出輪廓,著急了,說,我來晚了。我說,咋不在你家畫?他不吭聲了。小姑倒是挺稀罕他的,每次他一來,小姑都笑瞇瞇的,俊美的臉上漾起紅暈,畫著畫著就假裝站起來削鉛筆,趁機把柜子上的鏡子擺正,悄悄照,見我看她,她臉一紅。我問,小姑,蘋果啥時候畫完?
奶奶說,院里有胡蘿卜,嘴饞了讓你爺爺給你拔幾個吃。
臨近晌午,陽光熱了起來,大門吱呀一聲,爺爺滿身灰塵地回來了。我高興地跑過去,爺爺抱起我,掏出幾塊糖給我。鋼鋼出來了,臉上抹了一小片黑,肯定是畫的時候,臉癢癢,手碰的。他朝爺爺笑了笑,說,大爺回來了。爺爺嗯了一聲,耷拉下眼皮。小姑送鋼鋼的時候,我跟在后頭。出了大門,鋼鋼站住了,看了一眼小姑,從兜里掏出一塊手絹,眼神像晌午的陽光,落在小姑的臉上,片刻,把手絹放在小姑手里。小姑先是受寵若驚的樣子,隨后,一臉緋紅。鋼鋼拍拍小姑的胳膊走了,走到一棵果樹旁,他扭過頭來,又戀戀不舍地看著小姑。小姑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心里有汗。這以后,我發(fā)現(xiàn)小姑經(jīng)常走神兒,有時候還自言自語,你知道,我在畫里等你嗎?你是陽光我是大地,你是靜物我是投影……
一天傍晚,我和伙伴去河邊玩,看見小姑和鋼鋼坐在草叢中,兩人離得很近。我回家后告訴了奶奶。奶奶很生氣,又告訴了爺爺。從此,爺爺不準鋼鋼來家里畫畫。小姑悶悶不樂,變得少言寡語。
一個月后的一天早晨,我正在院里澆花,忽然聽見敲門的聲音,我以為是爺爺拔草回來了,趕緊跑著去開門。打開門,是鋼鋼。他瘦了黑了。他搓著手問,你小姑挺好吧?我點頭,又搖頭。他的眼睛一直望著我家的窗戶。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鋼鋼長得挺好看。他從布包里掏出一個小盒子說,給你小姑的。我接盒子時,看見鋼鋼的淚水從臉上滑落……我突然對他產(chǎn)生了前所未有的好感,說,進屋里坐會兒吧。他搖搖頭,你爺爺是不會同意的。
小姑見了小盒子很激動,先是放在胸口上,然后輕輕地、輕輕地打開,是一對蝴蝶卡子和一封信。小姑的臉變得粉嘟嘟的,還有幾分羞澀。小姑摸摸我的頭,扭身回到她的小屋。午飯時,我見小姑的眼睛腫得像桃子,她沒說一句話,只喝了一碗糊糊。
我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小姑考上了美院。每次放假回來,她都要去河邊走一走,是在尋找丟失的初戀還是眷顧故鄉(xiāng)的泥土?我不知道。
多年以后,我在小姑的畫展上看見一幅醒目的油畫,題目是《我在畫里等你》。寂靜的河邊,小樹搖曳,一個穿著玫瑰色連衣裙的長發(fā)女孩遙望遠方,女孩的手中拿著一對粉色蝴蝶卡子。
選自《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