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奎
北宋時期,江寧府乃南方名城,福春街則是城內(nèi)最繁榮的一條小吃街,食客云集,生意紅火。
可這日,“清欣閣”酒樓的劉亦德掌柜愁眉不展,坐在大門口唉聲嘆氣。這時,一個伙計背著包袱從酒樓里走出來,安慰道:“大掌柜,您想開點,大伙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也得回鄉(xiāng)下伺候老娘去了?!薄岸甲甙伞眲⒁嗟锣哉Z。
當(dāng)年“清欣閣”在整個江寧府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鹵味尤負盛名,一年四季生意興隆??山穹俏舯?,兩年前的一次地震,讓“清欣閣”一鍋秘制老鹵水統(tǒng)統(tǒng)灑盡,菜品味道大不如前。眼下酒樓蕭條冷落,讓劉亦德心如刀絞。
正在劉亦德煩心時,一個聲音響起:“掌柜的,給點吃的吧。”劉亦德抬頭,見是個年輕乞丐,約莫十八九歲。劉亦德細細打量,此人雖落魄,倒也不卑不亢。劉亦德生出惻隱之心,便說:“進來吧,我炒個青菜,再給你幾個饅頭。”
小乞丐踉踉蹌蹌走進酒樓坐下。不一會兒,小菜和饅頭都來了。小乞丐餓極了,張開大嘴,風(fēng)卷殘云地吃了起來,很快吃個精光。小乞丐抹了把頭上的汗和嘴邊的湯汁,咂咂嘴道:“掌柜的,小生自小在酒店幫廚,你要是愿意雇我,只要給我一張草鋪就行了?!?/p>
劉亦德擺擺手,嘆息道:“年輕人,你沒見我這酒樓生意慘淡?半個月后房租到期,我就得關(guān)門走人了。”他看了小乞丐一眼,接著說:“你若不嫌棄,店里的幫工都走了,正好缺個打雜的,處理下雜物。”
小乞丐就這樣留在了“清欣閣”大酒樓。說來也怪,眼看就要倒閉關(guān)門的酒樓,接下來的十幾天里生意卻蒸蒸日上,顧客源源不斷。原來,小乞丐調(diào)制出的鹵水湯料香味獨特,回味悠長。有了這鹵水,燒出來的飯菜都奇香無比,酒樓每天都爆滿了慕名而來的食客。
這小乞丐真名叫寶生,是從外地逃荒過來的,之前在飯館里當(dāng)過小廚。他對劉亦德說,這鹵水方子是舅舅傳給他的。
時間久了,劉亦德問及寶生的身世,寶生總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不愿多談。寶生話也少,從不到大堂接客端飯,出門也總是戴好斗笠,低著頭不愿與陌生人接觸。
一晃一年多過去。這天傍晚,突然下起了暴雨,酒樓客人很少。突然,劉亦德聽到柴房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尋思:是討飯的跑到我屋中避雨了?可怎么不進大堂,跑去柴房?
劉亦德悄悄摸到柴房,提起燈籠一看,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在他的面前?!皩毶?,你怎么不在后廚,跑到這里來了?”
寶生很慌亂,他脫下蓑衣,吞吞吐吐:“掌柜的……沒什么。”
劉亦德看著寶生,覺得哪里不對頭,說:“雨下大了,客人走差不多了,你收拾一下,回屋休息吧?!?/p>
很快,天黑了下來,店堂里一個客人也沒有了,一個小伙計正在收拾桌凳。這時,遠遠地進來一個漢子,他滿臉黑須,頭戴一頂氈笠,腳穿一雙皮靴;胯口掛把板斧,手里提把樸刀。他把氈笠掀在脊梁上,敞開胸脯,坐在店堂正中間,高聲喝道:“快給大爺端酒上菜!”跑堂的一看,心里早怵了三分,連忙回道:“是,是,小的這就去準(zhǔn)備?!眲⒁嗟鲁鰜硪豢?,此人來者不善,又想到剛才寶生異常的舉動,忽然一個念頭冒了出來。
劉亦德趕緊笑臉迎客:“客爺,請問您想吃哪些菜?”
“隨便?!睗h子死死地盯著前方,眼神冷得幾乎結(jié)冰。
“這有些……不好辦吧?”劉亦德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好不好辦,要看我手中的刀說了算?!蹦菨h子冷哼一聲。
“當(dāng)然,當(dāng)然,您稍等一會兒,我這就去辦?!?/p>
劉亦德忙退回到后廚,見寶生神色慌張,他盯著寶生問道:“寶生,到底怎么回事,你一定隱瞞了什么,快說吧?”
誰知寶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哭著說:“大掌柜,救救我吧!”
劉亦德沉吟道:“果然和你有關(guān)。說吧,怎么回事?”
寶生抬起頭,揭開了老底:“我舅舅原本在析津府開著一家酒樓,我?guī)椭螂s。后來,遼軍南下中原,我們被一起擄掠入遼國王爺府。因為舅舅做得一手好菜,我們被安置在府廚當(dāng)廚師。有一次,我在給王爺上菜時,在窗外無意間聽到王爺與手下在密謀篡位之事。后來在一次宴席之后,我酒后說漏了嘴,這還了得,王爺肯定是不會放過我的。于是我連夜逃出府中,南下避難。一路上風(fēng)餐露宿,我一路乞討,逃到此地,本以為不會再有危險,誰知……”
劉亦德問:“你確定這人就是王爺派來的殺手?”
寶生一五一十道來:“我以前同您講過,我八九歲時父母雙亡,我從家鄉(xiāng)一路乞討到析津府投奔舅舅。途中,遇到一個同樣逃難的少年,我們一路相互幫助才到了舅舅家。少年被舅舅推薦到一戶富人家當(dāng)短工,我們還一直有來往。后來,這個少年也和我們一樣被遼人抓去。少年正是今日這個大漢,他被迫加入禁衛(wèi)軍為王爺效力,成了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我剛才出去買酒,一時大意把斗笠摘了下來,恰好被正在酒坊里喝酒的他看了個正著。當(dāng)時酒坊人來人往,他不便下手,沒想?yún)s一路跟了過來!”
“看來兇多吉少?!眲⒁嗟孪肓讼?,忽然拍了一下腦袋,“寶生,這么說來,當(dāng)年你和那個少年一路上形影不離,一起去到你舅舅家?”
寶生苦笑道:“世事難料呀!”
劉亦德胸有成竹地說:“寶生,這漢子想吃的菜,由我親自來做?!?/p>
不一會工夫,劉亦德就做好了,親自端去給那漢子。他微笑道:“客爺,天氣寒冷,小的只做了一碗熱湯,喝下去暖暖身子?!?/p>
那漢子瞟了一眼湯,清湯寡水。他眉頭一皺正要發(fā)作,忽然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他猛地低頭看那碗湯,湯色醇厚,里面沒有山珍海味,只有幾塊冬瓜。漢子右手顫抖著拿起勺子,喝了一口……漢子的眼睛漸漸有些濕潤了!不一會兒,他就將一大碗冬瓜湯吃了個精光。
“掌柜的,結(jié)賬!”那漢子放下筷子,好久才緩過神來。
劉亦德微笑道:“客爺,這湯不要錢的。我斗膽多說一句,這只是我徒弟的一點心意。東西賤薄,但情誼深厚,他只是一個微乎其微的小人物,只想平平安安度過后半生,還望壯士手下留情。”
那漢子猶豫半晌,緩緩說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讓他好好掂量!”說完拿起刀,戴起氈笠,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店門。
一旁的寶生泣不成聲:“多虧掌柜大哥,今日我寶生能逃過一劫,實在是令人意想不到,您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難忘?!?/p>
劉亦德望著那漢子遠去的背影,微微一笑,道出了緣由。
其實,劉亦德一聽說那個侍衛(wèi)和寶生是一起逃難到舅舅那兒的,就想起寶生曾說起,兵荒馬亂那么多年,他吃過最好的一頓飯就是剛到舅舅家時,舅舅為他們做的一碗冬瓜湯。雖然只是幾片冬瓜,但湯頭里加了舅舅自制的鹵水湯料,奇鮮無比;更重要的是,這碗湯,讓他們在苦難中找到歸屬,所以記憶猶新。殺手發(fā)達后,山珍海味品嘗無數(shù),但過去的苦難生活深深烙印在他的內(nèi)心,何曾想,今日又吃上了這冬瓜湯!此情此景,讓他不由想起當(dāng)年對自己救助的恩人,冰冷的心融化了,最終放下手中屠刀。
劉亦德說完,感嘆道:“世間冷暖,人亦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