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白駒
老楊獨自從村里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他吃最簡單的飯菜,住最便宜的旅館,在城里找了好久,終于找到一份工作——蹬三輪。
拿到三輪車那天,老楊比娶回老婆還高興,他把三輪車上上下下擦洗了一遍,歡歡喜喜地上路了。
可是,老楊對這個城市的道路一無所知,有心買張地圖,可又不識字,買來也看不懂。沒辦法,他只好硬著頭皮,有活就接,也不管路遠路近,路好路壞,晴天雨天,也不和顧客討價還價,顧客說多少是多少。
有一次,有一對戀人要到動物園。老楊一瞅,樂了,這二位從頭到腳都圓嘟嘟、胖乎乎,兩人站一塊兒就是一個城市的名字——合肥??傻葍蓚€人坐上車,老楊就樂不起來了,太重了,把三輪車壓得“嘎吱嘎吱”作響,老楊一路問人,好不容易才把他們拉到目的地,累得直喘粗氣。
這時,另一個蹬三輪的走過來,對老楊說:“老兄,你這趟生意收了多少錢?”老楊說:“三塊?!蹦侨擞謫枺骸皬哪纳系能??”老楊說:“汽車站?!?/p>
那人立刻把眼睛瞪得老大:“你說什么,從汽車站到動物園三塊錢?我沒聽錯吧?!崩蠗钫f:“是三塊,上車前就講好的價。”
那人說:“你瘋了吧,一個人也要收六塊的啊,況且是這么兩位?!闭f完,他罵罵咧咧地走了。
這時老楊才知道自己虧大了,可轉念一想,三塊就三塊吧,賺一塊是一塊,誰讓自己不熟悉路呢,就當是交學費吧。
還有一次,天下大雨,很多三輪車都收了工,不在路上主動招客,而是在立交橋下面歇著,等著顧客主動來問價。這是三輪車夫們最得意的時候,因為下雨天出租車不好打,很多人就會選擇三輪車,這時,三輪車夫們就會抬高價碼。
老楊可不搞這一套,他遠遠地看著顧客和那些三輪車夫討價還價,有些談不好,走開了,老楊就悄悄地騎著三輪跟過去,低價拉客,靠著這一招,老楊撿到了不少顧客。
就這樣,一個月下來,除去吃住用,竟然還剩了兩千多塊,這對老楊來說可不是小數(shù)目。
看著厚厚的一疊鈔票,老楊心底樂開了花。他連夜趕回村里,把這錢交給老婆。老婆也跟著樂,全家人包了餃子慶祝。
老楊賺錢的事情很快在村里傳開了,大家都問老楊怎么賺來這么多錢,老楊卻閉口不談,他心想:你們都知道了,那還不搶了我的飯碗?
慢慢地,老楊對這個城市熟悉起來。由于他從不挑路,哪兒都去,所以他比一般的三輪車夫去的地方都多。一年下來,竟跑遍了這個城市的角角落落。每一條路、每一條街、每一條巷子、每一條胡同都爛熟于心。哪條路遠、哪條路近、哪條好走、哪條難走,都清清楚楚;哪一個小區(qū)有幾道門幾個彎,哪一所學校哪個點兒家長會來接送孩子;哪一個寫字樓、菜市場哪一段時間人流量會比較多,他都知道。甚至連哪個路口有監(jiān)控探頭,哪個路口有警察出沒,他也明明白白的,比在心里畫了張地圖還明白,因為畢竟地圖是死的,老楊心里的這張圖是活的。
可是,隨著老楊對道路越來越熟悉,他慢慢開始挑客了。他再也不像從前那樣什么人都拉,什么地方都去了。
顧客只要一提到某個地方,他眼前就會立刻出現(xiàn)一張地圖,就像在腦子里植入了一個精密的電子芯片一樣,只要稍加搜索,就會迅速出現(xiàn)這個地方的所有信息,并自動估算出這趟生意的成本。如果不劃算,他就懶得去,即便有的賺,他也想多賺一點。
同時,他也開始和顧客討價還價。下雨天,他變得像其他三輪車夫一樣,把車停在立交橋下面,等著顧客來問價,如果價錢不滿意,他寧可懶懶地坐在車上,也不愿意賺這趟辛苦錢。
老楊變得越來越油滑,凈做一些輕巧的生意,他的顧客越來越少。又是一年過去了,老楊發(fā)現(xiàn),賺的錢還不及去年的一半,這讓老楊很是苦惱。
有時候老楊想,要是我對這些路不熟悉多好啊,這樣我就不會計較那么多了。可是一有顧客來問價,他腦子里的那張精密無比的地圖就又出現(xiàn)了,抹也抹不去。他又開始算計,停也停不下來。
就這樣年復一年,老楊再也沒有賺過第一年那么多的錢。
這一天,老楊早早地收了工,在路邊露天的小酒館里,要了一壺酒,點了兩個小菜,悶悶地吃喝起來,可能是心情不好,多喝了幾杯,血壓一高就暈了過去。
等老楊醒來時,人還趴在桌上,原來他在這桌前昏迷了一夜。還好沒什么大礙,老楊拍拍身上的塵土準備回家,可是忽然腦子里一片空白:我這是在哪兒?
老楊使勁地拍著腦袋,把腦子里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翻了一遍,就像是在行李箱里找東西一樣,他發(fā)現(xiàn)其他的東西都在,就是腦子里的那張地圖不見了。
老楊覺得很是奇怪,可忽然又高興起來了,現(xiàn)在他對這個城市的道路又變得一片陌生了,這意味著他又可以多賺錢了。
就這樣,老楊又變成了從前的老楊,他的顧客又多起來了。這一次,老楊吸取了過去的教訓,盡量不記路,同一條路,即使走個三四遍,還是像頭一回走一樣,每次都問路。他寧愿做一個路癡,也不想再變成一個路精。
這一年夏至剛過,下了場大雨,老楊在立交橋下等客。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快步走來,樣子很是著急,一看就是生意人。聽口音是外地的,他說他要見一個重要客戶,眼看時間就要到了,可是卻打不到出租車,非常著急,說誰要能把他送到目的地,他出一百元。
那群三輪車夫一聽,大生意來了,連忙問中年人到什么地方。他說到三門里,三輪車夫們面面相覷,竟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地方。原來那是個剛建的會所,比較偏僻,并沒有多少人知道。這時忽然有一個人從不遠處沖過來,正是老楊,他說他知道,說完拉上那人,沖入雨中。
到了地方,那人拿出一百塊塞給老楊,老楊別提有多高興了。其實三門里并不遠,十塊錢也就夠了,可這回竟然賺到了一百,他能不高興嗎?突然,老楊臉上的笑容怔住了,腦袋“嗡”的一聲,渾身一陣戰(zhàn)栗,像觸電一般。
原來剛才在立交橋下,那人說愿意出一百元到三門里時,老楊太想搶下這單生意了,他迅速地在腦中搜索著三門里,記憶中那張消失的地圖又閃電般地出現(xiàn)了。
現(xiàn)在,老楊的腦海里就像放電影一般,所有的路,所有的地方又明明白白地刻印在記憶中了……
“我不要……”老楊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把一張百元大鈔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