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予
這些繁木一直都在故鄉(xiāng),一直是我想要記住的樣子。
少年時的我,書看得極少,尚未懂得書的珍貴。失神的時間長,用一下午或是一整天來看天空。總覺得天空藍(lán)的是穹,白的是云,空空蕩蕩,都不動??傆胁录桑耗菢拥奶炜蘸眉拍?。
天空下的繁木總在忙:抽枝、拔葉、開花、落敗。沒有人覺得那是風(fēng)景,因為輕易可得,所以人們并不會覺得珍貴。
楓香
楓香,一葉三裂,只在長江流域、臺灣、海南見得到。你以為它是苛刻的樹種,其實不然,楓香對土地毫不苛求,像是隨處可以停息的游人。
山際、池畔,楓香可算得上是上木。
樹脂帶香,似有似無,卻是那樣悠久的幽香。
正午的陽光跟在門外,在一棵楓香下醒來。夢里,打開雙眼,楓香綠成海,并不矜持。
最難得的風(fēng)情在深秋,楓葉轉(zhuǎn)紅,人們對時節(jié)便有了感知,添衣保暖。爾后,楓葉開始一一同枝干告別,不斷分別,沒有絲毫禁忌。
最后一片楓葉留在枝頭,它擁有的人氣不多,就像一棵樹,需要的也總是很少——水、陽光、土壤足矣。
不久,它也落了。
看一眼楓香,是難得的愜意。
合時宜的樣子,怎么看都好,怎么都不為過!
故鄉(xiāng)的楓葉,成了遠(yuǎn)鄉(xiāng)人掌中的朱砂痣。
木槿
木槿,是最肆意的。
長在道路兩側(cè),長在河岸,長在平常人家的院子里……處處散落,隨意擇地,難怪有人把它開的花叫“無窮花”。
無窮之多,開到無窮,這是何等恣意放縱!
我想讓它們開在房間里,想要折來養(yǎng)在水里。枝條并不能被輕松折斷,枝皮牢固,折不來完滿的花枝,后來放棄,確認(rèn)眾草木皆不得輕慢,不可任意摧折。長大后,不隨意折花,不輕易買被折枝的花,不想要匆匆的美。
植物也有知覺,即便生命不貴不奢,也要不卑不亢,盛放時需努力,被摧折后,寧愿一謝芳華。
這樣的花,宅心仁厚。
木槿的肆意除了排山倒海式的花期,還耐陰耐陽,對土地絕無苛求,即便貧瘠,也可存活。
它開很簡單的花,卻要做堅強(qiáng)的樹種。相貌不足奇,有著小眾的心。
常常在他處看到木槿花,紫色的多,卻難抵少年時遇到的。只有那時的木槿花,才是我想要記住的樣子。
我說它肆意,其實不過是自慚。那肆意,是強(qiáng)意。
往后,在人群里消失了的那些人,讓我常想到木槿,不論你多么用力地看過哪一朵木槿花,一轉(zhuǎn)身你已不能將它找出。
這樣的花,被忽略的過往和歷史,教會人平常。
泡桐
故鄉(xiāng)人以為,泡桐長得勤,樹干不受用,只能拿來燒,所以不喜泡桐。
我想起泡桐,因為記得泡桐花著地,聲響歷歷可聞,讓人覺得疼。
驚動臺灣人的木棉花,未曾見,但覺得泡桐不外如是。大朵大朵的花熙熙攘攘,肉質(zhì)花瓣,沉甸甸的,壓彎了枝頭。站在樹下,一會兒一團(tuán)白筆直地墜下來,“啪”,像一整個春天跌在地上,響動驚人。
夜里風(fēng)若來,泡桐花落得更緊,躺在床上,聽一場“泡桐花雨”,只覺自己殘忍,不知那時怎么聽得下去。
一朵花,一敗,落地一聲雷。
也只有偉岸的喬木才能做到吧!開得靜謐,卻要謝得轟然。我認(rèn)為,這是最傷心的花。
滿地殘花,沒人想到惜取。
我撿拾一朵,打開花蒂,看到里面有無數(shù)的種子,查過書后才知道,足有盈千累萬!
——我分明看見一位全力振作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