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耀明
1
那天,在村子十公里外,我們遇見爸爸,似乎老遠就感到他不負眾望,買回了一頭強壯的公牛,腳步聲穿透濃霧。我與弟弟興奮地跑去,卻驚愕不已。
原來,隔著濃霧看是猛牛,近看卻令人不忍直視——是頭老母牛,睫毛掉了,眼帶濁光,尤其是幾乎垂到地上的乳房,嚇死人!它是“老阿婆牛”,爸爸怎么了,買廢物回來干嗎?我們一路上對爸爸又是數落又是挖苦,心情壞極了。
“這頭牛的主人,是比你們年紀還小的小孩。我看,他真的需要錢,或許是家人生重病,才出來賣牛?!卑职终f。“你沒問,怎么知道他家有人生???”我埋怨?!拔沂菦]有問,但聞出來了?!卑职謹傞_手,要我們聞牛繩。我聞到一股中藥味,淡淡的,還聞到鹽味,是海水的味道。這證明了牛來自沿海地區(qū),而且它的主人經常煎中藥。
“那也用不著買這么老的牛??!”我又抱怨。“它不老呀!而且,它還救了我。我買了這頭牛后,身上沒錢了,只好走路回家。山路曲折,又起大霧,還好,這頭牛像‘火金姑一樣能看透濃霧,找到回家的路。我和它連續(xù)走了八個小時,爬過好多山,這證明它很強壯。”爸爸說。
“對了,它還有個特點?!卑职钟盅a充。“它會扛木頭,還是下廚煮飯?”我冷冷地說?!八鼤Α!卑职峙牧伺睦吓?,說,“笑一個?!崩吓Pα?,露出焦黃的牙齒,我卻只能苦笑。會微笑的老牛能干活?
我們牽著牛走在碎石路上,牛蹄踩過,發(fā)出輕微的聲響。這時,霧氣淡了,夜空無云,星星好濃密。我仰望天際,想起牛郎織女的傳說,還有牛郎騎著的老笨牛,此刻想起這故事實在是無奈呢!
2
回到家,老牛休息了兩天才上工。老牛像是木灰捏的,走路抖,下田晃,拉起牛犁干脆趴在爛泥上。這下好了,我們當它是老太爺,牽到田埂休息。我們仍用老方法耕田,幾個人拉繩,繩子后頭拖犁。這個消息很快傳了出去,大家都跑來看“人耕田,牛休息”的奇觀,還給老牛取了個“老妞”的綽號。
全村唯一喜歡老妞的是我阿婆。她說:“這頭牛怎么看,都蠻像我的模樣,又老又不中用。”然后,她笑呵呵地撫摸它。
就在這時,爸爸宣布了好消息,他要把老妞賣了,賣給屠宰場殺了。這是農村的慣例,一頭牛,不管多么勞苦功高,等到它受傷了、老了,即使愛它,也不會養(yǎng)到終老,得趁它還有呼吸時,賣給屠宰場。老妞的命運成了定局,我們毫不惋惜,想盡快把它送走。
可是,送宰老妞的前兩天,我阿婆走失了。阿婆有摘草藥的習慣——給自己治痛風。她那天出門,到了晚上還沒回家。夜雨下得兇,家人很擔心,于是爸爸向村人求救。
村民們穿雨衣拿手電筒到山里找,夜黑雨大,大家的呼喊聲發(fā)揮不了作用。眼看情況越來越糟,我想起老妞——它的左眼青瞑,右眼卻明亮得像螢火蟲,它能在夜里穿透濃霧,引領爸爸回家,應該也能夠帶領大家找到阿婆。
爸爸照我的意思,從牛棚牽出老妞,解開系在鼻環(huán)上的繩索,在它的兩只角上各掛一盞磺燈,說:“去吧!找到我阿姆,你就自由了?!比缓?,拍它的屁股驅趕它上路。
我們遠遠地跟在后頭,它走入雨中,大雨落在它身上,形成霧氣。要不是有響亮的牛鈴與磺燈指引,這場雨可能讓老妞也失去蹤影。過了好久,老妞走上阿婆慣常走的山道。老妞的身影越來越模糊不清,我們聽不到鈴聲,只看到磺燈在林間明明滅滅。
老妞在山路上兜了一會兒,忽然間,傳來哀號——老妞掉落山谷。我們跑到老妞失足的地方往下看去,山谷又黑又深,越看越嚇人。我們發(fā)現,老牛頭上的兩盞燈相距有十余米,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們往下探,下行了數十米,首先看到一截斷裂的牛角卡在粗壯的樹枝間,燈掛在牛角上,雨水在燒燙的燈殼上蒸出霧氣。老妞受傷了,再也無法擔任搜尋阿婆的任務。
我們好不容易來到溪谷,卻看見動人的一幕。老妞斷角的傷口冒著血,雨水使它的頭如爛番茄般。老妞另一只牛角上還掛著燈,明晃晃的。那圈小小的燈光照亮我們尋找的人——沒錯,阿婆躲在橫倒的大樹下發(fā)抖,老妞將碩大的身軀靠向阿婆。
我們帶阿婆回家,給她姜湯與干衣服。她說,她跌落山谷后,再也沒體力爬上陡坡,眼前暴漲的溪水斷了來路。她沒轍,躲在樹干下,以為熬不過這晚,再睜開眼時卻看到一圈燈光,那是老妞。
原來,老妞不是失足跌落山谷,它是為了趕快找回阿婆!當然,它也得到了報償。爸爸不賣它了,還視老妞為家中一分子,由我負責照顧。
3
老妞救了阿婆,在家中的地位提高了,在外頭也是。老妞有哪些優(yōu)點,讓我來說說吧。
第一,老妞是村里唯一的母牛,公牛都對它癡。每當那些公牛經過家門前,總會對老妞激動地狂叫。第二,老妞雖老,卻還有奶。第三,老妞一天拉七坨牛糞,牛糞除了能當肥料外,還能當土墻的“黏著劑”。
最重要的是,老妞讓我出盡風頭。老妞是水牛,下午天氣熱時,我要帶它到河里泡澡降溫。一次它落入深潭,當大家都以為它淹死了時,老妞卻在潭中游起來,姿態(tài)從容優(yōu)雅。從此,老妞獨享了深潭。我有時也會下水,游上它的背,拿起木板當船槳劃。圍觀的人多時,我會站上牛背,往老妞脊骨踩去,它便翻身游起仰式。老妞這招能撐足五秒,夠我爬上它的肚子表演諸如躺沙發(fā)、蹺二郎腿之類的動作。那條河前后三公里的牧童都看過老妞表演,并贊嘆不已。
你要是有一頭不會耕田,但其他都行的牛,也會遭人嫉妒。在牧童之中,常向我挑釁的就數村口的阿舍牯。他那頭牛,脾氣大,個性刁鉆,被封為“戰(zhàn)神”,向來是斗牛賽的大贏家。
有一次,我與阿舍牯在小徑相遇,各自牽著牛。阿舍牯故意令“戰(zhàn)神”推擠,我卻沒轍,白白受辱。離開時,我氣得對阿舍牯說:“有什么了不起,我們來斗牛吧!你要是輸了,就乖乖吃完老妞的大便?!卑⑸彡舸笮Γ酉隆皯?zhàn)帖”。我對老妞沒有信心,摘了土人參給它強身,就怕它戰(zhàn)斗時在三招內便輸了。
決斗的日子定在兩天后。比賽當天,附近的小孩都來觀看,還下賭注,沒有人賭老妞贏。
比賽進入倒計時了。老妞與“戰(zhàn)神”相距五米,等一聲令下,便以頭沖撞。斗牛的訣竅是“上發(fā)條”——主人猛轉牛尾巴,牛吃疼,脾氣大,斗起來才精彩。“戰(zhàn)神”那邊三人一組,兩人抓牛角,阿舍牯在后頭“上發(fā)條”。他把“發(fā)條”絞到底,牛尾快滴出血了,抓住牛角的兩人傾斜身體,用腳抵地,阻擋“戰(zhàn)神”往前沖。
老妞這邊,不用人抓牛角,我獨自作戰(zhàn)“上發(fā)條”。可是牛尾快被我絞斷了,老妞仍沒氣力,一副“反戰(zhàn)派”的氣度。有的觀眾不耐久候,拿石頭扔老妞。老妞不叫也不怒,微笑不已。
我急了,忙著找激怒老妞的方法。急中生智,我拿起石頭往老妞斷角的傷口處戳去。這招有效,老妞哞叫了,一旁的裁判逮到機會大喊:“開始!”兩方人馬趕緊閃到一邊。觀眾的情緒瞬間達到高潮,卻沒有人發(fā)出聲音,大家都在靜觀一場戰(zhàn)斗。
“戰(zhàn)神”一如它的封號,五個發(fā)旋的頭下壓,眼睛上吊,逞出牛角,四條強壯的腿把它像箭一樣射出去??墒牵湘ふ驹谠?,甩動尾巴,扇動耳朵,露出微笑?!芭椤钡囊宦?,“戰(zhàn)神”撞上老妞。老妞往后飛了幾米,趴在地上。它掙扎著要起來,可是,停不了的“戰(zhàn)神”直沖上去,踩瞎了它的雙眼。老妞嘶鳴,從地上撐起身子,往前沖去。我第一次看到老妞跑得這么快,碰到障礙,瞎眼的它猛撞幾下,便繞過去。它離開大家視線時,頭上的傷口也流出了鮮血。
4
觀眾陸續(xù)散去了,世界恢復安靜。我獨自坐在河邊,心情糟透了,根本不想追回老妞?;蛟S,我無法面對受傷極重的老妞,是我害了它。四周暗下來,我起身離開,真正難的是我得回家面對問題。
爸爸給了我一個耳光,那耳光打得好扎實,連耳背的阿婆都從房里走出來瞧。很快地,阿婆阻止我被打,搡著大家,提燈去找老妞。
我們回到河邊,順著地上的血跡尋去,在幾座山外的老茄苳樹下找到老妞。它靠著樹干喘息,氣息快喘光了。
我們這么快找到它不是偶然,而是因為老妞在發(fā)光,變得好巨大,從遠處便能看見。那光不是老妞身上發(fā)出的,是螢火蟲飄在四周,靜靜地圍在老妞身旁。
“菩薩保佑,它還活著?!卑⑵糯蠛??!翱墒?,它全身是血呀!”爸爸說。我喊它:“老妞,來,我們回家去。”
它聽到我的呼喚后,發(fā)出悲鳴,繞著樹干走,滿是傷口的身軀不斷冒血,樹干被蹭得鮮紅。它繞著樹打轉而沒離開那兒,腳步蹣跚,螢火蟲也盤桓在四周,像是在保護它似的。我知道了,它恨我,恨我推它去打斗,聽到我的聲音便發(fā)怒。我一個勁兒地流淚,但再多的懊惱與悔恨也換不回老妞了。
“火金姑,停下來!”阿婆喊著。在阿婆的呼喚下,老妞停止繞樹,倚在樹干上喘氣。阿婆輕巧地走過去,螢火蟲形成的光團被推出一道弧度,直到阿婆擠入光里。阿婆脫下手腕上的佛珠,掛在牛角上。之后,她脫下外衣,蓋在老妞身上,再脫下另一件上衣,覆蓋在老妞下身。
阿婆沒有衣服遮蔽的上半身,露出皺褶的皮膚與松弛的乳房——這是養(yǎng)活家族的偉大功臣——阿婆這樣做,是將這輩子修來的功德與老妞分享,把它視為家人。
最后,阿婆解下牛鼻環(huán),告訴它:“火金姑,投胎去吧,下輩子你就成了好人家的孩子。”
老妞微笑了,合上眼睡去,整團光也飄起來。其實,它不算飛起,是流動在它四周的螢火蟲忽然飄起來,往茄苳樹冠飛去,寧靜、圣潔又光亮無比。我抬頭看,光點往天空散去,仿佛回到滿天星斗的所在。那一夜,星星們又亮又白,連銀河也有了嘴角微笑的弧度。
(林冬冬摘自臺灣寶瓶文化事業(yè)有限公司《喪禮上的故事》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