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裳
作者有話說:這篇是“暗衛(wèi)系列”的第二篇,這個系列寫的是老皇帝病重,幾位皇子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其中三皇子勢力極大,還有陰狠毒辣的六皇子和流落在外、生死不明的九皇子(不要疑惑皇子為什么是單調(diào)遞增序列,因?yàn)樽髡呤菍W(xué)數(shù)學(xué)的強(qiáng)迫癥患者。十六個暗衛(wèi)在統(tǒng)領(lǐng)容箏的帶領(lǐng)下,保衛(wèi)東宮,暗殺朝中的反動勢力,和那些皇子斗智斗勇。小小劇透一下,三皇子是個膚白貌美的妖孽男。這個系列大概有十三篇,具體未定。這篇寫了一個孤女喜歡上了將她養(yǎng)大的青年。她在他的呵護(hù)下長大,卻又在肆無忌憚中失去了他。有時不能在一起不是因?yàn)椴幌鄲?,而是因?yàn)椴幌嘈?。我會努力寫,不再玩游戲,希望你們能夠喜歡!
我這輩子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在活著的時候問你一句,可曾喜歡過我。
——裴言
蘇家在承德十三年的深秋被滅門,那一日,晉陽城正下著雨,淅淅瀝瀝,潮濕陰霾。
瑟瑟寒風(fēng),行人漸稀。
細(xì)白的雨線中,街巷盡頭洶涌的火勢映紅了半邊天。
蘇晚坐在一堆尸首旁,嘴唇泛白,眼神空洞,身體因恐懼而瑟瑟發(fā)抖。
她似乎睡了很久,之前的一切都不太清楚,只記得自己被一陣嘈雜聲吵醒,她睜開眼睛,入目一片血色。
手執(zhí)明黃色卷軸的內(nèi)侍宣完旨,便有無數(shù)侍衛(wèi)沖了進(jìn)來。泛著寒光的刀刃被血染紅,蘇家的人一個個死在她眼前。
蘇夫人抱著她,一路慌慌張張地跑到后院,將她藏到枯井里,并再三囑咐她不準(zhǔn)出去。
她躲在黑暗中,耳邊回蕩著蘇夫人凄厲的叫聲。
她不知道呆坐了多久,直至井外的喧鬧漸漸平息下來,她這才顫抖著爬了出去。
院子里流了一路血河,濃烈的血腥味讓人作嘔。侍衛(wèi)走之前放了火,火勢隨風(fēng)而起,很快便將蘇府燒了起來。
她坐在黑壓壓的一堆尸首旁,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是好。灼熱的煙塵嗆得她無法呼吸,她咳出了眼淚,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淚眼模糊中,有一抹白出現(xiàn)在眼前。
她極力睜大眼睛,但見一白衣少年自院外而來。黑眸紅唇,鳳眼上挑,本該艷麗,可生在他臉上,偏偏卻多出一份清傲來。
他身后是滔天大火,衣袂翻飛間,他清冷的眼睛微微環(huán)顧四周,在看到奄奄一息的她后,微微一頓,而后飛身來到她身前。
蘇晚被他抱到懷中,朦朧中看他的薄唇一張一合,聲音如清風(fēng)拂面,細(xì)雨沾衣:“小晚,不怕?!?/p>
她的世界仿佛在一瞬間清明,而后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襟,不肯再撒手。
那一年,蘇晚十二歲,因?yàn)楦赣H結(jié)黨營私,蘇家被滿門抄斬,她在一夜之間失去了所有親人。
然后,她就遇到了裴言。
長她七歲的世叔,她的師父,對她說,“小晚,跟我回家,我會保護(hù)你?!?/p>
只此一句,她便放下了所有的防備。
蘇晚跟著裴言回了家,在晉陽城外十里處的一座山莊里。
她受了驚嚇,夜夜噩夢不斷,哭鬧不止。裴言不得已,只能每夜坐在她的床榻前,陪她入睡。
除了蘇晚之外,裴言還有幾個弟子,皆年長她幾歲。師兄們看她身世可憐,年紀(jì)又小,平日里對她多有寵溺。
蘇晚初始還有些怯懦,后來日子久了,她便恢復(fù)了小姑娘的活潑伶俐。
裴言為人清冷,對待弟子極為嚴(yán)厲,但對蘇晚卻十分縱容。
蘇晚不愛念書習(xí)武,唯獨(dú)上樹搗亂的功夫十分精進(jìn)。每次裴言傳授他們劍法時,她總能找出各種理由逃開。裴言沒有辦法,只能隨她頑劣。
如此過了三年。
由于裴言的嬌縱,蘇晚漸漸變得任性刁蠻,遇到一點(diǎn)不順心的事就使小性子。她的師兄們只覺得這個年紀(jì)的小姑娘也該有點(diǎn)小脾氣,都樂意慣著她。
一切終止在蘇晚十五歲那年的寒冬,圣上要為太子培養(yǎng)暗衛(wèi),選了一百余位少男少女送來山莊,分別由五位師父傳授武功。
裴言亦是師父之一。
裴言徒弟雖多,但蘇晚一直是最受寵的一個,她從來不在乎裴言會不會再收弟子,她那樣堅信這些寵愛會伴隨她一生。
直到那一日,宋靈玥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
十三歲的小姑娘,比她還要小兩歲,穿著淡粉色的裙子,濃黑的眼睛充滿懼意,像一只受了驚的小鹿。
眾人幾乎一眼就看到跪在那些少年中間的宋靈玥,連一直低頭擦拭配劍的裴言也不禁抬頭瞥了她一眼。
那一刻,蘇晚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就像是本該屬于她的東西即將離她而去。
一切真的如蘇晚所料,宋靈玥剛來了幾日,就十分討師兄師姐們喜歡。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連說話都是細(xì)聲細(xì)語的,見了師兄師姐會問好,格外乖巧。不像她,頑劣得厲害,每次只會捉弄師兄師姐。
宋靈玥雖然看著瘦弱,但習(xí)起武來卻十分努力,每次裴言傳授劍法,她總是練得最好的那一個。清冷如裴言,也會時不時對她流露出贊賞的眼神。
蘇晚十分討厭宋靈玥,雖然宋靈玥每次見了她都會乖乖地喊她“師姐”,可是她不想做宋靈玥的師姐,一點(diǎn)都不想!
宋靈玥劍法好,人又乖巧,將刁蠻任性的她比得一無是處。所有人都喜歡宋靈玥,不過才幾日,宋靈玥就搶走了本該屬于她的一切。
她什么都可以不在乎,除了裴言——她的師父。
她喜歡裴言,喜歡了三年。
裴言將她從大火中救了出來,那時的她失去了記憶,唯一記得的便是蘇家滅門時的血腥和掉落在她身邊的頭顱。她被嚇得夜不能寐,曾幾何時,她以為孤苦無依的自己活不過幾日,可是,裴言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她在夢里嚇得大哭時,他陪在她身邊,攬著她,一遍又一遍地說:“小晚不怕,師父在,師父會保護(hù)你,師父會永遠(yuǎn)保護(hù)你。”
她怕生不敢說話時,他牽著她的手,來到眾人面前,說:“這是你們最小的師妹,若是她被欺負(fù)了,你們便被逐出師門?!?/p>
她像是一只受了傷的小獸,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在他一點(diǎn)點(diǎn)的溫柔下,漸漸露出了傷口。
沒有人會一直對另一個人好,她怕自己有一天被拋棄,于是她故意大哭大鬧,一點(diǎn)一點(diǎn)試探著他的耐心。她不努力習(xí)武,不努力念書,他從不會像要求其他弟子那般嚴(yán)厲對她,只是縱容著她的小脾氣。她會惹出一大堆麻煩來引起他的注意,不是剪了老夫子的胡子,就是將同齡的小朋友揍得頭破血流,而他從未對她冷眼相待,每次都是沉默著替她收拾爛攤子。
他對她那么好,就算師兄師姐們對她心有怨言,他也一直護(hù)在她身邊。那個清冷的少年,把他唯一的溫暖給了她。她漸漸放下了心中的戒備,開始堅信他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他會保護(hù)她一輩子。
而宋靈玥的到來,輕易地打破了一切。
她看宋靈玥不順眼,每次遇到宋靈玥,從不給對方好臉色看。終于有一次,當(dāng)她再一次對迎面而來的宋靈玥冷眼相向時,宋靈玥紅了眼眶。
那時恰巧有個師兄從她們身邊經(jīng)過,宋靈玥眼睛里蓄滿了淚,說話聲音細(xì)細(xì)的,整個人看起來極為惹人憐愛:“師兄,師姐是不是不喜歡我?”
師兄不滿地看了蘇晚一眼,轉(zhuǎn)而低聲對宋靈玥道:“不用在意,她向來任性?!?/p>
說完,便帶著宋靈玥離開了。
第二日,宋靈玥被欺負(fù)的事情就在山莊里傳開了。一時之間,蘇晚成了眾矢之的,雖然眾人沒有明說是她,但看著她的眼神卻充滿了不滿。
自此以后,蘇晚更加不喜宋靈玥了。
蘇晚驕縱慣了,她討厭一個人,便會想盡辦法捉弄她。雖然沒有什么壞心思,卻惹得眾人愈發(fā)怨懟。
傳得多了,就連一向不問世事的裴言也有所耳聞。
那日,裴言傳授弟子劍法時,蘇晚絆了宋靈玥一腳,害得她跌倒在地。
蘇晚站在宋靈玥身邊,不理會眾人低聲的怒語。她微微抬著下巴,臉上是惹人厭惡的驕縱,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的緊張。她在賭,她想知道師父會不會為了宋靈玥責(zé)怪她,她想告訴宋靈玥,她才是裴言心中不同的存在。
她贏了。
裴言沒有責(zé)怪她,他只是彎腰扶起了宋靈玥,而后轉(zhuǎn)身離開。至始至終,沒有看她一眼。
看,不論她做什么事,裴言都不會責(zé)怪她。
她明明賭贏了,為何卻開心不起來,為何她卻覺得她和裴言之間開始和以前不一樣了?
從那日開始,蘇晚再也沒有在校場見過宋靈玥。
宋靈玥不再隨著其他弟子一起練劍,而是每日辰時,由裴言在院子里單獨(dú)教她。
蘇晚跑到裴言院子前,看到裴言握著宋靈玥的手練習(xí)一套新的劍法。他們的動作那么親昵,雖然裴言顯得依舊冷淡,但宋靈玥臉上卻有一絲嬌羞。
裴言從未手把手教過她練劍,他知道她不喜,所以從未逼她學(xué)過什么。
心在一瞬間沉到谷底,有個想法漸漸清晰——不久后,宋靈玥終會搶走她在這世上最后的溫暖。
再也沒有勇氣跑到裴言面前任性大哭,她跌跌撞撞,轉(zhuǎn)身離去。
所有人都知道她有多討厭宋靈玥,只有宋靈玥渾然不覺,每次見到她都會乖巧地喚她“師姐”,如果在校場遇到,還會和她切磋幾招。
蘇晚不想和宋靈玥過招,她自小就不愛習(xí)武,自然技不如人。而且,每次過招時,宋靈玥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招一式格外狠戾。她被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身上多處受了傷,但都是些內(nèi)傷,看不出來。
蘇晚有些小傲氣,被宋靈玥打敗了就夠生氣了,自然不會將自己被宋靈玥打傷之事說出來。只是她心里賭了一口氣,想著下次一定要拼盡全力打敗宋靈玥。
如此過了兩個月,一日,蘇晚和宋靈玥正在過招時,裴言突然來到校場。余光掃到裴言后,蘇晚不禁提起了精神。
裴言雖然從未夸贊過宋靈玥,但他目光中的贊賞之意蘇晚還是能看得出來。她那樣后悔,自己之前沒有努力習(xí)武,是不是今日她能贏了宋靈玥,裴言也會用那種目光看她?
她這樣想著,劍法不禁帶著一些狠意。以她的資質(zhì),若是要打敗宋靈玥,幾乎是不可能之事。只是,那日宋靈玥似乎與往日有些不同,劍法退步了不少。
蘇晚在心里暗暗得意了一番,隨后挽出一個漂亮的劍花,刺在了宋靈玥的右臂上。殷紅的血瞬時染紅了宋靈玥的淡粉色衣裙,觸目驚心。
宋靈玥低吟一聲,跌倒在地,眼睛里也染上了些許濕意。
蘇晚詫異,是不是宋靈玥身體不舒服,不然怎么連這個本可以輕易躲過的招式都躲不過。而且,這傷和平日她受的內(nèi)傷相比,簡直不值得一提。因此,她沒有在意這些小事。她滿懷期待地抬起眼去看裴言,她想看到他欣慰的眼神,她想告訴他,她不是只會給他惹禍,她也可以做得很好,她也可以為了他變成一個乖巧的姑娘。
她像是一個小孩一般,等待自己喜歡的人再像以前一樣寵愛她一次。她眸子里的期待和歡喜都溢了出來,像是天際熠熠的星辰,可她抬起眼,卻望見了一雙冷漠失望的眼睛。
冷漠,失望。
從她遇到裴言的那天起,他從未用這種目光看過她。她的笑僵在了臉上,陽光那樣刺眼,她的眼睛酸澀得厲害,突然有些站不穩(wěn)。
這里的動靜鬧得有些大,師兄師姐們聞聲紛紛趕了過來。
她顫抖著唇,低喃道:“師父……我……我不是故意的……”
裴言看著她,聲音冰冷:“靈玥比你好了太多,她故意讓著你,可你卻步步緊逼,招招狠戾。小晚,是不是我太寵你,才養(yǎng)成了你這種心狠乖戾、刁蠻妄為的性子!”
他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利器,一刀一刀凌遲著她的心,原來,在他的心中,她竟是如此不堪。淚大滴大滴流了下來,她緊緊攥住他的衣袖,痛哭道:“師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側(cè)過臉去,伸手用力推開了她攥著他衣袖的手,而后彎腰抱起了宋靈玥。
她想去拉他的手,就像是以往闖了禍,只要她拉著他的手撒嬌,他就會原諒她??蛇@一次,她還沒有碰觸到他的衣袖,就被他周身的劍氣彈開。
她跌倒在地,伸手去拉他,可是一次又一次被彈開,她只能不斷地哭著喊他:“師父……師父……”
可是他卻像沒有聽到一般,淡淡道:“從今日起,沒有為師的命令,你不準(zhǔn)踏出你的院子一步。如有違背,逐出師門。”
而后,抱著宋靈玥轉(zhuǎn)身離去。
師兄們看著哭成淚人的她,皆道:“師妹,靈玥那樣好,為何你就容不下她?!?/p>
她胡亂地抓住一個師兄的衣袖,淚眼模糊中也沒有看清那人是誰,她只是不停地說:“我不是故意的……”
師兄只覺她是不知悔改,露出一抹厭惡之色后,甩袖揮開了她的手。
眾人陸續(xù)離開,只余她一人坐在空曠的校場里,蜷縮在一處,將臉埋在臂彎,泣不成聲。
她不明白,為何一切變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模樣,為何沒有人肯相信她,她只是想讓裴言多看她一眼而已,她的愿望真的就這么簡單。而且,他們都不知道,宋靈玥以往傷了她那么多次,每次都比這次嚴(yán)重許多。如果裴言知曉,他會不會也有一點(diǎn)擔(dān)心她?
她想,一定是她以前太驕縱了,所以她現(xiàn)在才會眾叛親離,所以才會被所有人拋棄。以前的她多么幸福,有縱容她的師父,有疼愛她的師兄,每次她被人欺負(fù)了,師兄們就會帶著她欺負(fù)回去??墒?,宋靈玥才來了沒幾日,就搶走了她所有的一切,搶走了她在這世間唯一眷戀的溫暖。宋靈玥溫婉可人,惹人憐愛,而被嬌縱長大的她刁蠻任性,他們終于漸漸厭惡了她。
第二年春天,蘇晚在自己冰冷的院子里迎來了十六歲的生辰。
她已有三個月未見裴言,她想,這次裴言是真的生她的氣了。不然,他不會忘了她的生辰。
她推開紅木窗,清晨的微光立時灑了進(jìn)來。她瞇了瞇眼睛,余光瞥見窗欞上放著一枝桃花,旁邊站著一只錦雀。
新采的桃花,淡粉的花瓣上還掛著晶瑩的露珠。
她看著錦雀道:“是不是你采來的?沒想到只有你記得我的生辰。”
那只錦雀似乎被她嚇到,拍了兩下翅膀飛走了。
三月春光,院子的桃花開得正好,淡粉的花朵綴滿枝頭,花枝交錯間,掩住了那抹駐足許久的白色身影。
裴言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窗前的女子,她拿著桃花低眸輕笑,陽光灑在她低垂的眼睫,時光似乎在一瞬間靜止,浮香流韻,美得不可方物。
有風(fēng)拂過,吹落枝頭灼灼的桃花。落英繽紛,一片、兩片,落在他的肩頭。
入夜的時候,蘇晚終于見到了裴言。
裴言坐在桌旁,靜靜地看著蘇晚看到他后歡喜地朝他跑來,但他上一次似乎嚇到了她,她在離他幾步遠(yuǎn)處突然停了下來,就那樣低著頭站著,有些委屈,有些可憐。
裴言低嘆一聲,朝她招了招手,低聲道:“過來?!?/p>
他終是沒有忘記她的生辰,將一支玉簪別在她的發(fā)間,他望著她仰起的小臉,在月光下白玉一樣剔透。
他似乎聽到自己心跳加快的聲音,而后情不自禁地抬起手?jǐn)n了攏她額前的碎發(fā)。
“以后做事不準(zhǔn)任性妄為。”
這是他養(yǎng)大的姑娘,剛來到他身邊時,她失去了記憶,什么都不記得,什么都不懂,宛若一張白紙。他在她身上傾注了那么多,他允許她驕縱,但不允許她傷害他人。這么刁蠻的性子,若是有一天他不能再陪在她身邊,還有誰會護(hù)著她。
一切似乎回到從前。
只是,選拔暗衛(wèi)的日子越來越近,裴言忙得不可開交。蘇晚是裴言收養(yǎng)的孩子,可以不隨著暗衛(wèi)一起訓(xùn)練,因此,她要隔很久才能見到裴言。她不敢再像以前那樣任性地去打擾裴言,她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平靜,就算生了病也不敢告訴他。
自從她過了十六歲的生辰,她經(jīng)常在夜里腹痛難忍。她每次痛得仿佛就要死去,蒼白的嘴唇被咬出了血,刀割一般,她卻不敢出聲。那些疼痛天亮?xí)r就會消失,只留下被她的汗水浸濕的被褥。
裴言那么忙,她不想再給他添麻煩。雖然從未說過,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自己。她不敢再那么肆無忌憚,她怕再一次被裴言拋棄,所以她不能給他和其他人再惹麻煩。
疼得厲害的時候,她就咬住自己手臂。一夜一夜,白皙的手臂已是傷痕累累。
直到暮秋,宋靈玥終于成了暗衛(wèi)。
蘇晚剛想告訴裴言,可是裴言卻因勞累過度感染了風(fēng)寒,如此,這事便被耽擱了下來。
一日,當(dāng)她又一次因?yàn)樘弁炊褋頃r,她睜開眼睛,看到床榻前坐著一個黑色的身影。
她嚇得剛要尖叫,只是,還未出聲,她便被人點(diǎn)了穴。
那人一身黑衣卻難掩其華貴,目光流轉(zhuǎn)間,便是一派慵懶風(fēng)流。
他薄唇輕啟:“想知道你失去的那十二年的記憶嗎?”
平靜總是格外短暫。
十月的時候,暗衛(wèi)營接到命令,去刺殺暗自回京的右將軍。
那次去了三個暗衛(wèi),本可以很順利地完成任務(wù),奈何消息出了紕漏,致使暗衛(wèi)一死兩傷。
暗衛(wèi)營出了奸細(xì),統(tǒng)領(lǐng)容箏知曉后震怒,下令徹查此事。
一路查到裴言這里,蘇晚和其他弟子一起站在院子里,藏在袖子中的手指微微顫抖。
那夜碰巧是她的師兄當(dāng)值,她如此小心,偷改了信箋上的消息,可是她沒有想到,她做的一切居然會被宋靈玥看到。
當(dāng)宋靈玥伸手指向她時,當(dāng)她看到裴言眼中的難以置信和悲哀時,她像是墜入了萬丈深淵,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她知道裴言最恨什么,他最恨背叛東宮,背叛兄弟。而她,和三皇子私謀,害得執(zhí)行任務(wù)的三個暗衛(wèi)一死兩傷。每件事,都觸到了他的底線。
眾人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開,裴言從高座上起身,緩緩來到她面前。微涼的指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他的聲音如細(xì)雨般清涼,平淡得聽不出一絲情緒,“小晚,告訴我不是你做的,只要你說,為師便相信你。”
她的呼吸變得緊促,如果一切可以重新來過,她也想不是她做的。
裴言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悲涼,他最親近的人背叛了他。
他揚(yáng)起手,打了她一耳光。他打得那樣狠,她一個踉蹌,跌倒在地。
他的聲音染上一抹嚴(yán)厲和難過:“告訴我,為什么?”
蘇晚還未來得及回答,身旁的宋靈玥急聲道:“師父,她不是蘇晚,不是蘇家的遺孤。她是三皇子府中的謀士,她的背上有可以證明身份的圖騰。”
冰冷的劍尖顫抖著劃開她背部的衣服,血紅的圖騰映入他的眼睛。
他后退兩步,劍從手中滑落。清冷如他,還是第一次這么失態(tài)。
他閉上眼睛,聲音冰冷刺骨:“若知曉從開始便是欺騙,我就不該從大火中將你救出來。你我?guī)熗骄壏忠驯M,你離開暗衛(wèi)營,這輩子都不要再回來!”
蘇晚的淚流了出來,她拉著裴言的衣袖:“師父,你聽我解釋……”
裴言卻不再聽,掌下使力,她便被劍氣彈開,摔到院子里。
她爬起來,跪在他的房前,一邊叩首,一邊哭道:“師父,你不要趕我走。我錯了,我錯了。師父,我以后不會再騙你,我會好好練劍,我會對師妹好。師父,求求你不要趕我走……”
她跪了一天,額頭一片青紫,青石路上染上血跡。正午的時候開始下雨,她跪在雨中,可那扇緊閉的房門再也沒有打開。
若是可以,她怎會去欺騙他。
從她十二歲被他帶回家起,她就認(rèn)為自己是蘇晚??墒悄峭?,她找回了所有記憶,這才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一個騙局。她是三皇子府中的人,她被抹去了記憶,趁蘇家滅門那日被送到蘇府,只為等待裴言的相救。
剛知道時,她不能接受。裴言就是因?yàn)樗翘K家的遺孤才會對她好的,若是裴言發(fā)現(xiàn)她不是,她還有什么資格再待在裴言身邊。
三皇子唯恐她背叛,把她送去蘇府之前,給她下了蠱。蠱蟲在她身體里,一直到她十六歲,才被喚醒。三皇子答應(yīng)她,只要她肯誤傳消息,他就會替她解開蠱毒,放她離開。到那時,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她的真實(shí)身份,她還可以以蘇晚的身份繼續(xù)陪在裴言身邊。
多么誘人的條件,她不假思索就答應(yīng)了。她不在乎自己還能活多久,她只想能多陪在裴言身邊一天。
她一直跪到戌時,夜幕降臨,可裴言卻是不肯再出來看她一眼。
她被師兄驅(qū)逐出了山莊,躲在山崖上,不知去往何處。她終于擺脫了她的真實(shí)身份,可她的師父卻不要她了。
不遠(yuǎn)處傳來腳步聲,她抬起眼,看到宋靈玥已經(jīng)飛身來到她面前。
宋靈玥拔劍抵在她的頸間:“蘇晚,我來執(zhí)行任務(wù)。你做下這么大逆不道之事,師父那么清傲的一個人,怎會容下你這個污點(diǎn)。”
甫一聽,蘇晚是不信的,可當(dāng)她看到宋靈玥拿出來的令牌,上面的“裴”字灼傷了她的眼。
他竟然如此恨她,恨到要她性命的地步!她做錯了什么,她只不過是喜歡他而已!
她仰頭大笑,任淚水流進(jìn)嘴里。
她和宋靈玥在山崖邊過起了招,不多久便敗下陣來。她身上多處受傷,臉上也被砍了兩刀,深可見骨,痛意撕扯著她。
墜下山崖的那一刻,她的心突然像死了一般平靜。
她本可以做好一個細(xì)作,成為三皇子府中最好的謀士,可她沒有做。她那么喜歡他,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看不到。
既然她的愛,他視而不見,那么,從今日起,她不會再愛他。
以前有多愛,現(xiàn)在就有多恨。
蘇晚墜落懸崖,被三皇子府中的人救起。她身上的傷太過嚴(yán)重,待傷好之際,已是半年之后。
她開始努力學(xué)習(xí)劍法和蠱術(shù),如此過了兩年。
她沒能成為裴言最優(yōu)秀的弟子,卻在自己十九歲這年,成了三皇子府中最好的殺手。
承德帝的身體愈發(fā)不好,眾皇子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三皇子便是其中之一。
再次遇到宋靈玥,是在晉陽城外。宋靈玥執(zhí)行暗殺任務(wù),被三皇子設(shè)計,中了圈套。
蘇晚的劍法精進(jìn)不少,又善于用蠱,宋靈玥受了傷,不多久就敗了下來。
蘇晚拿劍指著她,她卻大笑出聲:“師姐,你變成現(xiàn)在這副鬼樣子,你說師父還會喜歡你嗎?”
蘇晚一怔,伸手撫上自己的臉。兩道猙獰的刀疤一直從眼角延伸到下顎,丑陋得如同鬼魅。
蘇晚眼中冷意畢現(xiàn),可宋靈玥卻視而不見,道:“知道我為什么算計你嗎,讓眾人對你厭惡不止。因?yàn)槲矣憛捘悖銘{什么一副被搶走一切受委屈的姿態(tài)?!我才是蘇晚,是蘇家遺孤!你平白擁有師父那么多年的寵愛,明明是你搶走了本該屬于我的一切!我有幸未死,千方百計回到晉陽。我受了那么多苦,你卻在師父的縱容下無憂長大,你讓我如何不恨你?”
蘇晚怔在原地。
這時有腳步聲從遠(yuǎn)處傳來,她抬起眼,卻看到站在幾步遠(yuǎn)外的男子。
玉冠白袍,發(fā)黑如墨,右手執(zhí)劍,面容清俊,華貴如世家公子。
他們只有三年未見,卻仿佛分別了一個輪回。
裴言看著她,眉頭蹙起:“小晚,你的臉……”
一句話便將蘇晚從回憶里拉了出來,她冷笑:“如今我變成了這副鬼樣子,師父你可開心?”
裴言的眉頭不禁蹙得更深了。
蘇晚笑聲更甚:“若不是師父你派人追殺我,我怎會淪落至此?你我早已恩斷義絕,各為其主,異道殊途,下次再見必是仇敵!”
說完,飛身而去。
留下裴言看著受傷的宋靈玥,若有所思。
三皇子和太子積怨已深,如今的爭斗更是日益激烈。
蘇晚和裴言分處于敵對陣營,執(zhí)行任務(wù)時免不了會遇到。
每次蘇晚都帶著致命的狠意,但裴言依舊淡然如常,很快便能化解。
蘇晚明白,自己不是裴言的對手。裴言總是在她受傷的前一刻適時收手,如果遇到的不是裴言,她大抵已經(jīng)死過很多次了。
她越來越不明白,既然當(dāng)初他想殺了她,為何現(xiàn)在還會對她手下留情。
她一直以為她這么恨他,他的生死早已和她無關(guān)。
五月的時候,三皇子將一些兵器火藥偷運(yùn)回京,太子令暗衛(wèi)營的人在路上將這些兵器毀掉。
那日碰巧蘇晚當(dāng)值,在書房門前,她聽到這一切都是三皇子設(shè)下的計,他已經(jīng)派了一隊精兵等在那里,只要東宮的勢力一到,便會被萬箭穿心。
幾乎沒有多想,蘇晚便跑出了三皇子府。
等她到的時候,兩方人馬已經(jīng)交起了手。裴言受了傷,但依舊清冷高貴。
蘇晚的擔(dān)憂多余了,雖然三皇子人馬多,卻不是暗衛(wèi)的對手。不多久,那些人皆被誅殺。
裴言看到了蘇晚,朝她招手:“過來?!?/p>
聲音低沉,似乎還帶著一絲溫柔。恍惚間,蘇晚以為自己回到了幾年前。
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有一個弓箭手還沒死,他艱難地抬起手,將最后一支箭朝離他最近的蘇晚射去。
利箭破空而來。
裴言清冷如潭的眸子猛然緊縮,而后慌忙推開了蘇晚。
裴言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歡,總想給她最好的,一生嬌寵。
他向來冷清,不懂什么是情,什么是愛。所有弟子都怕他,只有她,故意惹他生氣,黏著他不肯離開。
她刁蠻得可愛,他的心再冷清也會被融化。
他想無盡地縱容她,可是又不想讓她太任性。他怕自己不知道哪一天丟了性命,到那時,誰還能容忍得了她的小脾氣。
所以,當(dāng)她刺傷宋靈玥時,他第一次責(zé)罰了她??墒牵芫弥笏胖?,他錯怪了她,但那時她已經(jīng)離開。
當(dāng)他知道她騙他時,他氣惱之余竟先想著她的安全。她離開,還能保住一條命,若是留下來,必死無疑——暗衛(wèi)營的人不會容忍一個細(xì)作在他們身邊。
他以為他那是在保護(hù)她,可是當(dāng)三年后再見時,看著她傷痕累累的臉,他第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第一次覺得自己十分無能。那是他喜歡的姑娘,從他把她帶到身邊的那一刻起,他就那么寵愛她,可現(xiàn)在,他卻讓她獨(dú)自在外受了那么多苦。她平日里嬌貴得連劍都不愿碰,如今受了這么多傷,她肯定很疼。他那么后悔,那晚喝醉了酒,這才讓宋靈玥有機(jī)可乘,拿著他的令牌去傷害她。
他們各為其主,為了她的安全,他不能私自去見她。他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她也不想多聽他說一句話。他想著,他對她好,她能看得到。等過些日子,她不生氣了,他再告訴她,他多么后悔沒有相信她,他從未想過要傷害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
她一定不知道,他曾經(jīng)為她摘過一枝最美的桃花。她一定不知道,他送給她的發(fā)簪是他們裴家祖?zhèn)髦铩撬J(rèn)定的妻子。
就算知道她不是蘇家遺孤,就算知道誰才是真正的蘇晚,可他仍覺得她才是他最親近的那個人,他的寵愛,此生再也無法給第二個姑娘。
他不會表達(dá),也不愿說什么。他覺得,喜歡一個人,就要默默地對她好,不必說出口。他想著,等她再大些,他就娶她為妻。
可是,他終究沒能等到那一天。
她的出現(xiàn)是一個設(shè)好的局,她的存在是一個欺騙,他想知道她的喜歡到底是不是真的。
可他是這樣冷淡的一個人,問不出口。雖然他很希望她也喜歡他,但現(xiàn)在他卻希望她能忘了他,然后找一個平凡的人,安靜地過完這一生。
只要他喜歡她,這就夠了。
利箭直直地射入他的胸口,他想,他終于能保護(hù)她一次了。
晉陽城的百姓??吹揭粋€丑陋的姑娘抱著一個牌位在城里走動,牌位上刻著四個字——先夫裴言。
他們都覺這姑娘瘋了,可是誰能知道失去一切的痛苦。
她多么慶幸,她曾經(jīng)是蘇晚,然后,遇到了她喜歡的男子。
她還能記得七年前大火中的白衣少年,他說,小晚,別怕。如此便是一生。
她想,如今她終于可以永遠(yuǎn)陪在他身邊,雖然陰陽兩隔,但到底也可以一生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