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房門合了起來,禮樂聲立刻就輕了下去,便有別的事占據(jù)了她的感知,紅燭溫暖的火光,空氣中紫云曇的香味,還有門外人們交談的聲音。
許是離得近,那些議論反而比禮樂更為清晰。
“城主到底為啥要討個千萼城的女子回來?”
“哪個曉得,許是她長得好……聽說在千萼挺有名氣?!?/p>
“那又怎樣,咱們銀棘難道就少了好看的姑娘?”
“有什么關系,不過討來做妾的,就你話多……”
最終聲音遠去,消弭無形,只不過那種尖銳不屑帶來的刺痛還徘徊在心上。她笑了笑,對自己說,這算不得什么。
雖然同處于溟洲東部的萬尋峽中,但三百年來銀棘與千萼兩城一直交惡,千萼占地廣袤,故而富強,而銀棘雖然地狹民稀,城池所依附的無明隙中卻生有銀猬,這種如同成年山羊大小的異獸遍體生滿細小的銀刺,用十年銀猬的皮做成的軟甲刀劍難入、水火不侵,一直是銀棘城最大宗的財源。
對此千萼自然也是覬覦的,只是銀棘之民多驍勇善戰(zhàn),幾次侵擾千萼都不曾討得好去,兩城間的梁子更是越結越大。
所以,她作為這三百年來兩城首次聯(lián)姻的一方,受些閑言碎語也是自然。
“難為你了,青弋?!被舴酱嫫涓浮л喑侵鞲嬷龑⒓奕脬y棘城為妾的消息后,十分無奈地加上了這句話。
而她當時只是笑著搖了搖頭,要服侍了多年的少主放心。
她不害怕,她很高興,因為……
吱呀——忽然房門洞開,有人進來,然后又合上了門。
她的心跳陡然快了起來,聽著腳步聲逼近,最終在眼前停下,然后只覺頭上一輕——那人掀走了她的頭冠。
她屏息盯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看,朗星一樣的眸子,斜斜上挑的劍眉,眼前人英俊得叫人難以移開目光。
可是與三年前驚鴻一瞥的記憶相比,他現(xiàn)在沒了那種揮斥方遒的意氣,反而多了一股哀傷的怨怒。
怎么了?她心有疑問,卻未及問出口便被他搶了先:“果然生得美貌。”銀棘城新繼任的城主,焱辛,她的夫婿用輕佻的口吻說道,“怪不得那個霍方不顧身份地位迷戀于你?!?/p>
“什么?”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但見焱辛將頭冠放在一旁,轉身就向外走去。
“城主?!”她急得站起身來,焱辛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看了看她,“我也不怕告訴你,向千萼城主討要你非為其他,不過是想將你從霍方身邊奪走,一如他害得我與蘭舒天人永隔?!?/p>
蘭舒,聽聞這名字她不禁大吃一驚,所幸焱辛沒覺得她的驚訝有什么異樣,“所以,從今往后,你最好少些期待,才不會太過失望?!睅е购尥鲁鲞@句話后,他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門。
可是……
她看著門再度合上,想起自己沒來得及說出的話——
焱辛,我喜歡你。
(二)
于是,新婚之夜,她獨自躺在榻上,想了很多。
比如初見焱辛的情景——三年前,她隨商隊游歷歸來,在萬尋峽的入口處遇到了流匪,萬分危急之時,幸好他帶著銀棘城的人馬經過擊退了流匪。
銀棘城的少主,自那以后,她雖明知不妥,卻還是將焱辛這個名字時時放在心上。
然后她又想到了蘭舒。
那應該是在半年前兩城最近的一次沖突中,喪命在霍方手下的銀棘女將。
當然了,她不能讓死者復活。
也就不可能消弭焱辛的怒氣,所以,擺在眼前就是一個死局。
無解。
一宿無眠,晨光初至時她起身出了房門,外間正在灑掃的侍女們看到她時有片刻的寂靜,隨后便開始交頭接耳。
所有人應該都已知道焱辛昨夜未曾在此留宿,譏諷嘲笑自然是免不了的。
“什么美人,也不過如此?!?/p>
“看那身千萼的裝束,真叫人惡心!”
竊竊私語如潮水一撥又一撥,雖然在腦海中預演過不知多少次這樣的境遇,但此刻真要面對了,她還是只能怔怔地立原地,不知所措。
忽地議論聲戛然而止,是一名白發(fā)蒼蒼的老者走了進來,但見他看了看那些嚼舌根的侍女,一番指派后,所有人都唯唯諾諾地退了出去。
“這些婢子膽大包天冒犯了夫人,還望夫人寬待?!崩险咴瓉硎沁@璃云筑的侍長,侍奉過三代銀棘城主,人呼為韓伯。
聽他用了尊稱,青弋趕緊搖頭:“青弋一個妾室,哪里當?shù)闷稹蛉硕??!?/p>
韓伯不置可否。
稍后老者要喚人來為她梳妝,她忍不住問:“焱辛此刻在做什么?”
“城主正在南嶺巡查,夫人若要去尋,稍后老仆遣人護送夫人過去。”老者還是執(zhí)拗地不肯改口,她也就隨順了,至于南嶺……
她搖了搖頭:“不用,我只想外出走走,韓伯你替我尋一身銀棘百姓的裝束即可?!?/p>
她想先看看或許將要長留一世的地方。
當然就她的身份而言,這是個古怪妄為的要求,甚至還有些可疑,所以當韓伯遲疑的時候她著實擔心,唯恐焱辛早有吩咐要將她禁足于璃云筑內。
所幸在一番思索后,韓伯還是應承下她的所需。
換了銀棘的裝束,之前那種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感覺便減輕許多,她連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外出之前韓伯問她可要人隨身護衛(wèi),她雖然說了不需要,身邊也沒見人跟著,但心知暗衛(wèi)必然緊隨左右。
護衛(wèi)?只怕還是監(jiān)視多些了。
不過她也不以為意,從偏門出去,走不多遠就是城中的市井,此時還在早間,但見人們陸續(xù)提著水桶往井邊打水。
忽然水井旁起了騷動,“枯水了!”有人大叫,隨即眾人驚慌奔走。
而與此同時,空氣中異樣的氣息流動,她不禁停住腳步。
這是……
“該死的千萼人,你走開!”忽然腦后有破風之聲,她一側身險險避開那塊石頭,回身只見一個臟兮兮的少年氣鼓鼓地瞪著她,正撿起了第二塊石頭準備丟過來。
“你……”她招誰惹誰了?
“快滾開!有那個倒霉城主還不夠!又來了你這個災星!都是因為你們……啊!”
暗衛(wèi)不知從何處驟然現(xiàn)身,立時擒住少年。
“住手!”眼見暗衛(wèi)扯住少年的手臂就要下重手,她趕緊上前阻止。
“此子口中對城主大不敬,夫人難道要維護他?”暗衛(wèi)卻對她不加理睬,手上依然加勁,眼見少年疼得額頭冒汗,她只好向暗衛(wèi)手腕抓去,“我說了住手!”
然而就在暗衛(wèi)一分神的瞬息,少年一翻身猛地咬在他手上,趁他脫手,撒腿向人群跑去。
她心念忽動。
“快站??!”驚聲尖叫起來,她向少年撲過去。與此同時腳下大地忽然巨震,一聲巨響,地面豁裂!
“啊——”
就在她將人拉進懷里的同時,腳下只覺一空,天旋地轉,最后重重地撞上了什么。
眼前被黑暗浸沒之前,她有些驚恐地想,看來自己并沒有錯……
這就糟了。
(三)
醒來時,焱辛就在榻邊看著她。
她覺得全身都痛,但是試著動了動手腳又都沒有事:“我好像運氣不錯?”她看著他,眨了眨眼。
焱辛頓時露出仿佛吞了個蟲子般的表情,她笑起來,他卻嘆了口氣。
“我是否弄錯了什么?”默然良久之后,他這樣問道,“你與傳聞……并不相同?!?/p>
這是說她不像傳聞中的那個人呢,還是……
“無論城主所知為何,總之青弋與霍方少主絕無男女之情?!彼[約猜到了他的疑惑——這么亂來的女子,怎么會是那個嚴肅端正的霍方所愛?
焱辛聽了,緊皺眉頭,不說話。
然后他就對這個話題閉口不談了,只吩咐將那個被她救了一命的少年押進來:“他的命是你所救,就由你處置了。”
向直打哆嗦的小鬼微揚下巴,焱辛淡淡地說。
她當然不會把一個半大孩子怎么樣,就說他亂丟石頭砸到了花花草草不好,罰他在璃云筑給花匠幫工一個月。
而焱辛對于她的決定,什么也沒說。
當然她也并非真的那么寬宏大量,把小鬼留在璃云筑是有理由的,幾天后她就找了機會去花匠那里“檢視”,幾句坑蒙拐騙就讓小鬼說出了她想知道的信息——
怎么說焱辛是“倒霉城主”?
原來焱辛乃是先城主一夜風流的結果,要不是先城主的正妻無所出,銀棘城也就沒他什么事。然而后來雖然他也做了十幾年的少城主,但被嫡母厭惡不說,生父也沒見多待見他,幸而天縱的勇武,銀棘城少不得他的守護,饒是如此,先城主生前還幾次被人攛掇著差點換了繼承人。
怪不得他看上去總是有些不快活,她想。
不過焱辛也不是好相與的,被這么折騰了許多年,他一繼任城主之位便趕走了嫡母。
“也是從那時起,城中的水井開始一口接一口地枯了,大家伙便說……”少年咽了口唾沫,看她不嗔不怒才繼續(xù)道,“便說城主行事不祥,觸怒了棘神?!?/p>
這神明管得真寬。
不過她沒有出聲評論一個字,只是在思索了一會兒之后,將說好的點心塞給少年,便轟他做工去了。
夜晚,她在書房找到焱辛的時候,他面前雖然擱著公文,人卻是在出神。
“城主在思念蘭舒姑娘?”她將蓮子羹放在他面前,出其不意地問道?!昂詠y語!”焱辛斥責她。
可那狼狽的表情卻肯定了她的猜想。
她笑起來,在他的怒視下不退反進:“我猜……城主尚未向蘭舒姑娘吐露過心意?又或,那蘭舒心有他屬?”
這下焱辛簡直是震驚了,他跳起來猛地攫住她的手腕:“你如何得知?”
他的逼視中滿滿的都是猜疑。
“因為青弋心慕之人,如今也心有他屬,不知道我的心思?!笔滞蟊晃盏蒙?,她卻還是笑著說。焱辛仍舊盯著她,但漸漸地目光中的陰狠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無奈與憐惜。
“苦了你了?!彼f,仿佛感同身受。
不苦,她則在心里回答。
今時今日得與他相對,百般磋磨都是值得。
(四)
人言:同病相憐。
而太喜歡一個人大約也是種不輕的病,所以自然適用這句老話。之后焱辛待她漸漸親近起來,不僅會來與她閑聊,甚至有時還會帶上她巡視公務。
當然這是會引起旁人微詞的,什么千萼來的妖女不知用什么手段迷惑了城主,什么那野女人養(yǎng)的小子只配和下賤婢子混在一起等等。
焱辛似乎沒聽聞,她則是聽而不聞。
只是說不惱火當然是假的。
說起來,千萼是比銀棘規(guī)矩更多的地方,作為自幼被城主收留的孤兒,她可說是見識過不知多少種冷眼與嘲諷,花樣百出陰毒難言,但都沒有這些針對焱辛的言辭來得令她憤怒。
有時她幾乎要覺得自己快掩蓋不了了。
這日她扮作護衛(wèi)跟隨焱辛去察看一處新開的水井,他指揮著一干屬下尋找水脈,她則站在一旁感受著地脈中隱隱流動的靈氣,黯然地意識到他們將會徒勞無功。
沒有太多時間了……
她看著他,恰好他回過頭來迎上了她的目光。他揮了揮手讓下屬各自領命行事,回到她身邊,問:“為何這樣看著我?”
“我怎么看你了?”她反問。焱辛就不再說了,視線移向他處,緊緊皺著眉頭。
但她可不會漏看他微微發(fā)紅的耳朵。
她在心底笑出了聲,是,她偏就這樣看著他——旁人對他不以為然,不屑一顧,她偏要待他如珠如寶,仿佛他是世上最珍貴之物那樣看著他。
他就是最珍貴的,當然。
而或許她太不加掩飾了,又或者根本就沒法真的掩飾起來,總之焱辛似乎開始覺察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沒問——想是沒那工夫。
城中的水井仍在一口接一口地干涸,新井開挖的速度比不上老井水枯的速度,人們多少開始恐慌起來。
謠言四起。
為了應付這些,焱辛幾乎可以說是疲于奔命。
這日早間她從花圃回來,看到一早去了南嶺的焱辛不知怎么竟在榻上睡著,她正想替他蓋衣,卻見他睜開眼來。
“那個人是誰?”
“嗯?”她不明所以。
“你說你有心慕之人,他是誰?”他忽然質問,她一下子愣住了,不知要怎么回答,好在隨后焱辛便有了新的想法,“罷了,不用說了?!?/p>
然后他跳起身向外走去,仿佛剛才只是自己一時的錯亂。
那個人是誰,他在意嗎?凝望他的背影,她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背后可能有的深意,想要微笑,卻又笑不出來。
因為現(xiàn)在她還不能告訴他答案。
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然而很久以前就有人對她說過,青弋,這世上有些話若是當講時不講,可能很快你便沒有機會講了。
她從未想過這也有應驗在她身上的一天。
次日清晨,她還在好眠之中,卻被震天的叫門聲吵醒。
是韓伯親自前來,向來沉穩(wěn)的老者驚慌失措:“夫人!南嶺地陷,城主下落不明!”
她的意識經歷了一瞬間的空白,定下神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感應地脈的靈氣流動,奈何心亂如麻無從分辨:“備馬,我要去南嶺!”
她顧不得許多了。
(五)
她知道自己終究是要來南嶺的,只是沒想到這樣快。
快馬加鞭,一路上她將隨行者都遠遠甩在身后,疾奔了近一個時辰,南嶺已近在眼前——黑色玄武巖構成的山脊,令人分外感到壓迫。
而在山脊的深處,是暗無天日的無明隙。
不愧是銀棘立城之本,地脈皆源于此,也正是因為這樣,在這錯綜復雜的靈氣變化中她很難確認地陷的精確位置,只能急躁地原地打轉。
稍后帶路的侍衛(wèi)終于趕了上來,引著她踏上入山的小徑。
這里寸草不生,山路亦是崎嶇難行。沒多久他們就下了馬,徒步在山中前行。
如有地陷,必然靈氣缺失,她耐心地感應著,忽然身旁銀光一閃嚇了她一跳,細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一只年幼的銀猬,形同刺猬,只不過身上細密的銀棘排列得更整齊些。這巴掌大小的異獸正從巖石后面探頭偷看她,兩顆烏溜溜的眼睛也就黑豆大小,滑稽得很。
她忍不住戳了戳那粉紅的小鼻子:“還不快跑?!?/p>
不知道怕人,以后成年了不被逮去才怪。
那銀猬皺了皺鼻子,晃動四條小短腿刺溜一聲就鉆進石縫沒影了。
然后她回過頭去,發(fā)現(xiàn)那帶路的侍衛(wèi)也沒影了。
只道是跑到了前頭,但加快步伐向前走了一陣還是不見蹤跡,她不禁心中生疑,卻還是沿著山道繼續(xù)深入。
直到快看到無明隙的入口——
忽覺身后有人,“到底在……”她轉過身,卻見眼前竟是毫發(fā)無損的焱辛。
他身披玄袍,周身還有煙火的氣息——每日到無明隙祭祀棘神是城主的職責。
此刻他滿面怒意:“你竟敢擅闖禁地!”
那幾乎是咆哮了,她瑟縮了一下,結結巴巴地解釋事情的經過,但他明顯地表示出了懷疑,這也是當然的,這里只有她孤身一人,根本沒有人能佐證她的說辭。
于是她帶著他下山去找那些跟隨而來的侍衛(wèi),然而到了山下,卻沒見到一個人。
“你最好能解釋這一切。”焱辛冷眼看著她。
而她也終于意識到,恐怕所有一切都已無從解釋。
她,已入彀中。
而如她所料,回到璃云筑后,所有人都好像失去了今天的一部分記憶,眾口一詞地說并不知道她離開這件事。
其中當然就有韓伯。
“老仆當時正監(jiān)督他們儲水,對此事一無所知?!苯抢系睦保险哌@么睜眼說瞎話的時候語調絲毫變化都沒有。
她索性放棄了爭辯。
而在訊問中焱辛甚至都沒有看她,只是在最后裁決時才看了她一眼?!皩⑺昭海瑩袢瞻闯且?guī)處置?!彼谅曊f。
怎么不說城規(guī)定了要如何處置擅闖禁地的人呢?她苦笑著想。
銀棘城規(guī)——無城主手令,擅闖禁地者……將成為棘神的祭品。
是韓伯親自帶人將她押入的死牢,而當其他人都離開后,老者盯著身陷囹圄的她,露出一絲陰狠的笑意:“你們千萼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我兒子死在你們千萼人的手上,我這把老骨頭居然還要伺候你這妖女……現(xiàn)在你可得意不了啦,也就那下賤的野種才會受你迷惑……”
惡毒的話最后轉成了喃喃自語,老者像是完成了什么宏愿似的,心滿意足地走了。
而她無言以對,這怨恨藏得太深,沒覺察也算不得她無能。
嘆一聲,索性在草堆上躺倒,閉著眼,傾聽身下,幾千尋的深處那地脈涌動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宛若心跳,卻是緩慢而虛弱的。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腳步聲。
她睜眼看去,竟是焱辛站在牢外。
“我一直都很奇怪,雖是我向千萼城主開的口,但你這樣我行我素的性子,怎會如此隨分從時,太太平平地在這里做一個妾室?!彼⑽涞哪樤诨鸸庀潞鲭[忽現(xiàn),“他們說你必有所圖,還說城中水枯也是你在搗鬼……我雖不信,卻不明白那天你如何預先有知,救了那個孩子?!?/p>
她猛地坐了起來,怔怔地看著他。
原來從那時起他就在懷疑了,一直到現(xiàn)在?
那么那些言談甚歡的時刻,不過是在試探嗎?
她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了。
果然人是不能太多情,太多情了就容易自作多情。
“我給你最后一次解釋的機會。”焱辛說。
而她搖了搖頭:“青弋無話可說?!?/p>
這實在讓人覺得羞恥——以為自己喜歡的人也開始喜歡上自己什么的,當然,也很傷心??杉热凰磥頉]辦法得到他的心了,那至少還有一件事是必須完成的。
為此,前往無明隙正合她意,縱然是作為祭品。
被她拒絕了,焱辛顯得有些煩躁:“那好……告訴我那個人的名字?!?/p>
她費了片刻才意識到他是指那個她“心慕之人”。
“他是千萼人對不對?我會替你帶到最后一句話?!膘托脸兄Z。
可她卻笑著移開了目光,道:“不用了,我不會說他是誰。”然后她又看向他,想著此行恐怕十死無生,到底是要將這人的樣子看清楚,“他永遠都一無所知,才是最好?!?/p>
然后她又靠近了些,終于看清了他,將他刻入神魂,記在心上。
永不相忘。
(六)
一大早醒來,焱辛仍舊覺得很惱火。
一則是為了昨夜那個不知死活的丫頭竟然拒絕了他的好意,二則是為了此刻擺在案上的那一堆呈文。
內容大同小異,都是要速以妖女祭祀,以平棘神之怒。
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城主。”忽然有暗衛(wèi)覲見,帶來一封手書,蓋著千萼城主的漆印,內中的字卻沒有往日見慣的扭曲——千萼城主換人了。
那老狐貍般的繼任者,霍方,邀他明日前往赤林一會。
所謂赤林,其實是兩城之間大片平原上的一處天然石林,那些高聳的石柱多為赤色,故有此名。因為剛好位于中線之上,所以上次大戰(zhàn)之后雙方便約定以后若需商談,便在此地會面。
他當然去了,然后第一次見到霍方真人——兩城數(shù)代為敵,是以相距雖然不遠卻是不通信息,要打聽些情報亦非容易,不然當初他也不會搞出討要青弋這種烏龍來。
不過那當真是烏龍嗎?
此刻,他看著比畫像上還要俊逸三分的霍方本尊,忽然意識到他是殺死蘭舒的兇手。
亦可能是青弋的心慕之人。
他不知道這兩者中到底哪一個更令他憤怒一些。
論理當然應該是蘭舒之死,他青梅竹馬的玩伴,極少幾個不在意他出身之人中的一個,美麗強悍的女將。
他覺得自己傾慕她已久。
她卻死在眼前這個人的劍下,墜入深壑,連尸首都沒找回來。
他是不是應該咬牙切齒?
可為什么他總是不斷想起青弋的臉?
那丫頭說,青弋心慕之人,如今也還心有所屬。
是他嗎?到底是不是這個霍方?
真是該死,該死的青弋,該死的霍方……
該死的自己。
他暗暗詛咒著,盯著千萼城新任的城主看,等著聽他到底想說些什么。
然后他就看到霍方謙和有禮地笑著說:“請城主見一位故人?!?/p>
然后,他就見了鬼。
要不就是精魅、妖鬼,或者這一類的什么,反正十洲多得是會變化人形的怪物。
但其實那并不是怪物,那是蘭舒,活生生的,不似他記憶中戰(zhàn)甲披身英姿颯爽,而是著了綺麗柔和的衣裙,還帶著一點溫柔的笑容。
以及,大腹便便,身懷六甲。
“你……”他指著故人口不能言,蘭舒則意圖下拜卻被霍方攔住,但她還是滿懷歉疚地說:“蘭舒詐死實有不得已的苦衷,望城主,亦望故友恕罪?!?/p>
能有什么苦衷?看看霍方就明白了。這兩人是何時勾搭上的?他忍不住想……大概,之前兩城交戰(zhàn)確實頻繁了些,都足夠人在戰(zhàn)場上來個日久生情。至于詐死也好理解,看蘭舒的樣子半年前傳回她死訊時想是已經有了身孕,此事絕不見容于兩城。
所以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是不錯。
一切都解釋得通,可他就是覺得還有什么不對。
是了,青弋……
“對了,霍方今番相邀,除了說明蘭舒一事,并向城主表達修好之意外,便是希望城主能夠告知青弋之近況?!?/p>
沒想到霍方自己倒先提起。
“她……”他有點不知如何開口,但最終還是說,“她近日誤入我銀棘禁地……”
“城主是說南嶺?”蘭舒忽然搶白。
他點了點頭。
“這其中必然有什么差錯?!钡姽视涯樕n白,他初時不明所以,但很快就知道了為何。
只聽蘭舒說:“青弋很清楚入南嶺禁地有何下場,她絕不會誤入。”
(六)
“往里走,你就會看到棘神?!鄙砗箜n伯蒼老的聲音帶著幸災樂禍的意味。
而前方,是一片黑暗的無明隙。
雖然看不到什么,但她能感受到地脈靈氣自四面八方而來涌入其中,這或許是一個完美的終點——對于她這樣的術者來說。
自幼能感應地脈靈氣,但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里她都不知道這天賦有何用途。
或許就是為了等待此刻。
為了千萼、銀棘兩城的生民,為了報答老城主的養(yǎng)育之恩,為了……
當然了,也是為了焱辛。
而要說有什么遺憾,大概就只有不是焱辛親自送她上路這一條。
也罷,世事豈能盡如人意?
她笑起來,然后毫不遲疑地邁步,向幽深之地前行。
轟——大地帶著巨大的轟鳴聲震動起來,驚到了騎手的馬。
焱辛死死抓住韁繩才沒有墜馬,好不容易地動停止,馬匹安靜下來,他卻沒有繼續(xù)趕路,而是驚恐地看著一旁的水潭。
這是銀棘城外的綠泓池,最早干涸的水源之一。但就在剛才的巨震中,水又自地下噴涌而出,只用了片刻便盈滿一池。
這就是地脈修復的結果?他想起了霍方的話——
青弋說,她會說服你讓她進入無明隙,整理地脈。
十洲之中,溟洲因有天然地縫深不可測,是以地脈較其余諸洲更為脆弱,大約一年前,千萼城中亦開始發(fā)生水源莫名枯竭之事,于是青弋便開始查找原因,最終發(fā)現(xiàn)千萼、銀棘兩城地脈相通,而枯水問題的源頭很可能就在無明隙中。
因此她才同意前往銀棘。
霍方是這么說的。
而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理由,卻說不上不喜歡的理由。
但此刻他已顧不上理清心緒,水源恢復,可是青弋做了什么?她做了什么?
她進了無明隙?
她……
懷著異樣的恐懼,他再度策動馬匹,向城池飛奔而去。
當然回到璃云筑后,他立刻就知道了已經發(fā)生的一切。
韓伯被押到他面前,老者自然不會覺得自己做錯了,除了大笑,就是惡狠狠地咒罵他是個混賬,忘了這么多年兩城之間的血海深仇。
他都懶得質問,喝令將人關入牢房,便又跨馬揚鞭,直奔南嶺。
一路上他聽見人們的歡呼聲,想也知道是因為清澈的水又涌出大地,只是沒人知道這般奇跡發(fā)生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但他直覺這代價他付不起。
然后等他回過神來,自己已經身在無明隙外了。
自從成為銀棘之主后這地方他每天都來,但此刻卻感覺有些陌生,迎面而來的風再沒有那種令人膽寒的陰冷,反而是柔和清爽的。
他踏入黑暗。
事實上,無明隙并非真的像它的名字那樣不見一絲光亮,越過最初冗長的漆黑通道后,帶著微光的爬蟲便會出現(xiàn)在石壁上,星星點點,越來越密集,直到將甬道照耀成白晝。
然后他聽見重物拖行的聲音,當即停下腳步,屈膝半跪。
約有兩人高的巨大黑影自幽深而出,人首蟒身,面覆青鱗,烏發(fā)及地,兩只三趾利爪左秉燭,右握珠,脊背上則是鋒利的尖棘。
這便是棘神了,幾乎與十洲同歲的上古靈獸。
它會吞吃精魅,產下銀猬。
沒有它便沒有銀棘城。
所以作為銀棘城最可能的繼承者,他自記事起便被告誡要敬畏此神。
但此刻,他卻在想勢必要從眼前這令人畏懼的存在這里奪回一件東西。
“尊神……”他開了口。
汝之來意,吾已盡知。
一如既往,棘神渾厚的聲音仿佛有形之物在他意識中響起。
“然此女已將己身祭祀于吾,汝欲易回其身,將以何物?”
有什么是可以拿來交換青弋的?財物?至寶?
另一個人?
不……
這都是不行的,他是一城之主,從來所需無虞。
卻沒有一件能夠在此提出。
但是在來之前,他已經想過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
他緩緩道出了自己的條件。
(七)
又是一年,千萼早春。
每年這個時候城中天然生有的紅梅便會傲雪盛開,“千萼”之名因此得來。
十天前焱辛就來書說會過來拜訪,并與霍方商談再開通一條商道的事宜。然而今日霍方帶人在城內巡查,于是蘭舒便替他迎接貴客。
她懷抱自家剛滿三歲的女兒,看著焱辛自馬車上下來,不知道該作什么表情。
焱辛也抱著一個人。
是青弋。
她領著他去到下榻的地方,看他小心翼翼地將青弋放到榻上,又拉上錦被掖好被角,細心溫存得簡直不像她所知的那個焱辛。
那個曾經隱忍而堅硬的少年,因旁人總是用異樣的目光看他,便毫不在意地釋放著自己的憤怒與暴烈。
而她作為友人雖知他有溫良柔和的本性,卻也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妥——畢竟銀棘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威服四方的統(tǒng)治者。
她忘了人被迫違背天性時會有多痛苦,也從不覺得強悍如焱辛還會需要別人的維護。
但青弋卻發(fā)現(xiàn)了。
說起來這三年中焱辛只和她說起過一次關于青弋在銀棘時情形,他說那個女孩子總是會在一旁看著自己,仿佛他何等珍貴重要。
“焱辛你身系一城,當然重要了?!彼犃瞬唤f道,但好友卻搖了搖頭:“不一樣的,蘭舒。”
至于究竟是哪里不一樣焱辛沒說出來,但她覺得自己好像懂了。
真沒想到那個只有數(shù)面之緣,總喜歡問些古怪問題的好奇丫頭竟能知焱辛至此。
她明白這有多么難得,所以這些年來她始終沒有問出心頭那句話——
焱辛,值得嗎?
當年,焱辛對棘神說,愿以一命換一命。
他愿以己身來換取青弋的歸來。
這是連上古靈獸都要為之折服的執(zhí)著,但是棘神說他雖然能付出相應的代價,自己卻無法將青弋完璧歸趙。
此女靈識已潛入地脈,不知何日能歸。
于是,當焱辛走出無明隙時,懷抱的是一具毫無生氣的軀殼。不笑不動,無聲無息,靠著棘神所贈的滌塵珠才保得無損。
焱辛陪伴了這具軀殼三年,對她說話,為她描妝。
更多的時候,是像此刻這樣看著她。
他似乎從未放下那曾經荒唐的婚約,而她對于此不知道該說什么。所以此刻看到焱辛又對著那人出了神,她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帶上了門。
蘭舒走的時候他有意識到,同樣知曉她的不以為然。
說真的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為何這樣放不下——青弋救了兩城,救了所有人,他可以感激她,紀念她,但本不用非要她回來不可。
可他就是放不下那個問題的答案。
你心慕之人,他是誰?
倒不是說他奢望過那會是自己,畢竟聽聞此事時他和青弋只能算初識,他怎么可能是被她如此傾慕到最后都要維護的那個人?
可是……他想成為那個人。
青弋,若能留住她那樣的目光,若能得她再一次那樣看著自己,他愿意做任何事。
“無論你心慕何人都好,我都會比他對你更好,所以……早歸,青弋?!?/p>
他輕聲呢喃,然后將格窗推開了一線,剛好可以看到窗外正盛開的紅梅。
雖然她只提過一次,說千萼早春的梅花多么好看,但他一直都記得。
握著伊人的手,他在榻邊坐了一會兒,旅途的疲累涌上來,他便靠著睡著了。臉上不覺露出笑意,像是夢見了什么好事。
有凋落的梅花被風吹進了窗隙,落在他的頰旁。
然后,有人伸出手,輕輕地,拂落一片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