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繩女教師”，愛在歲月深處

海經(jīng)等

黑板的左上方，牢牢地釘著一根鐵釬，系著一條繩索，正好垂到朱幼芳的手邊。她拽著繩子，把身體緩緩地撐起，認真而吃力地板書……2015年3月，一根特殊的拉繩，將湖北省大冶市陳貴鎮(zhèn)上羅學(xué)校優(yōu)秀教師朱幼芳推到了公眾面前，催人淚下。已患重癥的她，為什么能堅持上課？原來，拉繩的那頭牢牢地系著一段清貧的愛情和一個男人的關(guān)切。他們是一家人，一起走過人生的美好，也要一起走過生命的沉重。

1985年秋，上羅村頭一對年輕男女相會。男孩說：“沒想到他們把你介紹給我……”女孩捂嘴偷笑。她知道，這個初中時隔壁班上的男生很實在。所以，當(dāng)媒人介紹他時，她二話沒說就同意見面。男孩也熟悉她，她是校長的千金，人長得漂亮，成績優(yōu)秀。

她叫朱幼芳，1966年生在大冶市陳貴鎮(zhèn)上羅村，父親朱必潮當(dāng)了多年校長，1984年她也成為上羅學(xué)校的數(shù)學(xué)老師。與她同村的他叫黃鶴鳴，后來也進入該校當(dāng)體育老師。1987年兩人結(jié)婚。1994年，兒子?？党錾１M管生活清貧，但他們很滿足于這種平淡的幸福。然而，病魔伏擊了他們的幸福——

2012年，她突發(fā)腎衰竭，在大冶醫(yī)院動了手術(shù)，之后走路一瘸一拐的。黃鶴鳴讓她再去看看，她以為是腎病未愈，沒去。2013年，她動不動摔跤，洗碗也經(jīng)常因為“手滑”摔了碗。見妻子幾乎日摔一碗，黃鶴鳴心驚肉跳。一天午后，他在身后喚她，她一回頭，脖子驀然僵住了，重重地摔倒在地！驚愕的他趕緊扶起她，發(fā)現(xiàn)她踝關(guān)節(jié)腫得老高。他的心頭一緊！妻子的癥狀與幾年前病逝的岳父驚人地雷同！他立刻帶著妻子上醫(yī)院，先到大冶當(dāng)?shù)蒯t(yī)院，又到武漢中南醫(yī)院，終于確診：遺傳性脊髓小腦性共濟失調(diào)。

一個熟悉而恐懼的名詞！岳父就死于這種類似漸凍癥的病?；颊咝∧X不斷萎縮，身體機能也將慢慢喪失。岳父的最后十年飽受這種罕見病折磨，從癱瘓到無法睜眼、無法吞咽、無法呼吸……黃鶴鳴心中無盡悲傷。青梅竹馬的眷戀，相濡以沫的幸福，早已融入他的骨髓。他和兒子的生活，又怎么能缺少朱幼芳？此時，朱幼芳臉色慘白，僵在那兒。他回過神來，緊緊摟住她，堅定地說：“幼芳，別怕，我在這兒。”

兒子?？翟谑呤猩洗髮W(xué)，暑假回家，陪爸爸一起照料媽媽。兒子以為媽媽得的是腎衰竭。擔(dān)心影響他的學(xué)習(xí)，朱幼芳和丈夫商議，先隱瞞了真實病情。然而她的病情迅猛地蔓延，幾個月后，她只能手扶墻壁搖搖晃晃前行。家中的生活格局，不得不進行調(diào)整。

以前家務(wù)事由朱幼芳干，而今黃鶴鳴全部接手。他每天凌晨5點起來，準(zhǔn)備早點，時時豎起耳朵聽響動，以防妻子摔倒，或妻子走到哪里他扶到哪里。洗衣、做飯、拖地……她心疼他，他笑：“以前你干活我享受，現(xiàn)在該輪到我了?！蹦驹G的黃鶴鳴突然幽默起來。她的腿經(jīng)常疼，有時半夜疼醒，黃鶴鳴再困也為她按摩。丈夫兒子的愛甘之如飴，慢慢撫平了朱幼芳的絕望?！拔冶仨氂赂?，多活一天，就能多陪他們一天，多一天對得起他的辛苦操心。”

朱幼芳一直堅持上課，同事勸她請假休養(yǎng)，校長承諾保留工資和待遇。黃鶴鳴很矛盾，他知道妻子從教30年的講臺情結(jié)，但妻子在臺上站一分鐘，他就擔(dān)驚受怕一分鐘，怕她摔倒，怕她累倒……他小心翼翼地和妻子商量。朱幼芳一聽，哭了：“不！三尺講臺是我的舞臺，你想讓我天天在家吃閑飯嗎？”黃鶴鳴淚眼模糊。幾十年清貧歲月，學(xué)生對她而言，是兒子以外的最大快樂源泉。如果妻子無課可上，又怎么開心？他找不出理由反對妻子。沉默半晌，他說：“好，我陪你?！敝煊追歼≌煞虻氖?，和淚而笑：“謝謝你。”

每天，朱幼芳早早出門，扶著路上的建筑物顫顫巍巍挪向二年級教室，一百多米距離要花10多分鐘。黃鶴鳴有時攙她一程，有時讓她走，而他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每天傍晚，朱幼芳必在黃鶴鳴攙扶下散步……醫(yī)生說，延緩病情的唯一辦法是經(jīng)常鍛煉和康復(fù)按摩，夫婦倆一起在努力。校長多次提議把她的二年級搬到一樓，卻一再被她拒絕：“我能慢慢爬樓，不要因為我讓一年級的學(xué)生上二樓?！秉S鶴鳴也說：“幼芳不想讓學(xué)生受累，就依她的吧。”就這樣，朱幼芳每天扶著護欄，一步一階地挪上二樓上課。

教室后門，時常站著一個護花使者——黃鶴鳴沒課時，就時刻關(guān)望著妻子。她走到哪里，那雙目光就會追到哪里，心也懸到哪里。妻子每次吃力地一筆一畫地板書，會讓他的心疼上半天。怎樣才能讓妻子板書不那么費力？他苦思冥想，想出了一個辦法——

2014年10月，黃鶴鳴開始“施工”。他在妻子教室黑板的左上方打孔，釘入一根鋼釬，又綁上一根繩索。繩索懸到妻子坐的位置。他試試繩子的長度，就算板書到遠端也能拉過去。他特意在繩子上打了幾個結(jié)增強摩擦力，因為妻子的手容易滑脫。

朱幼芳開始和這根“拉力繩”朝夕相伴。上課時，她左手拉著繩，身子緩緩撐起，然后板書。那根繩索牢牢牽著妻子隨時倒下的身體，一如丈夫貼身相伴。

朱幼芳一周15節(jié)課，3節(jié)連排，雖然少了來回行走的麻煩，但連續(xù)150分鐘的堅守對她是體力的嚴峻考驗。她經(jīng)常會頭暈?zāi)垦?。一天，她倚著課桌輔導(dǎo)學(xué)生時，一陣暈眩摔倒在地，膝蓋磕破一大塊皮，流血不止。黃鶴鳴淌下一地心疼的淚。此后他沒課時，更頻繁地往二年級教室跑，課間為妻子按摩，為她端來水?？芍煊追疾桓叶嗪龋扰聠芸?，也怕上300米開外的土廁所，只是口干舌燥時抿一小口。

他們的小屋，讓人又羨慕又嘆息——沒有花前月下，沒有呢喃情話，兩個默契對望的身影。燈光下，朱幼芳伏案一筆一畫改作業(yè)、寫教案，虛弱的身體讓她至少要多花一兩個小時備課。黃鶴鳴再累也不會早睡，陪著妻子，偶爾幫她捏捏肩膀……她的舌頭開始萎縮，但她不甘心，反復(fù)練習(xí)說話，偶爾也傷心沮喪：“我是不是太沒用了，連說話也費勁了？”“我在教室后面聽得很清楚，你的課很精彩！”他鼓勵她。

兩人工資不高，每月給兒子1000元生活費，加上朱幼芳的治療，一家人捉襟見肘。可黃鶴鳴執(zhí)意要買一臺跑步機。因為醫(yī)生建議她康復(fù)治療。他暗地跑遍大冶和黃石，花2800元錢淘到一臺二手跑步機。“這是花錢打水漂呀?！敝煊追技雀袆佑中奶邸Ｖ煊追济庖吡μ?，易感冒，每次上醫(yī)院打針在老公的摩托車上顛簸受凍，如今更連摩托車也坐不穩(wěn)了。黃鶴鳴咬咬牙，貸款買了一部二手小車，用他越來越單薄的肩膀扛起了每月沉甸甸的1700元車貸。

2015年大年初七，是和中南醫(yī)院醫(yī)生約定的復(fù)診日。初六，雨夜，黃鶴鳴輾轉(zhuǎn)難眠，索性半夜開車到大冶長途車站，和妻子坐到凌晨四點半，坐上開往武漢的頭班車。到了武漢，舍不得打車，他扶著妻子坐公汽，不料坐反了方向。眼前一座高高的過街天橋，他二話沒說，背起1米68的妻子，背到了對面的車站，再換乘公汽，累得他上氣不接下氣，一身大汗。

醫(yī)生很震驚：“病成這樣還上課？”朱幼芳指指黃鶴鳴，一臉幸福和羞澀：“全靠他呢。要不我哪里挺得住，哪里能上講臺?！贬t(yī)生感動地瞥向他，他笑望著妻子：“是她很堅強，想上講臺……”

周末，沒課。他們就回上羅村的家陪老人。上廁所對朱幼芳而言異常困難。黃鶴鳴又動手當(dāng)起了泥瓦工，改造了老家?guī)?，又買了兩把殘疾人如廁凳，學(xué)校和老家各放一個。用朱幼芳的話說，“自從我病了，我老公的心比女人的心還細了?！奔毿?，是用心堆出來的。一次，朱幼芳夢到自己居然從黃石東方山走下來，她把夢境說給丈夫聽，黃鶴鳴當(dāng)即說：“周日咱們就上東方山，讓你夢想成真！”朱幼芳猶豫地望向雙腿。他拍拍胸脯：“有我呢！”那個周末，東方山樹木青翠欲滴，天空湛藍遼闊，在丈夫背上的朱幼芳的心情無限明媚。黃鶴鳴卻累得要癱了，但再累也只是淡淡地說“我沒事”。朱幼芳深深明白，家里家外操持的他怎么不累？夜深人靜，兩人躺在床上，朱幼芳想說幾句歉疚的話，又怕自己哭起來，最后總是黃鶴鳴洞穿她的心思：“有你，我們才有一個完整的家！”

2015年正月十一，黃鶴鳴50歲生日，朱幼芳執(zhí)意給丈夫買了個“牌子貨”：一雙300多元的運動鞋。接過鞋，黃鶴鳴愛不釋手，但一見標(biāo)價，他立即變臉了：“這么貴？抵我買三雙鞋了！”黃鶴鳴提出給妻子買件新衣。朱幼芳總是穿著被兒子淘汰的一件藍色舊校服，“人都像老太婆一樣了，買啥衣服呀？”朱幼芳自嘲。“誰說的？你在我眼中是最美，每個微笑都讓人沉醉……”黃鶴鳴哼起了羽泉的歌《最美》，走調(diào)的歌聲讓朱幼芳直笑，卻又很快淚濕眼眶。

最后新衣也沒買成，哪怕兒子也帶500元錢回來。寒假在浙江打工的?？担刻旃ぷ?2小時，省吃儉用攢了點錢，讓父母添幾件衣服。除夕夜兒子回家，黃鶴鳴知道已無法隱瞞，將妻子的病情如實告訴了兒子：“其實你媽媽早就預(yù)感到自己身體不行了，她幾年前就開始抽空織毛衣，已織了十幾件了，都是給你以后的小孩準(zhǔn)備的。你別傷心，也許會發(fā)生醫(yī)學(xué)奇跡。你看，媽媽精神挺好的……”此時，小村煙花綻放，鞭炮陣陣，和著一對父子的抱頭痛哭。吃年夜飯時，淚痕猶存的兒子告訴朱幼芳，他決定了，今年一畢業(yè)就回大冶找事做，和爸爸一起照料她。朱幼芳泣不成聲：“兒子，你放心，媽媽的身體雖然不好，但肯定能挺??！有你們陪著，我什么都不怕。”

2015年初，學(xué)校組織去海南旅游。黃鶴鳴擔(dān)心妻子，決定不去。朱幼芳硬勸：“去吧，去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能照顧自己。”黃鶴鳴一步三回頭地出發(fā)了。一周后，他一到家就給了她一個驚喜：他借錢買了一臺DV，一路上狂拍……他一邊播放視頻一邊講解，朱幼芳聽得如癡如醉。這個七尺男兒的淚飆出來了：“那里的風(fēng)景都很漂亮，就是你不在……”

“幸好，我還在，他還在，講臺也在！”朱幼芳常常想，即使她再也無法自由行走，但丈夫一直陪在身邊，三尺講臺也一直陪在身邊，又復(fù)何求？從青梅竹馬的愛戀，到不離不棄的廝守，丈夫是她鏖戰(zhàn)病魔的信心源泉，兒子是她苦守生命的念想。那一根粗長的拉繩，一如他的陪伴，延長了她的生命長度，也延展了她的生命價值。采訪中，她深情告白：“有我老公，我也算有價值地活過了，無怨無悔！”得知自己最愛的朱老師病了，歷屆學(xué)生們發(fā)來溫暖的短信和問候，讓朱幼芳心潮澎湃，熱淚盈眶?；钪J真活著，幸?；钪?。朱幼芳毫不猶豫地選擇。

又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49歲的朱幼芳推開了教室的門，38張朝氣蓬勃的臉龐映入眼簾。她深吸一口氣，扶著墻壁，挪到講臺中央，拉住那根充滿力量的繩索……這繩索粗糙硌手，但她卻一接觸到它，渾身上下就充滿了力量。與她的手指相觸相融的，是丈夫的憂傷和呵護，是兒子的期盼和守望，是歲月深處綿延的深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