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為君故（三）

月下嬋娟

愛如捕風，誰能在這世上捕風呢？誰也不能。我們曾經(jīng)約定要去日本看櫻花，去保加利亞看玫瑰，去馬爾代夫曬最燦爛的陽光泡最清澈蔚藍的海水。原諒我你所有的辛苦和悲哀我都沒有參與，這一段被奪走的記憶，是父輩的恩怨，是再也跨不過去的你與我的鴻溝和天塹。我曾遺落的我欠你的溫柔，不管怎樣彌補，都太遲太遲。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十八：愛如捕風

人群像是潮汐推擠著我，混亂里不知是誰的精致涼鞋踩到了我，然后更多的腳步踏上來，然后我被幾個人推搡地逼到背光的樓道里?！扮鹘闳棠阋呀?jīng)很久了，還當自己是哪根蔥，顧君然會看上你？你誰啊你，真是做夢！”

我是個從不認為善良就是可以好欺負的女生，我以為人家在我臉上涂滿口紅和油彩的時候我也會魚死網(wǎng)破地拽住誰一把長頭發(fā)。我被人推來搡去的竟沒有反抗，逆來順受如綿羊。只是所有人都走了以后，在整個世界的喧囂都沉默了以后，在一聲又一聲尖銳的蟬鳴里我蹲下來抱住自己，瑟瑟發(fā)抖。

“萬朵朵，你要哭了嗎？”站在敞亮的日光里笑著露出一顆可愛小虎牙的少年陸一鳴問我。

水一捧一捧潑在臉上?！霸趺磿?，我才沒哭呢?！睗M臉姹紫嫣紅的油彩順著自來水沖刷而下，我咬著牙笑著跟陸一鳴說，“萬朵朵才不會哭?！?/p>

在老師每天敲響期末考試的警鐘里，耳提面命哪些習題容易出錯的嘮叨里，那個傳說中的期末考終于到來，然后結(jié)束。

難得有兩個月的暑假可以揮霍的莘莘學子們欣喜若狂，當然更為欣喜若狂的是榜上有名的學霸們。最毫無懸念的學霸仍然占據(jù)著高二年級榜的第一，校長在大禮堂里高聲地念出他的名字 “顧君然”時底下響起雷鳴般的掌聲。坐在主席臺上的人卻淡定謙和，那種疏離冷漠的氣質(zhì)，天生王子般的氣場籠罩全場。只是顧君然，這個人，我坐在臺下越過無數(shù)排桌椅看著他，不意與他漫掃過來的目光對上。我明明想對他破口大罵卑鄙無恥，可是卻只能硬扭過頭壓抑下心中的細細疼痛。

陳佳說美人犯了錯總是讓人很輕易就原諒。“而且顧君然這樣的美人，犯什么樣的錯誤都能讓人原諒?！?/p>

我將自己手掌攤開來看一看，又向空中茫然地握住。其實我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一絲立場罵他卑鄙無恥，他只不過是不喜歡我，他對我的那些好，也許從來不及他對謝思琪好的千分之一那么多。陳佳早就跟我說過：“他們本來就是天生一對，是你自己蠢，我叫你不要去招惹他你偏不聽?！蔽铱嘈α艘幌?，任憑手指張開又握緊，誰能在這世上捕風呢？誰也不能。

十九：少年他這么溫柔

那個暑假我邂逅了陳佳一次，陳大美人和父母去了一趟歐洲游，回來和我約在肯德基店，我驚詫她是去了非洲而不是歐洲。日光浴曬出一身比小麥膚色更小麥膚色的姑娘吸著冰飲料朝我翻了一個巨大的白眼，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之后控訴我不會欣賞。

我還和陸一鳴在夜市攤子上偶遇了兩次，打完球一身臭汗的陸一鳴一定要請我吃陳記的燒烤，他說這家最正宗?！案兄x你給我搖旗吶喊啦，你看看你手都拍紅了?！?/p>

“好啊謝謝土豪?！蔽抑Я宋业慕莅蔡卦谝故袛傋优赃叄缓蠛退贿吙辞鍥鲂强找贿叴罂诤染拼罂诳姓u。

揮手作別陸一鳴之后我搖搖晃晃地蹬上單車，死活不要陸一鳴送的后果就是歪在市廣場上抱著一根電線桿子天旋地轉(zhuǎn)。

“不會喝酒還喝兩罐啤酒，你是哪里來的底氣陪那小子不醉不歸啊。”幽靈的特征總是在任何一個場合無聲無息出現(xiàn)。比如我和陳佳在肯德基吹著空調(diào)吃披薩，我去洗手間就看見穿著制服在后臺忙得劉海上都是汗水的他；又比如我和陸一鳴在夜市攤子上拍著手瘋笑尖叫著“路見不平一聲吼啊，該出手時就出手”時那個系著圍裙蹲在水池邊剝蝦殼的他。

陳佳曾經(jīng)說過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話：一次是偶遇，兩次是巧合，三次那就是緣分了。

緣分？我哈哈笑著抬起頭來指著顧君然陰沉沉的臉：“誰想看見你了？我最不想看見的人就是你！”

心潮翻涌連帶著胃里翻江倒海，我扶著電線桿子吐得稀里嘩啦。他遞過來一瓶水，將我拉到他身邊站好，擰開瓶蓋喂我喝下去又叮囑我吐出來?！艾F(xiàn)在知道難受了吧，叫你喝那么多酒?！?/p>

深藍的天空上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圓月下我的少年這么溫柔。

“顧君然。”我伸出手去摸他的眉眼?！澳囊粋€你是真的呢？現(xiàn)在對我好的是你，罵我兇我的也是你，我不知道哪一個你才是真的?！?/p>

他扶著我，任我手指在他舒朗清麗的眉間一寸寸流連?！斑@個是真的。站在你面前的人是真的?！?/p>

爸爸說女孩子在陌生人面前是不可以喝醉酒的，爸爸說的是至理名言。不然我不會在我的房間醒過來之后還是記得那少年說過的話。他說：“我是真的。喜歡萬朵朵的顧君然是真的?！?/p>

我用了暑假剩下的15天日日夜夜地去琢磨這件事，想破了頭也想不出個什么因果之后我給陳佳打了電話。我說：“陳佳，一個人喝醉了酒后她平常幻想的事情真的發(fā)生了，你說這是夢想啊還是事實？”

“她是還沒醒吧，醉得狠了，所以幻想著美夢成真。”陳佳 “啪”一聲掛了電話?！叭f朵朵你不是還窺覷著我們男神的美貌吧？都跟你說了這不現(xiàn)實。你把自個兒和謝思琪擱一塊兒看看，然后問一個有眼睛的活人，問問人家看你倆誰美？”

不用問那有眼睛的活人，我自己就知道，那肯定是謝思琪比較美。我不再把那一場美夢放在心上了，我從花園陽臺上伸出手，夜空繁星璀璨，夜風沁涼溫柔，我伸出的手，空落落什么都沒有。

二十：你的冷漠和溫柔，交織著憤怒與憂傷

開學季的陽光依然延續(xù)著盛夏的熾熱和火辣，升入高三的學子們無端地覺得緊張和壓抑?！皩W霸們緊張著能否考上心目中的名校，學渣們壓抑著高考就如同上斷頭臺。萬朵朵你呢？”陳佳坐在操場的臺階上晃動著她裙擺下的兩條長腿。

“我？既不緊張也不壓抑，我這人心理素質(zhì)比較好，風吹雨打勝似閑庭信步?！笨粗h處球場上一個漂亮的投籃又進了一個球的陸一鳴我哈哈笑著說。

“切。萬朵朵你臉皮真夠厚。”陳佳和我嬉鬧著然后上來揪我的臉。

當球場上那急速旋轉(zhuǎn)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然后徑直飛向我們的籃球砸過來時，我用力推開了陳佳?！班亍钡囊宦?，天邊的金色夕陽都在我眼前綻放，我覺得鼻子溫熱，一低頭大片的鮮血奔涌出來。

陳佳蹦起來喊：“陸一鳴！陸一鳴你這個大混蛋！你砸到萬朵朵了！”

嘈雜的腳步聲向我跑來，那笑起來總是露出一顆可愛小虎牙的大高個男生臉都白了：“萬朵朵你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沒事?！蔽蚁蛩麚]揮手，感覺聲音甕聲甕氣的。是鼻子破了，我想自己真是夠倒霉悲催的。

我從沒看見顧君然這樣驚慌失措過。在人群里的顧君然沖過來，一把推開擋在我面前的陸一鳴，他說：“萬朵朵你怎么樣？你鼻子在流血，你疼不疼？”

那樣驚惶的聲音，緊張擔心的表情。他捉住我的手，我突然眩暈，眼前有大片黑色的霧襲上來，然后倒下去。

耳邊是誰在叫我：“朵朵。萬朵朵?！北е抑北夹ａt(yī)務室的少年，我的頭靠在他胸前，耳朵里聽見他凌亂狂烈的心跳聲。

親自開車來學校接我的老爸臉色陰沉，那向來儒雅平和的男人滿是不屑地謝絕了校長的好意?！安挥昧恕Ｎ宜臀遗畠喝ナ嗅t(yī)院好了。”

我真不想自己撞破鼻子要勞動到外科專家的地步?！鞍帧弊屚瑢W們這樣看著我多難為情。

“我們先回去吧朵朵。吳醫(yī)生在家里等著我們?！崩习譄o視我的反抗將我抱到車里。

邁巴赫車窗緩緩搖上時我看見人群后顧君然的臉，那么憤怒和悲傷的臉。

在家里躺了一個禮拜的我向老爸軟硬兼施?！鞍帧H親好老爸——在這么悶下去你女兒身上真的要長蘑菇了，我再不回學校我要考不上大學了。老爸你女兒會讓全校師生笑話死的?！?/p>

“圣元高中有什么好稀罕，老爸的朵朵才不要念那些破大學，老爸直接送你去英國留學?！?/p>

“爸你講點道理好不好？都說了那是意外，意外而已。你要我從此以后一輩子都呆在家里哪里也不去嗎？”

我氣呼呼地推開了老爸討好地端上來的小雞燉蘑菇，不讓我去上學我都想絕食了。我不知道老爸他在緊張什么，我這么大一個人都快滿18歲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他不用將我捧在手里保護得這么好。

從小到大，沒有哪一次我與老爸的戰(zhàn)爭最后不是我取勝。老爸嘆了一口氣，手撫在我頭上說：“好吧好吧，去上學。喝完雞湯去上學?！?/p>

我三口兩口端著碗猛灌，喝完了對著他吐吐舌頭大笑。“老爸我永遠都愛你?！?/p>

二十一：你偏過頭去，我始覺秋涼

我這么堅持一定要去學校有藏在我心里固執(zhí)的秘密。我想要見到顧君然，想要在我滿18歲的那一天將生日的快樂同他分享。

我用了一個星期去對顧君然窮追不舍，苦苦地圍追堵截，除了收獲圣元高中最不要臉最最花癡的慘烈外號外一無所獲。連陳佳都收起她一貫的毒舌苦口婆心跟我說：“算了吧，萬朵朵。你真要找個男朋友好男孩那不是很多么。”

“你不會明白的，陳佳?！蔽遗吭跈跅U上看著和謝思琪一起離去的顧君然搖著頭說。

她不會明白有些人只能以烙印的形式出現(xiàn)在青春年華里，無法復制，就像有些人在我們的青春里誰也替代不了。

“他說過他喜歡我。他說過那樣的他才是真的。我不明白一個少年的感情怎么能夠復雜到這樣，很喜歡，很喜歡，然后很討厭，很討厭。陳佳，你不會明白?！?/p>

往嘴里塞著那個夏日最后一根哈根達斯的陳佳伸出手來拍了拍我：“節(jié)哀，朵朵?！?/p>

若先前我還懷抱一絲幻想，我將顧君然對我的反復無常推斷成他害羞，他學習壓力大，他爸爸需要他照顧，他不想在高考前夕這個重要時段坦白對我的感情。那么，周五的那個下午，在1班教室我將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他課桌前時他的行動已經(jīng)徹底將我殘留的幻想扼殺。

執(zhí)著鋼筆的男生抬起頭，好看的眉毛皺起來?！拔腋阏f得還不夠清楚么，萬朵朵。你非得要厚著臉皮湊上來將自己的自尊給人踐踏才滿意？你不知道什么叫做羞恥？我不喜歡你你知道嗎？我很討厭你你知道嗎？”

他 “嘩啦”一下站起來，碰翻了椅子，拿過桌上牛皮紙袋扔到我身上?！皩⒛愕那闀鴰Щ厝?！不要妨礙我學習！”

我愣愣地站著，呆呆地看著他，他借給我的，那些字跡工整的讀書筆記從牛皮紙袋里飄出來，砸在我身上，然后散落一地。

韓劇言情里小白女主總是要撞到南墻才肯回頭，果然我是智商不夠，才可以一直被人當個笑話耍弄這么久。

我想是我一直在自作多情，這么久以來，發(fā)生的種種，直到今天，我18歲的今天我才知道自己傻得這么厲害。

我推開了擋在我面前的人，陳佳和陸一鳴好像在身后遠遠地喊我，但是我一直走，一直走，下樓梯時我?guī)缀跏桥芷饋?。校園里的香樟好像開始掉葉子了，總在這最不經(jīng)意的時候，它們就無聲地宣告著秋涼。

二十二：一曲東風破

“沒有什么了不起?！蔽矣忠淮无舻袅死习执騺淼碾娫挘谊P(guān)了手機，我將它遠遠地扔在酒吧的角落里?！澳阌惺裁戳瞬黄稹ｎ櫨?，我不要再喜歡你?！蔽疫@樣說著，然后終于堅持不住趴在手掌里哭出來。

是哭到很久以后的沉默，少年的呼吸在耳畔縈繞著我。我買了一整瓶的軒尼詩，但是我一口都沒有喝。我相信那是幻覺，我在桌子底下掐我的手臂，它們尖銳地疼痛。

“你跑出來，就是為了躲在這里哭？萬朵朵?！泵媲吧倌暧幸粡埡每吹哪?，我剛剛發(fā)誓我不要再喜歡他。

“沒有人送你生日禮物？”少年的眉目低下來，像是在笑話我長不大的孩子氣。

我是想要和他共度我的18歲生日，但是我明明沒有告訴過他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輕輕地打開，里面是一枚指環(huán)?！拔屹I了黃銅的原料，自己磨的?！彼自谖业氖种干希缓笳f：“朵朵，生日快樂?！?/p>

我有著一種席卷整個身心的巨大狂喜，但我總算學乖，我知道自己在今天下午剛剛被人無情地羞辱過。面前的這個少年，他曾冷著眉目對我說我很討人厭。

“我不明白。顧君然，如果你一直想用打擊我羞辱我以此來證明你對謝思琪的愛我想你已經(jīng)成功了。我是個笑話，所以玩笑到此為止了好嗎?！?/p>

我用力擲回去他的指環(huán)，站起身來朝酒吧外走。

“朵朵，你聽我說……”

街心公園里有人在放著懷舊的歌曲，周杰倫傷感的聲音唱著：“誰在用琵琶彈奏一曲東風破，歲月在墻上剝落看見小時候……”

“朵朵，曾經(jīng)有個女孩跟我說長大后要跟我一起念中學，一起考同樣的大學，她說大學讀完后要跟我一起去環(huán)游世界。去日本看櫻花，去保加利亞看玫瑰……天真爛漫的女孩子說馬爾代夫的海灘最美，說隔壁的姐姐穿婚紗在馬爾代夫曬過最燦爛的太陽泡過最清澈蔚藍的海水。她說長大了我們一定要一起去……”

坐在落有白霜的木質(zhì)長椅上，顧君然望著廣場中不眠的燈火，語氣溫柔而憧憬。

是謝思琪吧，果然女神的名頭就不是白叫的，青梅竹馬一路走來只有她配陪在他身邊占據(jù)他心底。

“她不記得了。后來發(fā)生過那么多的事，那么多的變故，她都不記得我了……”顧君然嘆了一口氣，那么的惆悵?！八挥浀梦伊艘埠谩Ｋ疾恢牢移鋵嵰彩且粋€多么陰暗的人……我不想原諒他。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他?？墒俏艺娴氖呛芟矚g她呢，你知道嗎萬朵朵。”

少年偏過頭來，城市璀璨燈火制造出的霓虹里一雙眼睛清澈又深沉?！拔艺娴暮芟矚g你，你知道嗎萬朵朵?！?/p>

果然做著這樣的美夢就不應該醒，我閉上眼睛將頭歪在他的肩上?！邦櫨?，我也很喜歡很喜歡你。爸爸問我最近是不是交了要好的男朋友，我沒有跟他說。怎么我覺得，我并不是今天才認識你，我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認識你喜歡你了呢?！?/p>

街心公園里的歌聲還在繼續(xù)。“誰在用琵琶彈奏一曲東風破，楓葉將故事染色結(jié)局我看透，籬笆外的古道我牽著你走過，荒煙蔓草的年頭就連分手都很沉默……”

我眼皮沉沉地打起架來，我靠在顧君然身上睡過去的時候想，我再也不管天亮后顧君然會怎么翻臉不認人地羞辱我打擊我，他羞辱打擊我一千遍一萬遍也休想再趕走我。我明天一早就跑去告訴老爸，我說他的女兒萬朵朵戀愛了，她喜歡上了一個叫做顧君然的男生，不是一點點喜歡，是非常非常喜歡。

二十三：原來咫尺就已經(jīng)是天涯

那個早晨我是被一陣尖銳的手機鈴聲吵醒的，木質(zhì)長椅上少年的睫毛安靜祥和地閉著，纖長濃密如一只棲息著的蝶，他的外套蓋在我身上，手機鈴聲并沒有因為主人的不予理睬而停止不依不饒的囂叫。顧君然睜開眼睛，微笑著從我手里接過他的手機，接聽鍵摁下去，我聽見里面?zhèn)鱽硪粋€惡魔般的咒語，然后顧君然整個人都僵住。

里面嘈雜的聲音在大聲地喊著說：“君然你快點回來！你爸爸出事了你快點回來！……”

少年拉著我一路飛跑，攔一輛的士趕到舊城區(qū)的小巷子時我們根本擠不進去。滿目都是洶涌的人流，來來去去的警務車和警務人員。

顧君然推開了那些阻止我們的人和攔設的警戒線?！拔沂撬麅鹤?。我是顧南笙的兒子我一定要進去！”

我聽不清楚周圍的人在議論什么，他們逐漸響亮的聲音如滾滾的洪流裹挾著無數(shù)驚惶恐懼和未知的謎團將我湮沒。

陳叔從老爸的車里沖過來對我喊：“朵朵，你爸爸在上面?！?/p>

我爸？我爸的車。我爸為什么會來這里？他為什么會在上面？他在哪上面？

然后我聽見身邊少年尖銳地喊叫聲：“爸！爸——你放開他！”

五層樓高的房子，樓頂?shù)男∑脚_上，兩個糾纏扭打著的男人。我爸。顧叔叔。

“不！顧叔叔你放開我爸爸！你放開他！你手上有刀！爸——爸——”

這樣的驚恐已經(jīng)讓我語無倫次。我死命地扣緊顧君然的手?！邦櫨?，你爸爸是真的想要殺了他！他是真的想要殺了我爸爸！他會死的！我爸爸他會死的！顧君然……”

我全身抖成一團。我看著那個瘋子將刀向爸爸脖子砍去，那刀泛著末日來臨一般的寒光。“不——”我不能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

在我的絕望哭號里，那永遠也不可能被遺忘的一幕出現(xiàn)了。那刀尖原本已經(jīng)抵住父親咽喉，但我想是因為我那絕望的寧肯我死也不能失去他的痛哭讓父親有了殘喘的勇氣，父親用力將他向外推去。全世界都寂滅在那一聲巨大的轟響中，人群四散開去，又聚攏來。警燈在小巷外伴隨著警笛尖嘯的聲音變幻不停地閃爍，大片大片的鮮血迸濺出來。墻皮剝落覆滿青苔的舊樓前，顧君然的爸爸顧南笙跌落在血肉模糊里。

法醫(yī)揮了揮手，120的擔架便將一幅白布蒙在他的頭上。

身邊少年被我死死攥住的手用力抽了出去，他追趕著那遠去的擔架，踉踉蹌蹌地喊著：“爸——爸——爸——”

老爸被警察帶了下來，律師快步上前對他說：“萬先生，您受驚了。死者本身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他持刀傷人，您是自衛(wèi)，在場的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您無需承擔任何責任，我們先送您去醫(yī)院檢查一下身體。”

老爸過來抱住我，他將我抱得那么緊。他說：“朵朵，爸爸沒事。朵朵別怕。”

我的身體一直在顫抖，爸爸將我抱得那么緊都沒有一點用。我的少年，他已絕然地放開我的手，他自那血泊中抬頭看我的眼神那么冷那么恨。

公安局里問著口供的警察說：“萬先生，您去舊城的紫薇巷找顧南笙有什么事嗎？”

“我沒有要去找顧南笙。我女兒昨天放學之后一直沒回來，我的司機告訴我我女兒可能在她同學家里，我一路問過來，有人告訴我這就是我女兒同學的家。”

“您事先認識顧南笙嗎？還是說，你們以前就有什么過節(jié)？”

本市最好的律師推了推臉上的金絲邊眼鏡：“警察同志您認為萬先生這樣的企業(yè)家會認識一個住在貧民區(qū)的精神病患者？萬先生只是擔心他的女兒，去女兒同學家打聽消息，然后就被一個精神失常的病人拿著刀追砍?！?/p>

警察拿著筆對著父親說：“萬先生，請您回答，您以前認識顧南笙本人嗎？”

已在醫(yī)院處理好了傷口的父親極度疲倦，他扶著我站起來?！安徽J識。如果你們還有什么事的話就請直接問我的律師好了?！?/p>

“他撒謊！他撒謊！你們以前怎么可能不認識？”憤怒的少年昂著頭，眼角有著殘余淚水浸濕的微紅。他揮舞著拳頭沖到我父親面前，一把攥住我父親衣領(lǐng)?！澳銖膩砭筒挥X得良心有愧嗎？還是你，萬崢嶸，你已經(jīng)喪盡天良！”

少年的拳頭并沒有落在我父親身上，警察攔在了他。“小伙子，你爸爸出了這樣的事我們大家都很難過，但這不關(guān)萬先生的事，你不要沖動?！?/p>

父親低下頭來看了顧君然一眼，慢慢從他手里抽出揉皺的襯衫，拉著我什么話也沒說走出了警察局。

將頭疲憊無力地擱在沙發(fā)椅背上的父親問我：“朵朵，昨晚你去了哪里，跟誰在一起？“

邁巴赫輕悄地駛離難民營般的那座舊城，那遠遠拋在身后的垃圾與污水橫流的小巷，我突然無從去向父親說起我18歲青春的初次戀愛和歡喜。昨晚我曾那么用力地告訴自己，天亮了我就去找老爸告訴他我喜歡的男孩的名字，現(xiàn)在天亮了，天又黑了，我卻發(fā)覺我與我愛的少年，已經(jīng)是相隔了一整個天涯。

二十四：不離不棄，錯身而去

我在學校里堵了顧君然很多次，我放下一切自尊，一切小女生的羞怯與驕傲。我想，就是顧君然他當著所有人的面再次大罵我、嘲笑我、羞辱我、或者是他實在氣恨我打我一頓也好。但是沒有，顧君然真真正正不再理我，視我如同無物。他從我身邊走過也只會將我當做虛無或者一棵樹，他連仇恨都吝嗇給予我了。

圣元高中掀起了又一度的八卦風雨，陳佳打聽到的小道消息：“顧君然說他但愿從來就沒有認識過萬朵朵?！?/p>

我在又一個春天來臨的午后，躲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痛哭。教室門響，走進來那有著一顆小虎牙的男生陸一鳴。

“有個女生曾經(jīng)跟我說過，任何人不愿意跟我們在一起了，都可以有他的自由。跟他們說，再見，好走不遠送。這個女生樂觀，自信，不知道憂愁為何物。她讓我不必為了一個不懂得珍惜的人流眼淚，世上的玫瑰又不是只有他一朵，所以，萬朵朵你不要繼續(xù)哭下去了?！?/p>

我抬起頭，哭出的滿臉鼻涕泡讓面前的陽光男生笑了又笑。

“好了，不哭了萬朵朵。”他伸出手，將他的袖子借給我。

我沒有辦法告訴任何一個人，我不能失去顧君然，我只要這樣想一想我的心就會很疼。

高考的前夕謝思琪找到我，將一整箱子的參考書和營養(yǎng)液底朝天地砸在我面前。從來溫柔文雅有著良好家教的女神極端鄙夷地冷笑著跟我說：“這么多年顧君然他都熬過來了，清華名校的保送資格顧君然都主動放棄，你是懷疑他沒有這個能力考上大學？”

那天的校園里開了滿樹的梔子花，潔白的花朵，清甜到令人惆悵憂傷的香氣。我沒有騎我的捷安特，從學校到天府花園小區(qū)那幾站路的距離我一步一步地丈量回去。爸爸在書房里，從厚厚的文件夾中抬起頭，他疑惑地問我：“朵朵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嗎？”

我像從來就沒有認識過他似地抬起頭，這個人是我的爸爸嗎？他事業(yè)有成，風度翩翩，儒雅親和，永遠疼我愛我，他說我是他永遠的寶貝。

“騙子！”我對著他冷冷地喊著。

“什么？朵朵。”

“我說你是個騙子。你卑鄙無恥。你曾經(jīng)用那么不光彩的手段陷害別人，在別人的家破人亡上賺到你人生的第一桶金。你真是讓我覺得惡心?！?/p>

“朵朵！”父親嚴厲的聲音。

“你跟我說??！你解釋給我聽啊！你說你沒有陷害過顧南笙！你告訴我你沒有陷害過自己昔日最好的兄弟最好的朋友！你告訴我今天你所有的成就不是建立在顧南笙的破產(chǎn)和潦倒上！你說啊！”謝思琪嘴里的真相我用了千百步的距離依然沒有冷靜消化，羞憤和恥辱讓我全身都開始顫抖。那些語言像是刀子，它們刺得我和站在書房里的父親都鮮血淋漓。

“朵朵，事情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樣，你媽媽的身體……”

“夠了！我想就是我媽媽在天有靈，她也羞恥于曾經(jīng)用過那些骯臟的錢來治??！”

父親 “啪”地一耳光抽在我臉上。

我努力忍著，強自忍著，一直不讓那些兜轉(zhuǎn)在眼眶中的淚水滾出?！皼]有任何一種理由，能夠作為你欺騙傷害別人的借口。我恨你！我但愿從來未曾有過你這樣的父親！”

房門砰然在背后摔上，我蹲下身來，將自己埋在臂彎里哭到全身都顫抖。我最敬愛的父親從來不是那個光明正直的人，他人生的第一桶金血淋淋地建立在顧君然父親公司的破產(chǎn)上。他用卑鄙的手段成全了自己商業(yè)上的神話，然后帶著我遠離土生土長的小城。

我不知道絕望的顧母是怎樣服下了大量的安眠藥離開了精神癲狂整日以酒麻醉自己的顧南笙。我也不知道那個年幼的少年是怎樣輾轉(zhuǎn)來到這個城市。他少年時的所有辛苦和悲哀我都沒有參與，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遺忘了他，那個在兒時我們應該是共住一個院子共念一所小學共唱一首兒歌的他。

我翻出那枚曾在我的指尖閃爍冰冷光澤的指環(huán)，黃銅材質(zhì)的反面我的少年送我的生日禮物，他一刀一刀鐫刻下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想無論我從現(xiàn)在開始多么清晰而明白地記起這輾轉(zhuǎn)的經(jīng)年，我曾遺落的我的少年的那些溫柔，都已經(jīng)是太遲太遲。

顧君然，那個這么多年學業(yè)一直有賴于謝思琪父親資助的少年，他終于還是要對圣元高中的女神不離不棄，終于是要與我錯身而去。

二十五：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在梔子花香氣四溢的校園里聽著謝思琪撥通了少年的電話。她笑著問他說：“君然，高考志愿你填哪所學校啊？我要跟你一起去。”

“自己考清華吧，清華不是有國內(nèi)最好的建筑系么?！鄙倌曷曇羟謇剩娫捘嵌擞袦厝嵝σ??！爸x謝你啊謝思琪，這么多年你父親一直資助我的學業(yè)，念完大學我會報答他的?！?/p>

“我爸才不要你報答呢，念完大學你能夠接受他女兒就好?！?/p>

似乎是被嗆到的咳嗽聲從那邊斷續(xù)地傳過來，謝思琪掛斷了電話，公主一般驕傲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離去。

我沒有參加高考，亦完全沒有辦法在家里面對那形象如偶像坍塌般的父親。

長久的冷戰(zhàn)和不可妥協(xié)，那一日黃昏，坐在花園夕陽里的父親跟我說：“朵朵，你不想呆在這里，我送你去英國念書好不好？”

我不愿理他，轉(zhuǎn)身進屋去，但才回頭，就發(fā)覺他兩鬢已新添了不少華發(fā)。

那日上飛機時匆匆趕來的陳佳抱著我好像生離死別一樣地嚎哭?！叭f朵朵，你去英國了會不會忘了我？”

“你去英國就跟去你家菜園子一樣簡單，我哪里敢不記得你，我怕你追都要追到英國去毒舌我?！?/p>

陸一鳴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笑出左邊那一顆可愛的小虎牙。他說：“萬朵朵你忘記了那根玫瑰刺就好，英國有歷史悠久的古堡，有花園草坪和芳香玫瑰，在那邊開心就好?！?/p>

我站在登機口四處張望，老爸的車停在很遠很遠處，我不要他來送我，我說我不想再看見他，一路飛去大洋彼岸不知道有多決絕，但忽然低頭去，淚水就盈滿眶。

我終于沒有再看見我的少年，飛機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升入天空時我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段話。很多人之間都不需要再見，因為我們只是無意間擦肩而過，忘卻是留給彼此最好的紀念。

我突然想起圣元高中里那昏暗樓道中的相遇，因為我的冒失，我撞到的那個少年，他眼里星辰一般的流光。

自從那日決裂后我與父親再未說過話，他許多次對我張口欲言我總是轉(zhuǎn)身走開。放在我口袋里的那一頁薄箋被我細細展平，父親一筆一劃的傾訴，里面也只是深沉而無奈的愛。

“朵朵，你跟爸爸說沒有任何一種理由能夠作為我欺騙和傷害別人的借口。是的，爸爸并不是一個好人，我愧對我的良心，我愧對顧南笙。但是朵朵，我不能失去你的媽媽，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躺在醫(yī)院里因為沒錢救治而死去。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它要我因為這樣的罪惡而失去心愛的人，但我怎么能夠再失去你，我唯一的，最愛的女兒，朵朵。”

世界上沒有這樣悲歡離合的劇情，病重的母親終于死去，而幼小的女兒又被醫(yī)生檢查出了疑似家族遺傳這樣的病癥，父親鋌而走險，用并不高明的手段詐騙了自己最好的兄弟，只為了給女兒治病。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腦子曾經(jīng)動過手術(shù)，就好像我從來就不知道12歲之前發(fā)生過的事情。我以為我生在這座城市里長在這座城市里。原來我的許多光陰是遺落在了故城里，遺落在和我一起長大的少年的故城里。

謝思琪說：“萬朵朵，你別以為顧君然是真心喜歡你。還記得那次顧君然要你送他回家嗎？他載著你，是將你帶到了哪里？他原來是要將你一個人丟在城郊野外的，那么大的雨，那自行車也是他故意要摔在你身上的。你這樣的人有什么好讓人同情，我真搞不懂顧君然他怎么可能放過你?！?/p>

我終于開始明白顧君然說的很喜歡很喜歡，明白顧君然的很討厭很討厭。他沒有理由喜歡我，他應該很討厭很討厭地恨我。

很小的時候有一個男孩對女孩說：“萬朵朵你很喜歡馬爾代夫嗎，那里有什么了不起，長大了我去讀清華大學的建筑系，我去海邊建一座最漂亮的房子給你。”

我坐在座椅上張開了自己的手指細細看，飛機正飛入萬里云層，沒有風，隔座一個外籍老太太盯著我手指上的黃銅指環(huán)仔細看。

她操著蹩腳的普通話問我：“姑娘，這指環(huán)上刻著的中文字是什么？”

我將指環(huán)放在手心里，輕輕念著那句詩對她說：“這是我們中國最古老的情詩，寫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p>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