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青

他們是一對走在街上會有回頭率的夫妻。男人風趣，攝影師，拍一手好照片。女人漂亮高挑。兩人都很坦率，性格天真熱烈。

但他們要離婚了。

這發(fā)生在他們婚后第6年，這一年他們36歲，有了一個2歲的小生命。他的名字里含有爸爸媽媽的姓氏，可也正是這一年，這個小家庭全部的矛盾，因這孩子的到來并持續(xù)累積，最終全部爆發(fā)出來。

沒有孩子之前，婚姻是兩個人的事，可有了孩子就不同了，兩人顧不過來，難免請來父母，男方生在北京，女方生在無錫，兩個家庭的習慣、經(jīng)濟條件、家庭模式處處不同。所有的小事都會引來誤解，一切溝通都成了雞同鴨講。

他們互相關(guān)照但又充滿指責，過同一種生活卻有兩個節(jié)奏。雙方的情緒、對同一件事的理解有著天壤之別。

他們逐漸成了一對親密的陌生人。

他說♂

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2007年冬天，我在一個劇組做美術(shù)指導，去東北看景。天太冷，每天凌晨四點多出門看光線，無聊上網(wǎng)，剛好碰到一個女孩跟我聽同一個音樂頻率。這個頻率聽得人不多。那感覺就好像你正好走在一個胡同里，迎面來了一個人。我們像朋友似的隨隨便便見了個面，她28歲，與我同年，看起來像個女朋克，漂亮、個兒高、長頭發(fā)，我當時是外貌協(xié)會，喜歡那樣的。她挺緊張，從她的反饋里，我覺得我對她好像挺重要。

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最初表現(xiàn)出的自己都跟真實的自己有很大反差。她外表很酷，但其實是個挺典型的南方女孩，外表追求瀟灑，內(nèi)心充滿現(xiàn)實矛盾，革命不徹底，又沒法自我覺醒。我也不是像表現(xiàn)出的天天說段子逗趣兒，其實平時我挺苦悶。

我們過了幾個月天堂一樣的日子。不久她突然放棄上海畫廊的工作，跑到北京找我，讓我去接她。我有點意外，但很快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我想我也就這德性了，一個女孩這么貼上來，這么想跟你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吧。當時她給我的感覺是很主動，很喜歡我，做飯好吃，粘人。

我有個弱點，對條件特好的我會自卑，會主動放棄。我在感情里從來不是很自信，很少主動去找，然后向?qū)Ψ奖戆渍f：我看上你了，我們談?wù)?。我擔心走入婚姻之后，自己所有的東西都暴露出來，對方會看不上我。

最初她投入的程度比我要多。她從同濟大學畢業(yè)，之前結(jié)過一次婚，跟大學同學戀愛五年，結(jié)婚一個月就離了。原因是另一方比較投入，而她的個性、生活非常消極。那時我年輕，對婚姻沒有概念，覺得有感情就好，完全沒有意識到到她可能會把第一段婚姻里的問題帶入我們的婚姻。她對我講起她第一段婚姻時非常坦誠，并沒有袒護自己。我覺得她起碼敢于面對自己的弱點，于是不久后我們見了家長，我感到自己越來越投入了。

2012年11月，北京，音兒&蟲子。他們相識于豆瓣，目前已經(jīng)結(jié)婚4年，有一個特別可愛的兒子。攝影/楊炸炸

2012年12月，北京，格子&小鴿。潮州-廣州-北京-上海-北京-潮州-廣州，從2003年-2013年兩人搬了13次家，相戀9年終于在2012年春節(jié)結(jié)婚了。最幸福的事是一無所有的時候住著300塊錢的廣州棠下單間、吃著3塊錢一份的炒田螺、看著《電鋸驚魂》、堅信著未來會很美好。現(xiàn)在他們家閨女蟲蟲已經(jīng)6個多月了。攝影/楊炸炸

2014年11月，北京，陳仲&馬琳。他們倆在鼓樓的小經(jīng)廠胡同賣古著服飾，平時也自己做衣服;陳仲是狂熱的摩托愛好者，倆人每人一輛摩托車。去年的一次撞車事故讓他們在醫(yī)院躺了小半年，現(xiàn)在每人身上都有幾根鋼釘，但就這也阻擋不了他們騎車的熱情。攝影/楊炸炸

后來我仔細推究，我當時的表現(xiàn)，多少也是因為我受到了脅迫。如果當時我們在同一個城市，她沒有為我放棄另一個城市里的工作，很簡單的關(guān)系，也許就分手了。那時我周圍女孩很多。

戀愛期里，有一個階段雙方是用優(yōu)點跟對方相處的。我們最好的階段只有最初那么幾十天。那陣子每次出差我都帶著她，云南、海南、廣東、廈門，中國那幾個稍微好點的地兒都帶她去了。我作為一個攝影師的生活狀態(tài)對她來說很新鮮。我們重合的部分并不多，頂多會聽些共同喜歡的音樂，偶爾聊聊藝術(shù)。我拍的片子她挺欣賞，但我對別人的認同總是懷有戒心。

最好狀態(tài)總是有期限的。你只展示了A面，沒有B面，可婚姻是看這個B面是否合適。她理解的感情關(guān)系是這樣的：一旦對方對她產(chǎn)生了感情，那么不管她發(fā)生了什么、做了什么，別人都不拋棄她，這才是愛?；谶@種想法，兩個人關(guān)系穩(wěn)定之后她就不再維持，在這個關(guān)系里面越來越任性。

那段時間我們還沒結(jié)婚，但已經(jīng)開始爭吵。過了熱戀期，彼此用真實面目交往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她喜歡看美劇、逛淘寶，限制我花錢限制得很厲害，那時她在北京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可我并沒有因為養(yǎng)家而有話語權(quán)，我是個冤大頭。她挺渾，拿我的錢，同時又是強勢的一方。我這人不在乎錢，但讓我真正難以接受的是她的脾氣，說什么都能急起來。

就在我們磕磕絆絆的時候她懷孕了。我非常想把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可她打掉了。我想不通她為什么這樣做，是不是不想跟我在一塊，要不干嗎不把孩子留下？我感到了她防御和有所保留的狀態(tài)。那次之后我倆心里都有點疙疙瘩瘩，互相有了不信任的感覺。

孩子流掉那會兒，加上前前后后的爭吵，我們幾乎處在了分手的邊緣，她也找了備胎，那個追她的男孩子一直找到我們租的房子里來。我很反感，我就說你要不就跟我結(jié)婚，跟他分手;要不你就跟他走。但奇怪的是，我以為她會選擇分開，可她反而留下來了。我也沒過多計較她找備胎的事。我總會想起她拋棄了上海的工作來北京找我——她在北京只有我，誰都不認識，我對她有責任。

于是我們結(jié)婚了。

不受祝福的婚姻

那是2009年，我們交往兩年以后。過后我想，她可能是想通過跟我結(jié)婚來表示誠意，或者一種后悔，我不知道?？梢哉f，結(jié)婚時，我們雙方都沒有想得很清楚。關(guān)于我要找一個什么樣的人，我?guī)缀鯖]有自我意識。從那以后，兩個性格殘疾的人就在一起了，后果就是災(zāi)難性的。

之前，結(jié)婚這事兒一直是她在提，她30歲，覺得自己不小了，可她家里非常反對。我們第一次去她家，我把給她拍的照片拿給她爸看，說：多漂亮?！爱斎黄亮?，”他爸說，“跟電影明星似的?！蔽覜]有料到他說完這句，突然惡狠狠地轉(zhuǎn)向她：“你現(xiàn)在丑死了，而且傻！”他想說她女兒選擇我是個錯誤。

她怕她爸爸，并沒有為我辯護。我沒頂撞，但很難受，在他家那幾天，哪怕電視里蹦出一個房地產(chǎn)的鏡頭，他爸爸都會問我一句：你們什么時候有房子？我說我現(xiàn)在還沒有，但我有能力給她這個東西。“我怎么沒看出你有能力？”于是我不說話了。

南方的冬天陰冷，我待得難受，出來走走。正值春節(jié)，小城市好多店都關(guān)了，只有人民醫(yī)院開著門，我就在門診大廳一坐一下午。

我覺得婚姻這東西被中國人異化了，變成一個經(jīng)濟屬性的東西。我們都說，婚姻是應(yīng)該以愛情為基礎(chǔ)的，可現(xiàn)實不是那樣?，F(xiàn)實的婚姻反而是在看愛情以外的那些條件是否匹配。我當時沒什么錢，倆人在北京租房子住?；榍八龐寔砜戳艘谎郏f：住這樣就別結(jié)婚了。很不客氣。

作為一個男人，我有點被激到了。我說，是你們要結(jié)婚，又嫌我這個那個，對人基本尊重都沒有。我聲音大了點兒，說完就走了，她和她媽哭著追出來。

一般婚前雙方家長要見面。我爸問我要不要去她家提親。我說算了，怕他爸說得太難聽。我們沒辦婚禮——沒什么可辦的，我們在一起不受祝福。我當時沒覺得不受祝福有什么大不了，可經(jīng)過這么多年我才明白，如果你的父母兄弟不祝福你，你就要想辦法先獲得他們的祝福再結(jié)婚，否則他們都會在你將來的婚姻里形成阻礙。

婚后，她不再工作。她對北京還是不適應(yīng)，也沒有找到好的機會。于是慢慢地，她把全部注意力放在了我身上。我跟女同事吃頓飯她都會查很緊，用手機給我定位。我讓她定了一兩個月，她每天看著我在家附近哪條路上往回移動。有次飯桌上，我說醫(yī)院一個按摩小姐挺好，我妹夫也在，開玩笑說我們飯桌上不談這個話題，她騰就火了：“為什么不談？”馬上兇起來，我們所有人都在打圓場，說這就是個玩笑，可她真生氣了。

她一直在留心什么人對我有意思。那時我的注意力早就不在這上面了。誰對誰有意思，20歲的男孩還可能在乎，我已經(jīng)過了那個年齡。我跟她解釋，但她不信。我們兩三天吵一次，過后沒人道歉，再提又吵一架。

我的收入成了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結(jié)婚前我原有一個攝影工作室，在宋莊，面積挺大，120平方米。我讓她搬過去一塊住，她不喜歡，因為那是農(nóng)村，地段差，周圍什么都沒有，不如家里舒服。我把我的理想都放在工作室上面，但我的工作室不掙錢，她覺得這不掙反賠，讓我把它退掉。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大、非常難的放棄。沒有了工作室，我的全部認同只能來自于眼下這份糊口的工作，一旦工作不順利就會崩潰，會不停地想：我干的是什么狗屁事？自我否定，狀態(tài)非常不好。她不理解，用她的世界觀來套我：人人都工作，也沒像你那么痛苦。我沒有希望自己成為什么成功人士，就跟抽煙似的，攝影對我是一個習慣，一個癮。

我不是計較工資的人，多幾千少幾千我不在乎。她最初喜歡我藝術(shù)氣質(zhì)的這一面，可真過到一起，這點就成了她不能忍耐的東西。本質(zhì)上她還是想要一個過日子的人，陪她逛超市、逛公園，看美劇、上淘寶。我討厭商品，覺得那東西會變成一種認知障礙，讓你執(zhí)迷，產(chǎn)生欲望。汶川地震一周年的時候我?guī)ミ^，在北川的廢墟那幾天，她覺得人這么輕易就死了，今天還是很重要的。但平時她沒有這種反省，被一些執(zhí)念左右。

后來我賣了工作室。工作不順心，有時會嘆氣。她很嫌棄：你干嗎老嘆氣？我于是不說話了，也沒跟她吵，但心里很難受。她并不理解，反問我：怎么偏偏是你老遇到這樣的事？別人怎么就沒事呢？

我是做媒體的，我說這個行業(yè)現(xiàn)在就這個問題，這種焦慮是傳導的，如果大家都掙錢、都happy的話OK，從老板起這行壓力就特大，它一級一級傳遞下來，整個行業(yè)就透著一股要死的情緒，可她不理解。順的時候我也不是這樣，剛干時我也很牛，那時這行收入還湊和，社會地位也可以。2005年我在一個主流都市報工作，平均下來一個月近一萬塊，那時打車才一塊二，鳳凰城9000塊一平方米，你一個月工資可以買一平方米。

我爽過幾年，干得順，那時感覺這行是有尊嚴的?，F(xiàn)在也有很多媒體人收入不菲，可是我一直不覺得自己是一個攝影記者、傳媒人，我覺得我是攝影師，我的自我認同不在媒體這里，所以我走不了媒體人發(fā)家致富的路，更不喜歡公司里亂七八糟的事。我注定只能做個手藝人。

她覺得工作就是工作，普普通通就可以，可我沒這個中間狀態(tài)，要么認真干，要么不干，這也算一種缺點。一旦你想好好做事，家庭生活就會被擠掉很多。

我們因為錢的問題老吵架，我不理解。如果說錢特多吵也可以，沒錢吵什么呢？我們吵架，大部分是因為她希望每件事都控制：去超市應(yīng)該買這個豆芽還是那個豆芽。我看到一個芒果想吃，她覺得太貴了不讓買。

我在這個婚姻里得到的好處越來越少，幾乎變成一個渾渾噩噩的蟻族了。有時人在一段感情里面，會被剝削得很厲害，卻很長一段時間覺察不出來，直到到了一個臨界點才會覺得：我這是在干嗎？人都是自私和趨利避害的。她沒有給我家的感覺，一直是一種對抗的狀態(tài)。我感覺她一直在搞心理建設(shè)，比如一直做著離婚的準備——而這會表現(xiàn)出來。我有時候也跟她開玩笑：你要不是我兒子他媽我早把你轟走了。她脾氣好時也能聽進去，笑一下，但不改。

其實好多感情都不對等。所以要我說，婚姻就是一個公司、一個契約，把感情扔一邊，談工資，看“企業(yè)”長遠發(fā)展，你可以很熱愛婚姻這個“工作”，但你也要能從這個“工作”里面得到好處。我覺得婚姻這個程序有點問題——你不能先談戀愛再結(jié)婚，走從感情到實際的路線，應(yīng)該先從實際出發(fā)，婚戀網(wǎng)站那種最好。所謂視聽皆障礙。

那段時間，我們因為一件很簡單的小事分居了：床軟，如果我翻身吵醒她，她脾氣就會特別大。我不敢翻身，僵著渾身難受，腰一直疼。我說要不你跟我睡另一個硬點的床，她不肯，這么點小事她都不肯有一點點妥協(xié)，為這個床就分居了。其實那時她已經(jīng)有了輕度抑郁的癥狀，煩躁，沒耐心，但當時我們誰都沒有察覺到。

我們都有過出軌的經(jīng)歷，我一次，她一次，這很無奈。如果你的婚姻有了警報，那出軌幾乎就是個常態(tài)，剩下就是你怎么面對它的問題。25歲時，男人會有道德潔癖，覺得感情應(yīng)該互相忠貞，會因此與對方?jīng)Q裂?？?5歲的人不會。你會理解對方為什么有這種情感訴求，這是很微妙的一件事。對那次出軌她不肯承認，我們因此吵架她回了上海，撂下一句：這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這種態(tài)度傷害了我，我想我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坦誠了。

因為消極的生活、不停地爭吵，以及這一系列的問題，我們離婚了。那是我們第一次離婚，走了法律程序，離完她沒有搬出去，我們?nèi)宰≡谕粋€屋檐下，不過是兩個房間。

我在等自己心死的那一天

離婚后，不知是不是出于應(yīng)激反應(yīng)，她對我的態(tài)度突然有了很大轉(zhuǎn)變，大概有了反思，對我溫柔起來，做家務(wù)，對我好，出去找工作，我看著都辛苦。她沒什么履歷，找不到太好的工作，我家住梨園，她跑去北四環(huán)上班，我說不然你別去了，太遠。咱沒錢，但也不指望你掙多少。我們的關(guān)系反而在離婚那幾個月里有了很大的緩和。一次我出差帶上了她后來，就有了現(xiàn)在這個孩子。

說起來都有點狗血。我們復婚了，她也降低了姿態(tài)，為她之前歇斯底里的態(tài)度跟我道歉。那是2013年。復婚后的這個夏天她對我說，如果不讓她管錢，就要再跟我離婚。那時我已經(jīng)幾乎把全部自我都放掉了，我說那就給你，本來也沒有多少錢。

這之后我們又開始爭吵。其中一次是生孩子時。當時我沒有存款，她急了，她媽也數(shù)落我：為什么不存錢？錢都花去干別的了。我覺得生孩子花不了多少錢——其實到最后也就用了4000塊。她們的指責讓我很難受：日子不是我一個人過的，沒錢也不是我一個人造成，為什么要一塊指責我？我跟她保證，生孩子不會產(chǎn)生經(jīng)濟問題，花不了你以為的那么多，可她不信。

有了孩子后，她對錢更加謹慎，我想吃根糖葫蘆她都會限制。我開始越來越想不通：這個婚姻里我得到了什么？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大概哺乳動物都是配偶制，這是天性。我們吵架、消耗的時候，我開始有種預感，覺得這段婚姻不會持續(xù)一輩子，我的心態(tài)也變了，好像在等一個臨界點，等自己心死的那一天。這很痛苦。我們畢竟有感情，一起面對過很多困難，有過閃光的時刻。

我也想彌補挽救。一次吵架后，我說要不去臺灣或日本玩玩，她不肯，要去泰國，說那兒省錢，又有好吃的。我說省錢不如在家呆著，我想看看臺灣的人文風景，可她對那沒興趣。每次試圖挽救，都在挽救的過程中又一次吵翻，之后興致也沒了，哪兒都不想去。

我想不通，我什么都給她安排好了，她開開心心享受就是，可她偏要操心，要控制，所有提議都會變成這個模式，所有小事都引起痛苦。她逼著我做她喜歡的事，逛公園，逛超市，每次見朋友都拉我當司機。而我喜歡的事她從不參與。

兒子出生，她媽來幫忙，沒滿月就回了江陰。她是獨生子女，爸爸也要人照顧。之后我媽來過一陣。我爸媽是農(nóng)村人，衛(wèi)生習慣不好，不愛洗手。很多生活習慣跟她不一樣，她看不慣。但家里又需要幫忙，她想讓我媽回自己家住，天天跑通勤。我媽67歲，大冬天從北京郊區(qū)坐30公里公交過來，路上一個半小時，這要求對我媽我怎么說得出口？

有次我?guī)覌尦鋈?，臨走前我媽切好芹菜、肉片，燜好飯，回來發(fā)現(xiàn)她沒做。我媽不懂，問了一遍：你怎么沒做??？她說沒空。過會兒我媽想想搞不懂，又問一遍：你怎么沒做??？她幾乎是立馬對著我媽說：“你煩不煩？” 我騰地就火了。

那段時間，她有一個德國朋友來中國，她想請朋友來家里玩兒，我弄了一些德國啤酒，她覺得我爸媽是農(nóng)村的老頭老太太，有點礙眼。我說人家會在乎嗎？她急了，說“這也是我的家，我也得做主”。我怎么跟老人家說，“要不周三晚上您回去吧，周四您再過來”，這是人話嗎？我說：“這事兒就這么辦，你說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這就吵翻了。

兒子跟她睡，我睡另外一間。孩子晚上要吃奶，一夜醒來好幾次，她天天睡不了完整覺，脾氣越來越差。一次她半夜上廁所，兒子哭著叫媽媽，我過去抱了一下孩子她就急了：“你要抱以后就你帶！”

她的邏輯是，我不帶孩子，她管孩子時我還要慣著。我媽一聽也急了：“憑什么讓他帶，他白天上班，晚上睡不好，開車出事怎么辦？”我媽一兇，她倆就打了起來。她哭著說 “你們娘倆都針對我?！?她要離婚，要自殺。

婆媳處不來，我只能讓我媽先回去。她也折中了，答應(yīng)自己帶孩子。我說要不就給孩子斷奶，晚上別喂了，她又舍不得。孩子吃上奶手舞足蹈特別高興，白天她總?cè)滩蛔∥顾?，但晚上小孩老要吃奶她又煩，發(fā)火罵孩子。

白天我一出去干活兒，她就給我電話，說孩子又哭了，又便秘她睡不好，累。我說要么請月嫂，她又不肯讓別人碰孩子。怎么都不行，合著就得我?guī)?。可我晚上帶孩子，白天就沒精力上班，我說你要么喂，要么斷。白天喂晚上不喂，對孩子也是折磨，可你半夜對他兇他怎么睡呢？一次我們吵架，半夜一點半我一氣走了，回來時孩子在床上哭，而她正背對著孩子罵。我大怒，因為這場景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她一生氣就把孩子扔進我房間里：“你帶！”說完就走。往往孩子哭一個多小時都停不下來，我又沒奶，給我我什么辦法都沒有，抱著兒子干生氣。

最后我說，還是把我媽叫過來，在咱小區(qū)給她租個房，就2000多塊錢，你讓她住那兒。她一想要花2000多，還是算了，住咱家吧。我們一起回老家找我媽，要求一提我媽就哭了：你們把我轟走，現(xiàn)在又讓我回去，這算什么事？但為了孫子，她還是來了。

那是冬天，我爸不會做飯，一個人在家挺冷清，也想過來。我一說她就火了：“你爸不能來！他來我就走！”公公兒媳在一個兩居室確實挺緊巴，我能理解，可如果她可以心平氣和地說，我也好接受點。那次我也火了，我說：那你走！你不是一周之前剛答應(yīng)我把他們接來嗎？怎么又變卦了？于是她歇斯底里地說，她后悔了。

當天她妹妹把她接走，我們好幾天沒有理對方。那次我們觸及了父母和底線，互相傷痕都很深。我開始不信任她的道歉——每次爭吵之后她都會反思，會承諾：承諾斷奶，不對孩子發(fā)火，孩子大一點兒就去找工作?？珊秃煤蠛⒆尤绻拄[一宿，她就馬上回到老樣子，急躁，生氣，什么承諾都不算數(shù)。

我想我們完蛋了。

我跟一個朋友聊過她的事，朋友聽了說，她的表現(xiàn)似乎有產(chǎn)后抑郁的癥狀。當我知道她之所這樣是因為病時，我變得不那么恨她了。她本來也不是一個壞人。我與她認真談過治療的事，但她非常抵觸。她本就是個基督徒，生病后更加虔誠，對我說：“主是不愿意看著婚姻破裂的?！蔽乙徽勚尾?，她就談主，說什么都能變成另一件事，話說不下去了。

她在歇斯底里的時候?qū)ξ艺f：“你毀了我?！?h4>不知哪來的負罪感

離婚是個艱難的決定，我用了半年時間來考慮它。我一直想，有沒有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辦法能夠解決我們的問題。我說要不你先回你媽那兒，我們長期分居，留一個名義上完整的家給孩子。她不同意，說那比離婚還不如。離或不離，對我來說是差或更差的選擇，人到中年，好像沒有更好的選項。

我上次見兒子是“五一”時。她家在太湖附近，那里普遍富裕。好幾個月沒見他，他竟然還認識我，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張開手要抱抱。我很難受。她帶走孩子，讓我不能看著他成長，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最大的懲罰?？晌矣植荒芤驗楹⒆佣邮芩?。孩子才一歲，什么都不懂，我們吵架他還笑呢，這真殘酷。如果讓孩子看著父母吵架長大，那還不如讓他生活在一個幸福的單親家庭。

我提出把財產(chǎn)給她，孩子給我，她說她只要孩子，非要不可——那是她的命根子。

我不敢去訴訟爭取孩子，我怕法院真的判給她了，那我就徹底沒轍了?？扇绻覜]訴訟，主動放棄，我怕我將來會后悔，怕孩子會受到她性格的感染，就像她受到她爸爸性格感染一樣。

她抵觸她爸爸，反對他對她那種粗暴、挖苦的教育。她爸爸是“棍棒出孝子”這個信條的執(zhí)行者，于是她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如果兒子哪怕繼承了她25%的消極性格，也是一件極其可怕的事。我想她父母可以走到今天，多半因為那個年代的人不會選擇第二條道路，會隱忍;而我們與上一代不同。直到這個年齡，他爸爸還會跟她媽媽說，這是我的錢，這是你的錢。逼急了她媽會說一句：我現(xiàn)在跟你離婚就能分你一半錢。于是兩人不說話了。他們父女有些處理問題的方式是相通的。

我們的存款不是很多，我都給了她。甚至找了點借口，把之前一起出資買的東西也算成錢給了她——我想多給她一點錢，我都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負罪感。

分居后我去江陰看她，她住在父母的老房子里，屋子里堆得亂七八糟。我說要不我給你點錢，你和孩子租個房子住。我對她沒什么保留，可她仍然覺得我賠得少。我很傷心，婚姻走到這一步不是我一個人的過錯，這么多年我也經(jīng)濟上做著承擔，現(xiàn)在這樣講條件，難道我們離婚后就再不見面了嗎？

回頭看我不知道如果當年不結(jié)婚，一切會不會更好。當時的我們就處在那樣的認知水平，不經(jīng)過永遠不會知道?，F(xiàn)在我開始慢慢明白什么是婚姻，兩個人該怎么相處。如果雙方家庭條件不同，女方好一點的話，她會覺得我跟你在一起就是對你的一種付出，會拿這個前提說事。她有時就會對我說：“你這樣我都跟你了，你還要怎樣呢？”

我反省過自己的婚姻，如果說我有什么做得不夠的地方，那就是，我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和治療她的產(chǎn)后抑郁。如果我能早一點意識到她是抑郁癥，早一點知道怎么跟抑郁癥病人相處，讓她面對自己，承認自己，有改變的動機，我們不會最后弄成這樣。

我不知怎么描述我的婚姻——我用盡一切努力，卻弄得一團糟。

她說♀

我們開始因為孩子吵架

我堅持科學育兒，擔心國內(nèi)的育兒觀念落后，常問我瑞典的朋友。書上說這么大的孩子每天睡眠時間應(yīng)該在12-14個小時，一次體檢，醫(yī)生說兒子偏矮，我暗暗跟周圍孩子比：確實矮一點。于是我有了強迫心理，懷疑是睡不足所致，我給兒子掐著點入睡、起床。而他不理解，覺得睡多少無所謂，責怪我太細。

兒子出生后一直跟我睡，晚上要吃奶，一夜好幾次，我?guī)缀跛涣送暾X。如果他在家，我會讓他幫忙照應(yīng)。這種時候他會很煩，覺得受到了打擾。我并不確切知道那些時候他在做些什么，他喜歡呆在自己的房間里，有時工作，有時只是在打游戲。但他覺得那是他的時間，他的事情，不該被打斷?？次乙驗樗缓枚鵁┰臧l(fā)火，就勸我給孩子斷奶。

小孩子吃上奶眉開眼笑，很高興的，媽媽心里也很幸福。母乳協(xié)會建議母親喂到兩歲。我也有奶，為什么不喂到兩歲呢？母乳總比乳制品好些?？伤X得沒必要拿網(wǎng)上的文章當真。婆婆也覺得沒必要，“我們那時幾個月就給孩子斷了。”我試過斷奶，可孩子跟我睡，見到我就想吃?？茖W的做法是斷奶期母親與孩子隔開，爸爸帶幾天?？伤习?，這一點又做不到。婆婆也幫著他說話：“他白天上班，晚上怎么帶孩子？”這種時候婆婆總是站在兒子一邊。我也火了：“人家父親也上班，也能幫著帶孩子，為什么我們家就不行？” 我發(fā)火又不敢沖著婆婆，于是就沖著他。

吵了一番，夜里還是我來帶，但不再給他喂奶。其實孩子不是需要這一口奶，主要是個心理依賴。可男人不理解這點。

我們之間的問題并不只在斷奶上。孩子出生后的狀況，我們倆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我們生孩子晚，雙方父母年齡又大了，幫不上忙，又沒有經(jīng)濟能力請阿姨。生孩子對女人來說是會引起變化和危機的，第一次當媽媽，會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問題。我懷孕時還到處跑，生完孩子完全被拴住了。我是個外向、喜歡社交生活的人，可北京很大，我們又住郊區(qū)，如果我從家出發(fā)，哪怕去最近的一個商業(yè)區(qū)國貿(mào)，也要用掉45-60分鐘，而一個一歲的小孩子根本受不了。出門的話，我必須把他綁在推車里。當他在地鐵上哭鬧我又哄不住他的時候，我一頭、一身的汗都下來了，我覺得好窘，怎么辦，哄又哄不好，抱又抱不動，一手拿著包一手拿著嬰兒車。別人說你出來聚聚會吧，可我?guī)е⒆觼砣ヌ粤?，慢慢也沒了聚會的興致。他不能理解：帶孩子出門怎么了——因為他從沒有試過帶著孩子乘公交。他要攝影，隨身帶著器材，我又不會開車，我們家的車一直是他在開。

而他又很宅。他覺得： “在家?guī)Ш⒆雍苄腋?，我就特想在家?guī)Ш⒆??！背鋈ヅ苡惺裁匆馑?？朋友沒有任何意義?？晌矣X得非常孤獨。很多時候我找他幫忙，并不是真為了讓他帶，只是希望他能跟我說說話。他覺得“帶孩子不就那些事嘛，吃喝拉撒”。但你真做時會發(fā)現(xiàn)問題蠻多。每一天我?guī)缀鯖]有一點個人時間，而他的態(tài)度又讓我感覺不到任何體恤，那段時間我有種感覺：他不再愛我了。

他的工作性質(zhì)總是出差，壓力大時就打游戲緩解。那游戲大概是建一個自己的王國，這王國不在地球上，在一個別的星球。

長期無人交流，我很抑郁。他也難受，一是來自工作，二是來自我這邊沒有溫暖。于是我們的狀態(tài)越來越差。

我們開始因為孩子吵架。晚上孩子鬧，我兇一下，他立馬不高興，覺得不該對兒子發(fā)火。我知道發(fā)火沒用，但根本忍不住。那陣子我經(jīng)常失眠，神經(jīng)衰弱，每次稍稍入睡，兒子就一嗓子把我哭醒，如此幾次之后就沒了睡意，往往干躺幾個小時。太困又不能入睡時，我試著吃過安眠藥，沒有用，仍然失眠易怒。

后來他把婆婆請來幫忙，這樣他就可以從中解放，專心做自己的事。但我不愿意，你畢竟不能支使婆婆，那比你支使老公要麻煩很多。如果是我媽我還可以直說，但不能跟婆婆指手畫腳。

公婆的習慣與我不同。我認為小孩子應(yīng)該天天洗澡，而婆婆認為總洗澡對孩子不好，皮膚會洗壞，一個星期一次就夠了;小孩子聽力很脆弱，大人在這個階段是不該大聲說話的，但這點我不可以要求婆婆;有時她從外面回，直接過來抱孩子，我偶爾會說一次：媽您先洗下手?？蛇@種話不能再說第二次了，否則會給她嫌棄的感覺。

婆婆來了之后，公公一個人很孤單，也要過來。我們是兩室一廳，孩子又在吃奶，想吃我就隨時可以把衣服掀開，為了避嫌我只能一直呆在房間里。公公會把吃過的口香糖扔到花盆里，會把垃圾從窗口扔下去。我不太舒服，也覺得這對小孩是個不好的教育。這不是很嚴重的問題，但當你很忙，很累，一團亂時，你是很容易不寬容別人的。

陜西省咸陽市，很多新人選擇在世紀光棍節(jié)這天結(jié)婚登記，結(jié)婚證上的日期20111111被看作是很有紀念意義。一紙婚約并不能成為穩(wěn)定婚姻的保障。圖/IC

老公是家里的二兒子，婆婆偏疼大兒子多些，對大孫子也更在意。當時兒子太鬧，我沒時間吃飯，實在顧不過來，而婆婆卻要回家，因為“今天大孫子上學去，我怕他忘記墊鞋墊，要回去給他墊鞋墊”。于是這些小事就讓我心里有了疙瘩。那時我開始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很多問題真的不是靠溝通能夠解決的，只能要么說服，要么包容。

他是個偏藝術(shù)氣質(zhì)的人。有他的一些想法，想實現(xiàn)的東西，但一直沒有實現(xiàn)。我不知道阻礙他的到底是什么——他不缺時間和機會。如果一定要找一個理由，我想他可能還沒有足夠的行動力。他之前有個工作室，與朋友一起租的，租金1萬，租了一年，結(jié)果一個活兒也沒接到。第二年他朋友退出，我說你也退了吧。他大大發(fā)火跟我吵架，說那是他堅持的東西，最重要的東西。說我不理解他。

可我的想法是：你既然租了一年，從沒用過，為什么還要再租呢？我們并沒有那么多閑錢?？伤麑﹀X總是一副“我高興我就花”的態(tài)度。之前錢一直歸他管，那時我們剛剛買了車，我?guī)缀趸ü饬宋宜械姆e蓄，也沒有過問過他手里到底還有多少。

我想他一個月賺一萬多，一點積蓄總是有的。直到孩子快出生，我才知道他沒有錢?！皼]有錢”的概念是：預產(chǎn)期在月末，所需費用卻要等月中發(fā)的工資。我?guī)缀醑偭恕绻以绠a(chǎn)呢？他告訴我他有信用卡，可以刷卡，“生孩子用不了多少錢”。我說你起碼要儲備一萬，如果我順產(chǎn)還好，一旦不順，一萬塊總歸是要有的。當時我媽在，我特別怕她看到我們這個狀況。

我父母本來就因為他的家境反對我們在一起。結(jié)婚前我媽認為我們應(yīng)該先買房子，他就火了，認為我們勢利，“為什么要先買房子?！?我媽說：“不買房子就別結(jié)婚?！彼f：“那就不結(jié)?！碑敃r我媽哭了。

我能理解他的性格。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小時候因為家境受過一些取笑，所以對這很敏感。但我也理解我父母。這件事雙方都沒有錯，都不是壞人，但就因為這個，我父母與他的關(guān)系一直不好。我媽媽覺得他條件一般，對我又不好，說出 “那就不結(jié)了” 這樣的話，就是不在乎我，連帶著埋怨我怎么選了這樣一個人。

直到現(xiàn)在他們還在埋怨。他們知道我要離婚了，一直怪我：當時不聽話，看看你現(xiàn)在成什么樣子。沒錢，沒工作，年齡又大，將來怎么辦？我聽著好難受。

而這給他的印象是：我家人在乎錢。這不是錢的問題，是最基本的安全感，可他從來不認為錢是安全感。我之前有一個很好的朋友，生孩子時丈夫沒錢，娘家出的，她為這個哭了很久。女人在這種時候會很脆弱。所以同樣的事情輪到我頭上時，我?guī)缀跎盗恕?/p>

就在我生孩子不久前，他剛剛買了一個一萬塊錢的鏡頭。我跟他急了：你等我生完孩子，有閑錢再買不行嗎？于是我們又吵起來。他認為我從懷孕起就有恃無恐，覺得肚子里有了孩子了，跟他吵架更加氣盛?？晌艺J為我沒有錯，這是個很合理的要求。

幸好真的是順產(chǎn)，前后只花了3000塊。過后我問他，萬一我不順，需要搶救，你沒錢怎么辦？他說總能借到。臨時怎么借？我媽也會把一切看在眼里，她又要怎么想？我很不愿讓父母覺得我過得苦，因為我?guī)缀跏氢枘嬷麄兊囊馑?，離開上海跑去北京跟他結(jié)婚。我當時很任性，顧著自己高興，根本沒有考慮父母的感受。我媽為此難受了好多回，他們年齡大了，就我一個女兒。

我當時很堅定地要跟他在一起。我們在網(wǎng)上認識，聊得很好，每天打十幾個小時電話，有了戀愛的感覺。他說，你來北京吧，要是不來，我就去上海找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隨口胡說，泡姑娘，但我當真了：既然這么說，就是在戀愛，邀請我過去跟你一起生活。

他其實不太會愛人，對他來說付出100分的愛，在一個女孩子來說可能只有70分。但我的想法很簡單：他是真心對我的，人也挺真誠。你不一定要對我呵護備至，只要那是你的100分就可以。他是沒錢，但我覺得這不要緊，我們可以自己掙，我對物質(zhì)的要求也不多。但事到臨頭，比如有了孩子，所有這些問題都跳出來。

比如眼下，如果我們有錢能夠請個阿姨，我能出去工作，就不會有這么多的事。但北京阿姨太貴了，好一點的一個月要6000塊。孩子出生我們也沒有請月嫂。我是很彪悍的，我覺得我不需要月嫂，就這樣過，能省的錢我都省。但他的性格又大手大腳，我好多東西不舍得買，他花起錢來卻如流水，這時我們就會有矛盾。我后來想，也許這是我不對，他要花就花好了，沒錢時他自然知道去賺。

他不是個適應(yīng)親密生活的人

我們都不是主動解決問題、善于經(jīng)營關(guān)系的人。所以那晚我與婆婆沖撞后，我要走，他也鐵了心。次日婆婆送我去火車站，他不在時我向婆婆道了個歉，我們婆媳之間算是諒解了。但這事在他那兒卻沒過去。我回江陰一個月后氣也消了，當我跟他講和時，他卻跟我講起了離婚條款，說他已經(jīng)咨詢了律師。

我被弄得很被動。婆婆還以為是我賭氣不肯回北京，打電話來勸我，我告訴她不是我不想回，事實是：如果我回了，他會拉我去離婚。不如先拖著讓他想想。

過后我想，他這次為什么這么堅決。我們狀態(tài)不好不是一日兩日，家庭氣氛很差。他的性格敏感、孤僻、不與人親近，不是個適應(yīng)親密生活的人。兩個人在一起，買東西之類的小事總要商量，而他不喜歡，覺得那太瑣碎，不自由，不是他要的生活。他想要的生活是：他不喜歡瞎逛、串門，喜歡自己在家看文章、看圖片。

走到這一步，我很傷心。我本來就不要你什么，只要對我好。現(xiàn)在連對我也不好了，我圖的又是什么？第一段婚姻里，我是個文藝青年，年輕愚蠢，那個男孩對我非常溫柔，可他是工科生，比較乏味，是個好丈夫，但也無趣。當時我心理也不夠成熟，要激情，不要這段婚姻。而遇見他就不同了。論體貼照顧，他不能與第一個男孩比，但他風趣幽默，也有才華。

我們初見面時，他正處在職業(yè)輝煌期的尾巴上，剛剛從突發(fā)事件記者轉(zhuǎn)去拍人像——拍來拍去都是人，無非細一點，跟突發(fā)沒法比。但那段他心情還不錯。后來工作不順，他的狀態(tài)越來越差。

他不善于處理人事關(guān)系，換了好幾家單位，我不太了解這中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納悶為什么不能好好做事，總因為人事問題弄得很不痛快。他會把這情緒帶回家里，而我又不是一個心理很強大的人，受他影響嚴重。

我不工作，只有他和孩子。因此只要他沉下臉，家里的氣氛就非常差。我又沒有別的事情調(diào)節(jié)自己。我是個基督徒，甚至為這個向主禱告——希望他工作順利。我盡了一切努力，對他說，如果是因為養(yǎng)家有壓力，我可以回江陰，父母幫著帶下孩子，我去找工作，我爸媽有些積蓄，吃住你不用管我。可他的情緒沒有任何改善。

于是幾次勸下來都不奏效，我也不耐煩了，扔下一句：為什么每份工作不到一年就出這種事兒。他旁的沒聽進去，偏把這句聽進去了，說我嫌棄他。我沒在大公司工作過，不知道是不是這行業(yè)真有圈子這回事，別人都在圈里，他在圈外。我們倆都莫名其妙，我也不懂，他也不懂。

在他面前，我始終有種感覺：他內(nèi)心深處并不認同我。他常說：你不要總看網(wǎng)絡(luò)小說，總看美劇，對你沒什么幫助，無聊透了。如果這話是我第一段婚姻里那個男孩說出來的，我絕不會有任何被嫌棄的感覺，可能還會厚臉皮頂一句：我就這樣，怎么啦！我對那個男孩有一些信心，知道他絕不會是主動離開我的那個人。但對他，我不確定。每次吵架我也會問他：你到底愛不愛我？我總他那里總是接收到這樣一種信息，那就是，我很無聊，不能與他對話，我不是他想要的人。

我們連玩兒都玩兒不到一起。他是個出差出慣了的人，喜歡呆在賓館里歇著?？晌蚁?，來都來了，在房間里有什么意思，我喜歡去有生活氣息的地方，看看各地的小菜，土產(chǎn)，他不肯，為這跟我吵架。

我只是一個普通女孩，不喜歡看哲學，不喜歡看蔡明亮的電影，好沉悶、好無聊。我喜歡去市場看各地新鮮的蔬菜，喜歡逛街買小物件，他很反感，覺得我是個小市民;不僅如此，這還會把孩子培養(yǎng)成小市民。他大概想要一個很牛的、藝術(shù)化的女孩，會有人跟他聊得來那些大問題。至于他說的我“漂亮”——我現(xiàn)在年紀大了，過幾年只會更老，漂亮從來不是擇偶標準，總有更漂亮的姑娘。

而他這種不滿意的信號傳遞到我這里時，我一面心里會害怕，一面也會做好準備。我覺得他會離開我，或早或晚。這種防御幾乎是不由自主的，因為我無法確定他很愛我。

所以我要通過一些事情來驗證他愛我。我們結(jié)婚前就已經(jīng)在吵架，他要分手。我?guī)缀鯍佅铝艘磺械奖本﹣恚瓦@么回去，覺得好沒臉。剛好那時認識了一個男孩，比我小，喜歡我。說實話，那男孩不是我喜歡的類型，但我的感情岌岌可危，我害怕，覺得有人陪我一段也蠻好。當然這是自私的想法。因為他長期對我不夠好，我對這點好就很貪戀。

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特別生氣，馬上逼著我跟這個男孩中斷聯(lián)系，與他結(jié)婚。那時我想跟他結(jié)婚已經(jīng)想很久了，他因為一直沒能滿足我父母對買房的要求，拖著不結(jié)。真發(fā)現(xiàn)我有備胎才怒了。我在感情上是傾向于他的，他吃醋了我私心里有點高興，覺得他終于發(fā)現(xiàn)我重要了。我還以為受了外力的刺激他終于想通，要跟我在一起了。后來我才知道他對婚姻根本沒有準備好。

我們的家庭模式不一樣，他在與父母的關(guān)系里是強勢的一方，自己做主，父母不干預;而我的父母雖然很不愿意，但也沒有阻撓，只是經(jīng)常會問一句：錢還夠不夠？還有錢嗎？

父母就是這樣，在幫不上忙時就會想給錢。我聽得很心酸，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自私。我婚后沒有用過家里的錢，唯一一次是給他買車。他攝影，要帶器材，當時他手里有一萬多，我這些年攢下大概八萬塊，我算算還是不夠，跟我媽借了5萬。我媽打過來十萬。當然，這錢過后他也還了。

可這并沒有使他跟我父母的關(guān)系變好。兩家父母見面，也有很多習慣互相不理解。我們給兒子辦滿月酒，兩家親戚都來了，我婆婆準備了一個紅包給我媽，讓我媽拿這給她的大孫子。我媽給弄得莫名其妙，想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其實就是讓我媽給她的大孫子紅包，怕我們這邊不懂這規(guī)矩，又不好意思讓我媽出，就想了這么個辦法?？晌覀兡沁厸]有這么多虛禮，不能理解，覺得很怪，不舒服。

我與婆婆也起過沖突。一次我和他吵架，之后回房哄孩子入睡。起夜時聽見有人嘀嘀咕咕。我一看，是婆婆在另一個房間里與老公一起數(shù)落我。我大怒，沖進去：“你們既然都覺得我不好，那就離婚！” 之后就哭了。我是個愛哭的人，沒出息。那感覺就是，這房子不是我的，房子里的人也不是我的。

我在婚前已經(jīng)有了抑郁焦躁的情緒，遇到問題會歇斯底里，他很害怕，一次我們吵架，他發(fā)自肺腑地對我說：你回去吧。他也許是希望我調(diào)整，可我卻覺得他在逃避。我在北京沒有親人，所有親人都是他的。他把我勸回家，再打電話到家里與我分手。也就是那次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在這種情況下我怎么可能把孩子生下來？于是我做掉了。

我后來知道，人的愛就是有條件的

幾年前我們離過一次婚，是他提的。提過離婚之后我們暫時沒有辦手續(xù)，我們分居，各自做了調(diào)整，有了距離，反而彼此寬容，互相消除了一些誤會，增加了對對方的信心。他也發(fā)現(xiàn)我并不在乎錢，因為那次離婚我什么都沒要他的。我們感情逐漸好起來?？删驮诤闷饋淼倪^程里，他提出一定要把法律手續(xù)辦了。我搞不懂這是為什么。

我的一個朋友告訴我，他說他工作太不順，想試試離了婚會不會好一點，試一下另一種生活。我非常生氣，你自己不順利，卻要讓我來跟你一起承擔離婚這件事。

我發(fā)現(xiàn)他有了一個新女孩兒。說你想怎樣。他說那就分手，我們吵起來。那時夜已經(jīng)深了，我跑到小區(qū)一個朋友家哭了一場，哭完看到手機里無數(shù)個未接來電。我把電話撥回去，他說他正等在樓下。我下樓了，他喪頭耷腦的上來，嬉皮笑臉的拉我，我就氣不起來，跟他回家了。之后他們斷了聯(lián)系，我們感情恢復起來，計劃著要孩子。但因為這個事，我挺不信任他。

孩子出生，我得了產(chǎn)后抑郁。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盼望。抑郁初期我跟他提過，他不信，認為我在為自己的暴躁找理由。我在上海時有過抑郁癥狀，所以我知道哪些情況下自己是不正常的。妹妹說我?guī)缀醪皇撬罢J識的姐姐了。那會兒我自暴自棄，卻又固執(zhí)地覺得他無論如何都不該離開，不該只在我好的時候才愛我。

后來我才知道，人的愛就是有條件的，在一段關(guān)系里不受益時就會想掙脫出來。我們倆都是那種希望對方對自己好的人，一旦對方?jīng)]有這樣做，自己也會止步。我生完孩子以后重點就放在了孩子身上，忽略了他，而他對我也似乎不如之前溫柔。我們倆一直分房睡，這也影響了感情。我是喜歡跟他一起的，但我感覺他不喜歡與人一起睡覺，他晚上老熬夜，覺得自己睡更自由。

現(xiàn)在我在江陰，他在北京，幾個月沒見，兒子還認得爸爸，看一看視頻就挺高興。我很心酸，如果因為我的錯誤，讓這個孩子沒有父親，我會很自責。他說的條款我只有同意，不同意他就要打官司爭孩子，如果兒子不跟我，我?guī)缀蹙蜎]有活下去的意義了。

回看這一段婚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投入，他對別人說，他很愛我，但我對這點一直不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