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神”進化三十年

吳子茹

一間KTV包房里，兩個長相漂亮、十來歲的男孩，一本正經(jīng)地演唱范瑋琪的《一個像夏天一個像秋天》。雖然唱功業(yè)余，但演唱者唱得很認真，兩人都是大眼睛，長睫毛，白皮膚，表情略帶羞澀。這段視頻拍攝于2012年夏天，一年前開始在網(wǎng)上流傳，兩個漂亮的小男孩很快引起大家的興趣，“太乖了”“心都萌化了”……網(wǎng)絡(luò)上圍觀的人們這樣評論。

很快，大家就發(fā)現(xiàn)他們屬于一個名叫TFBOYS的組合。三位成員的共同特點是帥、萌、乖巧，組合成立僅一年多時間，他們快速成為當下中國最火熱的少年明星組合。即便沒有刻意去關(guān)注，在電視娛樂新聞和網(wǎng)絡(luò)上，人們都很難繞開關(guān)于他們的娛樂八卦。

一波新生代娛樂偶像正以席卷之勢獲得大眾關(guān)注，TFBOYS僅是其中的代表之一。他們包括李易峰、陳偉霆、林更新、鹿晗、吳亦凡等人……身材纖瘦修長、長相俊俏、善于撒嬌賣萌，是這波當紅明星的共同特點，他們被冠以一個籠統(tǒng)但特征鮮明的稱號，“小鮮肉”。

僅從字面上看，“小鮮肉”這個稱呼，內(nèi)涵生動而直接，基本上指涉低年齡、高顏值，它的敘述主體是女性，隱隱包含著肉欲成分，一個“小”字散發(fā)著寵愛的氣息，細想之下，甚至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欣賞態(tài)度。

一個時代的男性偶像審美傾向，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密不可分。從這個意義上說，“鮮肉”的走紅是娛樂消費文化發(fā)展到當下的產(chǎn)物，配得上這個稱呼的明星必須具備年輕、膚白、會賣萌、會耍帥這些特質(zhì)。這在三十多年前是不可想象的。

尋找“男子漢”的時代

按照當下大眾對男性明星偶像的審美去判斷的話，如果晚出道三十年，演員孫淳或許有機會大紅大紫。

80年代出道的孫淳，上海戲劇學院畢業(yè)，身材高大挺拔，長相俊朗，大學四年一直是班上的優(yōu)等生，畢業(yè)三場大戲都是男一號，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孫淳身上有作為一名成功偶像明星的硬性條件。 但，盡管也曾與包括張藝謀在內(nèi)的大導演們合作，出演過一批不錯的角色，孫淳沒能如愿大紅大紫。

延續(xù)儒家傳統(tǒng)和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審美，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中國民眾對理想男性的主流想象，是既有儒家君子的溫潤外形，又有當時人們偏愛的高大全形象和一身凜然正氣的氣質(zhì)。1980年代初剛剛從上戲畢業(yè)的孫淳，正好符合這一形象。

但事情在起變化， “文革”過后，文藝界快速刮過“傷痕”“反思”等潮流，和文學、戲劇一樣，電影導演們開始熱衷于另一種表達，將中國不那么漂亮的一面展示給世界。銀幕上一直以來流行的漂亮、完美的正統(tǒng)男主角形象漸漸不再受到青睞。

一部分原因或許與他長得太好看有關(guān)，這在今天看來有些匪夷所思。 “長得太漂亮了?！睂O淳去試鏡，碰到的所有導演幾乎都對他說過類似的話。1980年代，銀幕審美正發(fā)生劇烈轉(zhuǎn)向。無論長相還是身材，孫淳都堪稱完美，這卻無意間成了孫淳演藝路上的包袱。

憑借一張俊俏的臉蛋獲得“奶油小生”稱號的演員唐國強，也漸漸淡出“國民男神”的形象。70年代末80年代初，唐國強出演電影《小花》男主角，成為他演藝生涯的高峰。《小花》大獲成功，唐國強獲得文化部青年優(yōu)秀創(chuàng)作獎等一系列獎項，并得以隨中國電影代表團參加戛納電影節(jié)。唐國強長相俊美，劍眉星目，成為當時女性心中的“男神”。但此后，他的事業(yè)并沒有朝著預期的方向發(fā)展下去。隨著國民審美的改變，唐國強漸漸沉寂下來。直到90年代出演電視劇《三國演義》諸葛亮這一角色再次出現(xiàn)在大眾面前，昔日的“奶油小生”得以成功轉(zhuǎn)型。

取代唐國強一類長相俊秀儒雅的明星，成為中國國民偶像的是日本影星高倉健。他主演的《追捕》1978年在大陸首次上映，這是“文革”后在中國大陸上映的第一部外國電影，并在此后兩年里成為大熱影片。高倉健幾乎成為當時全中國人的“男神”。

高倉健的出現(xiàn)幾乎顛覆了中國女性對偶像的傳統(tǒng)審美。他在《追捕》中飾演的杜丘，身穿風衣，衣領(lǐng)永遠豎起來，面部表情嚴肅堅硬。隨著社會環(huán)境逐漸松動，全國范圍內(nèi)卷起了一陣高倉健熱，高倉健身上的“硬漢”氣質(zhì)，代替英俊儒雅成為主流審美。

對“男子漢”追逐席卷全中國，這不僅影響了人們的偶像觀，甚至改變了很多女性的擇偶觀念。這一全民性的話題隨后被搬上了銀幕。

插圖/杜芳

1986年，劇作家沙葉新創(chuàng)作的話劇《尋找男子漢》在上海人民藝術(shù)劇院演出，后又被拍成電影搬上大銀幕。故事講述一位大齡女青年到處尋找真正的男子漢，但先后遇到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公子哥、娘娘腔的奶油小生等，結(jié)果都令她失望。但世易時移，吊詭的是，如今，當年那兩類令姑娘失望的男人都成為了最炙手可熱的追捧對象。高顏值是必須的，好的家境能為明星加分。

《尋找男子漢》中，無論是話劇還是電影，故事最后都沒為女主角給出理想的結(jié)局，她站在筆直的高架橋上思索，或者繼續(xù)尋找，或者放棄。

尋求暖男和歐巴的依靠

這個故事放在現(xiàn)在，或許可以有一個閉合式的完美結(jié)局，女主角轉(zhuǎn)而尋找到更適合她的款式：暖男。

掉頭將就，然后皆大歡喜，這符合當下人們世俗的解決問題的方法。尋找高倉健式的“男子漢”屬于上世紀80年代的理想主義，當下的現(xiàn)實是，當外形和品質(zhì)都堪稱完美的“男神”成為稀缺物品，人們還有一款更實用的“暖男”可供選擇。

這是一個與“剩女”現(xiàn)象應(yīng)運而生的概念。長相纖細干凈，打扮舒適得體，對人溫柔體貼，會細致體察對方的感受，所謂“暖男”大致包含這些特征。可以不夠完美，不需為你槍林彈雨、上天入地，這畢竟是和平年代，人們在庸?，嵥橹卸冗^了太久，足夠放棄關(guān)于英雄主義的浪漫夢想。足夠體貼細致，一起度過平凡的時間，也是很不錯的。

“暖男”與“鮮肉”又有某些共同之處，它們指涉的對象，都暗含著乖巧、無攻擊性、體貼而又溫和這些特質(zhì)。前者符合女性對男性偶像的完美幻想，后者是現(xiàn)實需求，是當下女性新的擇偶標準，意味著放棄對另一半強大而完美的需求，略帶“將就”意味地將目光轉(zhuǎn)向身邊的普通人。

信息相對開放的時代，人們對偶像的選擇與現(xiàn)實需求息息相關(guān)。一個前路不明、危機四伏的時代，人們更青睞強有力的英雄形象。這或許能解釋80年代開始直至此后很長一段時間里，“硬漢”在全國流行起來的原因。全社會長久的封閉之后，市場經(jīng)濟的大潮將每個人卷入未知的境地，沒有人知道前途在哪里。慶幸摻雜著不安是人們的整體心理狀態(tài)，個體也有“將去向何方”的迷茫。強硬、堅定的“硬漢”形象給人帶來的安全感是令人慰藉的。女性的心理需求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整個社會的心理狀態(tài)。

但本質(zhì)上，“暖男”與“硬漢”一樣，都是一個虛幻的概念，他們本身不觸及社會結(jié)構(gòu)，但又精確地折射出人們現(xiàn)實生活中的欠缺和需求。“暖男”只存在于影視劇的遐想和心靈雞湯式的文字中。偶像明星中能擁有“暖男”稱呼的人，大多有一張俊朗的臉，以及一臉溫暖和煦的笑容，比如韓國演員李敏鎬、金秀賢，因飾演《小時代》儒雅溫和的崇光一角色而出名的演員陳學冬，甚至《爸爸去哪兒》中張亮的兒子天天也被冠以“暖男”的稱號。

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催生了一大批新興中產(chǎn)階級，消費文化橫掃整個中國，這些都對男性形象的經(jīng)典取向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人們安于瑣碎而庸常的現(xiàn)世生活，把希望寄托在能放置自己失落理想的偶像身上。

2014年12月18日，四川成都，吳亦凡出席某品牌成都太古里旗艦店新店開幕活動。圖/IC

去年11月，演員高倉健去世，人們紛紛憶起他所代表的那個遙遠時代的特殊審美風格。但此時，高倉健式席卷全中國乃至整個東亞的“硬漢”審美早已宣告落幕，在中國、日本和韓國，長相粉嫩柔美的“小鮮肉”開始風靡，他們大多是90后甚至“零零后”，以光速取代了剛剛紅火起來不久的“長腿歐巴”李敏鎬、金秀賢等人，成為新一代年輕的明星偶像。

高倉健式“硬漢”明星的走紅，是人們對明星傳統(tǒng)式的偶像崇拜欣賞，對女性而言，陽剛男人激發(fā)的是她們骨子里的小女人心態(tài);而“漂亮”男孩激發(fā)的，則是女人們母性的愛。風靡一時的“歐巴”如今也成為一個過時的稱呼。隨著新一波青春題材電影、電視劇的走紅，以鹿晗、吳亦凡等為代表的“小鮮肉”迅速占據(jù)了各大娛樂頭條。

“花美男”的源頭

在中國大陸，青春偶像的塑造最早可以回溯到F4走紅。2001年，臺灣青春偶像題材電視劇《流星花園》在大陸突然火爆，這部電視劇催生了四位男性偶像的突然爆紅，他們個個高大威猛，一襲飄逸的白衣白褲，長發(fā)至肩，簇擁著女主角“杉菜”的形象深入人心。

《流星花園》來自于日本的偶像劇形式，剛被推向市場就切中了人們對俊男的欣賞需求，幾乎在瞬間就獲得成功。此前，中國娛樂業(yè)還沒有偶像劇這類劇種，瓊瑤苦情戲的黃金年代早已宣告結(jié)束。脫離了80年代的迷茫，90年代的社會警法類劇種，人們轉(zhuǎn)而欣賞俊男竭力耍帥、美女與霸道總裁模式的輕浪漫校園青春劇。

在這部紅遍大街小巷的電視劇里，主角言承旭負責扮演冷酷霸道、周渝民憂郁深情、朱孝天優(yōu)雅紳士、吳建豪瀟灑不羈，每個人負責不同的偶像類型，應(yīng)對不同的粉絲需求。受該劇的影響，男生們想著法子耍帥扮酷，女生則用傾慕的視角，充滿愛慕地仰視這些偶像，幻想身邊有一位家境優(yōu)越、冷酷深情的“道明寺”。

這樣的偶像幻想持續(xù)了很長時間，后來幻化為“大叔”和“歐巴”，兩者有大體一致的內(nèi)涵，都暗示女性迫切仰視強壯、成熟男人的小女人心理——直到“暖男”和“鮮肉”這一概念的出現(xiàn)。隨著消費文化進一步興盛，女性更為經(jīng)濟獨立和關(guān)注自我，對男性的要求也變得更為簡單直接，既要求外形的陽光帥氣，又要求對自己的情緒體察能力。這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社會壓力加大，人與人之間難于溝通。平凡人的生活中缺乏真正的“暖男”。

大致與F4同期走紅的還有包括《藍色生死戀》《冬季戀歌》在內(nèi)的韓國偶像劇演員。彼時人們熱捧的韓國偶像，裴勇俊、安在旭、宋承憲等，身上都兼具儒雅和溫柔氣質(zhì)，這是傳統(tǒng)韓國男人的特質(zhì)，與中國儒家傳統(tǒng)對書生式男性的審美遙相呼應(yīng)。

值得一提的是，F(xiàn)4和“韓流”的來襲雖然影響了一大批男性明星粉絲，占據(jù)中國偶像崇拜主流的仍然是另一批人。他們長相氣質(zhì)俱佳，儒雅有內(nèi)涵，飾演的男主角形象不是帝王將相，就是警察、公務(wù)員，這其中包括濮存昕、陳道明、張豐毅、陳寶國等。他們的長相無一例外嚴肅正統(tǒng)、一臉正氣，給人安全感，兼具中國傳統(tǒng)男人和“硬漢”的審美特征。

除了嚴肅正義的臺前偶像形象，人們對他們的私生活知之甚少。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的受歡迎程度。很長一段時間里，濮存昕都是公認的“師奶殺手”。他們是拿來崇拜的偶像，調(diào)侃或者解構(gòu)，那是不可能的事。

市場永遠需要新面孔。一波又一波明星逐漸老去，意味著新生代偶像接踵而至。當陳道明、濮存昕們作為演技實力派仍然習慣高居偶像神壇之上，以芒果臺為代表的電視劇、娛樂節(jié)目已經(jīng)開始將娛樂進行到底，明星們很難再維持高高在上的形象。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的發(fā)展，人們對偶像從單純的崇拜到平視、甚至挑剔，一個解構(gòu)明星的時代到來了。

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任何明星的一點私事都會被無限放大，昔日的偶像紛紛被拉下神壇。矛盾的另一方面是，人們?yōu)榱硕惚苋諠u庸常瑣碎的生活，寧愿一頭扎進幻想里，為自己塑造理想中的完美偶像。人們對偶像的需求，不再是他們爐火純青的演藝，而是綜合顏值、肌肉，是否會賣萌耍帥等特質(zhì)，造星者們自然會精確地把握消費者的心理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