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佩珠
孩子想給我換房子,我說你爸爸死在這里,我還是在這里吧。
不斷有人向我提起李可染的水墨巨制《長征》拍到1.075億元,我總是淡淡地說,那畫早不歸李家所有,我有的,只是三里河這間舊房子。每天早晨的陽光照進(jìn)屋里,映在相框中李可染溫暖的笑容上,自丈夫去世,我看著這笑容已過了25年了,那是我的“畫牛郎”(李可染以畫牛著稱)。
人老了,易懷舊,往事常常一幕幕從眼前掠過——
以前,人們問我和可染是如何相識的,我就開始講故事。我的生日是農(nóng)歷“七夕”,民間說生在這天的都是織女一樣的巧人。我沒遇見我的“放牛郎”,但是遇見了可染這個“畫牛郎”。這是天意吧?我們之間真的有許多說不清的緣分。
可染是徐州人,22歲時到杭州國立西湖藝術(shù)院學(xué)繪畫,而我家就在杭州,彼此同在一座城市多年,卻不相識。本來我們之間沒多少交集,“七七事變”后,戰(zhàn)火頓起,烽煙把我們連在了一起。
1937年,日本人打杭州的前一天,我們一家人逃難,從上海到江西,再到長沙。一路上飛機(jī)追著我們的火車掃射,不斷有人從我身邊掉下去。那時可染帶著妹妹李畹從徐州開始逃難,也到了長沙。他們家住在岳麓山下,而我家住在山上。后來長沙也守不住了,我們在一個早晨逃了出來,可染也是同一天離開的。這是我認(rèn)識他后才知道的。
那時,我與同宿舍一個女孩很投緣,就是可染的妹妹李畹。我們經(jīng)常一起聊天,她跟我念叨自己有個哥哥,叫李可染,曾是西湖藝術(shù)院的學(xué)生,校長林風(fēng)眠特別喜歡他。漸漸地,我和可染也熟稔起來。
可染住的地方旁邊是竹林。有一天,他屋里地上冒出了竹筍,我就幫他天天澆水,竹子一直長到天花板上去了,他喚作陪竹,正好是我名字的諧音。又想到晉人“不可一日無此君”,他就給這茅屋起了齋名“有君堂”。這對我也有很大觸動。一些日子相處下來,我們越來越珍惜對方,我們的關(guān)系,也由相識、相知,到相戀。
1944年我們結(jié)婚了。那年可染37歲,我24歲,可染的前妻去世后給他留下了三子一女。喪妻之痛和撫養(yǎng)孩子的艱辛讓他經(jīng)常失眠。我們剛遇見時,他全身長紅點(diǎn),瘦得只有一層皮,肋骨看得清清楚楚。我心痛難忍,決心今后一定要在事業(yè)上扶助他。
別人看我們家,總覺得我最苦,其實(shí)可染最苦,無法照顧好兒女一直是他心上的枷鎖??扇臼莻€溫厚的人,無論受什么委屈,都沒怨過誰。都說文人相輕,但大家都對可染好。他自己說過:我不一定是好人,但確實(shí)沒有時間去做壞事。一個有理想的人,哪有時間去罵別人。和可染生活那么多年,我也深受他影響。2007年是可染百年紀(jì)念,我想把他的作品都捐出來,給可染百歲送個禮。當(dāng)時中國畫價格暴漲,可染的作品更是翻了十幾倍,孩子們一度想把畫賣掉。在我看來,要是賣掉,我們的確成了富翁,可東西沒了。再多的錢財供我們享受,又能如何?
現(xiàn)在可染的畫賣到上億,對我們也不會有任何影響。錢不是安身立命的東西。我腰椎間盤突出,在這套房子住了30多年,每天要爬4樓。孩子想給我換房子,我說你爸爸死在這里,我還是在這里吧。住再大的房子,沒有好思想,無用!人如此,一個民族也同樣?,F(xiàn)在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有了市場,真讓人高興,但別把這些藝術(shù)都物質(zhì)化了,忘卻了背后承載的民族魂魄。那是用錢換不來的。
文//摘自《老人世界》(完)